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 趙方新
在中國東部的膠東地區(qū)有一座神奇的山,其形如母親的乳房,名為大乳山,又稱母親山、圣母山,傳說是由一位慈悲的母親為救護眾生化身而成的。湛湛晴空之下,這位無私博愛的母親驕傲地挺露出渾圓飽滿的乳房,哺乳著流云、星月、滄海和綿綿無盡的歲月。
也是在這片神奇而美麗、悲情而柔慈的土地上,在那偏僻的山坡上、田塍間、林莽里,掩映著三百多座不起眼的墓丘,埋葬著三百多位戰(zhàn)爭年代的乳娘。
她們在自己如花似玉的年齡里走進硝煙戰(zhàn)火,用圣潔的超越血緣的母性哺育了1223名革命乳兒。她們的乳汁哺乳著被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生命,她們的慈愛馴化著兇殘的炮火,她們哼唱的“搖籃曲”演繹成了一支芬芳四溢的東方母親的交響史詩。
和平年代,這些平凡的母親重回平靜的生活,出于當年的保密要求,她們很少向人說起這些經(jīng)歷,有的終生守口如瓶,直至把這些往事永遠帶進了凄迷的時光深處……
一、離奇的夢境
那個困擾了司曉星一生的離奇的夢又出現(xiàn)了。
……一條傾斜向上的小路,有人搖搖晃晃地抱著她走著,抬頭是一片青灰色巖體的山坡,三棵黑魆魆的楸樹像三個粗壯的感嘆號,矗立在一座院落前,跨進一個狹窄的門洞,鉆進低矮陰暗的屋子里,忽地喧嘩起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的說話聲,她在哪里呢?她在人縫里鉆來鉆去,她看到的一切都呈現(xiàn)出仰角的樣貌……
她再次痛哭著從夢境中爬出,每次醒來她似乎都受了無盡的委屈,女兒田宇習慣性地安慰她:“不就是一個夢嗎,有什么難過的?”
這個夢在田宇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侵入到司曉星的生命里,只是沒往心上放。后來女兒大了,她把這個夢告訴她,一遍又一遍,聽得田宇耳朵起了繭。那時正是家庭和工作兩頭吃緊的時候,這個夢也只是偶爾光顧一趟,每次來都像一位喜歡搞突然襲擊的遠房親戚,雖然醒來若有所失,但并不為其所苦。這種平衡的打破,是從司曉星退休開始的,它開始頻繁造訪,弄得司曉星跟丟了魂兒似的,恍恍惚惚。更可怕的是,這個夢從司曉星的潛意識里溢出來,爬進了田家人的生活領域,一家子都被它卷進了不安的漩渦里。
“就跟真的一樣,我到底是真經(jīng)歷過,還是憑空瞎想呢?”司曉星一遍遍把這個問題拋給丈夫和女兒。
田宇逗她:“要是真經(jīng)歷過,你還能不記得!癡人說夢唄。”
司曉星并不滿足女兒的回答。
它又來了。
這次,司曉星似乎保留著一些意識,努力地睜大眼睛,想把夢中的情景看清楚,記住里面更多的細節(jié),可是無論如何,她看到的情形都是朦朧的、依稀的,她急得大叫起來,奇怪的是聲音只能回蕩在自己體內,對夢中的人物絲毫不起作用……她一身大汗地醒來,在黑暗里怒氣沖沖又垂頭喪氣。
司曉星每敘述一遍這個夢境,田家人就被帶入一次,不勝其煩。
田宇學醫(yī)出身,知道夢境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折射,那么這個夢是不是意味著母親的人生在某個階段出現(xiàn)了斷裂,或者遭遇了情感認知的障礙,才會不斷重返夢境試圖進行修補和超越?當然這只是她的推測而已,現(xiàn)實中的母親,在她眼里就是一位脾氣剛烈、有些執(zhí)拗的老人,跟小區(qū)里那些每天提著籃子逛菜市場的老太太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她不得不老生常談地安慰母親別拿這個夢當回事,又不是什么嚇人的夢,順其自然就是了。
司曉星一臉慍怒,她何嘗不想這樣風輕云淡地對待,可是它每一次光顧,都在加重著她心底的空虛和悲傷,向她提示著某一件在她生命里曾經(jīng)擁有而又丟失的珍寶的存在,并給她留下了一條并不確切的找尋的線索。
突然,某一天,司曉星從夢里醒來,她豁然開朗了,因為這個夢終于開口說話了:“來找我吧,我等著你——”她認領了這個夢,并把它作為一種神秘的啟示開始貫徹實施:可以肯定的是她確實經(jīng)歷了一段這樣的生活,而且這段生活涂抹了她生命的底色,跟她以后的人生建立了血肉聯(lián)系,她需要找到那個源頭,明白自己從哪里來……
司曉星已到了花甲之年,巨大的宿命的云朵籠罩在她的上空,指引著她,回溯到自己生命的上游去尋找夢里的“那個我”和那些模糊破碎的人影物象。
她生命的上游到底在哪兒呢?
天蒙蒙亮,星辰謝幕,雞聲正旺。
楊積珊被媳婦姜明真踹醒了:“當家的該起來了,不是說今兒早去山上疏果枝子嗎?”
楊積珊咕噥了一句含混話,沒搭理妻子。
姜明真撮火了,騰地坐起身,抄過炕頭的笤帚疙瘩,沖著楊積珊招呼過去,他驚乍而起,睡眼惺忪地頭皮,憤然道:“你這個熊娘們兒!反了你了呢!”
姜明真把眼一瞪:“一個大爺們兒連點活道都沒有!害臊不?你沒聽見東鄰家已經(jīng)出去打水了?西鄰家叮當叮當修車子?”
楊積珊雖不情愿,可畢竟是昨晚一家人合計好了,今兒早他去南山修理那二十多棵蘋果樹。他耷拉著臉,不緊不慢穿著衣服,姜明真已經(jīng)下地,扭著小腳出了門,隨即院子里傳來唰唰的掃地聲。楊積珊抄出煙袋鍋,按上煙土,點上,拽著一縷青煙往外走,姜明真跑過去給他開門,還沒把門栓撤下來,門環(huán)倒被人叩響了。她猶豫一下:“誰呀?”門外答道:“我呀,坤思啊?!?/p>
姜明真打開門,楊坤思那張年輕的面孔帶著一股朝氣迎上來,“嫂子,積珊哥呢?”
姜明真一閃身,說:“在這兒呢——你哥準備到南山里疏疏果條子去。”
楊積珊架著煙袋湊過來:“坤思兄弟,這么早找俺有事?”
楊坤思說:“‘三軍在咱這片兒駐著,搞得聲勢老大,嚇壞了那些地主老財,他們想聯(lián)合大刀會、紅槍會這些混賬道門,把‘三軍攆走呢!”
姜明真插話說:“那可不賽哩!前兩天‘三軍宣傳隊到咱村演戲,宣傳抗日的大道理,那些小青年扮著相,又蹦又跳又唱的,怪好看哩,俺也跟著學會了兩句唱詞:‘日本鬼子兇似狼,侵占了咱東三省,還要把中國亡。俺唱得不好,你再說——”
楊坤思說:“行啊嫂子你!唱得不錯!——‘三軍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隊伍,專給老百姓做主,地主老財最怕共產黨,所以才想著法地要把他們趕走?!?/p>
楊積珊吧嗒著煙袋瞅著楊坤思:“兄弟,你找俺啥事?向明里說吧?!?/p>
楊坤思看看姜明真說:“嫂子是明理的人,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們正在號召窮哥們兒起來支持‘三軍,挽留‘三軍。”
姜明真搶先表態(tài):“你想叫你哥干啥去,俺都不攔著。俺信得過你!”
楊坤思說:“今天上午跟我一起到崖子去,我們在那里召開大會,聲援‘三軍,打擊反動勢力!”
楊積珊說:“俺南山里的果樹還等著剪條子哩。”
姜明真眼珠子一瞪,嗔道:“你看你,這哪像一個老爺們兒說的話!”她轉頭問楊坤思,“啥時候走?俺也跟著去!”
楊坤思哈哈大笑:“嫂子真是個明白人!等會兒,咱們街心見!”
楊坤思風一般刮走了。
姜明真白了楊積珊一眼:“咱們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筐,但心里不能糊上豬油,跟著明白人走,錯不了!”
楊積珊在鞋底上磕打磕打煙鍋,看著姜明真,怪里怪氣地說:“咦!你這個長頭發(fā)的,比俺還有見識哩!”
1935年1月末,距離姜明真從牟平縣西澇口村嫁到東鳳凰崖村已經(jīng)兩年多,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攪擾了準備過年的氣氛,順帶著把姜明真一家推進了深淵里。
兩年前那個晴朗的冬日,一輛騾子車把十七歲的姜明真拉到東鳳凰崖村,蒙著紅蓋頭被牽進楊積珊家,懵懵懂懂做了新娘。姜明真嫁入楊家,給東鳳凰崖的兄弟爺們兒添加了一個談資:她和婆婆、祖婆婆三代媳婦的娘家都在西澇口村。
東鳳凰崖村現(xiàn)屬威海市乳山市,四周山嶺連綿,川谷縱橫,過去地處牟平、棲霞、海陽交界,有名的“三不管”,這也為后來這里成為“膠東抗日根據(jù)地的根據(jù)地”埋下了伏筆。村子依山而建,沿著一面慢坡,由南向北,三四百戶人家依照兩條東西街道、若干南北胡同劃成的格局,排列其間,姜明真家就位于村西北的山坡上,出得家門,一眼可以看到大半個村子。姜明真搖身變成“楊積珊家里的”,取得了東鳳凰崖的合法身份,一雙小腳搖啊搖地走過村子的犄角旮旯。
楊積珊弟兄三個,家里叮當響,全靠山上的果木、土里的莊稼混個餓不死撐不著。冬閑之后,姜明真緊忙活,把花生、板栗炒了,再捎帶些柿餅、山楂、核桃之類,由楊積珊推著“小土牛車”串村走店,抓撓個零花。該著有事,眼看年底,還有些“貨底子”,姜明真跟楊積珊說,就近處理處理吧,楊積珊說今兒正是后垂柳村集,俺早去早回。姜明真明白丈夫的意思,多跑幾步路,腿腳又不值錢。
晌午時分,楊積珊把小布袋抖摟干凈,急急回返,剛出集市,見兩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從身邊駛過,也沒在意,兀自低頭趕路,又見那兩個年輕人扶著車子停在路邊,等他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是本村本家遠房在萊陽上學的楊錫芳和楊坤思。楊錫芳熱熱地叫聲“積珊叔”,楊坤思喊聲“積珊哥”,楊積珊憨憨地答應著,說:“唉,要知道遇到你倆,俺就留點吃物了?!睏铄a芳說:“這不我們剛放寒假,準備回家過年呢,一塊兒走吧。”楊坤思說:“咱們邊走邊嘮會兒嗑兒?!睏罘e珊說:“你們的洋車子快,別耽誤你們的時光了?!睏铄a芳說:“反正是順路,我們學校布置了了解農村狀況的任務,你就跟我們拉拉吧?!睏罾に颊f:“積珊哥就別推辭了,就當你幫我們忙了?!?/p>
三個人一路走一路閑話著。
楊錫芳和楊坤思是近門近支,都屬于東鳳凰崖楊氏“德慶和”門里的,楊錫芳的父親楊坤琳,字瑯軒,是這個大家族的門面人物,先在萊陽教書,加入了黨組織,后來回鄉(xiāng),以公開的鄉(xiāng)長身份,在本村建立了黨組織的秘密交通站。與楊錫芳、楊坤思同在萊陽鄉(xiāng)師上學的還有“德慶和”門里的楊錫芷,當時的萊陽鄉(xiāng)師跟文登鄉(xiāng)師一樣,是膠東革命思潮的重要策源地之一,三人在那里都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楊錫芷參加革命后化名孫加諾,楊坤思化名楊心田。這次放寒假,楊錫芳、楊坤思接受了學校黨組織的任務,要求他們借著寒假多向群眾宣傳革命思想,他倆路遇楊積珊,一商量,楊積珊家世代貧雇農,正是他們宣傳發(fā)動的最佳對象。
三個人穿過一個村子,楊錫芳、楊坤思說得帶勁,楊積珊聽得一頭霧水,突然路邊的雜樹林里躥出十幾個提著盒子炮、扛著漢陽造的“好漢”,三下五除二將三人扭住,蒙上頭,絞上手,推搡進一個點著松油火把的山洞里。三人心里都明白,這是被綁票了。
東鳳凰崖村炸了鍋。
姜明真眼前一黑,暈頭轉向,差點跌倒,等扶著桌角站起來,腿還在突突顫抖。公婆嚎,叔子叫,雞上樹,狗跳墻,家里亂作一團。姜明真倒冷靜下來,天塌下來砸東家,人家綁票肯定不是沖著楊積珊,你一個推“小土?!钡?,跟騎洋車子的能是一個檔次?她二話沒說顛著小腳邁進“德慶和”的高門檻,見到楊瑯軒叫聲“哥”,“撲通”跪下磕頭。楊瑯軒見識過多少風高浪疾,讓仆人攙起姜明真,說:“積珊家里的,你不要著急,這伙‘無浪混是沖著錢來的,都好說,都好說!”姜明真一個婦道人家會說什么話,只是抹眼淚:“瑯軒哥,俺公公婆婆大字不識一個,您是識文斷字的人,一切就憑您決斷了?!睏瞵樮幒罋獾卣f:“沒啥!我料定他們也不敢動真格的,咱牟平縣里也有幾個朋友,真刀真槍耍起來,恐怕誰也不好下臺!”楊瑯軒還真沒夸海口,楊家好歹是世家,攀攀扯扯的關系,在牟平縣里有的是,害怕他們喬張作勢?姜明真說:“瑯軒哥,你要俺做啥,盡管說,俺拼了命也得換回當家的!”楊瑯軒看看姜明真說:“積珊家里的,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剩下的事,你們就甭操心了?!?/p>
楊瑯軒到牟平縣政府逛了一遭,吃個幾個朋友的酒,晃蕩著身子回了東鳳凰崖。風聲便傳得滿山遍野,縣保安大隊隨時準備開始剿匪。然后,楊瑯軒叫上一個伙計提上綁匪喊出的銀元數(shù),直奔深山老林而去。誰也不知道,楊瑯軒怎么跟土匪交涉的,楊錫芳、楊坤思和楊積珊完完整整回到了東鳳凰崖,連兩輛自行車和一架“土牛子”都穩(wěn)穩(wěn)地回到村里,關鍵是楊瑯軒提去的那褡褳銀元也原封不動地提回來了。
姜明真聽說丈夫回來,一陣風跑到村口迎著,楊瑯軒騎著一頭毛驢,游山玩水樣進了村,楊錫芳看到姜明真叫聲嬸子,說:“都是我倆連累了積珊叔,過后我們去你家登門道歉?!苯髡嬲f:“這是哪里說的話!都托了你爹的福,你們平安回來就好,道哪門子歉!”楊坤思說:“嫂子受驚嚇了!現(xiàn)在的世道就這樣,咱們平頭百姓想熬出個好日子,就得起來反抗!”楊瑯軒截住他的話頭:“坤思你趕緊回家,你爹娘嚇得丟了半條命?!睏罘e珊心有余悸地說:“差點就見閻羅王了!”姜明真說:“老爺們兒,也別怕狗子貓子的?!?/p>
過年后,楊坤思提著一盒點心來串門,他渾然沒把綁架的事放在心上,他說:“這伙土匪也不都是天生的壞人,我跟他們聊了聊,大多數(shù)還是苦出身,被生活逼不得已?!苯髡嬲f:“坤思你說得輕巧!俺過不下去,也能干那些非法的勾當嗎?”楊坤思說:“你聽說過逼上梁山嗎?誰愿意提著腦袋走這條路?”姜明真說:“俺聽說最近四處都在鬧‘赤匪,這些人跟這伙人是不是一道的?”楊坤思說:“這些所謂的‘赤匪都是替咱們老百姓說話的人,他們的總頭領叫馬克思,他倡導打倒資本家,打倒地主惡霸,建設一個平等公平的社會,農民有自己的地種,不受地主老財?shù)膭兿?。”姜明真說:“俺不認識這個姓馬的,他的提法挺好,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咱膠東。”楊坤思說:“嫂子,你就耐心等著吧,應該很快就來了!”
楊坤思走后,姜明真扶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他說的這些道理離自己太遙遠了,這個姓馬的人也很陌生,但這些陌生的觀念卻那么牢固地落在她的心底,稍不留神,它們就像破殼的雛雞鉆出來,癢酥酥地在她的心頭溜達。
楊積珊對姜明真說:“俺也真佩服這倆人,土匪怎么嚇唬,他倆都嬉皮笑臉的,還跟他們講什么革命道理,最后那個頭子煩了,封住了他倆的嘴,最不該的是,連俺的嘴也給塞進了一塊破布?!?/p>
這次事故就像一個成人禮,從此姜明真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小媳婦,她褪去了青澀,成熟起來。她開始思考身邊的世界,不錯,這是一個不講理的世道,窮人沒有說理的地方,窮人只有跟著明白人走,才能走上明明白白的路。她隱隱覺得楊瑯軒一家人好像跟傳說中的某種人相似,到底是不是那種人呢?她一時也拿捏不準。
更重要的是,這次事故沒有嚇住姜明真,而是啟發(fā)了她對生活和現(xiàn)實的感悟: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1937年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很快把魔爪伸向了美麗富饒的膠東半島,濰坊、青島、煙臺等大城市紛紛淪陷。
1937年12月24日,中共膠東特委書記理琪在山東省文登縣的天福山上發(fā)動了武裝抗日起義,按照山東省委的指示,成了山東人民抗日救國軍第三軍,簡稱“三軍”。1938年3月,“三軍”從文登西上蓬萊、黃縣、掖縣,建立抗日根據(jù)地,途經(jīng)牟平縣、海陽縣交界地帶,駐扎在馬石店、崖子等村休整。
按照上級指示,“三軍”所屬的“民先”總隊在崖子村成立了“民先”牟平縣隊部,楊錫芷、楊坤思、張可臻為負責人。楊錫芷是東鳳凰崖村楊家門里人,他跟族叔楊坤思同年考入萊陽鄉(xiāng)師,是學校里思想最活躍的分子之一。早在1936年9月,楊錫芷、楊坤思與孫可佩、吳興志、李文光就跟北平“民先”隊員、共產黨員張加洛聯(lián)系,成立了萊陽鄉(xiāng)師“民先”小隊。兩人畢業(yè)后輾轉回到家鄉(xiāng),跟當?shù)攸h組織接上關系。因為公開參加革命活動,需要有個化名,楊錫芷化名為孫加諾,楊錫芷建議楊坤思也取個化名,楊坤思將“思”字上下分開,取名為楊心田,其后他們以化名行事。而東鳳凰崖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多數(shù)只知楊錫芷、楊坤思,而對孫加諾、楊心田為何許人一片茫然。
從此,楊坤思變成了楊心田,而這一變隨后引發(fā)出了一連串的波瀾。
日上三竿,東鳳凰崖村街心響起“嘟嘟嘟”的哨聲,人們從一條條枝杈似的胡同里走來,有的提著紅纓槍,有的背著大刀片,有的扛著土銃,有的背著褡褳,里面裝著花生、雞蛋、山里紅,他們圍著楊心田聚攏到一起。姜明真讓楊積珊把家里的糞叉磨了磨拿上,自己則提了一箢子玉米面,混進了人群里。
楊坤思站到一個臺階上高聲說:“老少爺們兒,‘三軍是咱自己的隊伍,剛剛在雷神廟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槍地干了一場,打得小鬼子丟盔棄甲,有一架飛機被我們的神槍手幾槍打了下來,第二天找了幾頭牛來才拉回了煙臺。‘三軍不單是真正抗日的隊伍,也是為窮哥們兒撐腰的隊伍,‘三軍來了,咱這一片的地主惡霸都哆嗦了,嚇毀堆兒了,巴不得‘三軍趕緊走人,他們聯(lián)絡了紅槍會、大刀會,煽動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到‘三軍駐地搗亂,干擾戰(zhàn)士們正常的休整和訓練,搞所謂請愿,請‘三軍盡快另擇寶地。我們能看著這些壞分子使陰招嗎?我們能看著自己的隊伍被趕走嗎?”
“不能!”“跟狗日的拼了!”“打這些王八蛋去!”……
楊坤思手一揮,率領著東鳳凰崖村的聲援隊伍,大步流星地向崖子村走去。
姜明真顛著小腳,緊跟慢趕的,楊積珊看不過去,“你跟著干啥去?又不是看大戲!”
姜明真說:“俺跟著助威去!多喊一嗓子有一嗓子的聲勢!”
楊積珊替她提著箢子,姜明真走得從容了,得閑把散出的頭發(fā)攏進了髽鬏兜里,她隨口哼著那天剛學會的抗日小調兒,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現(xiàn)遠處的山坡上洇出了淺淺的綠意,山尖上繞著乳白色的圍巾,又隱隱地透出里面藍瑩瑩的肌理來。
隊伍經(jīng)過一個村子加入一撥人,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站在路邊的婦女看到姜明真,開始指指點點,過后就有大姑娘小媳婦跟上來,跟她并肩而行,嘰嘰喳喳說笑著——她們更像是去趕廟會,眉眼里藏掖著紅彤彤的興奮和小小的放肆:她們在家里憋得太久了,今天也就借助著集體的力量順水推舟地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崖子村西有條河,河灘上有片返青的柳林,“挽留三軍抗戰(zhàn)保家鄉(xiāng)”誓師大會就在這片春意萌動的林子里舉行了。數(shù)千人站在飄著冰塊的河水邊,聽“三軍”領導同志作報告,牟平縣委的同志發(fā)出了擁護“三軍”的號召,人們振臂高呼,姜明真也跟著高呼,起初她還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后來便被淹沒進了聲音的洪流里,可是她不想停下來,依然跟著竭力地呼喊……隨后聲援的隊伍浩浩蕩蕩開往各村游行,專揀地主惡霸的家門口經(jīng)過,故意停下來猛喊一陣口號,震得他們的紅漆大門簌簌顫抖。
晚上回到家里,姜明真才發(fā)現(xiàn)腳上磨出了幾個水泡,她喊楊積珊找出绱鞋的針錐子,點著一張粗紙燒燒針尖,輕輕挑破。
那幾天姜明真的耳朵眼里像鉆進了一只蟬,總在吱吱地叫,她倒下頭眼前就出現(xiàn)了那些烏壓壓攢動的腦殼,如同一片海洋蕩漾著,就在這自由自在的蕩漾里,她感覺到某種力量,看到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景象……
這年秋天,楊錫芷和楊坤思回到村里發(fā)動鄉(xiāng)親們參軍,姜明真慫恿楊積珊報名去,楊積珊說俺走了,這一家老小你能攏得了韁繩?姜明真說別門縫兒里看人,你只管去,俺保準不讓你老的小的掉地上。楊積珊架不住她的軟硬兼施,說一聲就為了耳朵根清靜兩天,俺也得報這個名去。
望著丈夫跟隨一隊人消失在山崗上,姜明真悵然若失地回了家。
此后幾年里東鳳凰崖村熱鬧起來了。
1938年3月,膠東第一個村級婦救會——鳳凰崖村婦女抗日救國會成立。“三軍”西去前,姐妹們發(fā)起了做軍鞋運動,姜明真白里黑里地趕,做了六雙千層底的圓口布鞋,交到了婦救會干部楊坤哲手里,楊坤哲左看看右看看,一個勁地夸她針腳好?!叭姟弊吡?,原國民黨牟平縣公安局巡長苗占魁拉著隊伍來了,打過鬼子,更打共產黨,鬧得老百姓雞犬不寧。1941年2月在姜明真身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膠東區(qū)委在牟平縣南部、海陽縣東部劃出了一個縣級行政區(qū)——牟??h,范圍大致就是前面曾經(jīng)提到的牟海邊區(qū),后來人們覺得“牟?!眱蓚€字總給人以牟平、海陽兩縣合稱的感覺,干脆重新將其命名為乳山縣。乳山縣的得名,當然跟境內的大小乳山有關了。
整個抗日戰(zhàn)爭期間,牟??h范圍內基本處于國共勢力共同控制中,日本人的炮樓碉堡只能修到縣界邊,根本進不來,原因就在于縣境內山多河稠林密,交通狀況糟糕,更為重要的是在對待日軍的態(tài)度上,國共軍隊加上土匪武裝高度一致,只要日軍進入這一帶,各股勢力就擰成一股繩,拼命地打,打得鬼子站不穩(wěn)腳。以東鳳凰崖村為例:鬼子要到這一帶“掃蕩”,無論是從牟平方向,還是海陽方向過來,盡是些羊腸子山路,等到了這里天也就黑了,而鬼子最怕的就是天黑,誰打冷槍都不知道。
這一帶的群眾基礎較為堅實,因此,膠東黨政軍機關、學校、兵工廠、醫(yī)院、制藥廠、北海銀行制版印鈔廠紛至沓來。東鳳凰崖村正處于牟海縣、牟平縣、海陽縣交界處,更成了香餑餑,膠東兵工一廠、兵工五廠、膠東公學、膠東軍區(qū)后勤部、北海銀行印鈔廠等都在這里扎過根、留過影。
楊瑯軒家作為秘密交通點,接待過膠東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軍區(qū)后勤部部長兼政委高達三,膠東區(qū)貿易局局長、實業(yè)處處長、軍工局局長范心然等。街面上他家的買賣鋪一拉溜,糕點店、粉坊、藥鋪,還有一家飯店。這家飯店開在他家臨街的一排房子里,人來人往,各色人等,往往是前邊國民黨的官兵和便衣吆三喝五地劃拳喝酒,后面房子里則是共產黨的工作人員在秘密開會,前邊那伙人是要錢不給,后邊這伙人是給錢不要,所以沒多長時間飯店宣告關門大吉。當?shù)厝藨蛑o地稱其為“開一天飯店”。
1941年春,楊積珊因病復員回來了,姜明真嘆口氣,又伸了伸腰。轉過年,楊家就響起了一陣陣嬰兒的啼哭聲。到了夏天,姜明真抱著一個男孩出現(xiàn)在街頭,一臉初為人母的滿足感。
姜明真所不知道的是,就在這一年的春天,一個叫膠東醫(yī)院育兒所的新生事物,搬進了東鳳凰崖村。正是因為它的到來,這一帶三百多名正處于十七八歲或二十冒頭的哺乳期的小媳婦,領受了一個新的稱謂——“奶母”,習慣上稱之為“乳娘”。不用說,姜明真接下來的命運軌跡將跟這些乳娘一道,被納入烽煙戰(zhàn)火與母性悲情錯綜交織的歷史敘事,用女性堅韌的母愛和珍貴的乳汁調和戰(zhàn)爭的血腥殘酷,慰藉那些不幸生于斯時又幸運地獲得了一份額外母愛的小生命們。
1942年9月的一天夜里,大風滾下山坡,在東鳳凰崖村街筒里像一頭野物似的橫沖直撞。
村婦救會主任矯鳳珍走進楊積珊家,看著正在奶孩子的姜明真說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明真,你能不能給你家娃子斷了奶,有一個八路軍的孩子想讓你奶奶?”
姜明真一愣,從孩子嘴里拽出了奶頭,孩子一哆嗦,嗷地哭起來,她趕緊拍拍孩子,又把粗壯的奶頭塞進他的嘴里,小家伙吱呱吱呱地吮吸著,一會兒睡著了。
矯鳳珍說:“孩子他爹媽都在前線打鬼子,咱給他們撫養(yǎng)孩子也是抗日哩?!?/p>
姜明真低頭看看懷里的孩子,剛想開口,聽到外間屋里楊積珊夸張地咳嗽了幾聲,她噗嗤笑了:“當家的你有嘛話痛快說,別裝腔作勢的,跟兔子打噴嚏似的鬧動靜?!?/p>
楊積珊端著煙袋鍋哈腰進來:“不是俺思想落后啊,你現(xiàn)在給孩子掐奶,頭一個不愿意的就是孩兒他奶奶,你沒聽她念念叨叨嗎,那個誰家的孩子都六七歲了還拱他娘懷里吃奶呢。”
矯鳳珍兩手一拍:“這不叫人笑話嗎?——誰家啊?”
姜明真白他一眼:“咱娃子八九個月了,可以吃正飯了。”
矯鳳珍拉起姜明真的手:“這么說——嫂子同意了?”
姜明真說:“人家娃子的爹娘舍命打鬼子,咱還舍不下一點奶水嗎?”
楊積珊悶頭抽煙,姜明真拿腳踢踢他:“這事就這么定了,孩兒他奶奶那里俺去知會?!?/p>
矯鳳珍說:“育兒所那邊每月給六十斤糧食做補助,孩子的衣服那邊也統(tǒng)一發(fā)。”
楊積珊臉上的陰云被風吹散了:“唵唵唵,這還差不離,要不可真拉不開栓了?!?/p>
矯鳳珍說:“你們既然同意了,俺明兒就把孩子抱過來。但是——”她的表情無比嚴肅起來:“保證孩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這是革命的后代,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以后咱們還得指望他們建設國家呢?!?/p>
姜明真說:“大妹子,俺拿命向你保證,只要有俺一口氣,絕對讓孩子好好的?!?/p>
楊積珊兩口子送走矯鳳珍,躺到炕上合計了大半宿。臨睡前姜明真摸了摸孩子,眼角浸出一滴淚水,心里一緊,忽然覺得很對不住孩子,暗暗責怪自己這個當娘的忒狠心了。
矯鳳珍頂著大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坑洼不平的胡同里,腳下一絆就是一個趔趄,怪只怪當初老娘心狠手辣給自己纏了小腳,不光走路像走刀山過火海,而且……唉,還嫁了個喜歡天足的新派學生,弄得兩口子心生罅隙……她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丈夫楊坤思那張俊俏的臉,心里像抹上了一層金黃色的蜜似的亮堂起來。
矯鳳珍的娘家在牟平縣下垛玉家村,是個有些根底的大戶人家,嫁到東鳳凰崖楊家自是門當戶對,但更讓她醉心的是丈夫的一肚子學問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在楊坤思的影響下,這位小腳媳婦很快成了村里的婦女活動帶頭人。
楊坤思從軍而去,一走一年多,白日黑下的思念弄得她總跟夢游似的,只有投進烈火烹油般的工作里,她的心才會寧定下來,領著村里的小媳婦做擁軍鞋,她也做,而且“別有用心”地在鞋底上用紅線刺出一個“心”字,她天真地認為這雙鞋一定會“走”到楊坤思手里,一定一定的。
就在今天傍晚,她抬頭望見一群山雀子從自家院子上空掠過,落日輝煌,村莊靜穆,院門“咿呀”開了,楊坤思神一樣地站在那里,矯鳳珍傻了,片刻過后,她由傻轉驚,她看到丈夫懷里竟然抱著一個嬰兒,天?。‰y道……她扶住門框,楊坤思走近了,一把把孩子送到她懷里,她也竟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公公楊同烈和婆婆聽見兒子回來了,趕緊捯飭飯食。
楊同烈是村里比較早的黨員,現(xiàn)在當著東鳳凰崖村村長,出頭露面的事除了楊瑯軒就是他。他問出了矯鳳珍肚子里的問號:“坤思,這孩子咋回事?”楊坤思吃著烙餅,喝著粥,抬起頭說:“這孩子啊說來話長了……”
楊坤思從戎后遇到了司紹基,兩人因為都有參加“民先”的經(jīng)歷,很是談得攏。
司紹基是山東東阿縣人,先是在濟南國民黨政訓處工作,后轉到牟平縣政訓處,又到威海政訓處,跟孫端夫等人共同參加了理琪領導的威海起義,隨后奔襲牟平城,激戰(zhàn)雷神廟,西上蓬黃掖,這些大事一個也沒落下他。在此期間,他認識了在膠東醫(yī)院工作的蓬萊姑娘王菊卿,兩人在部隊上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不久王菊卿“上了懷”,這可愁壞了小兩口。
楊坤思去串門,見狀,便說:“小菜一碟嘛!送我老家養(yǎng)著不就得了!”
司紹基大咧咧:“那敢情好啦!你就給孩子當個干老兒吧!”
王菊卿笑得比哭還難看,但這樣總比把孩子送給一家陌生的老鄉(xiāng)強吧?
1942年夏天,膠東醫(yī)院院墻邊的幾棵杏樹黃澄澄的杏子壓彎了枝條,鳥雀悄悄潛身而入,肆意開葷。一聲女嬰的啼哭沖出窗子,鳥兒突地炸飛而去。
司紹基接到妻子生產的消息,找到楊坤思:“老楊,你白撿了一個閨女,快點送回老家吧?!?/p>
打過的包票也不能作廢,楊坤思起身趕往膠東醫(yī)院。產后的王菊卿身子虛飄飄的,她告訴楊坤思:“現(xiàn)在部隊上的孩子可以交給膠東育兒所管理了?!睏罾に碱D覺肩上一輕,“那就省得我再操心了?!蓖蹙涨鋼尠椎溃骸澳銈冞@些老爺們兒只會玩清心!交給育兒所后,也得分散到老鄉(xiāng)家養(yǎng)著,與其叫育兒所找奶母,不如咱自己找?!睏罾に剂x不容辭地答應了,“我今天就把孩子抱回家,你找時間到育兒所登記一下,別壞了規(guī)矩。”王菊卿低頭看看孩子,登時淚眼婆娑,“心田,能不能晚幾天再抱回去?!薄吧┳?,我明天一早就趕回部隊了?!蓖蹙涨溆H著孩子,肩頭一抽一抽的,滿臉淚痕地抬起頭。楊坤思心有不忍,“要不……”王菊卿狠狠心,“你抱走吧!我沒事……”
矯鳳珍低頭看著懷里的女嬰,暗暗舒口氣,盤算著找誰給她當乳娘呢。
……
矯鳳珍回到家里,楊坤思正在燈下看書?!懊髡嫔┳哟饝??”“嗯,答應了好,積珊哥的態(tài)度呢?”“還行吧。”“什么時候送過去?”“明兒晚。孩子呢?”“被娘抱到她那屋去了。”“嗯。你跑了一天,趕緊歇著吧?!薄拔蚁朐倏匆粫骸薄翱词裁纯?,怪費油的,噗——”
第二天入夜后,矯鳳珍叫上公公楊同烈陪著,頂著漫天星斗,穿過黑水銀似的夜色,把孩子交到了姜明真手里,姜明真的乳娘生涯開始了。
司曉星提上行李箱跑到聊城市汽車站,坐上了去往省城濟南的班車。她的退休生活就這樣在急切的期待里開啟了。本來田宇把她的退休生活就定義為“全國各地旅游,飽覽祖國大好河山”,她理所當然地把旅游的第一站定位到了膠東,因為童年記憶的源頭在那里。她在濟南火車站轉乘上到煙臺的列車,在汽笛的長鳴和機車的震動中,她那些關于膠東的休眠的記憶復活了,舒展著腰身,慢慢地向她走來,帶著晨光的霞暈。
剛從聊城出發(fā)時,她還在問自己到了煙臺再去哪里,現(xiàn)在她的目的地變得清晰了——乳山!這兩個字比牟平、海陽、萊陽、文登、榮成等等,任何一個地名都更深刻地印在她的腦海里。
好吧!那就向著乳山進發(fā)吧!
二、半夜里打雷驚著了孩兒
1939年蘇政被組織上派往國民黨山東保安第十八旅做友軍工作,在那里認識了當營長的平度人張光烈,兩人在交往中萌生情愫。這年冬天國共合作的蜜月度完了,蘇政動員張光烈率隊投奔了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
回歸后,蘇政被安排到膠東區(qū)婦聯(lián)任秘書。第二年冬,蘇政生下一女,沒喂上一口奶,孩子就被送到了老鄉(xiāng)家寄養(yǎng),“因在產前,婦聯(lián)領導同志動員要按時恢復工作,不要被孩子所牽累”。生產后的第25天她就開始隨軍行動,因為走路多,落下了伴隨終身的腿疼病。
沒想到的是幾個月后,她再次懷孕了。她給自己出了個難題,也給組織出了個難題。好像生孩子的事天經(jīng)地義是女人的分內之事,張光烈照舊在部隊上忙得不可開交,蘇政那段時間心情很糟:這是啥事呀!說出去不夠丟人的!
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替她舉手發(fā)言了,膠東區(qū)婦聯(lián)認真考慮了蘇政面臨的窘境以及跟她類似的其他人的情況。
當時,抗日戰(zhàn)爭已進行到了最艱苦的相持階段,但炮火硝煙阻止不了男人和女人互生好感,危險和死亡阻止不了他們奔向婚姻殿堂的腳步,艱難困苦也阻止不了愛情結晶的降臨。是啊!這些閉著眼嘹亮啼哭的小精靈才不管什么冰天雪地、公務繁忙、沖鋒拼殺、愛恨情仇呢,他們只管來,來了之后的事,就交給父母,交給老天,現(xiàn)在嘛,還要加上一條:交給組織。組織上也了解情況,之前孩子生下來后,只能送回老家,而大多數(shù)人的老家都淪為了敵占區(qū)或游擊區(qū),非常危險,再一條路是送給老鄉(xiāng),缺醫(yī)少藥,孩子夭折了不少。因此每個準父母既欣喜又害怕,這成了他們最大的心病。
膠東區(qū)婦聯(lián)領導把蘇政叫去,交給了她一個解決自身問題同時也能解決諸多姐妹問題的方案:由她負責去組建一個“戰(zhàn)時托兒所”。
蘇政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1941年11月,榮成縣崖頭鎮(zhèn)大小岳家村,這個承載著哺育革命后代重任的托兒所無聲無息地運行了,沒有鑼鼓喧天,沒有鞭炮齊鳴,也沒有掛牌揭牌儀式,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因為與同時籌建的膠東醫(yī)院,同一個地點辦公,同屬一個黨支部,所以人們習慣上也把它稱為“膠東醫(yī)院育兒所”。
蘇政任指導員,手下只有幾個人,奶母王克蘭、李秀珍、魏春玲,事務長于國義,還有個譚醫(yī)生。蘇政已經(jīng)“顯懷”了,跟幾個人忙著打掃辦公室,她想拎桶水進屋,被王克蘭攔住,“哎喲,你可不能干這種粗活,肚子里的孩子萬一有個好歹呢。”蘇政打斷她,“俺沒那么嬌貴?!蓖蹩颂m沖屋里吆喝道:“老于,你出來勸勸蘇政同志。”于國義挓挲著一雙糊著黑灰的手出來,“聽人勸吃飽飯,關鍵時期別出岔子,咱這里剛搭好臺子想唱戲了,你這主角再塌了架子!”
蘇政站在冬日稀薄的陽光里,沒有風,聽著同志們的家常話,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熨帖,那些產后顛簸的日子折磨得她身心交瘁,總算可以順順溜溜地喘口氣了。她捋了捋鬢發(fā),“那就多辛苦辛苦大家了?!?/p>
因處于籌建期,沒法接收孩子,主要工作是人員培訓,學習基本的嬰兒、兒童護理知識。除此之外,蘇政經(jīng)常給大家做思想工作,讓大家提高對托兒所工作的重要性的認識。
沒多久岳家村待不下去了,敵人已經(jīng)注意上我方這個秘密隱蔽點,膠東醫(yī)院和托兒所緊急轉移到了榮城縣滕家鎮(zhèn)溝曹家村。
1942年初的一天,飄著大雪,蘇政臨盆了,譚醫(yī)生主持接生,王克蘭、李秀珍打下手,于國義蹲在外間屋里抽著煙坐鎮(zhèn),心提溜著。
好在挺順利,李秀珍噙著淚跑出來:“是個扛槍的!”于國義磕掉煙灰,站起身:“好?。¢L大了打鬼子去!”李秀珍嚷嚷道:“你胡吣個啥!還用孩子長大去打啊,咱不早把鬼子趕到東洋里喂老鱉了!”于國義嘿嘿笑著拍拍腦殼:“沒轉過這個彎兒來。哎,你們照顧好蘇政同志,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弄點補養(yǎng)品?!?/p>
哪有什么像樣的補品啊,轉了大半天,弄回來幾枚雞蛋、一包紅糖。王克蘭熬了小米粥,煮了兩個雞蛋,端到蘇政面前,她臉色蒼白,頭發(fā)打綹兒,一副極度疲憊的樣子。王克蘭心疼地看著她,嘟囔著:“唉,這生孩子就是女人的鬼門關啊……”一調羹一調羹地喂她,蘇政眼角流下一顆大大的淚珠,看看身邊的孩子,“可真丑?。∠駛€小怪物!”王克蘭咦了一聲:“你見誰家的孩子生出來就是諸葛亮、趙子龍??!”蘇政噗嗤笑了:“那倒是!長長看吧,要真是長得怪難看的,咱就把他扔到后山洼里去。”王克蘭撇撇嘴:“孩子是娘的心頭肉,說得輕巧,到時候就不是你了?!碧K政又看一眼小家伙:“嗯,別看他長得丑,好歹也是咱育兒所的‘始祖哩?!蓖蹩颂m沒聽懂?!八痪褪窃塾齼核邮值牡谝粋€孩子嗎?”王克蘭恍然了。因為這里屬于東海區(qū),蘇政就給孩子取名叫了“東?!?。
幸運降臨在東海身上,他不再重蹈被送人的命運,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母親身邊,不如意的是,蘇政因為每天吃不飽,營養(yǎng)跟不上,奶水下不來,餓得小家伙嗷嗷直哭。沒辦法,蘇政抱著她在村里找哺乳期的婦女借奶吃,東一口西一口,多少年后她還跟張東海絮叨:“你是吃百家奶長大的?!?/p>
形勢又緊張起來,敵人對我根據(jù)地開始了新一輪“掃蕩”。膠東區(qū)黨委婦聯(lián)決定把膠東醫(yī)院育兒所轉到相對安全的牟??h崖子鎮(zhèn)一帶。
蘇政抱著東海,帶領育兒所工作人員,冒著凜冽的嚴寒,在警衛(wèi)保護下,趁夜色乘馬車向西轉移。坐在車里,望著漆黑的天幕上閃閃的寒星,蘇政哼著鼻音濃重的搖籃曲,哄著小東海:“天亮了,雞叫了,鴨子挑水來到了;狼打柴,狗燒火,小貓洗臉蒸餑餑……”李秀珍依偎在蘇政身上,跟著哼唱著。車輪嗚嚕嗚嚕地響,遙遠的村莊送來幾聲犬吠。
第二天早晨馬車停下,他們睜開眼,一伙人熱情地圍上來,幫著他們往院子里搬東西。有人告訴蘇政,這個村叫東鳳凰崖,領頭忙活的那人是村長楊同烈,那個扭著小腳的媳婦叫矯鳳珍。蘇政手里的孩子不知被誰接走了,扭頭一看,一個穿著花格子棉襖的婦女正背著人群給孩子喂奶呢,她心頭滾過一陣熱流。
來到東鳳凰崖村不久,蘇政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的問題:奶母李秀珍的腰身肥大起來了。她找來李秀珍了解情況,李秀珍只是哭,不說話,她氣惱地摔著面前的書:“你、你、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你是共產黨育兒所的工作人員,你代表著抗日隊伍的形象,出這種事,甭說是在部隊上,就是在村里也被人戳脊梁骨,光是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李秀珍趴到炕上嗚嗚大哭,身子扭動著,像被一條無形的鐵鞭抽打著一般。蘇政壓住火,“你必須實事求是地告訴我怎么回事,否則這事沒法向組織交代?!崩钚阏湟е齑?,使勁絞著棉襖衣角,鼓了天大的勇氣才道出原委。原來她在來育兒所之前,在村里跟一個青年相好,后來發(fā)現(xiàn)懷了孕,嚇得要死,兩人商量好一起逃跑,臨事了,那男人卻屈服于家人的壓力,躲著不再見她,她一賭氣,自己跑了出來,正趕上育兒所招人,便糊糊涂涂進來了。蘇政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寫個情況給上級說明,你,在全所作公開檢討?!?/p>
幾個月后,譚醫(yī)生幫李秀珍接生下一個女孩,立時滿村風言風語,不時有好事的村民到育兒所溜溜達達。蘇政把情況反映到膠東區(qū)黨委婦聯(lián),經(jīng)研究決定讓李秀珍把孩子送人。李秀珍盡管一百二十個不愿意,但一個沒結婚的大閨女帶著孩子工作,說起來不好聽,她只能忍痛把孩子交給了組織,找了一戶人家送了出去。她的奶水充足,身份也合適,蘇政就把小東海交給她哺育,沒幾個月,小東海從原來的瘦骨嶙峋變得白白胖胖,譚醫(yī)生掂掂東海的體重:“咱的小東海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標準嬰兒啊?!?/p>
多年后,耄耋之年的張東海在浙江杭州回憶起這段往事,他喃喃自語著:“我最想我的‘珍兒媽,如果能找到她,給她磕上幾個響頭該多好?。 被蛟S經(jīng)過無數(shù)世事滄桑的張東海早已體味出一個母親舍棄親生孩子而哺乳別人孩子的苦痛,這何嘗不是一種令人心酸的變相的“剝奪”呢?這個可憐的母親何其卑微,她不能給自己的孩子一絲母愛的呵護,不能像一般女人享受為母的權利;這個可敬的母親又何其偉大,她抹掉不甘的淚水,轉身將母愛毫不保留地給了別的孩子……我們難以確知,在那時缺乏理解和同情的李秀珍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曲折的心路歷程,要爬出多少個暗夜的沼澤才能抵達明天的朝陽?張東海的反思盡管只是歲月里泛起的不起眼的漣漪,如果另一個世界里的“珍兒媽”知道了,定然會心生些許慰藉。
有一天,蘇政悄悄對李秀珍說,傍黑的時候你跟我出去一趟。夜色降臨,蘇政帶著李秀珍走了,蘇政不言語,秀珍也不好多問。兩人就悄悄地往前走,月亮升起來了,眼前一片亮光。她們進了一個村子,拐了幾個彎,到了一戶人家。這時,一個抱著孩子的大嫂迎了出來,見是蘇政兩人,就笑著道:“俺說怎么眼皮跳呢,敢情您來了呀!”大家進了屋,蘇政笑笑說:“秀珍,你看看這孩子?!毙阏渎犃?,湊上前看了看,見大嫂懷里的孩子白白胖胖的,禁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大嫂問蘇政:“這就是孩子的娘吧?”蘇政點了點頭。秀珍有些懵了,隨后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她一把抱過孩子,剛叫了聲:“孩——”就泣不成聲了。真是母子相連,孩子靜靜地打量著母親,伸出小手摸著秀珍的臉。一旁的大嫂說:“大妹子,蘇大姐為了讓俺養(yǎng)好你的孩子,都給俺送了好幾回細糧了。”
回來的路上蘇政囑咐李秀珍道:“保密,誰都不要說。我都和這位大嫂商量好了,將來你想領走這個孩子就領走?!毙阏湟幌伦訐溥M了蘇政的懷里,流著淚說:“俺以為這輩都見不到俺的孩了呢!”
這年7月,蘇政接到膠東區(qū)黨委的調令,她被派到地方上去做司法工作。她心里有些遺憾,籌備育兒所的工作還沒完成,而且又要跟孩子分離了。蘇政心里酸酸的,黏黏的,有種被絲線纏繞的感覺。她抱著東海,左看右看,不住逗弄,聽著嬰兒那特有的笑聲,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誰都清楚在這樣的年代里分離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著永別。她到街上的糕點店,買了兩包糕點留給大家,偷偷塞給李秀珍幾張“北海票”。
蘇政打好行李,于國義幫她提著,她從李秀珍懷里接過東海,大伙圍著她說著話離開了育兒所,路上不斷有老鄉(xiāng)跟她打招呼,到了村口,她停下腳步,深情地看著東海,那母性柔慈的眼神被吸盤吸住一樣,難以移開。
夏蟬噪樹,驕陽潑火。
她知道分別的時刻到了,決絕地把東海遞給了李秀珍,轉過身接過行李,背在背上,接過警衛(wèi)員的馬韁,翻身上馬,揚鞭而去。大家望著馬蹄踢起的塵土久久無語。突然,東海發(fā)出了一聲豪放的啼哭,李秀珍跟著撲簌簌掉下了淚珠。
蘇政前腳走,張福之后腳到了。
張福之從掖縣朱由村一個中農家庭走出來,參加了在膠東聞名遐邇的抗日游擊第三支隊的婦女工作,隨后進入膠東區(qū)黨委婦聯(lián),任福利部部長。1942年6月張福之剛從魯南的中共山東分局黨校學習歸來,膠東區(qū)黨委副書記林一山到區(qū)婦聯(lián)召開碰頭會,專門研究關于成立一個戰(zhàn)時撫育孩子的組織機構問題。大家圍坐在一片樹蔭下,石桌上擺著大鐵壺、茶碗、搪瓷杯,穿林風悠悠吹著,倒也愜意。
林一山開宗明義地說:“區(qū)黨委接到不少同志的反映,說自己生了孩子只能送回老家,或者丟給老百姓,因為種種原因經(jīng)常造成孩子死亡,給自己帶來很嚴重的心理影響,尤其是當母親的更跟丟了魂兒似的,動不動就想孩子想哭了,也給我們的抗日工作帶來很大的消極影響。當媽的這種心理,我們是理解的,不能怪她們,只能怪戰(zhàn)爭。區(qū)黨委經(jīng)過研究,決定盡快把這個機構建起來,解決同志們的后顧之憂。”
區(qū)婦聯(lián)會長王大說:“請一山同志明確指示吧,我們堅決執(zhí)行黨委的決定。”
林一山“咕咚咕咚”灌下半碗涼白開,說:“區(qū)黨委的意見是由區(qū)婦聯(lián)抽調一名得力干將,負責建立一個比較健全的托兒所,地點就在根據(jù)地內群眾基礎較好的牟海縣田家村一帶,采取的形式是托兒所負責對孩子的統(tǒng)一管理,但不能集中撫養(yǎng),要分散到老百姓家,由不脫產的乳母哺育。就是說,我們要辦的托兒所的職責主要在于對嬰兒的管理,給孩子找合格的乳母,定期巡查他們的生長發(fā)育情況,有個小病小災及時救治,盡最大限度地保證我們的革命后代健康成長。你們的擔子不輕快啊?!?/p>
王大說:“區(qū)黨委的想法非常細,我們前期已經(jīng)派蘇政同志去做這方面的工作了,下一步我們盡快完善起來,爭取早日接收孩子?!?/p>
林一山說:“我還帶來一個消息,區(qū)黨委已經(jīng)決定把蘇政同志調到地方上去做司法工作,你們需要重新選派一個干部去辦這件事?!?/p>
張福之一愣,當即表態(tài):“林書記,我愿意去!”
王大笑笑說:“你這個快嘴的婆娘!剛學習回來,我們還沒聽你傳達分局的最新指示精神呢。你不能去!”
林一山說:“我看福之同志挺合適,這項工作需要一個老成穩(wěn)重的同志去做,福之同志在你們中間算是年齡比較大的,又是幾個孩子的媽,有豐富的養(yǎng)育經(jīng)驗。如果沒有更合適的人選的話,我看就讓她去吧?!?/p>
王大說:“福之的工作能力沒得說,我是放心的,既然是工作需要,哪里都能放光,托兒所是全區(qū)干部關心的焦點,更不能出一點差錯,那我就當著一山同志的面把這個工作交給你了?!?/p>
張福之激動地站起來,沖林一山打個敬禮:“我一定不辜負區(qū)黨委和區(qū)婦聯(lián)的信任!”
林一山說:“任重道遠,同志多多努力!”
幾天后,張福之走馬上任,接手了從膠東醫(yī)院剝離出來的膠東育兒所,并將所駐地東移到離東鳳凰崖村七八里的田家村。田家村沿著一面緩坡由南向北布局,越向北地勢越高,村后是一座林木蔥郁的山,農閑時節(jié),人們在山上掏了不少洞穴,以備不時之需。育兒所位于村子中心的一座院子里,原為村里的大戶人家,兵荒馬亂,到外面逃難去了。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準備,當年9月,育兒所條件具備,開始正式接收從膠東區(qū)各地送來的孩子了。
“叫啥名?”姜明真問矯鳳珍,“福星?!薄斑@個名好聽,比咱阿狗阿貓的好多了,挺貴氣哩。”說著就親了小娃子一口。福星眨巴著水晶般的眼睛看著她,似乎笑了,咧了咧嘴,“哇”地爆出了洪亮的啼聲,嚇得姜明真一哆嗦,這孩子咋哭跟笑似的。她撩開衣襟,把乳頭遞上去,福星“呱唧”一聲噙住了,狠狠吸一口,嗆得咳嗽起來,她趕緊把她豎直了身子,攏起掌心虛虛地拍了兩下,福星順下這口氣,搖動著腦瓜兒似乎在尋找什么,當她再次吮住乳頭,便從容了許多,“呱唧呱唧”,吮吸聲像波浪舔著海岸。
姜明真輕輕地刮刮她的腦門:“小饞蟲,慢點吃!”聲音里顫動著母性的電波,鉆進福星耳朵里,她得到了親切踏實的安慰,感覺自己回到了柔軟溫馨的保護層里,四肢不再緊張,放松再放松,以至于松弛松軟,而進入體內的乳汁更是給了她溫暖的撫慰,香甜的氣息纏繞著她的每個細胞,歡愉著她的每個嬌弱的神經(jīng)元,她變得輕盈了,成了一朵小云彩,睡在蔚藍的天幕上,她做了一個神秘的夢,夢里許多溫柔的小動物來親昵她,弄得她癢酥酥的,她快樂地笑了。
“咦,水漫金山嘍——”姜明真沒想到這個小家伙給自己的見面禮竟然是一泡恣意的尿。
這年的秋天是一個高配的秋天:該有的豐收就在眼前,山坡上一片片高粱低垂著故作高深的腦袋,一片片玉米懷揣著含而不露的金棒槌,一片片果園掛滿紅瑪瑙黃瑪瑙紫瑪瑙似的蘋果山楂柿子,山洼地里霜了葉子的地瓜撕開了地皮,露出壯碩的軀體,豆子地黃燦燦得耀眼,野兔狐貍獾黃鼬藏匿其間,為所欲為;該有的歡樂就在眼前,天上的老鷹鉆進云彩眼里,地上的鵝鴨挺著肥嘟嘟的身子“撲棱撲棱”跳進南河里,青年男女一眨眼消失在樹林里,山坡上的羊倌扯著嗓子吼幾聲老腔老調,村里的酒坊里飄出勾人魂魄的“燒鍋香”,嗨!趕海的二大爺捎回來一馱筐海蠣子,夾雜著幾只青殼大螃蟹;該有的煩憂也在眼前哩,南洼里的蘋果遭了賊,西坡上的地瓜沒啥事,北山上的大嫚傻呵呵地想著哪個誰,東莊里嗩吶可勁地吹,半夜里打雷閃電那個滿山滾,驚著吃奶的孩子掉了三五個魂兒……
天氣爽利,秋光迷人。
姜明真耐不住小院矮屋的困束,做賊似的抱著福星溜出門,到門前平臺上透透氣。
她顛噠著福星,給她說著話,“福星啊,老陽真亮??!”“就是亮哩,明真娘。”“哎呀,你的小嘴怪甜哩?!薄疤鹗裁刺?,還不如村里楊三愣家里的會捉弄人?!薄案P前。憧茨沁吺悄莻€什么公學,里面的學生都帶著槍,男娃子可俊哩!快長大,快長大,長大了嫁給他們當媳婦!”“當媳婦?當媳婦有啥意思!”“瞎說二百說!女人不當媳婦就當不了媽?!薄爱攱層猩逗锰帲俊薄安划攱尵筒荒苌?。”“不生就不生唄。”“不生娃哪有你?。俊薄皼]有就沒有唄。”“哎喲,你個小沒良心的!”“嘻嘻,你個小沒良心的!”……
姜明真被自由的空氣和透爽的秋風徹底解脫了身心的繩索,自顧自地跟福星“對話”,一會兒當自己,一會兒當福星,樂不可支,福星撅著紅嘟嘟的小嘴,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她也不惱,繼續(xù)指給福星看,“快看那邊冒煙的是楊瑯軒家的糕點店,等你大了,娘就給你買來吃,管夠!等俺老了,你嫁個大官,就給俺買他家的桃酥吃,一咬嘎嘣脆滿嘴香……”
她感到福星微微扭動了一下身子,這家伙又到了屙尿的時辰了,趕緊把她端在身子前,對著臺子下的一棵核桃樹劃出一道水銀般的弧線。
“哎喲!俺的核桃今年賣不了好價錢,可找你家賠??!”西鄰居“怪古”叔的老婆不知什么時候鬼魅般站在了她身后,嚇了姜明真一跳,“俺的老天爺??!大嬸子吔,你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嘛!還說啥你家的核桃不核桃!”“怪古”嬸趴過來瞧瞧福星,嘖嘖有聲,“這孩子這眼這鼻子這嘴巴,還沖俺笑哩?!备P恰巴邸钡乜奁饋怼=髡孚s緊搖晃,“你看你這個老妖婆,把俺福星嚇得!”“這孩子笑著笑著咋哭了呢?”姜明真嗚嗚嗚地哄著福星,福星一會兒就不懼生了?!斑?,積珊家里的,這個娃娃啥時候生的?俺記得上個娃也就剛生了一頓飯工夫???”姜明真白她一眼,“你這么高腔大聲干啥,想吆喝得全村都知道嗎?”“哦哦,俺納這個悶兒哩,積珊家里的。”她壓低了聲音?!鞍车暮⒚苎健!薄芭杜?,說得也是,你男人剛回來,是得緊忙乎慢忙乎哩!”“哎呀!你這話哪像個當嬸子的說的!‘怪古叔是個‘男怪古,你是個‘女怪古哩……”
兩個女人站在高坡上俯瞰著東鳳凰崖村高高低低水波浪般的屋脊,高情滿懷地嘰嘰嘎嘎,福星聽不懂這世俗的言語,索性趴在姜明真肩頭上睡著了,一條銀亮的口水垂到她的脖頸上里。
司曉星被冒著嗆人黑煙的公共汽車甩在乳山縣城街頭,她提著自己那只小行李箱茫然四顧,這里的一切那么陌生疏離,似乎跟她的那個夢境毫無干系。
幾個年輕男女騎著自行車從她面前駛過,他們說話的聲音飄進她的耳朵里,她忽然一陣眩暈,天?。∵@不跟夢里出現(xiàn)的那些聲音差不多嗎?她開始留意起路人的面孔,說不定自己真的就能從這些人中認出一個曾經(jīng)認識的人呢!或者,或者曾經(jīng)認識自己的一個人停下腳步問:“你不是那個司曉星嗎?”她努力捕捉著人們說話的聲音,這些聽上去方言很重的話語拐著彎兒轉著圈兒溜著冰甩著鞭,她聽來卻勝似天闕仙樂。應該說,膠東方言屬粗獷豪放一路,但乳山這個分支,卻有別于此,尤其是山地人的方言,綿柔婉轉,沒有當?shù)厝说姆g,很難聽懂。司曉星自然也聽不懂,可是那天站在乳山縣城街頭,她卻聽得津津有味,竟忘了時間。
當晚她在汽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旅店,花了一塊錢住了一晚。
第二天,她開始了尋訪。她到當?shù)孛裾块T打聽膠東育兒所,說不知道,到檔案局去問有沒有戰(zhàn)爭時期乳娘撫育革命后代的檔案,有沒有一個叫楊心田的人的材料,說是沒有,她向遇到人打聽有沒有一個叫什么鳳凰崖的地方,因為她曾從自己的親生父母那里聽到過這個名字,人家說不上來……她實實在在碰了一鼻子灰,拖著一身疲憊回到賓館里,一籌莫展,躺在床鋪上,腦海里翻騰起往昔影像的浪濤……
三、費解的一記老拳
司曉星最初的清晰記憶開始于一幢古舊的房子……她睜開眼,房頂在旋轉,火坑在旋轉,墻壁在旋轉,桌椅、人影、地面也在旋轉。有人說話,聲音那么遙遠,好似在一個醒不了的夢里。她的眼皮又沉重地黏在一起,有人觸摸她的額頭,手掌的涼意讓她稍微感到絲絲快意,她的身子卻痙攣起來。
有人驚呼著,一陣“乒乒乓乓”的忙亂聲,一塊濕毛巾搭在她的前額,有人蘸著酒精快速搓著她的肘彎和腋窩,有人往她干裂的嘴唇上滴水,灼烤的疼感讓她的意識清醒了一點,她側頭看看身邊的人:這是哪里?娘呢?唔,想起來了,那天來了一位戴眼鏡的阿姨和一位胡子叔叔,他們跟娘說著話。
娘紅著眼圈對她說:“福星乖,聽話,跟著劉阿姨去見你親媽?!彼慌苛耍悴皇俏业挠H娘嗎?我不去!娘裝出發(fā)怒的樣子,嘴唇耷拉著,眼里淚花滾動,說話狠狠的:“你不聽話!俺就把你扔到南山里去,讓老狼把你叼走!”她嘻嘻笑著說:“我喜歡聽娘拉呱!”娘高高舉起巴掌,她嚇得身子簌簌發(fā)抖,可是那巴掌卻實實在在地落在娘自己的膝蓋上,娘像被抽了筋似的癱倒在地上,那位阿姨和叔叔上去將她扶到椅子上,娘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腿間,身子在發(fā)抖。
她抬起驚恐的小眼睛,真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為什么娘變得不像娘了呢?她跑上去,用小手扒拉娘的臉,摸到了濕濕的東西,哦,娘也跟福星一樣會哭鼻子嗎?“娘,我聽話,你別哭?!彼赡鄣穆曇袈犐先ゾ箮е鴪詻Q的意味,娘俯身抱住她發(fā)出了“嗚嗚”聲。她不知怎么安慰娘,娘的淚水弄花了她的臉。
那位劉阿姨準備抱起她的時候,她突然忘了答應娘的話,死死抱住桌子腿,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不懂什么叫答應什么叫不答應,但讓她離開娘那是萬萬不能的。
她一邊嚎叫一邊乞求地望著娘,娘把臉轉向別處,難道娘不要她了嗎?她被襲來的恐懼壓住了嗓子,只是張嘴,卻沒了聲音。娘這時怒氣沖沖地轉過臉來,“俺不要你了!你還賴著不走干啥!”娘把手壓在她的小手上,她以為娘要來牽她,像往日那樣一起出去曬太陽,逛街,摸知了猴,抓魚,采野果,她松開了桌子腿,卻被劉阿姨一把抱進懷里,她像一只被生猛的獵人擒獲的野物,無論怎么踢蹬,都已無濟于事——她被抱出了那個熟悉的小院,她拼命地哭叫著回頭去找娘,娘頹唐地倚在門口的墻角上,臉上的淚水被陽光照得閃閃亮,院墻前那三棵大樹忽地向她倒下來,她以為它們要從這位劉阿姨手里奪回她呢,她眨眼再看,卻是大風吹動了巨大的樹冠……
她像一個物件一樣被搬到了現(xiàn)在這座陌生的院子里,一些陌生人圍著她看,像村子里來賣小雞小鴨的,她跟著娘去圍觀一樣。咦,竟然還有一些跟她一樣的孩子,這種微小的安慰遠遠不能抵消離開娘的痛苦,她感到自己被恐懼壓扁了,站立不穩(wěn),搖搖晃晃。
福星被接到膠東育兒所沒幾天,便病倒了,經(jīng)醫(yī)務組救治病情穩(wěn)定了,但她的情緒不高,不愿吃飯,怎么哄也無濟于事。這時距福星到姜明真家已過了四年多,當初那個“咿咿呀呀”的女嬰長成了現(xiàn)在撲撲棱棱的“假小子”,從小看大,她性格里有那股倔勁,認死理,不輕易回頭,這股勁一直跟隨到她的暮年。
1944年11月,張福之被派往中共山東分局黨校學習,第二年劉志剛被任命為所長。那個去東鳳凰崖接回司曉星的正是劉志剛。
此時,抗日戰(zhàn)爭已落下帷幕,局勢趨于平穩(wěn),上級要求育兒所把分散在各處的不需要哺乳的孩子,集中起來撫養(yǎng)、教育。每個孩子剛接回來都要大鬧一場,但像福星這樣鬧得天翻地覆的還是頭一份。
“這孩子氣性太大,一般人治不住她?!敝笇T張端靜說,“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我看還得請她乳娘來做做工作?!?/p>
劉志剛沉思片刻:“這些孩子在乳娘家被當成寶寵著,過度嬌慣了?!?/p>
“哪有什么辦法呢?乳娘怕虧待了革命后代,對不起孩子在前線打仗的爹娘?!?/p>
“按理說讓她適應幾天就沒事了,不過,考慮到她大病初愈,可以把她的乳娘叫來安慰安慰她?!?/p>
“那好,我這就叫老于安排人去接她?!?/p>
也就是劉志剛來接福星的那天,姜明真才知道福星的爸爸叫司紹基,但是司紹基這三個字的發(fā)音到了她的口中,經(jīng)乳山方言轉化,就變成了時少基或史曉機,所以逢人問起她福星的家人,她就時少基史曉機地告訴人家。
福星被接走了,姜明真在炕上躺了三天,臉對著墻,誰叫也不搭理。第四天早晨爬起 ,對著鏡子梳頭,自言自語:“姜明真啊,好你個姜明真!孩子是人家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憑什么你養(yǎng)了幾年,就想霸占成你的?能得你不輕啊!”說著她拿手指點了點鏡子里的那個“姜明真”,噗嗤笑了。
楊積珊從外屋跑進來:“媳婦你沒事吧?”
姜明真拿起笤帚掃掃身上:“啥事?福星就該走,她去育兒所享福,咱還難過,那不是跟自己找癟子嗎?俺想開了?!?/p>
楊積珊一拍大腿:“是哩是哩!外頭都說人家那個積珊家里的是個明白人。”
“別在這里耍貧嘴,該干啥干啥去吧?!?/p>
“得令!俺去也。”
楊積珊見妻子已經(jīng)“還陽”,說不出的高興,一溜小跑,去叫他娘趕緊給媳婦搟面條喝。
這幾天里姜明真的心頭就跟滾碌碡一樣,一遍一遍碾壓著她此起彼伏的焦灼的思念和無盡的牽掛,孩子依戀著她,她又何嘗不依戀著孩子呢?這種分離的苦痛是雙向的。她反復勸解自己,每一個理由都不容辯駁,卻無法說服自己,因為福星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這是硬生生地把福星從她身上撕出去啊,比重新生她一次還要痛!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栗著,胸膛里有把刀在攪著她的心。那個滾來滾去的碌碡像碾麥子一樣,把麥粒脫了皮,把麥秸軋得稀軟。
她總算從碌碡下爬了出來。
楊積珊把臥了一個雞蛋的湯面端給她,她捧起碗,把臉埋在香噴噴的熱氣里,呼嚕呼嚕吃起來。楊積珊心疼地看著媳婦,偷偷抹抹眼角。
姜明真站在門前的平臺上俯瞰著村莊,從一片片灰瓦屋頂?shù)目p隙里,泄漏出一簇簇霜紅或金黃的樹叢,有柿樹的,有槐樹的,有柞樹的,有蘋果樹的??粗粗?,心境豁然開朗。
這時,就瞥見一人牽著一頭灰騾子沿街從東向西而來,到了跟她平行的位置,掉頭向北一拐,進了她家西側的小胡同,先是一撮白鬃毛頂出來,接著騾子的大腦殼浮出來,一瞬間整個身子掙了出來,它的四只蹄子打著鐵掌,踩得石頭嘎嘎響;牽騾子的人是育兒所的事務員滕良松,她認識他,他是離這兒不遠的地口村人,原來來她家送過補助糧。
滕良松跟姜明真說明來意,她的心又被攪動了一下。她說:“俺倒想去,就怕娃子見了俺又難分開?!彪妓烧f:“這點劉所長她們考慮到了,到時候讓你偷偷走,就哄她說,你過幾天再來,小孩子好忘事,玩高興了就不想你了?!苯髡嬉宦犑沁@理兒,可是一咂摸心里又酸溜溜的:哎,你倒是愿意讓福星想著你好呢,還是忘個干凈好呢?
她叫滕良松進屋坐坐,他說不用了,正好牽著騾子啃啃草。她跑回屋告訴丈夫,楊積珊眉頭緊皺,嘟囔著:“沒本事哄娃,甭領走啊,坐蠟了,知道搬救兵啦?哼?!苯髡尕嗨谎?,他就泥胎了。她這屋那屋地翻騰著,看得楊積珊眼花繚亂,又忍不住開腔了:“孩他娘,你這是胡搗鼓呢?”姜明真終于找到了她藏起來的那幾個雞蛋,洗一洗,擱灶鍋里煮了,找塊毛巾一裹,揣進大襟上衣里。滕良松扶她騎上騾子背,跟楊積珊打個招呼,向著田家村出發(fā)了。
楊積珊望著妻子在騾背上一搖一晃的身影,撇撇嘴:“嗨!跟那八輩子沒見閨女似的!”這話當著姜明真再給他三個膽兒也不敢說,對著她遠去的背影,逞逞英雄倒也痛快痛快嘴。
姜明真心里熱乎乎的,緊捯著小腳往里走,育兒所院子里正在游戲的孩子們見有陌生人到訪,呼啦圍過來,像小雛雞圍住老母雞一般,仰著小臉問這問那,“你認識俺親娘嗎?她是崖子的?!薄澳阏J識小菊姐姐嗎?她這里長著一顆黑痦子?!薄澳隳懿荒芙o俺親娘說讓她來看看俺?俺做夢夢見她了。”“你幫俺到河里抓條‘高粱葉魚吧,就是渾身透明的那種,能看到它的脊梁骨?!薄?/p>
滕良松拴好騾子,趕上來,雙手一揮,孩子們一哄而散。
他把她引到一座房子前,努努嘴,她躡著腳湊到窗前,透過窗欞看進去,那個讓她抓心撓肝的福星正盤著腳丫坐在炕上,撅著嘴,拍打著面前的一個蘋果,幾天沒見,孩子瘦了一圈,臉色蠟黃,頭發(fā)亂得像一個鳥窩。
姜明真嘴角抽動,差點掉下淚來,她克制著情緒,故意捏著嗓子說:“這是誰家的女娃子啊,長得這么???”里面的福星“嗷”一聲,又“撲通”一聲,“咣當”一聲,姜明真一把抱住了破門而出的福星,數(shù)落著:“你看你,光著腳丫亂跑,害臊不害臊!”
福星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大聲喊著:“不害臊!就是不害臊!”“傻閨女哎,這么大嗓門干啥!讓外人知道,沒人要你當媳婦了。”福星兩手撕扯著她的衣服,“我不要娘離開!不要娘離開!”
姜明真放下她,拉過被子捂住她的腳丫,“人大了,都得離開娘的,你沒見院子那么多小朋友嗎?”“你騙人!你騙人!”姜明真的證據(jù)沒有一點說服力。她耷拉著臉數(shù)落她:“聽說你不好好吃飯,你倒厲害起來啦!”她聽慣了娘的嘮叨,并沒覺得有什么實質性的威力。姜明真點點她的腦門:“得聽話,不吃飯就長不高,長不高就找不著好女婿?!彼^續(xù)拿著那個用了十萬八千遍的遠景規(guī)劃誘惑她,她犟著鼻子,似乎在盤算什么,忽然開口說:“我吃,你得帶我走!”
姜明真違心地答應著,福星拿起那個被她捶了砸、砸了捶的蘋果就往嘴里送。姜明真伸手擋住她,從懷里摸出那個包,往她臉上一蹭,熱乎乎的,福星盯著她一層層打開,見是幾個白皮雞蛋,失望地又要啃蘋果。
姜明真拿起一個雞蛋,兩手來回快速倒動著,最后把雞蛋往空中一拋,又接到手里。福星看得高興,拍起了巴掌。
“吃吧,雞蛋補身子。”福星皺著眉,搖搖頭,“不吃,腥氣。”姜明真轉轉腦筋,“哎呀,福星最疼娘了是不是?”“嗯?!薄澳锢祥L時間沒吃蘋果了,饞得流哈喇子了。”“嘻嘻嘻?!薄霸蹅z換換吧,你吃雞蛋,娘吃蘋果?!备P潜еO果想了一會兒,似乎做了很大的思想斗爭,猛地把蘋果遞到姜明真面前,“娘,你吃!可甜了!”“俺的福星真會疼人啊。”
姜明真把她摟到懷里,眼眶里汪著兩包淚,使勁掙掙,硬是收了回去。
她剝干凈雞蛋,一點一點喂給福星,福星吃一口,抬頭看看她,眼里流淌著清澈的孺慕之情。姜明真喉頭被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堵著,她真想不管不顧地抱起福星回家……
糊弄著福星吃了兩個雞蛋,又喝了半碗紅糖水,她的笑臉泛起紅暈,枕著姜明真的大腿睡著了,小手緊緊抓著她的大拇指。
姜明真貪婪地看著孩子,劉志剛進來都沒有發(fā)覺。
“睡著了?”
“睡著了,吃了兩個雞蛋?!?/p>
“這孩子從到育兒所就鬧騰,一鬧一身大汗,著了風寒,發(fā)高燒,燒得說胡話?!?/p>
“現(xiàn)在沒事了吧?”
“嗯。這樣吧,等會兒你就回去,孩子醒了走不利索?!?/p>
“俺想留下多陪陪她?!?/p>
“不行啊,你在這里,她就安不下心來,適應不了新環(huán)境?!?/p>
“就半天還不行嗎?”
“你放心,她醒了我們就給她說,你過幾天再來看她,到時候她鬧得厲害,我們再接你去?!?/p>
姜明真嘆口氣,撫摸撫摸她的頭頂,福星呱唧著嘴,浮出一個滿足的笑。劉志剛沖她使使眼神,先踮著腳尖走出去。
姜明真的心忽然被重重捶擊了一下,啊!難道就這么離開福星了嗎?她意識到可能、可能……她沒敢想下去,又仔細打量著福星的臉盤,哦,那對淡淡的眉毛動了動,小鼻尖兒上沾了一點蛋黃,她輕輕捏掉,小嘴巴蠕動了兩下,兩個嘴角稍向下垂,她忽然記起來了,她抱著福星在街上溜達,見到她娘倆的人都說“長得真像”。她聽了很受用,就問“哪里像了”,人家說“你倆的嘴角都耷拉著”,氣得她像一頭被惹惱的牛,真恨不得把那個嘴上缺德的家伙撅到河里去!
這么一想,她心里輕松了不少,咱的閨女走到哪里都帶著咱的記號哩!
她小心地往外抽手,生怕驚醒了福星,抽出一點,福星似乎覺察了,重新用力攥住,再等上一小會兒,再抽出一點,她停了五六次,總算抽出了自己的手,福星的手依舊死死攥著空拳,姜明真出了一身汗,身子虛飄飄地出了屋。
劉志剛很自然地挽住她的手,邊說邊往外走,姜明真也不知自己怎么出來的,怎么上了騾子,回到家,坐到炕上又愣怔了老半天。
時間真是一個小偷,在司曉星后來的記憶里,有關這次生病的事,只剩下一個農村婦女影影綽綽的影子和雞蛋換蘋果的細節(jié),其他的一切都被它偷走了。
經(jīng)過這次生病,福星接受了現(xiàn)實,一個只有四歲多的孩子已經(jīng)懂得了妥協(xié):她不再向保育員要娘,漸漸習慣了沒有娘陪伴的生活,她很快跟這里的孩子們打成了一片,友誼填補了母愛的空缺,保育員們的關心取代了娘的貼心。
一切看似又美好起來,不得不美好起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生命里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被真正取代的,除非它是可有可無的,當它一旦成為你生命里的一滴血一滴淚一個痛楚一聲呼喊,它就牢牢吸附在你的生命里,遲早會卷土重來,用它反噬式的撕咬宣示它不可撼動的主權,誰讓你曾經(jīng)于不經(jīng)意間遺棄了它……當司曉星困惑于這種反噬的時候,她已步入了沉沉的暮年,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沖洗出那爿夢中的身影的底片。
此后,融入育兒所大集體生活的司曉星如魚得水,她潑辣直爽的性格,敢想敢干的作風,讓她成了育兒所里的“這一個”。她跟男孩子一樣皮,上房揭瓦,爬樹摘棗,下河逮魚,跟人打架……有一次理發(fā),她不想跟那些女孩子一樣,被剪成統(tǒng)一樣式的蘑菇頭,她想要兩個漂亮神氣的小辮,她又踢又撓,又蹦又跳,又哭又嚎,東海、建軍、坦克、小光這些小朋友從沒見過這樣的戲碼,看呆了,好過癮??!
后來劉志剛所長出現(xiàn)了,黑著臉,也不說話,徑直走上前一把把她夾在腋下,向東邊的小河走去,她立時沒了脾氣,“放下我!放下我!”“我把你丟河里去!”她趕緊討?zhàn)?,“我理我理還不行嘛——”劉志剛把她夾回來,按在凳子上,乖乖剪了發(fā),也剪去了不少驕橫。
還有一次,一個夏日的午間,育兒所里靜悄悄的,事務員挑著一擔子給孩子們配餐的點心從外面回來,可能是家里有急事,就把擔子暫時放在門洞,轉身向家里跑去,他家就在本村里,可等他回來,擔子里的點心卻不見了,難道都被貓狗叼跑了?他滿院子轉悠,竟在茅廁里找到了,咦,還擺得整整齊齊,有模有樣哩!氣得他暴跳如雷。劉志剛把睡午覺的孩子們喊起來,連哄帶嚇,愣是沒破了這起“搬運點心案”。司曉星偷著樂了半輩子,這個秘密只有她知道。那天她不愿睡午覺,偷偷溜出宿舍,一眼看到事務員挑著擔子過來,本想躲在墻角突然跳出嚇唬他,可是他放下?lián)愚D身走掉了,她轉轉眼珠,盯著那擔點心來了鬼點子,她一摞一摞地把那些點心抱進了茅廁里,然后溜回自己的鋪上躺下,閉上眼,等著好戲開演……
從此福星走進了屬于自己的搖曳多彩的故事,而這個故事里不再有那個叫姜明真的人的戲份,似乎這個普通的農婦從未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里。
清晰準確的記憶也就從這時開始如同一節(jié)節(jié)鐵軌鋪向遠方。
1954年春天對正在文登縣烈士小學讀書的司曉星來說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季節(jié)。十二歲的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關于家的繽紛而甜蜜的夢。這天,育兒所阿姨告訴司曉星,她的爸爸派人來接她回家了。
這位來接她的年輕軍人英俊挺拔,給她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印象,由此想到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爸爸司紹基,更引發(fā)她浮想聯(lián)翩。她愉快地跟著他開啟了回家之旅。他告訴她為了尋找她的下落,首長來了膠東好幾趟,終于得到了她的確切音訊。她浮現(xiàn)出一個高大威猛的軍官騎著高頭大馬馳騁在波濤洶涌的海邊和林莽蒼蒼的山谷里的情景,隨之心底蕩起一輪輪幸福的漣漪。
她跟著他爬上一輛草綠色大卡車,發(fā)現(xiàn)車廂角落里蜷縮著一個目光游移的小男孩,軍人叔叔告訴她這是她的弟弟司曉光,她覺得有些眼熟,盯著他看了一陣子,恍然大悟,原來在育兒所時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沒想到竟然是親姐弟!姐弟倆都被這種戲劇性帶入了短暫的尷尬,難以適應這份忽然降臨的親情。
“咣當咣當”,顛簸的卡車在平原和山地間飛馳著,到煙臺后三人轉乘上了一列綠皮火車。第一次坐火車的姐弟倆感到無比新奇興奮,一驚一乍,一會兒熟絡了,那種流淌著微妙親情的眼神那么美妙,只是彼此一睇,便勝似千言萬語。
跟爸爸的第一次見面給司曉星留下了糟糕透頂?shù)挠∠蟆?/p>
姐弟倆跟隨那位軍人叔叔一路南來,到徐州下車,穿過陌生的街區(qū),走進一處陌生的有警衛(wèi)員荷槍站崗的院落,被領進一棟寬敞的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房子里,她局促地坐在從未坐過的沙發(fā)上,要么不住地扭動著身子,要么僵挺著腰板,她偷偷瞟一眼曉光,正遇上他的目光,他沖她吐吐舌頭。
這時院子里響起“咚咚咚”的步履聲,門忽地開了,一位穿著綠色軍裝的中年男人闖進來,“曉星!曉光!我的孩子??!”他有點趔趄地撲向姐弟倆,揮手一人給了一拳,司曉星不知道弟弟當時的感受如何,她著實蒙了,這結結實實的一拳震得她的小心臟發(fā)顫,腦子里“嗡嗡”地盤旋起一萬只蜜蜂,她搞不懂為什么這個男人一見面就給了自己一拳,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打過她一手指頭,委屈頓時化作了屈辱,屈辱化作了憤怒,憤怒化作了厭惡,她下意識地躲避著他進一步的“親昵傷害”。
多少年后,她才理解了爸爸當時的舉動:這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一個行伍出身的軍人,表示情感的特殊方式。她釋然了,可是已無從向那個男人說出,他已離世多年。
爸爸這個詞語曾帶給她許多美好的想象,甚至被她刻意地加以了美化,而眼前的這個人個頭不高,黧黑的臉上兩道疤痕醒目猙獰,高顴骨,厚嘴唇,一說話金牙一閃一閃,跟英俊機智勇敢一點不沾邊,隱隱的失望被那莫名其妙的一拳放大成了日后無法彌合的疏離感。
司紹基這些年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打完鬼子打“老蔣”,從膠東轉戰(zhàn)濟南,從濟南出擊淮海,本來他應該跟著大部隊南下,但殘留在體內的彈片時時折磨著他,老首長為他著想,讓他留下來做地方工作,他也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的安排:他感覺自己這臺機器應該回廠返修了。穩(wěn)定下來后,他便惦念起戰(zhàn)火中出生交給乳娘撫養(yǎng)的一雙兒女,幾經(jīng)波折,才終于找到了他們。多年的戎馬倥傯不僅留給他累累傷痕,也粗糲了他的情感,他對初次見面時女兒細微的變化毫無覺察,依然大大咧咧,高聲大氣地問這問那。司曉星對這位渴盼已久的爸爸越來越失望。
這時內室的門一響,一位素潔端莊的婦女走出來,親熱地拉住姐弟倆的手噓寒問暖,難道這就是他們夢里想夢里盼的媽媽嗎?可是他們納悶,她在里屋應該早知道他們到了,為什么要等到爸爸回來才出來相見呢?他們隱隱覺得和這位媽媽之間隔著什么東西,是啊,按說他們的相見應該是一場電閃雷鳴的親情的集束爆炸,不應該是這種和風細雨的禮節(jié)性的寒暄。
接下來的日子里,不善表達的司紹基忙于工作,客客氣氣的媽媽忙于照顧小弟弟,他倆相對這個家庭而言更像是局外人。司曉星的調皮搗蛋,糟糕的學習成績,經(jīng)常引來爸爸的一頓暴躁的訓斥,甚至體罰。
一個偶然的機會,姐弟倆從保姆那里聽到了一個真相:原來現(xiàn)在的媽媽并不是他們的親媽,解放不久,司紹基便和他們的親媽離了婚。這個消息對姐弟打擊太大了!哦,原來如此!他們和這個家庭的隔閡更深了,她心里對這個粗暴的對她漠不關心的爸爸徹底絕望了。小小年紀的她開始失眠,開始謀劃著一場逃離……這個念頭深深吸引了她,令她激動不安、興奮不已。去哪里呢?對,回文登烈士小學或膠東育兒所,回到那熟悉的溫暖的關愛里去……
有了小小心思的她有意地討好爸爸,詢問爸爸一些關于送養(yǎng)她的情況,她的心跳得很歡,覺得很刺激:她正在扮演一個特務,向一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共產黨員套取情報。
從司紹基口中,她知道了自己的養(yǎng)父叫楊心田,家住乳山東鳳凰崖村,她的媽媽是掖縣人,名叫王菊卿,現(xiàn)在在泰安一個醫(yī)院工作……聽到這些重要情報,她的手心攥了一把汗。
這年冬天徐州特別冷,屋里生起了煤爐子,呼呼的火苗把爐膛燒得紅彤彤,可是她還是感到冷,她想念嚴厲的劉志剛所長,想念五大三粗的建軍哥,想念矮個子的鬼點子張東海,想念膠東的大餑餑和蝦醬,她聽到一個聲音命令她開始行動了。
她偵察到爸爸每次午間回家,都會把綠色棉大衣搭在門前的晾條上曬一曬,而他通常會把隨身攜帶的錢包放在大衣口袋里,如果正好趕上他發(fā)工資那就妙不可言了。這天中午,陽光充足,院子里的晾條上曬著一條條顏色各異的被子,而爸爸的大衣就搭在固定的位置上,她溜出門,從晾條的一端借著被子的掩護,悄悄靠近那件神秘的軍大衣,她知道這算不上光彩的事,可是為了實施自己偉大的逃亡計劃,也顧不得這些了,她把手伸進那個深深的口袋里,里面的內容可真不少,她狠狠撈了一把塞進自己的口袋里,又撈了一把,猶豫了猶豫,放棄了。
她偷偷跑到院子外面的一處灌木叢里,掏出那些花花綠綠的票子,還有幾個硬幣,清點了清點,總共五塊多錢,她也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她返回的路費。一個更大的問題來了,她對返回膠東的路線竟然茫然不知,那可如何是好?她揣著這些錢走在大街上,感覺街道上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她,那些咬耳朵的人都在議論她,她不自覺地把手摁在口袋上,那些錢不安分起來,鋼镚叮叮當當亂蹦,紙幣滑滑溜溜往外竄,她越使勁它們越不老實,她實在控制不住它們了,蹲在地上抱住頭,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看到一家糕點店的招牌,于是想起那天中午發(fā)生在膠東育兒所的重大案件,她“噗嗤”樂了,今天反正也走不了,這些錢就是不定時炸彈,讓爸爸發(fā)現(xiàn)了,后果不堪設想。
她雀躍著進了店,買了兩包徐州特產“蜜三刀”和一包桃酥,又把剩余的錢埋到一片小樹林里,然后悄悄回了家,分給小光一半,晚上姐弟倆蒙在被窩里猛勁咬嚼,吃得肚子圓鼓鼓的,難受了好幾天。發(fā)現(xiàn)失竊的父親兇巴巴審問他倆,她有經(jīng)驗,應付得從容不迫,爸爸只能敲山震虎地警告一番了事。
后來她又興過一次離家出走的心,這次偷了家里的一根鐵棒,賣了五毛錢,看著可憐的路費,她到底放棄了。她感覺自己走上了絕路,難過之余給膠東育兒所寫了一封信,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希望能派人接她回去”,貼上那張小小的綠色的郵票,她開始了滿懷希望的等待??墒撬训刂穼懙沽耍庞只氐搅怂氖掷?。她不知道,即使她寫對了地址,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因為那之前膠東育兒所,早已解散了。
十七歲那年司曉星已經(jīng)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她跟這個家庭之間的那堵墻也已經(jīng)厚得無法洞穿,她斷然決定返回老家聊城東阿縣,徹底跟父親撇清關系,她極其討厭有人說她是“榮譽軍人司紹基的姑娘”,她在內心從未接受過這個父親,所以也難以接受這個貌似很了不起的標簽。親戚朋友都勸她別犯傻,回老家就得丟掉城市戶口,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當兒戲嗎?她覺得自己離開這個冷冰冰的家比所謂“鐵飯碗”更重要,她一旦決定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曉光選擇跟姐姐同行。
他們踏上離開徐州的火車,在“咣當咣當”的啟動聲里,她透過車窗看著站臺上那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心里翻涌著一陣陣酸澀的悲涼,當年他狠心把自己送給養(yǎng)父家,是迫于戰(zhàn)爭的無奈,而今天她舍棄他又是為的什么呢?她咬著嘴唇,噙著淚花,狠心地轉過頭去……
她確實走了一條自己拼出來的路,風雨泥濘,艱難困苦,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自我認同,靠自己,成了家,立了業(yè),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心里的怨恨漸漸融化,她有時也會惦記起那個可憐的老傷殘軍人,寫封信問候問候,但她的心更向往那個承載著她童年歡樂的育兒所和那個縹緲隱約的村莊,還有楊心田的妻子,那個反反復復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一口濃濃乳山話的乳娘。??!這才是引領她的生命邁出走向大地第一步的血脈親娘!
她也曾在參加工作后興沖沖去過文登、乳山等地,物是人非,風流云散,只帶回了一腔失望和郁悶。
三十八歲那年一場大病襲來,她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根,死也不甘心??!她囑咐丈夫和兒女“自己真的走了,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到乳娘,替我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她還想把自己的骨灰撒到乳山的土地上,讓自己的靈魂隨風飄蕩,一定能找到那個心心念念之地,能跟乳娘的靈魂相遇在一場大風里……
命運放了這個倔強的女人一馬,她走出了死神的陰影,重新站進撲撲棱棱的陽光里,她想或許是老天爺可憐她沒有完成那個畢生的心愿,把她留在蒼茫的世上繼續(xù)那無盡的尋覓吧……
四、馬石山上的“生死場”
每年11月,膠東半島步入一個相對寧謐安逸的休整期,農具入庫,漁船歸港,大風大雪頻繁造訪,沒有特殊事由的話人們喜歡貓在屋里侃侃大山吹吹牛,那樣的時光,叫人想起來心頭就滾燙滾燙的。
1942年11月8日,一架日軍飛機從北平機場起飛,秘密降落在駐煙臺日軍的基地,一身將軍戎裝的岡村寧次大將面色凝重地走下舷梯,踏著鏗鏘的步伐走向基地參謀作戰(zhàn)室,幾名來自日軍駐青島、濟南、張店、惠民的將佐級指揮官,正等在那里,準備恭聆這位日軍駐華北方面軍司令官的最新指示。
這個面部表情僵硬陰郁、嗜血成性的“戰(zhàn)爭狂魔”的到來,預示著膠東半島11月的慣例將被打破,這里即將淪為“惡魔的樂園”。
早在10月間八路軍山東縱隊即給膠東軍區(qū)來電指出,日軍在結束魯中南地區(qū)作戰(zhàn)后,勢必揮師東指,以達到消滅我膠東主力部隊的目的,膠東軍區(qū)應提前做好“反掃蕩”準備。幾乎與岡村寧次在煙臺主持召開“第三次魯東作戰(zhàn)”會議的同時,膠東軍區(qū)和山東縱隊第五旅在海陽、萊陽邊界的戰(zhàn)場泊村也召開了營以上干部會議,緊急研究部署“反掃蕩”作戰(zhàn)計劃,會議由膠東區(qū)黨委書記、軍區(qū)政委林浩主持,而軍區(qū)司令員許世友此時正日夜兼程地從魯南趕回膠東。
在此次“掃蕩”之前,日軍已于當年對我膠東抗日根據(jù)地實施過兩次“掃蕩”,因此本次作戰(zhàn)在日軍官方文件里被表述為“第三次魯東作戰(zhàn)”。
岡村寧次站在巨幅膠東地圖前,隼視部下,傳達了日軍本部所做出的作戰(zhàn)目標:“諸位深悉膠東半島之于大日本皇軍整體作戰(zhàn)的重要價值,故本部決心以大規(guī)模作戰(zhàn)殲滅該地區(qū)共軍主力,對以山東縱隊第五旅及第五支隊為基干的膠東軍區(qū)實施軍事肅清行動,重新恢復皇軍控制之下的半島治安,確保青島到煙臺的交通通暢。”
參會軍官們筆挺坐立,針落有聲。
岡村寧次稍作停頓,雙拳拄著桌面說:“膠東半島乃我本土與支那大陸聯(lián)系最重要的樞紐,諒諸君都能洞悉此次作戰(zhàn)的重大意義。當此緊要關頭,正是我輩效忠天皇陛下的最佳時機,故凡有消極懈怠、玩忽職守者必以最嚴厲之軍法處置?!?/p>
他轉身指向地圖說:“此次作戰(zhàn)采取‘鐵壁合圍和‘梳篦戰(zhàn)術的新式戰(zhàn)法,我主力分別自西向東、自北向南、自東向西展開,東部海面以我海軍軍艦加以封鎖,務必將共軍主力壓縮至以牙山、馬石山為中心的狹長地帶,予以集中徹底殲滅?!?/p>
隨后,他宣布此次作戰(zhàn)的組織實施由日軍駐山東第十二軍司令官土橋一次中將統(tǒng)一指揮,前線指揮所設在煙臺。
膠東軍區(qū)司令部里氣氛緊張,圍桌而坐的指戰(zhàn)員們神情肅穆。幾根老煙槍吞云吐霧。
林浩望著大家說:“同志們,這次日軍來勢洶洶,岡村寧次這只老狐貍親自部署,大有一口吞掉我們五旅和五支隊之勢!日寇這回為什么窮兇極惡了?因為咱膠東部隊踩到了他們的尾巴根子,破壞了他們對膠東這個所謂‘大東亞圣戰(zhàn)兵站基地的控制,在他們的命門上狠狠插了一刀。”
膠東軍區(qū)參謀長賈若瑜說:“林浩同志分析得很到位,所以這次‘反掃蕩作戰(zhàn),日軍是拿出老本了,我們面臨的必將是一場極其艱苦殘酷的斗爭,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和戰(zhàn)術準備?!?/p>
膠東軍區(qū)五旅旅長吳克華說:“我五旅完全擁護軍區(qū)的作戰(zhàn)部署,保證堅決完成‘反掃蕩任務,誓死保衛(wèi)膠東根據(jù)地!”
林浩笑吟吟地說:“有情報說,小鬼子這次調集了駐山東的日軍精銳部隊一萬五千人,再配合以膠東的偽軍、國軍中的投降派,天上有飛機,海上有軍艦,陸上有大炮,總戰(zhàn)力達兩萬多人,而我軍僅有一萬五千兵力,整體實力不在一個級別上,所以啊岡村寧次認為消滅我軍如同探囊取物,我們的目標是讓他探囊,但是取不到物!”
一陣開懷大笑,沉重的氣氛變得輕松了。
軍區(qū)副司令王彬說:“對!戰(zhàn)爭打的不全是兵力和裝備,還有民心向背,咱們有膠東八百萬老百姓做后盾,有膠東特殊的地形做掩護,還是很有信心打贏這場‘反掃蕩戰(zhàn)役的?!?/p>
林浩說:“同志們,今年冬天可能是我們膠東軍區(qū)最不好過的一個冬季,不過許世友同志這兩天就到了,他來了,我們的‘反掃蕩更有把握了?!?/p>
最后會議作出部署:采取“保存有生力量,保衛(wèi)根據(jù)地,以營連為單位,分散活動,分區(qū)堅持”的作戰(zhàn)方針,以煙青路為界,將主力部隊和地方武裝分為兩個指揮系統(tǒng),路西的軍區(qū)第十三、十四、十五團及西海、南海、北海三個軍分區(qū),由五旅指揮,路東的第十六、十七團及抗大膠東分校、軍區(qū)直屬隊、東海軍分區(qū),由軍區(qū)直接指揮,敵人“織網(wǎng)”,我軍“破網(wǎng)”,在靈活快速的運動中保存實力、打擊敵人。
11月21日,朔風怒吼,陰云密布。
各路日軍按部署從各個方向奔襲萊陽、棲霞、牟平、海陽邊區(qū),國民黨軍投降派趙保原、秦毓堂等部為虎作倀,協(xié)同出擊。許世友將軍在《在反“掃蕩”的歲月里》曾這樣描述:“敵人多路分進合擊,密集平推。白天搖旗吶喊,步步進逼,無山不搜,無村不梳,燒草堆、挖新墳,掘地堰、清山洞,連荒庵、野寺以及巴掌大的土地廟也不漏過,夜晚則野地宿營,燒起一堆堆篝火,崗哨密布,在山口要隘還沒置了帶響鈴的鐵絲網(wǎng)。敵人曾得意地夸口說:‘只要進入合圍圈內,天上飛的小鳥要挨三槍,地上跑的兔子要戳三刀。共產黨、八路軍插翅難逃!”可見當時膠東軍民面對的日軍“掃蕩”形勢之嚴峻。
根據(jù)地人民支持反“掃蕩”作戰(zhàn),村村實行“堅壁清野”,以“三空”(即搬空、藏空、躲空)對抗“三光”(即搶光、殺光、燒光)。當時參加抗戰(zhàn)的女戰(zhàn)士和地方上的婦女干部大多剪了短發(fā),為迷惑和躲避敵人,她們經(jīng)常戴上假發(fā)髻。在“掃蕩”中,日軍見到婦女就檢查頭發(fā),發(fā)現(xiàn)剪短發(fā)或戴假發(fā)髻的立刻逮捕、殺害。東海區(qū)婦救會號召姐妹們開展“剪發(fā)髻”運動,一夜之間,廣大婦女紛紛鉸掉發(fā)髻,變成了短發(fā),這下敵人傻了眼。
日軍的“鐵網(wǎng)”越收越小。
我軍按照戰(zhàn)略部署,迂回曲折,機動靈活,紛紛跳出、鉆出、沖出敵“網(wǎng)”。但也有零星部隊因種種原因被敵人兜在“網(wǎng)”中,隨著敵人包圍圈的縮小,被迫向敵人預設的合圍目標——牙山、馬石山一帶撤退,同時被“網(wǎng)”進去的還有棲霞、海陽、牟平等縣的數(shù)千群眾。
馬石山位于今天的乳山市西北,從北面望去,被茂密的林木覆蓋的山體猶如一匹頭西尾東的駿馬,又因山上多石,故而得名。馬石山主峰467.4米,北面懸崖峭壁,東西山勢險拔,只有南坡較緩,但也是易守難攻。
至23日,日軍開始“收網(wǎng)”于馬石山。
北風呼號,大雪飄飄,遠近皚皚。
此時被“網(wǎng)”在馬石山上的群眾有三千多人,還有沒跳出合圍圈的八路軍零星部隊、部分地方工作人員和八路軍傷病員等。
入夜,日軍在馬石山下點起一堆堆篝火,構筑起三道由數(shù)千堆火組成的大火圈。從山上俯瞰,戴著鋼盔的日軍挺著刺刀游動在火堆旁,火舌舔著漆黑的夜色,火星四濺。馬石山掉進了噩夢里。
雪夜正走向深處。
日軍做著明日“收網(wǎng)”的春秋大夢,卻不知一場由被圍部隊主導的生死大營救正悄悄啟幕。
膠東區(qū)公安局警衛(wèi)連指導員王殿元、公安局第三科科長唐慈帶領三排兩個班的16名戰(zhàn)士,原來在馬石山南麓地區(qū)擔任戒嚴任務,不料被拉進了敵人的“網(wǎng)”里;八路軍第五旅十三團三營七連六班的10名戰(zhàn)士奉命去東海區(qū)執(zhí)行任務,回歸途中,也被卷進了敵人的“網(wǎng)”中,這個班的班長也叫王殿元,是榮成縣柳埠鄉(xiāng)王官莊人,前一個王殿元是榮成縣柳埠鄉(xiāng)不夜村人。這種巧合,放在歷史的長河中也非常罕見,而他倆在馬石山上各自為戰(zhàn),并未見面,可是因為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壯舉,共同譜就了一曲忠義壯歌,成就了一段永恒的美談。
那一夜,指導員王殿元和戰(zhàn)士們神出鬼沒七次往返于山上山下,先后掩護三批群眾1000多人,從馬石山南面突破敵人的封鎖線,送達安全地帶。本來他們有機會突破敵人的合圍圈,卻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群眾。他們最后一次返回山頂時,已是天光大亮,再想護送群眾突破封鎖線已是難上加難。不久,敵人對他們據(jù)守的馬石山主峰發(fā)起了攻擊。他們與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激戰(zhàn)五個多小時,吸引了敵人的火力和注意力,為群眾轉移和突圍贏得了寶貴的時機。最后時刻,王殿元頭部中彈,壯烈殉國,三名戰(zhàn)士打盡最后一顆子彈,抱在一起,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史稱“馬石山十八勇士”。
一夜之間,班長王殿元和9名戰(zhàn)士先是掩護數(shù)百名群眾經(jīng)由馬石山西北側的一條山溝摸下山,到達山腳后,迅速干掉日軍崗哨,滅掉火堆,群眾安全沖破封鎖。如是兩次往返,均順利突圍。第三次組織群眾突圍時,被敵人發(fā)現(xiàn),短兵相接,部分群眾乘機沖出了封鎖圈。天亮后,敵人對馬石山主峰發(fā)起總攻,王殿元等利用巖石做掩體,展開激戰(zhàn),子彈打光了,就用石塊和木棒,最后全部壯烈犧牲。史稱“馬石山十勇士”。
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于存在兩個“王殿元”感到匪夷所思。這種名字、籍貫的巧合只能說是“巧合”,而他們在同樣的境遇里表現(xiàn)出的高度一致的犧牲精神,才是一種最值得后人銘記的彌足珍貴的“精神巧合”,而締造出這種精神的力量來自哪里?
魯迅先生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種精神的源泉滋養(yǎng)著一代代仁人志士。共產黨人為人民謀幸福的宗旨也是鼓舞那一代革命者前仆后繼的理想信念,他們被這光芒照徹,靈魂干凈,意志堅毅,當他們面對生與死、義與利的抉擇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殉道式的“玉碎”,而非“瓦全”。馬石山上,王殿元這些人本可以從容突圍,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生的機會留給了老百姓,自己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死亡。千古而下,后人至此,思及往事,定會泫然涕下……
在馬石山區(qū)掩護群眾突圍和作戰(zhàn)犧牲的還有膠東軍區(qū)十六團政委張寰旭、參謀長陳志英、膠東軍區(qū)衛(wèi)生處處長兼政委夏云超等人。23日、24日兩天,殉難于此的軍民總計500多人。
青山巍巍,忠骨耿耿,每一塊石頭都在訴說……
日寇此次為期40天的“掃蕩”,并未達到聚殲我軍主力的預期,我軍跳出敵人精心編織的合圍圈,在運動中尋機打擊進犯之敵。接到作戰(zhàn)總結報告書的岡村寧次,在北平的指揮部里一聲長嘆,頹然坐下……
此后日偽軍雖在膠東地區(qū)繼續(xù)組織實施了不同規(guī)模的“掃蕩”,但均未再對我軍及膠東抗日根據(jù)地構成真正的威脅。
就在馬石山上共產黨的軍人把生的機會留給群眾的同時,疏散隱蔽的乳娘們也在上演一場場以命換命的悲歌,姜明真就是其中之一……
五、以命換命
即便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跑鬼子”的事對姜明真來說還是顯得挺稀罕,畢竟東鳳凰崖村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界。她第一次感到大難臨頭,或者說她跟全村人同時第一次感到死亡威脅,還真跟鬼子有關,但僅僅是有關,鬼子并沒有打到村頭來,倒是跟鬼子眉來眼去的頑軍苗占魁部找上門來了。
那件事的起因是一封雞毛信。
1941年春的一天,東鳳凰崖村地下黨負責人楊瑯軒接到上級派交通員送來的一封加急信,拆開一看,信里說反共頑軍丁綍庭部將派特使前去跟日本人會談,路過鳳凰崖村、崖子村一帶,要截住他,就地處決。楊瑯軒不敢懈怠,立刻找來楊同烈,向他交代了鋤奸的任務。楊同烈?guī)宵h員楊慈武、肖璞、楊增美等人,設伏在井口夼村附近的交通要道,看到一人騎著車子過來,體貌特征正對榫,上去薅下來,從他身上搜出了丁綍庭寫給日本人的信,當場解決了此人。
丁綍庭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急了眼,請求他的反共同伙苗占魁幫忙調查此事。
苗占魁是趁著日寇入侵,以抗日之名“拉桿子”起來的“膠東二十四司令”之一,久據(jù)于崖子一帶,對誰干的猜個八九不離十,當即把楊瑯軒叫來,讓他供出“兇手”,楊瑯軒矢口否認。苗占魁一看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吊起來就打,楊瑯軒仍不改口。苗占魁兇相畢露,命人準備下十二口鍘刀,擺到東鳳凰崖村的胡同口,限期三天交人,否則鍘光村里的所有男人。幸好苗占魁的副官是鳳凰崖村人,他叫妻子趕緊跑去給矯鳳珍報信,矯鳳珍告訴了楊同烈,楊同烈買通看守,見到了楊瑯軒,楊瑯軒低聲說你快去找八路軍。楊同烈出來,就向著八路軍根據(jù)地的方向狂奔,正好趕上山東縱隊五支隊剛掃平了牟平北部的一支頑軍,準備乘勝消滅苗部,他一說情況,五支隊即刻南下。苗占魁率部正在鳳凰崖村里耀武揚威,聽聞五支隊到了,嚇得趕緊龜縮到崖子村的圍墻里。五支隊對著苗占魁部就是一場猛攻,一天工夫,就把他打了個灰飛煙滅。
這件事在東鳳凰崖引起了很大震動,要不是八路軍及時趕到,村里一定免不了血光之災。姜明真過去一直覺得鬼子離她離鳳凰崖挺遠,經(jīng)歷了這件事,才明白一個道理:雖然鬼子沒來鳳凰崖,可是鳳凰崖人的生活還是被鬼子攪亂套了。突然她腦子里跳出一個問號:如果有一天鬼子真來了怎么辦呢?這個問題苦惱了她很長時間,最后她自我安慰說:可能不會吧……要來不早來了嗎?
1942年11月,從海邊旋過來的風硬得砸死人,老天爺嘟嚕著臉,像在跟誰慪氣。姜明真抱著福星不敢出門,她讓丈夫出門:“孩兒他爹,你去河里看看能撈幾條魚不?俺這幾天奶水不旺,這孩子每次都嚼得俺老疼?!?/p>
楊積珊正抱著自己的娃子在學走步,一副沒聽見的模樣,姜明真來氣了,“你耳朵里塞驢毛了嗎?”
楊積珊不滿地說:“俺遛遛娃,人家的十個月都會走路了?!?/p>
“先去干俺說的事,這個要緊。”
楊積珊抱起娃子往外走,嘴里說著:“人家的事都不如你的事要緊,要緊個茄子哩!”
姜明真沒聽清他的牢騷,吆喝一聲:“南河里的鯽魚多……”
楊積珊出去沒一袋煙工夫,一臉慌張地跑回來:“孩兒他娘,不好啦,矯鳳珍帶著一幫娘們兒滿大街吆喝鬼子來了,叫大家趕緊收拾收拾跑路呢!”
姜明真忽然想到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這下子不用回答了,答案就是跑。
她把福星放到炕上,身子轉得像陀螺,一眨眼打了個包裹,一眨眼又打了一個。她冷靜地對丈夫說:“你照顧咱爹,俺跟咱媽帶著倆娃,盡量別跑散了?!?/p>
正說著話,天空中傳來轟隆隆的呼嘯聲,接著村子中心爆出一聲巨響,鬼子的飛機在丟炸彈了!福星被這響聲嚇得身子一抖,哇地大哭起來。姜明真把包袱往肩上一穿,抱起福星輕輕搖著,“俺娃不怕,娘在呢……”楊積珊提著包裹竄出門。一會兒一家人聚在了院子,忽地一片黑影嗡嗡叫著掠過了頭頂?shù)奶炜?,緊接著東南方向又是幾聲爆炸。
幾個人跑出大門,楊積珊上好鎖,就向后山跑,那里有楊積珊跟他爹農閑時掏的兩個可供隱蔽的山洞。村里濃煙滾滾,雞飛狗跳,爹喊兒叫。姜明真停下腳步,對楊積珊說:“你不是說矯鳳珍帶著婦女忙乎轉移嗎?你和爹去幫幫她,這時候別光顧自家?!崩先丝纯磧鹤?,“俺看中,你好歹當過兵,別讓人家過后笑話!”楊積珊拍拍頭,“人慌無智,俺倒忘了這個茬口。”他倆折轉身,向村里跑去。
風吹得滿山樹木嗦嗦作響,枯葉紛飛,一群群鳥雀驚慌四竄,腳下猛不丁跳出一只野兔,驚恐地扎進了荒草叢里。婆婆抱著孫子,小腳緊捯,氣喘吁吁。姜明真說咱換著抱吧,婆婆說別價,福星認生,哭鬧起來要命。
上山的是一條亂石的小路,說是路其實根本就沒個路的樣子,只是過去有人不斷從這里上山,腳底下隱隱約約有了個路的樣子,兩側盡是一些低矮的樹棵子,還得防備著別讓它們劃到孩子的臉上。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姜明真和婆婆的手臉可遭罪了,被那些帶刺的枝條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也感不到疼,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向上猛跑。
身后的雜亂聲漸漸隱去,已經(jīng)看不見熟悉的東鳳凰崖了。她們停住腳步,一看,已經(jīng)站在一片楸樹松樹柞樹槐樹的雜生林里,腳下盡是枯黃的落葉。光禿禿的樹枝切割著陰沉沉的天空。兩三只眼露精光的松鼠在枝丫間跳來跳去。她們找了兩塊青石坐下,身子骨跟散了架似的。
姜明真看看懷里的福星,小家伙竟然睡著了,她笑笑,這得多大的心??!她捋捋散亂的頭發(fā),再看看婆婆懷里自己的孩子,小家伙擰動著身子,非要下來的樣子,婆婆沒辦法,把他放在地上,架著他的小胳膊在地上蹣跚地走了幾步。因為這兩個多月的強行斷奶,自己的孩子原來胖嘟嘟的小臉瘦了,唉,要是不掐奶是不是現(xiàn)在就能滿地跑了呢?
姜明真走神的工夫,福星醒了,小眼睛瞇著笑了,她趕緊把自己的奶頭塞到她嘴里,她咂吮著,發(fā)出“滋滋”聲。正在奶奶加持下練走路的小家伙循聲看來,似乎發(fā)現(xiàn)了珍寶,擰動身子向娘這邊跑,姜明真趕緊背過身去——孩子都見不得孩子吃奶,見到了吃不上,就要耍脾氣。果然,兒子已經(jīng)看見了那久違的乳房,嗅到了乳香,他繼續(xù)向娘身邊掙扎,姜明真見狀:“老娘哎,你快把你孫子抱遠點,好不容易忌了奶,別再勾起饞蟲來!”
婆婆撇撇皺紋交織的嘴巴:“積珊家里的,啥叫俺孫子,不是你兒子嗎?看你的心狠的!”
姜明真扭過頭來,“娘哎,俺說錯話了,您別往心里去。人家把八路的后代托付給咱,俺就怕出個三長兩短的,對不起人家在戰(zhàn)場跟鬼子打仗的爹媽?!?/p>
婆婆的氣消了,逗弄著孫子向前走去。姜明真抿好大襟,系好疙瘩扣,抱起福星剛走幾步,就聽到山下傳來轟的一聲爆炸,她有點納悶,沒看見敵機飛過去啊。容不得多想,抱著福星快步追上婆婆。她們急匆匆地往上走,路變得陡峭,再爬上去半里地就到了。
這時她聽見身后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回頭看去,本村的鳳芝嫂子拉著自己五六歲的兒子跑了過來,她叫聲嫂子,鳳芝沒停下腳步的意思,“積珊家里的,快跑!剛才鬼子進村了,正在挨家挨戶搜查呢,說不定一會兒就要搜山了!”
姜明真哪里敢耽擱,小跑起來,腳下磕磕絆絆,一連幾個小趔趄,好在沒摔倒,她趕上了婆婆,“快跑!鬼子進咱村了!”鳳芝的孩子自己能跑,很快就超過了她們,一頭扎進一片野蒿地里,不見了。姜明真想可能她家在那里掏了“避難洞”。
楊家的兩個洞在山背后,相距五六十米,一個隱藏在一塊巖石后,一個被許多亂樹棵子遮擋著。她們鉆過亂棵子,爬進洞里,姜明真把包裹取下來,放在一片碎石上。兩人找平整的地處坐下,相互看看,眼里驚悸猶在,也有絲絲不易察覺的安慰。洞口大小僅夠一人鉆進鉆出,被密密麻麻的灌木叢遮擋著,不走到跟前,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里還藏著一個山洞。里面也就夠兩三個人挨擠著。姜明真?zhèn)榷犅犕饷?,空中又傳來飛機的聲音,不是一架,而是幾架,看來是要轟炸什么重要目標去了。幾分鐘后,東鳳凰崖村方向轟轟隆隆發(fā)生了一連串爆炸,接著是炒豆似的槍聲,是不是沒來得及撤退的兵工廠或醫(yī)院的警衛(wèi)部隊跟敵人交上了火……姜明真的心懸空著,敵人結束戰(zhàn)斗后肯定來搜山,萬一哪個孩子在這時候哭鬧,不就要老命了嗎?而且福星醒了就要吃奶,她一給她喂奶,兒子見了,就要鬧著吃,吃不上就哭,即便那時候,可以給他喂奶,但是自己的奶水也根本不夠他倆嚼的??!怎么辦呢?她看看骨碌著小眼四處瞧的福星,再看看躺在婆婆膝蓋上的兒子,心里一陣刀攪般的疼。
她說:“娘哎,兩個孩子在一起不行,萬一福星吃奶,咱家娃再鬧起來,可就危險了?!?/p>
婆婆緊張地望著她:“你想干啥?”
姜明真說:“俺想把咱娃放另外那個洞里去。”
“門兒都沒有??!人家的孩子是金疙瘩,咱的孩子就是土坷垃嗎?”
婆婆緊緊摟住孫子,生怕被人搶走似的。
“娘呀!你怎么這么糊涂!根本就是兩碼事,咱答應人家了,有咱一口氣,也得給八路軍留下這一寸血脈,人家爹娘可是在替咱流血拼命??!”
“積珊家里的,你就是說動老天爺,也別想把俺孫子送出去!”
姜明真放下福星,“撲通”跪在婆婆面前,使勁磕了三個頭,額角上立刻洇出一片血印兒:“你這樣,弄不好,咱就被鬼子一鍋端了,一個孩子也保不??!”
婆婆流著淚:“姜明真啊姜明真,你真夠狠心的!孩子是你的,你看著處置去吧!”
她賭氣般把孩子搡到姜明真懷里,姜明真也不多說,抱著兒子爬出洞,飛奔到另個山洞前,俯身鉆進去,她狠狠親親兒子,故作平靜地說:“孩兒啊,娘只能委屈你了,等咱渡過這一關,娘好好疼你!”她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米面窩頭,塞到孩子手里,把他放到一堆干草上,轉身往外爬去,又忍不住回頭看看兒子,兒子把窩頭丟到一邊,自己努力撐著身子想要站起,到底沒有力量,又趴到地上,無助地哭起來。姜明真狠著心,爬出來,找了些柴草把洞口封好。
她回到那個洞里,福星已經(jīng)被婆婆抱在懷里,輕輕搖動著,她的小手擺弄著婆婆衣襟上的扣子,看到姜明真湊過來咯咯笑了兩聲,她趕緊把她接到自己懷里,又辛酸又甜蜜地叫了聲:“你這個不知愁的傻閨女哎!”
沒多久,幾架飛機呼嘯而來,“嗡嗡嗡”地在她們頭頂上盤旋,那么低,從洞口看出去,就能看清機翼上日軍的標志,婆婆的臉霎時變成了一張黃裱紙,姜明真像老母雞保護小雞雛似的把福星護在自己弓起的身子下。幾枚炮彈落在較遠的林子里,炸出了一片火海;一枚落在鳳芝母子藏身的野蒿地里,立刻騰起滾滾濃煙,火苗躥得比人高;三五枚落在山坡上,炸得山體震顫,山洞里簌簌掉石屑,福星被這陌生的聲響嚇到了,裂開嘴就要哭,姜明真恰到好處地把奶頭送進她口里,她順勢吮吸著,忘記了驚嚇,像一匹找到鮮美草地的小馬駒,安嫻地享受著母乳的美妙。
母乳,最偉大的恩賜,一切奇跡的源頭,神奇的生命之泉。對嬰兒,它是天賦之權,不單是果腹的食物,更是精神的依托,物欲與意欲的合體,神啟的彌漫;它稟賦著神秘的能量,攜帶著愛、贊美、信賴、光明、溫柔、高潔、珍貴等因子,以一種直覺的方式被尚處于蒙昧中的心靈讀取。它是生命收獲的第一筆甜蜜溫馨的獎賞。有一種未經(jīng)證實的說法:若是把潔白的乳汁涂抹在一塊白布上,放到太陽下曬干,最后留下的印記是一片淡紅色,這是因為每一滴母乳都是由母親的血液化生而成的。母乳,請接受這世間最虔誠的叩拜!
姜明真的心被痛苦緊緊攫住了——從另一個洞口里隱隱傳來兒子的哭聲,那哭聲高一聲低一聲,聲聲如刀,她的心口被貓撓一般的撕痛,她的身子向著濕冷的石壁一歪,頭重重地撞在上面,一陣火辣辣的疼,此疼抵消了彼疼,她冷靜下來,目光閃著兇光,可是她一感到懷里的孩子在擰動,低頭的一瞬間,她的眼里即刻流溢出無限的憐愛,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用濃重的鼻音哼著謠曲:“南飛的大雁臉朝西哎,打漁的小船腚朝東哎,老頭兒的煙鍋朝天撅哎,小妮兒的腳丫朝地窩哎那個咿喲哎……”
婆婆的面目變得猙獰了,她站起身,就往外爬,被姜明真一把薅住,不由分說拽回來。婆婆舉手想扇她,她把左臉遞上去,“你想解恨就使勁扇吧,俺要記恨你,就讓俺不得好死!”婆婆見狀,雙手掩面濁淚奔流?!澳悴荒艹鋈?,萬一叫鬼子瞅見,哪還有個好?娃子哭夠了就不哭了?!逼牌耪f:“俺孫子要有個好歹,俺可怎么給老頭子交代啊?”“娘,俺爹是個明白人,她不會難為你的,有事你就往俺身上推?!?/p>
果然,哭聲低下去了,直至一點聲響也聽不到了,聽不到也揪心啊,是不是孩子哭得太厲害背過氣去了?是不是孩子嗆著了?是不是被什么毒物咬著了?婆媳倆心里七上八下攪騰著。
洞外有人說話。姜明真緊張地看著懷里的福星,她吃飽了奶,睡得正甜,就是這樣也叫人提心吊膽,萬一她突然來上一嗓子……她不敢往下想了,又去聽那邊洞里的聲音,還好孩子沒弄出動靜。說話聲就在洞口下方,嘰哩哇啦地聽不懂。這伙鬼子兵四處搜查,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就把那片離洞口不遠的樹林點著了,看著火勢熾烈了,發(fā)出興奮的嚎叫聲。也虧了當初挖洞時,選在了高處,而且有一片空地跟樹林隔開,才阻止了火勢向這邊蔓延。
姜明真估計鬼子走遠了,沖婆婆比劃個手勢,把福星交給她,自己悄悄探出洞口,警惕地四下望望,鬼子真的走了。她爬出洞,瘋跑著,穿過正在噼噼啪啪燃燒的樹木,面前不斷有燒著的樹枝斷落,她左躲右閃,鞋子跑丟了,樹條子撕破了棉襖,劃破了手,短短一段距離,長得叫她絕望,她甚至要失去最后的信心了——其實她是因為擔心看到的一幕無法接受,可是她又多么迫切地想看到兒子啊!
她不管不顧地扯著洞口的柴草,狼狽地爬進洞里,啊!為母的心,那一刻,流血了,兒子像一條掙扎無望的魚,身子朝下趴著,臟兮兮的小臉側向一側,嘴巴上粘著鼻涕、泥土、雜草,掛著血色的涎水,他的小腿蜷曲著,似在熟睡,肚子圓鼓鼓的,像充足了氣的小青蛙,?。∷匆妰鹤拥氖种嘎冻隽藥а纳坠?,他曾經(jīng)怎樣用力地想爬出這個可怕的黑洞啊,那一刻,他小小的心靈經(jīng)受了怎樣的絕望啊,他弄不明白為什么娘和奶奶把他拋棄了……姜明真死的心都有了,抱起弱息如絲的兒子,一只手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她輕聲喚著兒子,“小小啊,小小啊……”她把奶頭遞到他的唇邊,“你吃啊,小小啊!”她顫抖著央求兒子。兒子的唇動了動,她擠出幾滴奶水,他舔了舔,含住乳頭,吃了幾口,又吐出來,吃不動了,陷入了昏迷……
天黑下來,隨著暮色而來的是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回家?guī)滋旌?,楊家的第一個男孩夭折了。一家人仿佛天塌了。姜明真對來看望她的矯鳳珍說:“這筆賬應該算在小鬼子身上,你告訴福星爸媽讓他們多打鬼子,給俺娃報仇!”
這次“跑鬼子”的事,姜明真刻骨銘心,她不斷給人絮叨,在絮叨里責備自己心太狠,對不起娃子,對不起老楊家,她也給漸漸長大的福星絮叨,可一個孩子哪懂這些事?看看活蹦亂跳的福星,她的心一寬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那一年,田宇陪著司曉星又到乳山市尋訪育兒所和乳娘。當天晚上,她們住在乳山市一家賓館里,正好床頭有本書,田宇翻翻,上面有一篇寫膠東育兒所的文章,她停住了,認真讀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紅著眼圈對母親說:“人家姜明真奶奶真不簡單,撫養(yǎng)了四個乳兒,鬼子來了,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抱著人家八路軍的孩子隱蔽,保住了革命后代,自己的孩子卻死了,看著就讓人掉淚。你說,這得多大的勇氣??!”司曉星說:“是啊!那時候人們覺悟高,乳娘對革命后代都是拿命保護著,這叫一命換一命啊。”
幾年后,司曉星終于找到了乳娘姜明真的兒子楊德亭,當她從他口中得知自己就是那個故事里的乳兒時,她被驚得老半天合不上嘴。
經(jīng)過多年不懈的尋訪,預感越來越強烈,司曉星覺得自己正在無限接近那個生命的謎底,也許只剩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六、“親娘哎,我來了——”
田宇終于決定加入母親的行列了。
這些年,眼見年邁的母親一趟趟奔赴膠東,一次次灰心喪氣鎩羽而歸,一次次從睡夢里哭醒,一次次執(zhí)拗地重新踏上尋訪之旅……母親家門口,放著一個小行李箱,里面裝著這些年她收集的跟膠東育兒所有關的資料和簡單的行裝,她隨時可能提上它,來一場說走就走的不辭而別。每次看到這個陳舊的行李箱,田宇都心里一動:它成了母親心事的化身。
作為女兒,田宇再也無法坐視母親一次次徒勞無功地消耗自己,她畢竟已到了古稀之年,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田宇終于被母親那個離奇的夢境卷入了這場無法理喻的尋訪,決定幫這位可憐而倔強的老人完成她的心愿。
田宇在聊城市區(qū)開著一家診所,平時很忙,現(xiàn)在也顧不上了,還是母親的事重要。司曉星心里樂了。她不是那種隨便開口求人的人,哪怕對方是自己的閨女——全憑她自己出心吧。司曉星嘗遍了閉門羹的滋味,做了大量的無用功,誰叫她是一個跟不上社會發(fā)展節(jié)奏的老太太呢!田宇倒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玩得很順溜,可是人家有自己的事業(yè),這口張不得!多少年來她要強的脾性一點沒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她的“軸”是不是跟從小喝膠東的水、吃膠東的窩頭有關呢,膠東人不都有股子“軸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嗎?現(xiàn)在閨女主動向自己靠攏,這說明她的行動已經(jīng)有了更廣泛的“群眾基礎”!
原來,田宇對媽媽說的一些事將信將疑,對她的尋親持一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電視上經(jīng)常播一些紀念活動,在一檔節(jié)目中,一張泛黃的膠東育兒所的黑白照片跳入她的眼簾,她激動地叫過媽媽來,司曉星只看了兩眼,便淚水滂沱,“就是這個地方!”田宇信了媽媽的話,她不是在夢游,也不是在編故事,確實有一段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刻骨銘心的往事。田宇參與行動的興致一下高漲了。
那個詞叫啥來著?對,如虎添翼!田宇就是咱的翅膀,哎,不過咱已經(jīng)是一只老老虎了,快蹦跶不動嘍。司曉星有點黯然神傷,風霜雨露,艱難困苦,已裝滿她的行囊,卻一點也沒有彌合她那被撕裂的心靈。光怪陸離的時代離她很遠,她像個迷路的孩子,一直沉浸在自己那個自足的小世界里走不出來,那里有母愛的無私的溫情,有熠熠閃光的集體生活,有自由呼吸的空氣,她需要找到那個生命的最初的出口,引領她走向更加廣闊的世界,完成一次自我靈魂的涅槃。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隨著自己內心變得沉靜,許多沉睡的記憶蘇醒了,腦海中模糊的影像開始抽去那層毛玻璃,變得清晰起來……
她看見了那個局促的農家小院,低矮的茅草屋,大得夸張的土炕,還有那漫天風雪的白銀季……她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小姑娘,她命令爹把她馱在肩頭,去夠屋檐上垂下來的冰掛,哦,那冰掛真長??!一拉溜排在那里,像水晶宮里的垂簾,被陽光照得璀璨奪目,她伸手去撫摸,涼涼的,滑滑的,仰起頭伸出舌頭去舔,俺的老天爺??!舌頭被它黏了一下,她嚇得趕緊縮回來,放進嘴里暖和暖和,隨后,又記吃不記打地伸出來湊上去,又被冰掛黏一下,她體驗到一種新奇的刺激,滿臉興奮。
乳娘挓挲著和面的手,出現(xiàn)在門口,大吼著:“楊積珊你個夯貨!娃子拉稀,看俺怎么拾掇你!”
她沖乳娘扮個鬼臉,對她的雷聲大雨點小的做派早就習以為常,爹可不敢違拗她的圣旨,趕緊把她放下來。她想再上去,爹沖她擠擠眼,意思是別不長眼色,等她看不見了再說。她到底又騎上了爹的肩頭,他馱著她在院子外的平臺上轉圈,惹得她“咯咯咯”地笑,驚得旁邊在雪地里刨食的老母雞“咯咯噠噠”地抗議……往日灰黑色的村莊被一個白皚皚的世界替換了,村邊被暴風旋出了一個個四周高中間低的“雪窩子”,有一次她趁乳母不注意,一下竄進一個“雪窩子”里,咕嚕就不見了影兒,她吱吱哇哇地大叫,一團團雪趁機鉆進她的嘴里,她第一次意識到了死亡——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被一只粗糲的手拽了出來,像一條魚被提出了水面,她恍惚聽見水花濺落的聲音……大風“嗷嗷”叫,乳娘坐炕上,就著昏黃的燈光納鞋底,“吱吱吱”的拽麻線聲很有韻律,她就鉆在她的懷里打瞌睡,睡了一覺,睜開眼,乳娘還沒睡,看看那個鞋底,已經(jīng)納了多半個……
這些復蘇的記憶散發(fā)出一種甜甜暖暖酸酸柔柔親親切切的氣息,這是在給她的尋找之旅壯行呢。
膠東育兒所接走姜明真撫育的第四個乳兒后,她的生活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也退出了“乳娘”身份標簽。
福星之后,她又哺乳了膠東區(qū)黨委社會部部長兼城工部部長、膠東行署公安局長于克的兒子福生,另外兩名乳兒的名字沒記住。她自己生了六個兒女,卻夭折了四個,這其中自然不乏照顧不周的原因。
日子平淡如水,鬢邊的白發(fā)和臉上的皺紋是歲月流逝記下的流水賬,楊積珊還是那個大事不當家小事不做主的好丈夫,他對外宣稱“俺內當家的好數(shù)字,啥賬目到她那里,掐指一算就出來了”,他還有一點小把柄被妻子拿住了,他當了幾年兵,解放后也沒個說法。“你準是去當漢奸了,要不咋一點待遇沒有呢?”姜明真成心擠兌他,把擠兌當成干糧的楊積珊,自然是呵呵一笑,不放在心上。越老越離不開彼此了,兩人經(jīng)常一起去后山拾掇果樹,經(jīng)過那兩個山洞時,姜明真會暗暗嘆口氣,楊積珊也會沉默下來。這么多年了,兒子在山洞里的情景一直折磨著她的神經(jīng),她虧欠兒子的債再也還不上了……
小兒子楊德亭成家后,在山下平整處立了一處新宅院,離老宅挺遠。他勸父母搬下去住,照顧著也方便,老兩口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還是破屋老院住得舒服,兩下里也都方便。楊德亭看看父母身子骨挺壯實,就沒再堅持。
又過了一些年,楊積珊八十三歲上“走了”。姜明真沒顯得多悲傷,經(jīng)歷的生死太多了,都把人生看淡了。
一個人繼續(xù)守著老宅。
楊德亭上來勸她,一個人里里外外不方便,有個好歹沒人看顧,還是下去一塊住好。
她依舊很堅決:“不去!”她的理由那么充足:“俺跟你爹結婚在這里,打發(fā)你爺爺奶奶走,也是在這里,生你和你姐也是在這里,俺跟這里有緣分,就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寶殿也不想去了?!?/p>
楊德亭皺著眉,“再把你撂在這里,老少爺們兒都戳俺的脊梁骨哩?!?/p>
姜明真說:“你孝順不孝順,又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別盡聽那些蟈蟈叫?!?/p>
楊德亭說:“你得考慮俺在外的名聲,俺還得給你孫子說媳婦呢?!?/p>
姜明真沉默了一會兒,悠悠地說道:“俺真不能走,俺一直盼著哪天那幾個孩子誰想俺了,跑回來看看,俺要走了,他們找不到俺怎么辦???”
楊德亭說:“這是哪兒跟哪兒的事?。∧銕陀齼核逗⒆?,育兒所給你補助,人家不欠你的,憑啥還要來看你呢?”
他這幾句話說得挺重,姜明真氣呼呼地摸起笤帚疙瘩,“你爹都沒對俺說過重話,你給俺走!”
楊德亭自知傷了老娘,趕忙圓場:“人家都拖家?guī)Э诘?,哪有時間來看你???再說過去這么多年了,早就把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忘干凈嘍。”
姜明真拿笤帚掃掃大襟褂,一聽這話停下來,像對兒子又像對自己說:“是啊,他們都這么忙,哪有什么閑時候??!”
她四下打量打量這間黑乎乎的小屋子,眼前蹦跳出幾個孩子的模樣,耳朵里回蕩著一聲聲稚嫩的童音,“親娘——”“娘——娘——”“真真娘——真娘——”她搖搖頭,堅決地說:“興他們不來,不興俺不等他們。”
到了風燭殘年,縱橫交錯的皺紋爬滿了她的臉龐,牙齒脫落,兩腮深陷,不過,還好,她的小腳倒健旺——天??!誰能想到,這雙被早早摧殘的腳板竟如此頑強,像一雙槳擺渡著她日漸枯萎的軀殼。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隔一段時間,就有人登門向她詢問一些膠東育兒所的事,她抓住人家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呵,這是公家又想起俺們這些乳娘了,說不定,說不定福星啊福生啊,也快想起俺來了……她給人家講自己拉吧四個乳兒的故事,希望人家能幫她給這些孩子捎個話:啥時候不忙了來看看俺,俺挺想他們的。
2005年暮春的傍晚,姜明真早早熄了燈,躺在炕上打瞌睡,哎,現(xiàn)在睡覺忒淺了,總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一閉眼那些過去的事就像放電影一樣一遍遍地回放,一會兒當新娘,一會兒當了娘,一會兒見到了矯鳳珍,一會兒見到了劉志剛,喂,福星啊你別到那個井沿上去,你別胡蹦亂跳的,你怎么又變成了小泥猴?……
她一個驚怔,聽到大門響,腦海里閃電一樣一閃念:??!是不是哪個孩子來看俺了!她趿拉上鞋,忙不迭地往外跑,到了院子里,一邊系扣子一邊應著:“這就來了,這就來了……”她邊撤門栓邊問道:“是福星回來了呀?是福星來了嗎?”門外的回答叫她失望,“姜媽媽,不是福星,我們是育兒所的小朋友?!?/p>
拉開門,人真不少,七八口子。打頭的是個燙著頭的婦女,握住她的手,攙著她往屋里走,有人拿著照相機給她拍照,亮光一閃“咔嚓”一聲。
坐下后,那個婦女指指另外幾人說:“姜媽媽,我們都知道你撫養(yǎng)過好幾個革命后代,真了不起。我們幾個原來都是育兒所的小朋友,我叫李麗惠,她叫于致榮,他叫高建軍,這幾位是報社的同志?!?/p>
那盞二十五瓦的小燈泡渾身污漬,無精打采。姜明真揉揉昏花的眼,挨個打量著他們:“俺去過幾趟育兒所,說不定還見過你們哩?!?/p>
李麗惠說:“我們來是參加報社組織的乳兒尋親活動,我們幾個乳兒都跟親生父母失去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自己的乳娘是誰,這輩子過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p>
姜明真嘆口氣:“哎,你們這些苦命的孩子??!也不能怨你們的爹娘啊!但凡有一點法子,誰愿意撇下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李麗惠說:“您給我們說說您拉扯乳兒的事吧!”
姜明真看著眼前的他們,他們變成了福星、福生……末了她流著淚說:“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一閉眼就看見他們滿院子跑,福星最皮了,攆雞打狗的,福生好吃炒花生和江米糕……”
李麗惠哭花了臉,撲倒在姜明真懷里,一聲聲叫著媽媽,于致榮背過臉去抽泣,高建軍躲到門外狠狠吸著煙……
一年后的一個春雨沙沙的夜里,姜明真在那間裝著她的燦爛青春、苦澀年華、濃烈母愛的小屋里,溘然長逝,墻外那三棵楸樹輕輕搖動著,山坡上恣意綻放的蒲公英暗香涌動。
幾年后,司曉星與李麗惠相遇乳山,她說起從未見過自己的乳娘姜明真時,李麗惠講述了那次見面的情景,司曉星痛徹心扉:“我找了乳娘一輩子,她等了我一輩子,我們連一面都沒撈著見啊,我的親娘啊……”
2015年3月,司曉星和田宇奔向膠東,很有些志在必得的樣子。
田宇跟著媽媽走過她童年生活的山山水水,由此對媽媽的一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愈發(fā)認識到她之所以擁有今天的平靜生活,其實跟媽媽經(jīng)歷的一切是密不可分的,如果媽媽沒有經(jīng)歷過那樣的生活,就不會成為今天的司曉星,她的人生就會是一個新版本,而在她的新版人生,會不會出現(xiàn)那個叫田宇的女子,天知道呢。這是宿命,就像她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媽媽的支持者,這里面是不是也有她靈魂中某些未知部分的慫恿呢?
每個人都不是孤島。她認識到:那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母親生命里的人,都是她前世的星光和雨水,都是她今生的序幕;母親的痛苦來自“被時代撕裂的情感”,她既失去了早年養(yǎng)成的情感依靠,又無法認同和融入親生父母的家庭,最終如同飄蓬一樣度過了大半生,她需要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抔黃土,那份摯愛,那份牽系。
她們找到當?shù)氐狞h史部門,依然是例行公事的應付。一位接待過司曉星多次的姓于的姑娘被她百折不回的精神感動了,表示愿意以私人身份盡其所能地幫助她們。
田宇告訴小于:“楊心田這個人是關鍵,只要找到他,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p>
小于根據(jù)田宇提供的線索查找膠東育兒所的資料,找到了一些,但對于司曉星要找的楊心田,還是大海撈針,她跑到東鳳凰崖村訪問了不少老人,都對楊心田這個名字非常陌生,有熱心人搬出厚厚的楊氏家譜,仔細查閱,也沒找到這個人。他們給出的結論是楊家門里根本沒“心”字輩,更沒有楊心田這個人。小于甚至動用了公安部門的朋友關系,通過戶籍檔案,查找有沒有楊心田這個人。還是沒查到。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留下一點線索。
小于告訴了司曉星,司曉星說不可能,我親耳聽我爸爸說的,我出生后就把我給了楊心田,楊心田把我?guī)Щ貣|鳳凰崖老家交給了他老婆,怎么會沒有這個人呢?
第二天,她們租車去了東鳳凰崖村。車子曲曲繞繞地行駛在山路上,司曉星看著車窗外綿綿的山嶺,備感親切,又有些難以名狀的失落。當她站在東鳳凰崖村的街道上,看著那些青磚灰瓦的老房子,恍然如夢,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她們跟幾位老鄉(xiāng)攀談,聽著他們一口對外地人來說猶如鳥語的方言,司曉星覺得很舒服,但也聽得一頭霧水。她們四下里走了走,一無所獲,然后又去了田家村和騰甲莊。騰甲莊是膠東育兒所最后的常駐地,司曉星在那里度過了兩三年的時光,可是當年的建筑蕩然無存,司曉星滿腔惆悵:“當時這里是一片非常大的宅院,現(xiàn)在連塊磚都找不到了……”
這次尋訪不出意料地以虎頭蛇尾的形式結束了。沮喪壓滿田宇的心頭,司曉星倒不像以往那般沉重了,是啊,有人替她分擔了嘛。
但田宇很快得到了新的線索,從電視上報紙上網(wǎng)絡上,找到了幾個跟母親類似情況的乳兒,并陸續(xù)跟《乳山市報》記者孔俊娟、山東電視臺記者楊生接上了頭,他們都報道過或正在報道有關膠東育兒所乳兒的新聞。田宇信心陡增,社會對乳娘和乳兒的關注度猛增,這無疑為她們的尋找提供了有利條件。
2015年10月,司曉星接到山東電視臺的邀請,請她去參加一個乳兒感恩乳娘的祭奠活動,她欣然答應了。
她和田宇再次來到乳山,結識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多名乳兒。
按照電視臺的安排,她們到東鳳凰崖村給乳娘上墳,以志哀思和感恩。事先準備的是給一位叫肖國英的乳娘上墳,但有乳兒提議說去年已經(jīng)給肖國英上過一次墳,是不是換一位乳娘,當?shù)夭块T的人就把這些乳兒領到了一個墳丘前,告訴大家這位乳娘的名字叫姜明真,并簡單介紹了她的事跡。
儀式開始了,有人宣讀了祭文,接著鞠躬默哀,敬獻花籃。司曉星夾在眾人里,本來站在前列,心想人家這些乳兒真幸福,都找到自己的乳娘了,這位又不是自己的乳娘,應該把重要位置讓給人家,就很自覺地退到了后排。
儀式?jīng)]結束,就有人忍不住哭泣起來,跟著便是一片啜泣聲,司曉星也被感染了,抹著眼淚,她想這墳里埋的要是自己的乳娘,她就撲上去,抱住這堆黃土大哭一場。
這次活動后,司曉星跟那些育兒所的乳兒建立了聯(lián)系,相互問候,互通信息,心境開朗了許多。
田宇回來后,也沒閑著,沒事就盯著電腦屏幕查找有關膠東育兒所的資料。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竟然找到一條2005年《威海晚報》關于乳娘的報道,其中有對乳娘姜明真的采訪,姜明真說她曾撫養(yǎng)過一個叫福星的乳兒,孩子的爸爸叫史曉機。田宇默念了幾遍這個名,覺得很耳熟,對了,這個名字的發(fā)音跟自己的姥爺司紹基的名字差不多。
天??!她的心跳不由提速了,她親自見識過乳山方言的難懂指數(shù),是不是因為方言發(fā)音的原因,姜明真把司紹基說成了史曉機呢?
必須印證一下!
她通過QQ把這篇報道給了孔俊娟,并請她找個地地道道的乳山人,把司紹基這個名字讀幾遍,看看是不是跟史曉機是同一個發(fā)音。
很快孔俊娟回復她:姐,你中獎了!田宇的眼淚嘩地奔涌出來,沒想到媽媽找了大半輩子的乳娘,竟這樣以一種有點離奇的方式浮出了水面。
不過,理智告訴她還需要進一步核實。
孔俊娟很快傳過來姜明真的兒子楊德亭的聯(lián)系電話,田宇激動而謹慎地撥過去,對方的乳山方言她一句聽不懂,楊德亭很熱情,他說等會說普通話的兒子回來,就讓他給她回電話。在焦急的等待中,電話來了,那頭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他把田宇的話翻譯給了旁邊的楊德亭,再把楊德亭的話轉給田宇。
楊德亭告訴她:“俺從小就聽俺老太太嘮叨那些事,根本就不信她的話,以為她編著糊弄小孩子呢,后來政府每年派人慰問她,俺們才相信她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是說過撫養(yǎng)過一個叫福星的女娃子,她爸爸是‘三軍的大官,曾經(jīng)騎著馬來俺家看過福星,她媽是膠東醫(yī)院的醫(yī)生?!?/p>
田宇問了一個關鍵問題:“您爸叫什么名字?”
楊德亭的答案,把田宇剛剛沸騰的心打回了冬天,還是對不上茬兒??!我媽的養(yǎng)父應該是楊心田啊!
她又問:“您爸改過名字嗎?”
“一直就叫這個名,身份證上就是這仨字?!?/p>
田宇茫然地撂下電話。雖然沒有最后落實,但姜明真是媽媽的乳娘這個事實,應該基本拿準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司曉星,司曉星有點蒙,姜明真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已經(jīng)遇到很多次了,她從沒把她跟自己的乳娘聯(lián)系在一起。她還是將信將疑,田宇說現(xiàn)在就差一個扣子沒解開了。
這個扣子的解開多虧了山東電視臺記者楊生。田宇把幫媽媽尋親的進展告訴了楊生,楊生建議做一期現(xiàn)場尋訪的節(jié)目,他認為她們已經(jīng)抵達了真相的“門口”,就差臨門一腳了,他可以助攻一下。田宇跟媽媽商量,司曉星一百個同意。
幾天后,司曉星、田宇和楊生的制作團隊出現(xiàn)在東鳳凰崖村。
司曉星跟遇到的人攀談,述說她被姜明真撫養(yǎng)的故事,有些上年紀的老人殘存著一些印象,“是??!那時候俺才十幾歲,姜明真大娘給俺的印象是她總在帶孩子,就沒見她身邊閑著過。”“聽俺家老人說,明真嬸子給八路軍拉扯過孩子?!?/p>
當姜明真問到那個實質性的問題:“你們知道不知道楊心田這個人?”沒一個能接茬兒了。從上午問到下午,這個問題就像一個“死穴”,一點到上面,這天即刻聊死了。
楊生本以為就是一層窗戶紙,沒想到碰上了銅墻鐵壁。攝影師已經(jīng)累得疲疲沓沓,臉上寫滿厭戰(zhàn)情緒。楊生作為編導,眼看這次策劃要泡湯,也焦躁起來。
紅日西沉,絳彩絢麗,西天如張畫屏。
村民們陸續(xù)歸來,街道上響起“嘀嘀”的汽車聲、“丁零零”的自行車聲、“突突”的摩托車聲、“噠噠”的拖拉機聲、“咩咩”的羊叫聲、“嘎嘎”的鴨叫聲,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演奏出一支山村的“暮歸曲”。
司曉星已口干舌燥,可還想抓住時機再問幾個人,楊生沖她搖搖頭,意思是別做無用功了。司曉星心有不甘啊,都知道自己的乳娘是誰了,怎么就解不開最后那個謎團呢?解不開這個疑團,那個結果就是一個存疑的結果。田宇也示意她別再浪費時間了,畢竟大家已經(jīng)忙了一天,夠累的了。
她嘆口氣,看來還是一頓夾生飯?。?/p>
正在攝像師忙著收拾設備時,漸漸暗下的暮色里,一位騎著電動三輪車的老人停在他們身邊,好奇地問:“你們這是干啥呢?”楊生說:“我們做節(jié)目,尋訪一個人。”老人好奇地問:“你們找誰?”楊生說:“找一個叫楊心田的人。”老人哦了一聲,又重新打量了他們一遍,輕輕說了一句:“這個人,全鳳凰崖村也就我認識?!北娙艘粫r沒反應過來,老人一加動力,電動三輪鏗地發(fā)動起來,跑進了一條胡同里。
楊生大喊一聲:“追!”
大伙呼啦就沖著那條胡同奔去,出了胡同,就見那人正往街北一所院子里推車子。眾人跑上去。
老人洗完手走出來。司曉星問道:“大兄弟,我叫司曉星,姜明真是俺娘,俺來找俺娘呢?!?/p>
那人看看她說:“我叫楊曉光。姜明真不是你親娘,你親娘是部隊醫(yī)院的?!?/p>
“你怎么知道?”
“聽我媽說的?!?/p>
“你媽是誰?”
“矯鳳珍?!?/p>
這時楊生偷偷指揮攝像師架上了攝影機。
司曉星問:“我聽我爸爸說當時我是被楊心田收養(yǎng)的,可是姜明真的丈夫不是楊心田??!”
楊曉光指指身后的房子說:“這個院子就是楊心田的老宅子?!?/p>
司曉星啊了一聲,有種石破天驚的感覺。
楊曉光繼續(xù)說:“楊心田是我母親的前夫,他在村里的真名叫楊坤思,楊心田是他參加革命后的化名?!痹跅顣怨獾臄⑹隼铮P于司曉星被送到姜明真家撫養(yǎng)的種種關節(jié)都一一打通了……
解放戰(zhàn)爭進行到后期,中央決定調膠東部隊南下,徹底摧毀國民黨的統(tǒng)治。膠東子弟兵那時候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到幾十萬人,久經(jīng)沙場,能征慣戰(zhàn),可是膠東人也有個致命的缺點:戀家。為了解決南下干部尤其是已經(jīng)有家室的干部的后顧之憂,組織上決定能夠跟著南下的家屬盡量帶上,那些不能帶走的盡量離婚,以免拖了后腿。指示下達到各級婦救會,婦救會就宣傳發(fā)動那些不能隨軍的婦女跟丈夫離婚。矯鳳珍接到通知后,傻了眼,她一雙小腳,注定沒法跟著楊心田南下,她又是村婦救會主任,怎么辦?她一咬牙,帶頭跟楊心田辦了離婚手續(xù)。楊心田帶領部隊離開了膠東。矯鳳珍后來再婚,生了楊曉光。關于楊坤思改名楊心田的事情,東鳳凰崖村只有矯鳳珍、楊同烈?guī)讉€人知道,隨著他們的老去,這個秘密便被帶走了。好在,矯鳳珍兜底都告訴了兒子楊曉光,順帶著把楊心田如何抱回一個孩子,她如何去做姜明真的工作,把孩子交給她撫養(yǎng)的事情,也告訴了他。
這段隱秘的歷史,一直諱莫如深,卻掩蓋了一位女性果敢豪放的英姿,也湮沒了一位平凡女性在歷史轉折關頭作出的巨大犧牲。小人物的命運在大時代的磨眼里被碾得粉身碎骨。在一定意義上,矯鳳珍跟姜明真一樣屬于農村最早覺醒的婦女,她們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時代,便無法自主,風顛雨簸,她們隨著時代壯麗輝煌,享受偉大的榮光,也隨時代俯仰跌宕,獨自品嘗榮光背后的寂寞與惆悵。
那一晚,司曉星睡得特別踏實,那個夢竟沒再光顧她。
2015年年底,司曉星和丈夫、女兒驅車趕到東鳳凰崖村,大雪紛飛,似乎老天在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歡迎她的回歸。許多人勸司曉星你的乳娘找到了,也該歇歇了。她說我虧欠我的乳娘太多了,我覺得她應該活著,我把她接到家里好好給她盡孝,現(xiàn)在她走了,可她的后代在啊,我要去認親。別人勸她認什么親,添這個麻煩干什么?司曉星耷拉著臉不高興,我沒報答我乳娘,我總該認下這門親,力所能及地幫幫他們。
見到楊德亭后,姐弟倆拉著手,好久沒分開。中午楊德亭在酒店辦了一桌酒席,叫來了至親好友,見證司曉星的歸來。楊德亭說:“俺娘住在老房子里就是不愿搬出來,俺這邊的房子挺寬敞的,俺勸她好多次,她總說俺得等福星回來,俺走了她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了。今天俺姐回來了,娘啊,你在天之靈看到了嗎?”司曉星跟楊德亭抱頭痛哭,淚水和著淚水,悲傷摻著悲傷,他在替娘哭自己一生的等待有了著落,她在哭自己這一生的漂泊終于落在了實處……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大雪初霽,朔風嗚咽。
楊德亭帶著去看那所老宅子,他在前邊引路,司曉星輕捷地跟著,步子嫻熟得異乎尋常。
當他們踏上那條通往山坡的曲折小路時,司曉星一愣,她快步跑到楊德亭前邊,激動地喊著:“我認出來了,我認出來!那不是那個小院嗎?那不是那三棵大樹嗎?”
她瘋了似的奔跑著,云層低垂,在她的頭頂竊竊私語,北風退避三舍,積雪發(fā)出歡呼,剎那間,那座農家小院變得燈火輝煌,響起了哭聲笑聲說話聲叮叮當當?shù)亩绮寺暱┛﹪}的雞叫聲吱吱悠悠的擔杖聲,一切都活了,那是一幅倏忽打開的人間煙火氣息濃郁的鄉(xiāng)村畫圖,她奔向它,張開雙臂,竭盡全力地高喊著:“親娘哎,我來了——”
(本文為長篇非虛構作品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