王光龍
《春風(fēng)里》 李興福/作
在中國繪畫史上,國畫的種類繁多,單以對象而言,可分為山水畫、花鳥畫、人物畫。事實(shí)上,山水畫和花鳥畫有時(shí)候并不是各行其道,而是互有交叉,山水含有花鳥,花鳥藏于山水。在花鳥畫中,花鳥草蟲、游魚鴻雁皆可入畫,再輔之以蘆葦、春水等,畫面即可成品,且饒有意境,故畫花鳥不難。單若要達(dá)到花鳥有情、水草有意,畫面靈動而不呆板,意境深遠(yuǎn)而不空洞,則難矣。
李興福先生醉心于花鳥畫多年,得吳昌碩以“草篆書”入畫的酣暢淋漓,學(xué)潘天壽墨彩結(jié)構(gòu)的大起大落,悟齊白石“似與不似”的藝術(shù)語言,勤練八大山人作畫之法,上下求索,自得章法。李興福先生偏愛花鳥,尤善畫大雁、鴨、鵝等。暮春日,得觀李興福先生的幾幅花鳥畫,天凈晴嵐,一掃前幾日的淫雨陰霾。
在花鳥畫中,以雁為主體自古有之,且雁為畫家常畫之物,如黃筌的《霜林鳴雁》,崔白的《煙汀曉雁》《雪蘆雙雁》,八大山人的《芙蓉蘆雁圖》等,此題材從藝術(shù)技巧上出新難,從意境營造上出奇不易,只能另辟蹊徑,增加尺素之外的意味。且觀李興福先生的這幅《夜來雁初定,雨打芭蕉聲》,畫卷清逸舒朗、清雅有致。芭蕉葉從畫面左上角垂下,如瀑布,層層疊疊,厚實(shí)濃密,芭蕉葉下聚集著幾只大雁,似在芭蕉葉下避雨,也似在覓食。畫家注重用墨的濃淡,近景墨色濃而厚,遠(yuǎn)景墨色淡而稀,營造出層次感和距離感。芭蕉葉用淡墨暈染,再用毛筆勾勒葉柄和莖,最后皴擦出層次感,在葉片上還能看出畫家刻意點(diǎn)出的雨滴。五只大雁皴染輪廓,黃爪褚喙,形態(tài)各異,或面面相覷,或側(cè)耳傾聽,或低首尋覓……似乎還能聽見雁鳴之聲。韋應(yīng)物《聞雁》云:“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币褂甏虬沤?,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能引起騷人思。鴻雁來歸,更是牽動人的心扉。夜雨、歸雁、芭蕉……幾個(gè)意象疊加,烘托出孤寂惆悵之感。此情此景,有不得不吐之言,有不得不訴之情。馮延巳有詩云:“風(fēng)淅淅,夜雨連云黑。滴滴,窗下芭蕉燈下客?!碑嬕蛭锒幸猓艘蚓岸?。這幅畫無人,卻能讓觀賞者感到此刻一定有人正坐在松窗木屋內(nèi),案幾上有一盞油燈,人在窗下觀看著芭蕉夜雨,眼見鴻雁來歸,怕也是一夜難眠。卞之琳《斷章》言:“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笨磁c被看,虛與實(shí),畫卷之外的意味才是一幅畫作境界的延伸。
《長年樂》 李興福/作
明代汪肇有一幅《蘆雁圖》,數(shù)只大雁棲息于磯石蘆葦畔,或飛或落,層次有序,用墨精細(xì)。李興福先生有幅《舞動西風(fēng)》,亦是群雁翱翔于蘆葦旁。蒹葭蒼蒼,蘆葦白,草木黃,斷雁叫西風(fēng),蕭索、蕭條、蕭瑟。畫家用側(cè)鋒畫出蘆葦莖稈,淡墨染出蘆花,風(fēng)中搖曳生姿。幾只大雁展翅飛起,或直上,或俯沖,或振翅……蘆葦因風(fēng)而動,大雁展翅而動,整幅畫布局嚴(yán)謹(jǐn),畫面富有動態(tài)感,畫家用墨較淡,重點(diǎn)在大雁的翅膀上,暈染出動態(tài)美??坍嬜Σ浚蚴站o,或舒張,配合飛翔的姿勢。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古畫辨》言:“畫無筆跡,非謂其墨淡模糊而無分曉也,正如善書者藏筆鋒,如錐畫沙、印印泥耳。書之藏鋒在乎執(zhí)筆沉著痛快。人能知善書執(zhí)筆之法,則知名畫無筆跡之說。故古人如孫太古,今人如米元章,善書必能畫,善畫必能書,書畫其實(shí)一事爾。”寫意畫,偏重于用墨和筆勢,刻畫出神韻,營造出意境,和寫實(shí)相隔,似是而非,以達(dá)到氣韻生動。
《蛙嬉圖》 李興福/作
李興福先生似乎偏重于水禽畫,若《夜來雁初定,雨打芭蕉聲》是獨(dú)吟,《舞動西風(fēng)》是舒嘯,那么他的《聚仙圖》則是群奏。眾雁聚集,是商討南歸之事還是寒暄重逢之喜?群禽難畫之處,重在姿態(tài)。百鳥百態(tài),神韻不一。畫家用焦墨畫出大雁輪廓,干墨皴出大雁羽毛,尤其是在脖頸處和雁喙處下了筆墨功夫。交頸頡頏,鳴聲上下,章法有序,最見動態(tài)感。清代鄒一桂所著的《小山畫譜》云:“章法者,以一幅之大勢而言。幅無大小,必分賓主。一虛一實(shí),一疏一密,一參一差,即陰陽晝夜消息之理也。布置之法,勢如勾股,上宜空天,下宜留地。或左一右二,或上奇下偶,約以三出為形。忌漫團(tuán)散碎,兩亙平頭,棗核蝦須。布置得法,多不嫌滿,少不嫌稀。”畫家如此繁密地畫大雁,如果章法紊亂,那么整幅畫作也會變得凌亂不堪。做到繁而不亂、密而不滿,除了需要過硬的繪畫基本功,更需要對布局章法了然于心。章法的外在表現(xiàn),誠如齊白石所言:“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痹谶@一點(diǎn)上,李興福先生在向前人求法中似乎有自己的心得,故其畫作清雅,章法有度,布局嚴(yán)謹(jǐn),散淡一如南宋士人。
愛花鳥畫者,想必也是熱愛生靈之人。李興福先生除了工于大雁,還涉獵蛙、鵝、魚等。他的《連年有余》,兩尾鯰魚游弋于蓮葉下,恰如“魚戲蓮葉間”,有江南風(fēng)。墨荷映水,似有枯敗痕跡,“留得枯荷聽雨聲”。鯰魚長須寬口,有肥美之態(tài)。畫家用墨的濃淡來表現(xiàn)畫面的層次和水的深淺,暈染為主,畫面不干澀,有氤氳氣。他的《挺進(jìn)》,紅掌大鵝昂首挺胸、闊步向前,迎面是風(fēng)吹柳枝,襯托出鵝的風(fēng)姿。他的《蛙嬉圖》,青蛙齊躍,如一幅動態(tài)水墨畫,有“青草池塘處處蛙”之樂趣。這些生活中的生靈,入畫易,因?yàn)殡S處可見;入畫不易,也因?yàn)殡S處可見。
花鳥畫取材于生活,亦要高于生活。摹態(tài)不摹聲,描色不描情。態(tài)色在紙張內(nèi),聲情需在尺素外,這需要畫者和觀畫者細(xì)細(xì)琢磨一番。
《知秋》 李興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