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參與一項文學賽事頒獎。主辦者為專業(yè)文學報刊,而承辦者的主業(yè)雖是建筑設計,但各環(huán)節(jié)的構思,則體現(xiàn)出成熟的文化設計。歷經(jīng)數(shù)屆之后,此獎參賽面越來越寬,輻射力越來越強,評委的眼神兒越來越準。
我個人體會,這個獎不光提攜作者,也培養(yǎng)點評者。前幾年在嵊州,頒獎會已經(jīng)開始,主持者笑瞇瞇地走過來,遞給我一等獎的文章,讓我現(xiàn)場學習,然后上臺匯報心得。對方用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猝不及防的方式,急就章的方式,就是為了栽培我的判斷和鑒賞。結果我太不爭氣了,倉惶上臺,前言不搭后語地對付一通。這一次,他們改換手法,提前將一等獎的文章發(fā)來,提供給我一份從從容容、細嚼慢咽的福利。
斬獲散文一等獎的《不滅的碉樓》,讓人欣喜。我一向把散文當作寫實的文體,以此為標準,來概括一下這篇出色的文章。作者加拉巫沙的祖上,留下一座偉岸的碉樓,一共六層。三層以上,布滿窗口一樣的射擊孔,這反證出,碉樓主人的尊貴。眾多的仆人和家丁,都是作者出生于彝族名門望族的人證。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土改時期,碉樓充公,成為生產(chǎn)隊的倉房。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之后,這座具有地標價值的建筑,被莫名其妙地拆掉。籠罩整個作品的,是一層神秘又凄美的背景。碉樓的漢族設計師,在施工期間,與彝族的女仆相好。因彝漢不得通婚的戒律,碉樓完工之日,這對情侶雙雙上吊。歲月流逝,到了不久之前的某一天,從事建筑設計并擁有足夠財富的堂弟告訴作者,他已打定主意,依照原樣,再造碉樓,以傳承、重塑民族血脈的榮光。
從以上大致介紹,作品的題材與素材,完全可以構筑起一部厚重的小說。但幸喜作者,運用了散文的形式。于是,呈現(xiàn)給我們的,既有小說的故事想象,又有散文的意境欣賞。作者的獨特在于,他一反常規(guī),偏偏運用大氣、洋氣的文字,表現(xiàn)質(zhì)樸的山地風物。就作品而言,我不再繼續(xù)說三道四,請允許我照本宣科,朗讀末尾兩段。試一試,作者烘托出的祥云瑞氣,能不能將各位吸引進來:
半月后,又見堂弟。“唰”一下,效果圖鋪在了寬大的茶幾上。只見碉樓威猛,雄姿英發(fā),壯志凌云。彝人得意的紅、黃、黑三色,恰當?shù)夭世L在碉樓頂層的雕梁畫棟上,像牧人戴著昂揚的頭帕眺望遠方。那些栩栩如生的牛角、羊角,葵花樣式的木制斗拱,仿佛躍出紙張,蝶變成了故鄉(xiāng)滿山漫坡的牛羊,羽化成了莊稼地沿埂守望的一排排向日葵,熱烈奔放,一帶黃金。
現(xiàn)在要緊的事情就是靜等時間,靜等堂弟雷厲風行的動作,靜等碉樓在故鄉(xiāng)的一隅,向著天空生長。此刻,我要把這個追問歷史、銜接時空、傳承文脈的秘密告訴風。使者般的風啊,請你盡快傳遍整座山林。
我讀得不好,但這位加拉巫沙寫得好啊。
寫散文的人,通常都容易自負,因為他們大都經(jīng)歷過一種煎熬。散文高手,幾乎等同于情書高手。尤其倒回去三四十年,談情說愛,不靠票子說話,不靠車子說話,不靠房子說話,因為這幾樣,相互都缺,便主要靠情感說話。而當面言情,又往往羞于出口。于是,山盟海誓,寄望鴻雁傳書。想想看,情書是那么好寫的嗎?現(xiàn)實里素靜的人,在情書里得激情澎湃;現(xiàn)實里狹窄的人,在情書里得博學多才。為了俘獲對方,情書會將當事人改造得面目全非。故而,多數(shù)散文作者,主動或被動,有意識或無意識,都有過刻苦的文字歷練。當他們不再玩弄情書的把戲之后,曾經(jīng)的咬文嚼字,曾經(jīng)的字斟句酌,用來鼓搗散文,通常比較靈驗。而恰恰正是這些寫散文寫出了點名堂的人,特別容易虛胖,特別喜好上下嘴皮一碰,發(fā)出怪異的聲響。
對那些名氣稍大些的散文寫手,諸位如有興趣,不妨上網(wǎng)搜搜他們的自述、演講或訪談之類,幾乎不會讓人失望,一定可以見識不少驚嚇他人或欺騙自己的傻話。因時間寶貴,我不舉例。盡管我也像小崔一樣,抽屜里有一大堆“證據(jù)”。說這些,只是真誠地期望,各位獲獎者不要驕傲。二等獎、三等獎、優(yōu)秀獎不必驕傲,就是拔尖的一等獎,也不必驕傲。因為文無第一??赡軐懙帽饶氵€好的那個人,此刻或許就坐在你的身旁。只不過他沒有你的運氣。
名 人
這些年來,名人行情,大有牛市之勢。各處比學趕超,編撰史志成風,發(fā)掘鄉(xiāng)賢上癮。哪怕昔日一塊窮鄉(xiāng)僻壤,亦能鑲嵌出“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高朋滿座、勝友如云”的錦繡文字。
只看眼下,“觀山品水”“詩文頒獎”之類活動,議程愈加講究。主席臺不坐上幾位“著名”水貨,彩是剪不動的,幕是揭不開的,儀式是啟動不成的。其實,就連操辦者,除開曉得來客虛虛實實的頭銜,亦難以說清贗品們的來龍去脈。雜花野卉茂盛,嘉賓舉止怪異,餐宴上小小座簽,不留神擺錯一個位子,會當場敗掉半桌人的胃口。
話雖這么說,我內(nèi)心深處,卻欽慕質(zhì)地優(yōu)良的名人。前些日子,一月之內(nèi),兩赴安徽合肥,就為完成自己景仰賢達的夙愿。
安徽乃名人大省,合肥系名人大市,僅憑我淺陋的見識,便可列出一份長長的名單。但陰差陽錯,多次瞥見的安徽,只是火車飛馳中的浮光掠影。想想可嘆,活了大把年紀,人生幾近收攤,卻連皖地尚未踏足,豈不愧對自己。
進得合肥,主人個個氣定神閑,顯現(xiàn)出沉穩(wěn)與大氣。邀你東去西往,先看肥東,復瞧肥西,再隨意喝茶吃飯。自然,依當?shù)厮渍Z,必嘗“肥東肥西老母支(雞)”。涼拌也好,清燉也好,紅燒也好,都是久違的土雞美味。唇齒留香的幸福中,未忘來意,我?guī)追峒懊嗽掝}。主人莞爾,含笑勸慰“已有安排”。
浩瀚巢湖,西北岸邊。安徽名人館,好一座徽派“宮殿”。占地面積6.5萬平方米(九個標準足球場大?。?,建筑面積3.8萬平方米。這般規(guī)模,就名人專題場館而言,國內(nèi)最大,世界第一,已屬板上釘釘。
該館匯聚古往今來的安徽翹楚,個個赫赫有名,多達五千之眾。館舍內(nèi)外,氤氳開文韜武略、彪炳史冊、聲震環(huán)宇的圣賢氣象。這叫人震撼,亦同時感動。主人別樹一幟,不用虛構史實、謬托偉人,不靠道聽途說、涂抹燦爛,只是靜靜地將客人帶來,讓頂天立地的名流,濟濟一堂,對我們進行一場集體接見。運氣、福氣充溢于心,循序前行,令人步步頂禮膜拜。而重溫安徽、再來合肥的念頭,就萌動在留連忘歸的此刻,并想象出日后呼朋引類、聯(lián)袂而至的快慰。
我十六歲那年,十八歲的戰(zhàn)士蔡永祥英勇犧牲。入伍僅二百四十余天的新兵,凌晨守衛(wèi)在錢塘江大橋。從南昌到北京的764次客車隆隆駛來,蔡永祥迎面躍身而上。一截橫臥鐵軌的粗大木頭,被他拼死搬開的剎那,整個人卷入車底。
通常說,名人的聲名,與業(yè)績掛鉤,需歲月積淀。而未及弱冠之年的蔡永祥,視死如歸,無異于以瞬間的爆發(fā),轟動全國而蓋棺論定。如今,究竟還有多少人,未曾忘掉這位勇士呢?我是記得的。1966年,告別少年,開始朦朧醒事。年初校園里的閱報欄前,在黃昏的閱讀中,淚流滿面的我,記住了縣委書記焦裕祿,記住了新華社記者穆青;年底捧著收音機,一句不落地聽完了蔡永祥。僅就年齡而言,后者是與我挨得最近的名人。危急關頭,人家能挺身而出,成就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而我會怎樣?曾問過自己,且問出咬牙切齒的狠勁:“你行嗎?”實話說,應對突如其來的兇險,與血氣方剛無關,與老當益壯無關,可能義無返顧頂上去,亦或許一念之差退回來。想當年少年有志氣,以憋足一口氣的方式記住蔡永祥,連帶著,竟依稀未忘,他的故鄉(xiāng)是安徽。
這回在肥東,無巧不成書,聽聞蔡永祥的出生地,正是城南長臨河。我的探訪,倏地變得單一,遠離古代包拯、近代李鴻章等當?shù)孛?,而回返少年情結,專注于與我僅差兩歲的偶像。
又一日,肥水以西,三河古鎮(zhèn),楊振寧的出生地。我預先請示領隊,獨自先行造訪楊氏舊居。東西向一溜狹長的老屋,屋內(nèi)每件展品,以各自不同的“經(jīng)歷”,述說著同一個聰慧孩童,如何在外婆膝下,蹣跚學步,牙牙習語,識字描紅。數(shù)年后,這位翩翩兒郎,離開三河,走向廈門、北京,遠涉大洋彼岸,成為三十五歲獲得諾貝爾獎的才俊,成為專業(yè)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標桿,成為享譽世界的物理學泰斗。
東端最后一間屋子,舊居陳列的尾聲。面向南墻,意猶未盡的瞻仰者,駐足于一幀《人間晚晴》的照片。楊老與翁帆,手牽手,走進一片盛開的油菜花。熱烈的金黃,恩愛的伉儷,湛藍的天穹,祥和的原野。二十八歲與八十二歲的融匯,譜寫出驚世駭俗的世紀情歌。人世間的美好,單就琴瑟和鳴,難出其右矣。這亦讓一切損人不利己的花邊鼓噪,徒留笑柄,映襯出無事生非者做人的荒謬。
見識過眾多假貨,仰慕名士的初衷始終未變。慶幸自己,每每受到杰出人物精誠之氣的觸碰,仿若諦聽到怦然心跳。合肥神奇,先后不過數(shù)日,胸腔里屢屢搖蕩開來。
任芙康,四川達州人。1975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歷任《天津文學》編輯室主任,天津市文聯(lián)《藝術家》《文學自由談》主編,編審,天津市寫作學會副會長。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