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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

2021-09-05 21:50八零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婆娘大江

春天到底是像模像樣地來了。幾日前,那陣倒春寒連尾根毛也縮巴干凈了。推開門,依舊覺出冷,可那冷也不像先前直扎到皮上滲到肉里再往骨縫里鉆,只在膚面懶懶地磨著蹭著。天還沒有大亮,老鴰山喳子們在枝上跳著鬧著,若擱幾日前,準(zhǔn)沒這般好心情。

老海打著哈欠深吸一口氣,仿佛缺氧的魚。也差不多吧,腦子里笨笨的重重的,殘留著夢境中扯帶出的一團(tuán)影像,擠壓著他面葫蘆一樣狹小的大腦空間。那影像含含糊糊甕聲甕氣,弄得他整夜睡得吃力。下意識砸巴幾下嘴,像以往一邊嚼飯一邊同他婆娘閑叨,總是說,時光真叫邪吶,咋就能……就能一下就模糊了記憶呢?想著,哆嗦一下。

已經(jīng)沒那么冷,可他還是哆嗦一陣噴嚏幾下,又像是從前自家那匹老馬在打響鼻,要抖落一鼻頭的冷水。推開院門,微紅的天光在眼前盛大地鋪開,他不哆嗦了,握緊手里的籃子把?;@子里裝著幾根昨晚新磨的鏨子。籃子里還備有冷食,他不打算在家里吃。自打干上眼下營生,他已不習(xí)慣在家里進(jìn)食了。難不成,要我同那幾只不曉事的雞和滿院子整日沒心沒肺叫嚷的鳥雀擠在一起用餐?他嘴角掛出來一些笑意,輕輕搖了搖頭。倒是覺得,整日跟在屁股后面的老狗大黃忠誠呢,也為它帶了食,他們要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共進(jìn)早餐。之后,美好的一天由此開始。

趕到采石場,正好是那個點(diǎn)兒:太陽剛剛露腮,屁股剛剛落座舒服。狗呢,也不怎么喘了,一切就緒。更重要的是,這時刻仍沒見著幾個人影。他覺得此時此刻只有他們倆近距離地待著望著,才叫踏實(shí)。是從什么時候起,他忽然有了這么偏執(zhí)的想法呢?大約兩年前吧,那時也是春天,剛接手這活,性情卻起了變化:不再愛熱鬧,不再往人堆里鉆看人家打牌賭錢下棋唱鼓詞拉騷呱,也不再接蓋屋的生意,更不去別家婚宴場給人砌灶搭臺了??墒堑灭B(yǎng)活自己呀,只好接新活。往年就是給人開山打石干的來。不想,不僅干得來,這一干下,又不想不過就年把光景,就做出名氣來了。找他的人,就只認(rèn)他的名,就頻繁地拎著好禮專拜他了。

太陽尚未露臉的半途上,也就是剛踏上東山腳不久,他和大黃遛了一會,在一座小墳院前止住腳步。那是他每天都誤不了的首要大事:于爹娘的墓碑前坐坐,喘口氣,說幾句囫圇話。但今天,他有些猶豫,因?yàn)樽蛞鼓镉滞袎艚o他了,可一覺醒來呢,就又什么都記不起。他猶豫著該不該當(dāng)面再問個清楚,問問她身后跟著的那人是誰,又怕娘劇烈地咳嗽、罵他,罵他老糊涂不長記性了。從前她就愛罵他,看你整日呆頭呆腦的,跟塊石頭樣。每當(dāng)這時,老海就低頭笑,嘿嘿,我就是個跟石頭打交道的嘛,說著抹抹嘴帶上工具進(jìn)山去了。那時娘還沒有躺進(jìn)山里呢,那時候婆娘也沒有躺進(jìn)山里。眼下,他只覺得腦子里笨笨的重重的。嘿嘿,我打小就笨嘛,書上的事總是記不住嘛。又說,對啦娘,用我制的石碑做枕頭,夜里睡得還踏實(shí)吧,啊?然后,他朝石碑上的照片看了又看,照例,磕兩個響頭,奉上一雙饅頭,便離去了。這是太陽剛剛冒出點(diǎn)頭的時候。

眼下,太陽亮起來,熱起來,仿佛嚼在嘴里的食物,也是酥軟溫?zé)岬纳秸浜N读恕?/p>

笨黃,說好不挑食,吃,多新鮮的雞蛋呀?他似乎想起什么來,對著那狗笑了。那狗呢,就往籃子里看,拿鼻子嗅,沖他眨巴眼,也做出想笑的樣子,又是搖尾又是蹦跳,爭搶他手里的油餅。他揪下一瓣餅抵到它嘴邊,嘿嘿,今天忘了油餅的事啦,你不愛吃雞蛋。他瞇縫著眼看太陽,說,你看咱這好春陽像不像一只煮雞蛋?狗不說話,它才不想被他糊弄。這時候這個叫作老海的漢子站了起來,出神地說,比雞蛋要營養(yǎng)著呢。他又想,沒有它,這每一天,可就沒啥活頭。

海這個名字是母親取的。大平原的皖北,不知道為啥是這個名。他兄弟四個,他是老四,三個哥哥分別叫江、河、湖。這么想來,倒也算得上順理成章了。只是,老二老三已經(jīng)不在,只有他和老大江了。老二多年前在鎮(zhèn)邊水泥廠做臨時工幾年后得肺癌死了,老三兩年前打南方一個建筑工地的升降機(jī)上摔了下來。打那以后,老海就決意不再為人建房,大有逃脫人世的念頭。不是說害怕危險,而是覺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空空蕩蕩起來,空的叫他不踏實(shí),叫他恐高,即便站在他常蓋的那種三層小樓上抬起頭看天也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正巧這個時候,他的婆娘又得病亡故,他的天,就徹底地空掉了。倒是在最后時刻,他又慘慘地笑了:終于趕在女人咽氣的頭天晚上,實(shí)現(xiàn)了他的承諾,親手為她打造好了那塊大理石墓碑。他干得了這個。

海……這是去年就給你做好的,以后穿著去看我嘛。女人氣息奄奄地指著一筐布鞋說。

何止這些呢?婆娘本就是好婆娘,算不上啥好家景吧,卻勤快得緊。除了勤快,還能忍,單說剛嫁來那幾年,老海母親還活著,不知受了她多少氣。婆婆不喜歡兒媳自有婆婆的理由,兒媳不買婆婆賬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可她呢,不這樣,都能容,不頂撞,也不跟老海鬧。就是這么個人呢,脾氣好,鄰居們都這么說。真就個脾氣好,婆婆得了胰腺癌在縣城住院的時候,她將兒子們送到大老遠(yuǎn)的孩子姥姥家,天天一把屎一把尿在醫(yī)院伺候。醫(yī)生問婆婆,這是你親閨女呀?她就哭了。一直到死,她都當(dāng)著她的面罵自己,說不該那么對她。說,下輩子就給你做牛做馬吧。就將家里最值錢的那匹馬分給了老海。

那馬呢,是婆婆出嫁唯一的嫁妝,活了整整四十年,一直沒干過什么重活。老海和婆娘對那馬比別人對親人都親,死的時候,他們出乎所有人意料,為它舉行了葬禮。雖說簡簡單單,卻也沒人像他們那樣對待一匹牲口啊。老海極稀罕她婆娘,什么都順?biāo)?,答?yīng)下她許多事。剛病那會,她跟他開玩笑說,海啊,你看吧,我啥事都要替你做,你最后能替我做啥?老海感到愧疚,好日子答應(yīng)了的沒怎么兌現(xiàn);給兒子娶房媳婦,彩禮太重,沒著落,且越發(fā)的難。無非就是婆娘說,海呀,我想吃油炸餐鰷了,于是他到水壩去捕。海啊,我想吃地皮炒雞蛋,他就到雨后的坡地上找。盡是些不值錢的雜碎事。他想,這輩子,我給過她什么呢?想來想去,想來想,只想出幾行熱淚。當(dāng)她有一天叫兒子端出那筐提前做好的布鞋時,他終于忍不住當(dāng)她面落淚了。兒子頗為不解,說,不就是幾雙……還沒說完,老海就抄起一把錘子將他轟出去了。不光眼里流淚,心里也流淚:對于這么個兒子他感到失望極了。在外面打了幾年工,結(jié)果是兩手空空而歸。婆娘是知道他心思的,這時,她就傻傻地笑起來,海啊,我都幫你想好了,就為我打塊碑吧。

山里出大理石,又有那手藝,雖說從沒有打過碑。他就想起他最早干山活時的那些快樂時光,帶婆娘上山,玩“滾雷石”的游戲:將開出的石頭一把推下去,轟轟烈烈的巨石,便在他們的叫喊聲中翻下山了。海說,壯觀吶!婆娘說,以后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名字打進(jìn)這石頭里吧。老海就去捂她嘴,瞎說啥呀你!可他還是打了,他念過些學(xué),識一些字,字也算寫得湊合。誰叫這是最后的要求呢?她說,海,你打的碑我枕得踏實(shí)嘛。于是,他連天加夜干。之前匆匆拜了劉福明老頭為師,不難學(xué),選材,造型,刻字,著色,一股腦,只要用心,對老海說不是難事,何況劉老頭早想收這個徒弟了。就打成了。手下的第一塊碑完成了,隸書刻得深,線條算得上溫順,周邊鑲著對稱兩簇花,不是通常所見的牡丹。她交代說,不要牡丹,說下輩子也不圖富貴,還和你過一般人日子。是六月菊,刻得挺傳神。劉老頭點(diǎn)頭說,合適,這花適合訣別用。那兩叢六月菊上落下了老海不少顆眼淚。她見了,激動地直顫,不停說謝謝。老海哽咽,咋還謝上啦呢?兩人就抱在一塊。后來他就無法再抱她了,實(shí)在忍不住了就抱他親手刻的碑,趕在天尚未大亮上工之前。那時刻天地間昏沉一片,活著的人還不大見影,他就偷偷上山與老伴抱上了。他覺得經(jīng)他手的石頭也是暖軟的。

實(shí)際上,有段時日他曾在心間立誓,以后再不為人刻碑了。但那年后除他婆娘,還故去了兩個重要的人,一是他師傅,一是他親兄弟湖。剛剛丟下的手又拾起來,就是打那時起,扔不掉了。他覺著打了半輩子石頭,已經(jīng)和那些沒有生命的物質(zhì)建起了感情,常常是邊干活,邊引吭柳石明那首《精美的石頭會唱歌》。說也怪,他五音不全除了國歌唱啥都跑調(diào),唯獨(dú)那首不走譜,還唱得挺動情,引得工友們頻頻停下來聽他唱,催他唱。于是他就唱: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當(dāng)刻完人生的第三塊碑后,他又忽然挺激動地意識到:能以這種個人的工作為死者送上最后一程,也是件頂重要的事。況且,他要為兒子攢錢,況且劉老頭亡了這項(xiàng)工作就無有可替代的人了。也并不是完全無可替代,也可以從市鎮(zhèn)上買,但四里八鄉(xiāng)就認(rèn)了老海就認(rèn)了他的手藝。不單單價廉純手工古法雕刻,更在于心,只要看看他工作時虔誠的模樣就清楚了:半跪著,手指搓了又搓,袖口撣一遍,又一遍;眼睛左右歪著瞄,簡直就是一個好木匠。尤其是,他用嘴巴對著每一道刻痕,不斷小心吹拂,好似一名好剃匠吹掉而不是擦掉顧客后頸上的碎毛,一名虔誠的牧師親手撣去神龕上的灰塵,咋能不叫死者家人滿意甚至感動落淚呢?葬禮尚未起樂,儀式已經(jīng)先在他手下展開。死者,不單是生者和死者,就都離不開他了。

他本想將這門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的手藝傳給兒子的,但兒子哪里瞧得上這等營生?不但瞧不起,反而當(dāng)著里外人說“晦氣”。

老海就怒了,咆哮道,瞎講,這是積德!沒用,反而招來兒子更加刻薄的回?fù)?。說他沒本事養(yǎng)家,說他從兩個女兒那兒賺來一車嫁妝卻不愿為長子拔一根毫毛。這徹底激怒了老海。被激怒了的老海不是對他怒目圓睜,而是忍不住在婆娘的墳前流淚,自己烀自己巴掌??捱^打過之后,他繼續(xù)拼命干活,直至將自己干累了干得快垮下去才停手。雖說大部分時間待在山里遠(yuǎn)離了兒子聲言斷絕子父關(guān)系,也不再主動和他說話,但他心里清楚,如今皖北娶親高昂的彩禮費(fèi),憑兒子自己之力,是無論如何都難以解決的。唉,都三十好幾了呀,他嘆。為此,他默默承受內(nèi)心的苦與累,起早貪黑著干。就在昨晚,兒子破天荒從縣城回到家中,撂下句“反正那東西我要定了”,便甩身走了。老海傻愣了半天,沒聽明白意思。

昨晚之前,老海可是累得不輕。他再次為老屋的事忙活了半天,找到朋友老古,為倒春寒后屋頂上殘損的瓦片做修復(fù)。老古算得上“工友”,在墓上給人砌墳,泥瓦匠出身,都是靠死人吃飯的。老古說,這個老房子,都快倒掉了還整個啥整?老海說,沒,不為啥,老弟看著能不幫忙嗎?老古說,好好,我?guī)停傻綍r候誰不都一樣?。吭跁r間面前誰都沒有特權(quán),況且現(xiàn)今村里還有幾人?

老屋頂一修補(bǔ)好,剛下到地面上,老海手機(jī)響了。老海接著手機(jī),幾乎要癱倒下去。因?yàn)樗拥搅藬?shù)年來,從沒有接到的訊息。

話說,老海活兒干得好,也就有同行嫉妒,但是嫉妒是沒用的。于是他也似乎變得高傲起來。孤傲是對活人,而不是對死者。人死了,就都一個樣,不管他活著時是貧富優(yōu)劣。這話,是他剛剛對他的大黃說的。村子里,這一類,最初是和劉老頭交流,現(xiàn)在卻變成這條老邁的黃狗了。更多時候,是對著婆娘的石碑絮叨,說,婆娘呀,那邊兒的人,是不是也夸我手藝好呀?這么說過,當(dāng)弓起腿要走時,他便會很自豪地掐著腰,向山坡上左右看。看著,數(shù)著,到昨日黃昏下工回去,又?jǐn)?shù),一共是八十塊。短短不到三年呢,已形成了一座上規(guī)模的墓園了。不單單是本村本隊(duì)人,也多有城里來的,村干部很會做生意很會來事。想想也是:山雖不是什么大山名山,水呢,也不是著名的江河湖海,只是個時不時干涸的山體水壩荒山野地。但眼下,山間開滿了桃李,各種樣兒的其他果樹,也正嫩骨滿枝,要不了多久,就會繁花似錦,想想就讓人覺得踏實(shí),覺得死,也實(shí)在是一件可以享受的事。

老海對于死亡的認(rèn)識,來自他八歲那年。起先是爺奶,那時,他并不覺得恐懼,甚至還懷著無限期待。因?yàn)橐坏┠菢樱涂梢杂袉恃缑朗吵粤???謶謥碛谧运母改赣H。雖說那時他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已成長為一名壯漢,但在為他們守靈時,還是感受到了無以訴說的恐慌。他突然覺得成為孤兒是世間最大的不幸。父母親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母親活著時教他讀書斷字,雖說自己并非出于書香門第,若不是母親教誨,他也不會成為一個有口碑的老實(shí)人。父親在他眼里是英雄,參加過某次北方邊境戰(zhàn)爭,后來負(fù)傷復(fù)原,雖平時極少和他交流,關(guān)注他的時候總是比母親少,卻也在某些方面潛移默化影響著他。他跟他重復(fù)最多的一句話是:每個守住自己陣地的戰(zhàn)士都是英雄。

他想,眼下,這塊向陽的山坡,就是他的陣地,遠(yuǎn)近這些那些,自己親手打制的墓碑,就是他的兵士。他要帶領(lǐng)他們傲然挺立于這座正在被無限開發(fā)著的山村,讓外面的人知道他的聲名,讓外面的人看看他親手打造的靈魂軍團(tuán)。這么一想,他就將兒子的事給忘了。老海眼下,心里有說不出的輕松。

吃罷早飯,人影開始攢動起來。活人大軍正滾滾而來,先是,上山踏青掃墓的;再是,在村野間溜達(dá)逡巡,論著生前身后事的。春天真正地來了,人都活泛起來,傲然起來。

正著手開工,手機(jī)響了,喜洋洋的鈴聲,是大江。大江,他的親哥哥。大江就要如期回來了,估摸中午就能進(jìn)山了。老海百感交集。昨天就接到他的電話,一整夜都是夢。

大江是個神秘人物,老早就出去了。沒人知道這么多年他在外頭做了什么。村人們猜測紛紛,有說他做了份雖然報酬很高卻相當(dāng)?shù)魞r的叫作都市“試藥人”的工作,有說他被騙去干了傳銷且現(xiàn)在還成了頭目;更有說他去了索馬里做了海盜。甚至說,被捋去非洲做了奴隸。老海從不為此辯解,也不為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所動,只一心刻他的碑,以“砰砰通通”的金石之聲回答塵世之中的疑問。他覺得,在死面前,一切都虛無渺小不值一提。況且,哥哥一去數(shù)載從無音訊,又如何替他偽造說辭呢?他不是那樣的人。好面子,但從不撒謊。可今天卻是撒了:早起時他對著爹娘墓碑在心里說,放心吧,大江好著呢。

眼下,他終于想明白,那夢境中跟隨在母親身后的人,是誰了,是大江!他想起來,之前大江在電話里用嘶啞的聲音告訴他,他快不行了。說明日回來,要他盡快為他制一塊碑。眼前一切,都還在夢境里??!

老海就徹底失眠了。一瞇眼,腦子里盡是哥哥那張年輕俊朗聰慧的臉。幾兄弟中就數(shù)老大長得好,受人喜歡。為此,幾個兄弟早年沒少對他翻白眼吐唾沫,結(jié)著伴兒地與他不對付。而老大呢,畢竟是老大,并不怎么計較,只是對三人一笑了之,沒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后來有件事使三兄弟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那次老小老海莫須有地受到大隊(duì)書記王小富的欺負(fù),大江二話不說提著一桿氣槍便要去跟王小富拼命,任由受到什么威脅,不管別人怎樣勸,都毫不退縮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最后,終于叫那個在那個特殊年代里專橫一方的村干部連聲說:“好好,光腳不怕穿鞋的。好好,老子怕你啦!”老大自此之后,名聞鄉(xiāng)里。

自打這件事后,兄弟仨在村里再沒有受過什么欺侮,且弟弟們在心里,對這位大哥敬佩起來。有次老海不解地問,哥,你真不怕呀你?大江說,咋不,那種惡勢力啥不要命的事不敢干?老海說,那你還敢?大江這才告訴他關(guān)鍵原因所在。原來他從一位“混道”的朋友那里得知,當(dāng)時上面正鐵面要查辦王小富的事情。正是嚴(yán)打時期,誰都知道風(fēng)向。所以,即便他有些背景,也不敢將事情弄得太僵。老海暗暗在心里贊嘆哥哥的聰明。

如果說,帥氣與聰明是老大的長處,那么他的缺點(diǎn)就更加顯著,是固執(zhí)、偏頗,凡認(rèn)準(zhǔn)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遠(yuǎn)超過他的軍人父親。日常生活中,諸如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主動退學(xué),為了朋友義氣經(jīng)常向外借錢,賭博呀之類的事,更是家常便飯。他的不務(wù)正業(yè)叫父母痛苦不迭。正當(dāng)他們打算與之一刀兩斷時,他的固執(zhí)發(fā)揮到了極致,再次不聽家人勸阻,帶一名都市歸鄉(xiāng)的發(fā)廊女,遠(yuǎn)走高飛了。那風(fēng)塵女子老海見過,風(fēng)騷異常,整天和大江膩一塊。大江呢,曾向大家表示今生非她不娶,這徹底將父母惹惱了??扇菒烙衷鯓樱克麄冸p雙消失,一連數(shù)年,直到父母先后死去,也沒有傳回來半點(diǎn)音訊。

所有這一切他一個人默默承擔(dān),老海心里跟著苦了數(shù)載。父母去后,也便漸漸不怎么掛念他這位親胞大哥了。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尤其是家人相繼離去后干上刻碑營生,他的內(nèi)心越發(fā)變得如山腳下壩水般平靜,比那還靜。他心里再沒什么悲傷,臉上反倒是掛著一層笑意,仿佛刻上去的。即便是王小富的小兒子王大成,現(xiàn)今的村委會主任在他承接的活兒上大做手腳占盡他的便宜,他也是不氣不惱,欣然接受。這叫他的兒子咬牙切齒,直罵他是“窩囊廢”,老海就搖頭笑笑??偸沁@般,他對著父母的墓碑說,唉,窩囊廢就窩囊廢吧,誰都有那天,蹦跶再歡,到最后,都不過是條可憐蟲,何必呢?他就變得心如止水,安心于手底下的工作了。

但是,他絕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突然接到大江的電話,得知是那樣一個結(jié)果。多年來培養(yǎng)出來的好心境,瞬間瓦解了。

不但昨晚輾轉(zhuǎn)失眠,之前幾日,他的心就不由地亂跳,于是手頭上的活兒出了狀況。那些天,他為王大成的一位親戚刻碑,由于心神不寧刻錯一個筆畫,不但耽誤了半日期限受人家責(zé)難,還白白賠付了一塊碑錢。

昨夜,他又夢見母親,母親似乎安慰了他。他想,是啊,既然哥哥這等命相,又何必過于悲傷呢。他甚至想,這樣也很好呢,盡早到父母那兒盡孝,也算不錯的選擇嘛。

大江是中午出現(xiàn)在東山山口的。

東山是他們曾經(jīng)共同的樂園,盡管那時候山中盡是雜樹荒草一派荒涼氣息,并不像今天桃李滿目、一番新鮮景象,但,卻有著他們的好記憶。是啊,那么多點(diǎn)滴的記憶。

小海呀,還記得那年帶你進(jìn)山捕蛇嗎?

多年后,他們在打石場相見了。沒有寒暄,沒有擁泣,也沒有過多唏噓。大江溫情地握著老海老繭叢生的手,率先這么問道。

怎能不記得了?老海是什么都記得的。他想,盡管我是個笨頭笨腦啥都記不住的人,可是,和大哥的往事卻未曾忘記絲毫呢。

那時他們都還是少年,三兄弟里頭數(shù)老海對老大翻白眼最少,所以他的事情老海并不十分反對。退學(xué)后的大江主要任務(wù)是放羊,就常帶著老海常往東山里跑。有次,大江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四,兄弟里就屬你膽子小。老海不好意思地笑了。咋不是呢,當(dāng)大江已能殺雞殺狗的時候他連只螞蟻都不敢踩呢??匆娏藛崂纤??什么?蛇窩啊,就在前面的叢草里。嗯,那就由你把它們捉來吧?老海確實(shí)看見了蛇,可他卻,快速地向后退縮了。

哈哈,當(dāng)時沒嚇尿褲子吧?慫樣。

大江每說一句話都要強(qiáng)烈地咳嗽一陣,蠟黃枯瘦的臉上再也沒有多少光彩,畢竟是一個重病之人嘛。當(dāng)老海猛然意識到這一點(diǎn),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但他還是叫自己平靜下來,舔著干裂的嘴唇笑說,哪能呢?

大江站起身向四周望,用手指了指說,對,就是那地兒,當(dāng)年我們在那兒遇見蛇。是我一石頭暴斃它的呢。老海本以為他說到這個,心情會好些,不想,大江卻猛然蹲下身雙手捂住臉哭了,唉,一切都是孽,昨夜我夢見那些花斑蛇又來尋我,向我索命了。

老海心中一片沁涼,拍起哥哥的后背。

老海知道他今天要來帶了酒,他們便喝起來,讓那許許多多的往事做了下酒菜。

真是天翻地覆啊。大江的情緒忽然好起來,這村子,哪還是,從前的村子呢?

是嘛,一切都變啦哦,有些地方連我都快認(rèn)不出啦。老海摸了摸身邊蹲著的大黃。

老海開始為他介紹家鄉(xiāng)這多年來的主要變化,修上了水泥路通了村村通,東山北側(cè)是一個附近發(fā)電廠的廢渣處理廠,越來越多的老房子被來歷不明的人買去建成了農(nóng)家樂,東山也得到利用成為一座大型墳場。

大江說,真想不到,原來的窮山窩,搞了這么多名堂。老海說,項(xiàng)目多著呢,就是人,越來越少啦,再過幾年就徹底荒了……

咱家的老屋還好嗎?大江忽然問。

老屋是祖?zhèn)鞯睦衔荩锏睦衔?,也是大江的遺產(chǎn)。當(dāng)年父親去世前孩子們已經(jīng)成年,便立下遺囑,三個兄弟各分到一筆錢蓋了新房,唯獨(dú)老大受了屈分了那座破落小院。屋院雖破,卻也結(jié)實(shí),都是爺輩父輩們從山上一塊塊背下來的條石砌成的。起初,看起來必定稱得上壯觀的,分給大江后就見出頹相了。大江出走后,隔三五年的,老海就找人修繕一番,免得風(fēng)吹雨淋癱倒掉。老海一直視它為紀(jì)念,雖說早建了新房沒人住了,可他們的爹,他的幾個兄弟都出生在那兒。

母親臨終前曾經(jīng)對他說,海啊,老大雖說還沒有回來,可你要替他看好這個家?。?/p>

好,好,好著呢哥。老海說,老海臉上泛著陣陣紅潤,等一會,這就帶你去看看。

這,這么多年你……老海還是有點(diǎn)忍不住這么問了。他當(dāng)然有疑問,對他的過往。

沒……沒什么嘛。都是過眼云煙啦,不值一提呀。大江轉(zhuǎn)移眼神,看往別處去了。

老海也便不問,但過會又問,有后嗎?

嘿嘿,沒有。大江微微笑笑,這么一來,你不就能少刻幾個字啦,省錢,省錢嘛。

這話叫老海心里又一顫。

治不好了?

治不好啦。就這幾天吧。

哥,可別難受,就能去陪爹媽了,不像我,做個孤兒,在塵世里飄,沒著落。

是,是,我想的開,想得開。不擔(dān)心嘛。

你真這么想?

哈,大風(fēng)大浪都過啦,啥都能想開嘛。

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就是……就是想把我埋在爹娘身邊,就是照顧好咱們祖屋,把我一部分埋在老院里。

那是自然……老海囫圇著說一句。

春天是真的來啦——春風(fēng)和暖,吹在臉上讓人舒坦。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油菜花送來陣陣花香。兄弟倆,各自躺在一塊大理石上休息。老海說,哥你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后都為啥?大江說,不為啥,就為到頭來有塊好石頭睡著。他們就都笑起來。

大江說,海,你知道母親當(dāng)年為啥給咱四兄弟取這幾個名字?我哪里知曉,我當(dāng)年讀書可沒你好嘛。大江歪過頭看老海,老海也歪過頭看大江。那是因?yàn)樗M覀円簧柬橈L(fēng)順?biāo)M蹅兿窠雍D菢涌吹瞄_走得遠(yuǎn)嘛??墒俏掖蠼?,向外奔騰了那么多年,還是想著回到源頭。海啊,我去之后還有個要求,除了將骨灰埋在父母身邊,再拿一部分埋進(jìn)咱們老屋院子里,行嗎?

行啊。我答應(yīng)過了嘛,別費(fèi)心了……

但是,當(dāng)大江隨著老海回到祖屋前,他們?nèi)俭@住了,戰(zhàn)栗著雙腿,幾乎要倒下去。

兒子沒有馬上看見老海,老海按了好一會太陽穴,才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

爸,干什么呀你,爸?兒子似笑非笑情緒曖昧,又轉(zhuǎn)過臉指揮別人分拆鍋房去了。

干……干什么?老海幾乎又要眩暈過去,你……你這是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你?

不都明擺著嗎?你就別死守著你那該死的老觀念了吧,你就……

好個敗家子……老海扶住一旁的槐樹。

這怎么叫敗家呢?這叫廢物再利用。

兒子一臉嘲諷樣地在旁邊一塊大青石上坐下抽煙,一邊轉(zhuǎn)頭看到了大江,瞧了又瞧,說,瞧你西裝革履的,怕不是也看上這老宅子了吧?好眼光,好眼光。又呼哧站起身說,如今我們這村什么都賣,可惜你來晚了。這房子已經(jīng)出手啦,您別處瞧去吧。

大江笑笑拍拍袖口要走,老海兒子又喊住說,大叔哎,要我做個中介也是行的哦。

晚上,老海和大江趁都別人走凈了,悄悄帶著酒食進(jìn)入了尚未坍塌的老屋里。

老海費(fèi)了好大勁才在家里翻出一盞老式煤油燈。煤油是找不到了,代替以香油。這想法是大江提出的,大江笑著說,海,我們既然是重溫過去,氣氛上要有那個意思嘛。老海說,怎么弄?大江說,記憶是有光的,至少搞盞提燈吧。老海也笑,喃喃說,記憶是有光的?老大你不愧是個走南闖北的見識人呀。他們像一對毛賊那樣潛入老院,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院子了,圍墻已不再,鍋屋羊圈儲物房已鏟平,只剩下堂屋幾間主體結(jié)構(gòu)。

所幸,屋里除從前的擺設(shè)不見,余下的還是叫他們感到親切。墻壁上數(shù)年前的粘貼物還在,他們看著嗅著,仿佛一下子順著一個窟窿掉進(jìn)了進(jìn)去,報紙泛黃摻著雨漬殘破不堪,歷史在文字里終將面目衰老。畫面上則是父親從部隊(duì)帶來的有關(guān)爆破方面的指南,或者大人物們走下飛機(jī)時笑容可掬的臉孔。屋子里其他殘存的一切早已蒙塵,但他們老兄弟倆的記憶卻是不會。大江指指里間靠北墻的一塊地方說,老四呀,你知道當(dāng)年這里是啥擺設(shè)嗎?老海說,那還用問,那是咱們的床位嘛。倏忽間,春風(fēng)吹進(jìn)了屋里,一切聲音,仿佛都蘇醒了。當(dāng)年當(dāng)他們已經(jīng)記事,他們曾一起問母親他們是怎么來到這世上的,母親笑著指著大床下面說,你們呢,就是從這床底下扒出的。眼下,他們蹲下身。老海說,瞧見沒有,這還有痕跡呢。瞧見啦,大江說,當(dāng)時咱們真是夠傻,娘那么一說,咱們就真信了,就真在床下挖起坑啦。

他們在幾間屋子里秉著老燈巡游,四處照,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他們都還記得年幼時每當(dāng)八月十五,他們的母親都會在面燈上插入一根火柴桿,火柴桿上裹緊棉花,燈窩里點(diǎn)幾點(diǎn)香油。母親說,端著吧,端著每間屋子都照照,這樣五毒不侵,人就安康,就會長命百歲了?,F(xiàn)在他們仿佛回到過去,物非人也非,不免傷感起來。老海說,哥,你看房梁上。大江就看,他記得房梁上曾駐過一窩燕子,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啄著新泥前來。那家燕子可是他們少年時光里的常客,大江還曾攀著梯子觀察過里面的雛燕,一代又一代,大江想,那些燕子的后代還記得有這么一處叫作家的地方嗎?還有那房梁呢,老海又說。大江不用想馬上說,嘿,那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喲。那年他們兄弟倆偷了刻碑人劉老頭家的櫻桃,被人家追進(jìn)了院子??墒莿⒗项^并沒有找到證據(jù),原來他們兄弟倆將櫻桃裝進(jìn)小籃子吊在了房梁上。他們又照到最東邊的屋子,以前放置糧食。有一晚,他們兄弟倆在那睡,睡到半夜老海突然醒了,覺著腳趾疼,大江一看,原來他的腳趾頭被老鼠啃了。燈傳到了大江手里,老海開始跟隨著他游。這次他們出了屋,在院子里溜達(dá),哪處是他們兄弟幾個常常小便的地方,哪處是他們偷了人家家兔吃后埋骨骸的地方,哪處又是奶奶去世他們吃大桌的所在……他們兩位老兄弟就像一對孩童,臉上掛著笑帶著光,一一燭照每一個能認(rèn)出的角落。

最后走回屋,他們在里間床鋪位置墊上一塊石板上坐下。這里曾是他父親他們兄弟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們爹媽死去的地方。生與死眼下終于走出交集。此刻他們內(nèi)心安然。

哥,咱們這是咋了?老海神情有些恍然。

沒咋呀,多好的光景。大江平靜地說,我總以為我會死在外頭,可還是見著了老屋。

老海沉默了,他猛咽下一口酒,覺得腦子里笨笨的重重的什么都有了,就是找不出要說的話。他本想就父母去世大江卻不在身邊埋怨他幾句,但一想到,他們即將相聚,就什么都不說了。共同的記憶使他們心靈相通,眼下走馬觀花了一番,當(dāng)他們重新坐進(jìn)現(xiàn)實(shí)里,他又成為了那個不善言談的老海。

海,你知道那時我有多罪大惡極嗎?

老海有些驚訝,張大了嘴。

你記得當(dāng)年咱家那匹老馬嗎?

自然記得嘛。老死了,被爹媽埋進(jìn)了咱家莊稼地里了。

嘿嘿,然后呢?大江斜著眼笑起來。

然后……嘿嘿,就化成了一副骨架唄。

不不,不對嘛,然后是,它就被我連夜挖出來,拿來招待我那些道上的兄弟啦。

你,你……你可真夠萬惡的!

是,是啊,你沒說錯,我就是個萬惡的人。那么多年我萬惡的事做多了,坑蒙拐騙什么沒干過呢?最漂亮的一件,是我敲詐過一個大老板,那真是回腸蕩氣?。?/p>

老海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盡管對于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他早有領(lǐng)教,但生活封閉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做出什么更多更出格的事??裳巯?,他又能說什么?他早已是時光的棄兒,也即將成為他手底下石碑上一個空洞的名字了。他看著他,重重地碰一下杯子,笑笑說,哥,你侄兒的事……

不說這個嘛。他說,他說著重重地捂住了胃部,我們看不了那么遠(yuǎn),啥都在消失啊啥都在來臨嘛,我們管不了那許多。可是海啊,他腦門上冒出來許多汗,可是海,有一點(diǎn),我們就是死,也不敢忘了我們的出生地。

他們喝著聊著,漸漸地,油燈暗弱起來。

大江忽然振作起來,說,四弟,現(xiàn)在你這營生做得怎么樣?

不行呀大哥,東山墓地如今被認(rèn)為是違法經(jīng)營,不讓入駐了,快干不下去。王大成撈得太厲害,被上面警告了。不過你不必?fù)?dān)心我,咱們大隊(duì)的人還是可以開開后門的。

開后門?有意思。他深情地望著他這世上唯一的親兄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說,海啊,這是三十萬塊錢,不多,哥所有的財產(chǎn),給我那急需用錢的侄兒做見面禮吧。

老海沒去接,狠狠地擺手,哥你別寒磣我。你放心,這老屋他們拿不去,你放心哥。

大江笑笑,老四,這事你別操心了,拿著錢給兒蓋房買車,老屋的事,我有辦法。

你能有啥辦法?哥呀,這都是兄弟我的錯,你就安下你的心吧……什么都別操心。

晚上,他們兄弟倆決定在老屋里同睡一宿。老海從家里搬來折疊床,他們睡下了。

春風(fēng)不但給人世送去春暖花開,也為他們兄弟倆的夢境帶來溫馨。老海望著朦朧的月光睡不著。最后睡著了,夢見了許多美好的人與事。一幕又一幕,他睡得相當(dāng)踏實(shí)香甜。夢境中,他又見到母親,母親微笑著瞧他,他也笑著瞧母親。父親呢,仍舊一副嚴(yán)肅古板樣,仍不主動和他說話,只是低頭擦拭著老海為他燒去的那幾支木質(zhì)步槍。

老海就跟母親說,娘啊,昨晚你托夢給我我現(xiàn)在算是想明白啦,您就安穩(wěn)地睡吧,枕著我為你打制的大理石枕頭安睡吧……

第二天一早,當(dāng)老海從香甜的夢境中醒來走進(jìn)堂屋里,發(fā)現(xiàn)大哥斷氣了。

他瘋狂地跑過去,哭著喊著,跑到床邊。

老海沒哭。從未有的從容呢,只哀嘆一聲默念了一句,哥呀,你路上走好?。?/p>

然后,很多人就進(jìn)來了。嘩嘩啦啦的,什么神情都有,叫老海脆弱的神經(jīng)劇烈顫抖。

他跑了出去。跑起來,躲起來了。他一口氣跑到了東山,他家祖墳前,像個沒娘的孩子那樣,嗷嗷大哭了半晌。末了,他說,爹呀娘,哥終于沒有忘記你們,來看你們啦,我是來告訴你們他回來了,就收了他吧。

大江入葬那天,老海穿得厚厚的,他感到了冷,神情還是恍惚,默念,都人間四月天了,咋又回去了呢?季節(jié)咋又轉(zhuǎn)回去啦,又冷上了?他夾緊衣服,看了看頭頂,昨晚突然來臨的倒春寒,使粉色的桃花殘破不堪。

那桃樹,是他去年從老院里移過來的。

八零,原名楊飛,1980年生于安徽宿州。作品散見于《山花》《西湖》《青年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安徽文學(xué)》等?,F(xiàn)為安徽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36屆高研班學(xué)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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