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潼
穿過橫貫的一脈山巒,車道線模糊的柏油路連著我和故鄉(xiāng),沿著路往下開去,我和那些院子離得越來越近了。
約莫十幾年前,那時我大概四歲,正是開始記事的年紀。相比于文字道理,小孩總是肯把記憶花在五彩斑斕的空間上,幸得院子使我過的并不無趣。
頭一個要說的院子,自然是自小長大住的地方。對當時四歲的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成為各種游戲的合格后花園。院子里的樓一棟七層,不高,吃過晚飯想叫朋友出來玩,站在底下吼一嗓子就行。走到窗戶對應的樓下,使勁叫一聲朋友的名字,不過半分鐘,你就能滿意的看到那扇窗戶的窗紗,摩擦吱呀著挪去另一側,探出一個毛絨腦袋,應一聲經(jīng)常聽不見后半音的話,閃回窗戶里去了。前院有個大停車場,緊靠著的是一條葡萄藤走廊,那經(jīng)常是我們的第一據(jù)點。小時候見了什么都覺得大,爺爺喝茶的玻璃杯拿在手里覺得又沉又燙,奶奶擦手的潤膚油也覺得沉沉一罐,所以葡萄藤走廊里看到那些昆蟲便覺得如同怪物一般奇異又龐大。每每看到此等龐然大物,又驚又喜。兩個毛腦袋湊在一塊兒,新奇地看甲殼蟲帶刺的肢體插著土地行走,兩個觸角打探著前路。前院的一只尾部帶白的甲蟲是我們的常勝將軍,我們經(jīng)常用樹枝引著它和其他昆蟲碰面,“怪物”之間的爭斗是小孩子最喜歡看到的,卷起的沙粒土石、在陽光照射下油光的外殼、仰倒過去的“敗將”,都是院子里的我對這個世界最開始的探索。院子里還有個兩層樓的活動中心,麻將室被大人們占據(jù),隔壁的健身房就是我們的第二據(jù)點。摸爬滾打,倒屬實是我們的“健身”房。樓底的負一層是鍋爐房,那是我們恐懼的地方,由于里面燒熱的鍋爐太危險,大人是禁止我們這些孩子進去的。越是被禁止就越是好奇,因此常常在房門打開的縫隙向里窺探:銅棕色的鍋爐臥在噼里啪啦的煤堆里,底部通紅,周身被蒸汽環(huán)繞,活像地獄的撒旦。明顯高于外界的溫度使得門框中分明可見一股熱浪,燒鍋爐的叔叔抬起被煤渣染黑的手向我們示意禁止,看到這個手勢我便高興極了,窺探完縫隙后消失的好奇心轉(zhuǎn)而被恐懼覆蓋,正擔心他要是叫我進去可怎么辦才好。后院有很多小片的“田地”,種著青椒、番茄等蔬果。熟透的青椒和沒熟的番茄是我們認為蔬果最好看的狀態(tài),經(jīng)常貓著腰鉆過主人家的窗戶底下,哆嗦著伸出手,碰到蔬果的那一刻又小聲驚叫,一來二去遲遲未能摘下,卻聽見窗戶里隱隱透來兩聲主人的咳嗽聲,那其實是一種警告,我想。后來在院子里碰見種菜的奶奶,她笑吟吟的看著我們路過,我們卻真如做賊似的一下也不敢抬頭。用膠水涂著昆蟲粘在樹葉上做成標本、圍在樹杈四周等著捉住停在樹干下面的蟬,現(xiàn)在想想倒是頗有魯迅先生的百草園之趣。后來趁著放假的時間回老家,再來這院子,多了許多陌生的面龐,我再也無法像兒時那樣,見到誰都能張口就問好了。玩伴們也基于學業(yè)各奔東西,即便是見到,也不過打打招呼,寒暄兩句。兒時的院子里那些欣喜,都被冠上了“以前那時候”的名號,方才明白越是那些豐盈的時日最是無情。
另一個院子,是太姥爺太姥姥的院子,它就在名叫南街的巷子的最里面,就索性也叫它南街。父母工作忙的時候,加上放假,我白天的時日就在南街度過。一扇高高的雙開鐵門,得用門上的鎖邊敲邊叫著老人家開門。但實際上叫開門的不是敲門聲,而是一只名叫點點的小狗。它脖子上掛著太姥姥用毛線穿著鈴鐺打成的項圈,有四歲的我半個腿高,是我在南街最好的玩伴。我猜每每我靠近那扇門,它都能敏銳地察覺我的到來,不然怎么會在我敲門前就透過鐵門歡快地向我搖著它的鈴鐺。確定是我在敲門之后,它急切地叫著,提醒太姥爺來給我開門。大概是因為半人高的我使得它更容易親近,太姥姥總說只有見著我,它才是人走到哪跟到哪。吃飯的時候它蹲坐在我腳邊,我悄悄給它丟一兩塊盤里的肉,它竟也懂事地悄悄吃著,當然,也許是為了更順利地獲得再一次的投喂。南街的房子前有個不大的前院,我在那踢鍵子,太姥姥搬著個小凳子打毛衣,太姥爺快活地點著煙鍋鍋砸吧砸吧嘴,點點繞著我直跑。這樣歲月靜好的畫面,現(xiàn)在想起,便覺得無比珍貴了。今年在老家過年假的一個夜晚,回家的路上特地讓父親繞去南街看看。我知道那里早已面目全非了,拆遷和舊房屋的改造讓以前的南街徹底被推翻。但令我意外的是,如今的南街竟如同從未是我的世界一般,我透過車窗望著父親指著的那條路,他告訴我這就是南街,可它陌生的叫我無法與回憶相聯(lián)系,哪怕是與以前一個模樣的一棵樹、一段臺階也沒有。那天我失落極了,生命的消亡并不是真的消亡,真正的消亡是它曾經(jīng)的存在再也未被任何人記起。
離開求學再返回,這樣的循環(huán)年復一年,南街和小時長大的家屬院的面目已經(jīng)消散在這十年里,但順著那條車道線模糊的柏油路,我總會一次又一次覺得自己又正向著它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