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圓夢
在我十四歲那年或是更早一點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耳朵開始有了一些變化。懵懂無知的我逢人交談便說一句:“昨天晚上你在枕頭里聽見了什么?”可是被問到的人總是垂著眼簾漫不經(jīng)心地答一句:“沒有?!?/p>
我開始意識到我的不同。
我不知道我聽到的是什么。剛開始的那段時間里,我只能用抽象的語言或是蹩腳的手勢以荒誕不經(jīng)的方法描繪我聽到的畫面:每當夜晚臨近十二點,我會突然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被人生拉硬拽出來。重重地從云端摔落,左耳正對干癟開裂的地面,雙手像是被禁錮般地不能伸展,全身被無形的質(zhì)量壓迫著,只有一絲意識游走于崩潰的邊緣;在那僅存的感性認識,在那俶爾閃現(xiàn)斷續(xù)拼湊的信號中我得以窺見了——先是無限遠處朦朧模糊的轟然作響;緊隨著的是荊棘長矛般撕裂耳膜的蜂鳴,不斷被拉長延展成為尖銳的呼嘯迅疾果斷地一遍遍刺破我的軀體,像是黑云壓頂?shù)臅缫疤幱樞ψ鳂返目耧L,或是驚濤疊起的海面上毫不留情割裂一重巨浪的閃電,抑或是極盡人類之力構(gòu)筑的直插云天的巴別塔,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用來比喻壓迫、尖利、毛骨悚然的實體都能在這里被我列舉;呼嘯聲硬撐到筋疲力盡才偃旗息鼓敗下陣來,把舞臺讓給連綿不斷的白噪音——收音機調(diào)到不存在的頻道或是電視信號突然斷掉的時候,經(jīng)常能聽到的那種聲音。鴉群在我腦海中盤旋,間或閃過一道刺目的光束——一聲驚雷般的轟鳴;旋即不帶任何結(jié)尾,奏鳴曲后沒有頌歌便是戛然而止的寂靜,只有時鐘敲響十二點權(quán)當謝幕;壓迫我的力量也流水般消逝得一滴不剩,猛然坐起后,胸口才傳來窒息的疼痛。
于是我一遍遍地向身邊的人復述這段經(jīng)歷,干涸枯竭的內(nèi)心渴求著引起哪怕一點的共鳴;我向父母講述,我向老師講述,我向同學講述,我向登門拜年的街坊鄰居講述,我向路過的野貓野狗講述,我講過一個個春夏秋冬,我一次次生病發(fā)燒喉嚨嘶啞,直到把我自己講成別人口中的祥林嫂、神經(jīng)病,我遇見他們的時候第一句話還是“昨天晚上你在枕頭里聽見了什么?”
那時候我在學校非常不受歡迎,討厭我的人說我活在幻想之中。我明白總有些人喜歡把所有同自己觀念違背的想法稱作幻想,可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擅長空想。我不止一次地猜測過,我聽到的聲音是地底灼熱炙手的巖漿在汩汩流淌,是一場未能如約而至的暴風雨,還是流言風語惡意中傷不脛而走刮起的疾風?王爾德說,群眾對什么都懷有難以置信的寬容,除了天才。我當然不敢以天才自居。如果沒人愿意探求你的生活,你至少沒有干擾他們的生活,你打開電腦文檔的時候也沒有妨礙他們蹭網(wǎng)打游戲;同樣,如果沒有哪個靈魂愿意同你共鳴,甚至你看不出誰有靈魂,你至少還能安慰自己,至少你還會因此而哭。至少你有,對吧?
后來我就哭不出來了。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面對某些問題的時候我有多無力。我十四歲時左耳的奇遇早已在我和旁人之間豎起一道高墻,折疊成一個箱庭,從那以后我再也談不起噓寒問暖雞零狗碎,弄不懂最新上映的電影和馬克·李維的書。我僅有的機會在他們賣弄學識的空當里,可每當我試圖講起我自己,講起我的理論,講起我的似是而非朦朧的雨巷,嘈雜的指責沒過我的喉管:“你在說謊啊?!?/p>
最先逃走的是我的左耳。我可以摸到它,從鏡子里看到它,我可以通過聽別人告訴我:“你耳朵上有道疤!”來確認它的存在,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沒有左耳了。它死了,在我死去之前先我一步死了,沒有刀光沒有血絲沒有傷疤沒有裂縫沒有斷開的神經(jīng)沒有手術(shù)后縫上的訂書針,從內(nèi)而外沒有一個細胞壞死,可是它死了。在我再也聽不見‘宇宙賦格之音的夜晚,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它不但死了,還腐爛發(fā)臭變質(zhì)流出了膿血。那天晚上我捍衛(wèi)著僅存的一絲意識搖搖晃晃地撐到天明,惶惑地尋找那些曾經(jīng)撕裂我貫穿我刺痛我的聲音,尋找那些尖利的刺、黑白變換的畫面與奪目的光束,可是沒有。所有的一切在瞬間——仿佛我是個巨大無比的麻煩般離我而去,連一句道別都懶得說,像極了飛鳥撲上天空、雨水順著地板的裂痕消失無蹤。我安慰自己,像童話或者田園牧歌里經(jīng)常寫的那樣,孤獨的旅人無法忍受星星的呢喃耳語在他腦海里叫囂,于是在某個夜晚只身流浪踏進了大漠孤海;可他是帶著他的全身,至少是帶著他的左耳一起出走,而我卻只有左耳出走。
我開始做夢了,像正常人一樣,像你一樣——噩夢、怪夢,什么都有。我夢見他們在背后笑話我是瘋子;我夢見整個教學樓上全是學生在撕試卷,漫天飛舞的白紙蓋住剛結(jié)了花苞的玉蘭,蓋住粉云一般紛紛揚揚的櫻花樹,蓋住帶著蔥蘢綠葉氣息的女貞,蓋住地上隨處可見的蒲公英車厘子,蓋住教學樓,蓋住操場,蓋住銀杏葉,蓋住寫滿情書的宣傳欄,像雪一樣,像沙塵暴一樣,奪走春夏,只剩秋冬……我不想做夢,我還不習慣做夢。我用濃得色澤好似石油的黑咖啡擊潰一個個夢境,于是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雙眼也出走了。
我還能看清東西,我不近視,但我不是透過我自己的瞳孔,我在借用別人的眼睛看東西,一雙明亮的、透著光的眼睛,不同于我的那雙——被我自己挖下來,親手扯斷連接視網(wǎng)膜的每一道血管神經(jīng)的那雙。
第二天我感到腹部空蕩蕩的,不是因為饑餓,而是我很清楚,我的胃被人切走了;第三天我不敢用雙腿走路,我完全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第五天我失去了右手,第七天我出走了嘴唇……今天我的大腦也離開了,它是帶著我所有關(guān)于左耳的記憶一并出走的,它出走得如此嚴肅如此令人忍俊不禁,讓我懷疑也許我說過的話真的只是謊言,而他們是對的——如果我和他們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不再沉淪于夜晚空想世界的對話,不再醉迷于日復一日單調(diào)的歌曲,不再活在幻想之中,我就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鼗钤诘孛嫔希皇菑脑贫说湓诟砂T的大地,我就能習慣那些夢境,習慣咖啡因,習慣熬夜,也習慣忙了一整天之后帶著對隨便哪個人的毫無意義的思念熟睡。
我就會不再習慣夜晚貼近枕頭的左耳里傳來浩瀚深遠空曠孤獨中基本粒子奔流的聲音了,這太可怕了;于是我知道,從此以后,我不覺得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