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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

2021-09-05 21:50安寧
延河·綠色文學 2021年8期
關鍵詞:香椿樹香椿芽小孩子

鄉(xiāng)下人都喜歡種香椿樹,但不會太多,就像家家戶戶都會養(yǎng)個貓貓狗狗一樣。香椿樹是庭院里珍稀的樹種,有點像特供的飯菜,因為只此一碗,所以吃來便覺得格外地香甜。但就是這樣一棵香椿樹,一旦年月長久,長得枝繁葉茂,它所能供給的一道好食材——香椿芽,卻是有吃也吃不完的富余。只此一棵,也便成就了鄉(xiāng)下庭院里香椿樹的高貴和孤獨。

我家庭院門口卻有兩棵香椿樹。這多出來的一棵,是前院王戰(zhàn)家里遮住了整個屋頂?shù)睦舷愦粯?,悄無聲息地將根基穿越了院墻,延展到我們家的領土范圍,并從根基上生出的一株新樹苗。出了門的樹,就無法定義是誰家的了,于是母親便挖了來,植入了我們家院子里。這也全怪我們家的另外一棵香椿樹,年齡太小,還不能完全承擔起供應我們一家全年香椿芽的重任,于是才讓母親移情別戀,挖來了“新人”。

這一株香椿樹,便小心翼翼地在壓水機旁,靠著一棵臭椿樹,又被一棵高大梧桐樹罩著,年復一年地長了起來。我獨獨喜歡這株香椿樹,大約它跟我在家中的位置很像,也是老二,在姐姐和弟弟的夾縫中努力討好著每一個人。于是惺惺相惜,我便格外地照顧這株小樹。盡管因為地理位置不好,它的生長速度,始終沒有超過之前的那一棵。每年春天采香椿芽的時候,母親總是一邊昂頭用鐵鉤子勾著,一邊抱怨:老樹精家的苗,質(zhì)量就是不好,每年好水好肥地澆灌著,卻只發(fā)這么點可憐的芽,不夠塞我牙縫的。我卻極力偏袒著:都愿你栽的地方不好,靠著臭椿樹,熏得它不敢發(fā)芽,怕發(fā)多了太臭,而且它周圍那么多樹,營養(yǎng)全被吸走了!

就是這樣兩棵不起眼的香椿芽,一到春天,發(fā)的嫩芽足夠我們?nèi)页陨虾靡欢稳兆?。母親將它們用鉤子采下來,擇洗干凈,一部分現(xiàn)吃,做經(jīng)典的香椿芽炒雞蛋。炒雞蛋的香椿芽帶著露水的香氣,我最喜歡將臉扎進一盆新鮮的香椿芽里去,陶醉在好聞的香氣中。香椿芽的香是讓人流口水的,但是并不像槐花那么張揚,隔著好遠呢,就聞到了。香椿的香氣非得人將鼻子貼在嫩芽上,才能聞到那可以將人的心肺都清洗過濾的味道。而且院子里有梧桐、棗樹、楊樹、桃樹、山楂,春風一過,香椿在角落里,便自動收斂了香氣,只幽幽地在夜色里飄著,黑夜輕微地一漾,又迅速地合攏。

香椿芽炒雞蛋只能滿足一時口腹之欲,如果想要長久一些,當然還是腌制。腌制后的香椿芽,變成了黑綠色,看上去蔫蔫的,但是夾在煎餅里,朝門檻上一坐,一邊噴香地吃著,一邊看院子里嘰嘰喳喳跑來跑去的雞,和墻頭上飛來飛去的鳥,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有些慵懶,瞇眼倚在門框上在想,桃花源里也不過如此吧。有時候雞們會一路小跑過來,毫不客氣地撿拾地上的煎餅碎渣。螞蟻們早就下手了,有那么幾個,估計是大力士,拖著一塊我牙縫里漏下來的香椿芽,努力地往樹洞里去;無奈中間橫插過來一只公雞,輕而易舉地就啄了那塊“肥肉”去,恨得一群螞蟻牙癢癢,只得原路返回,繼續(xù)尋找新的獵物。

中午吃面條的時候,母親懶惰做菜,就熱水加醋和香油,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等到面條熟了,用涼水一浸,而后撈出來,將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倒適量在面條里,筷子攪拌均勻,蹲在蔭涼樹下,呼嚕呼嚕地吃完了,才抹一下嘴,騰出嘴來說一句:好吃!只是吃得太快太撐,有些站不起來,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打著飽嗝,抬頭看天空上一片云朵,怎樣慢慢飄過樹梢,滑到?jīng)]有邊沿的蒼茫里去。樹葉縫隙里篩下點點的金光,晃人眼睛,也讓吃飽了飯的我,困倦地想要變成一只瓢蟲,趴在樹根上沉沉睡去。

香椿芽摘完一遍之后,再發(fā)芽,便失了昔日的香氣,好像一個女孩子忽然間老了,不復先前的水嫩芳華。于是香椿樹就成了院子里一株最普通的樹,普通到任何樹好像都可以欺負它,遮掩它,擋住陽光和雨露。人們便開始忘記了香椿樹,轉而注意起開芬芳小白花的棗樹,或者吹著粉白色“媽媽斗”的梧桐樹,落下可以炒菜吃的“毛毛蟲”的楊樹。至于此后再無任何地方可以引人的香椿,只能安靜地待在角落里,做一株無用的樹。

在鄉(xiāng)下,很少有人會將香椿當成木材使用,人們只有在春天的時候,才會想起它們,并因為它們嫩芽的獨特香味,和在集市上能賣出的好價錢,而始終讓它們在庭院里頤養(yǎng)天年似的安穩(wěn)待著。香椿樹也大約惦記著這點好,不像柳樹那樣在春天飄滿輕浮的柳絮,也不像梧桐一樣有遮天蔽日的壯碩,它們就這樣不急不慢地長著。很多年過去,也才不過長粗了一小圈,好像遺忘了年月的世外仙人。

玉米快要熟的時候,真是盛宴一樣。

玉米秸可以砍下來吃,它們一節(jié)一節(jié)的,據(jù)說像南方的甘蔗。當然,年少時村子里再有見識的人,也沒見過甘蔗,只是聽說跟玉米秸一樣,去了皮,嚼一嚼芯里甜絲絲的水分,便可以吐掉。玉米呢,當然可以掰下來,天天放在鍋里煮了吃。秋天的玉米是糯香的,啃起來大約像有錢人家啃肉骨頭一樣,很帶勁,很有嚼頭,吃得滿嘴都是,也漏得滿地都是。饞的時候,須也顧不得摘干凈,混著玉米粒一起吞進肚子里去。

青翠的玉米葉子,則有南方粽葉的用處。母親會將長長的玉米葉子洗干凈后,鋪在箅子上,又將一個個揉得光滑圓潤,女人乳房一樣的饅頭放在上面,蓋上鍋蓋,便用力拉起風箱蒸起來。大約四五十分鐘,打開鍋蓋,氤氳的熱氣中,摁一下已經(jīng)白得似雪的饅頭,如果跟乳房一樣,摁下去馬上恢復如初,饅頭也就差不多好了。

我喜歡看母親將饅頭一個一個地鏟起來。只要將玉米葉子一掀,饅頭們馬上圓滾滾地骨碌下來,有的賴著不離開,那一定是有些糊了。我愛極了吃這些“糊疙疤”,脆脆的,酥酥的,熱乎乎的,點心一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所以“糊疙疤”都是我的專屬品,姐姐可撈不著,因為我會一心一意地趴在灶臺旁,借跟母親聊天的理由,專門等著玉米葉子上的疙疤吃。母親為此會多蒸一會,讓焦糊的疙疤多一些。箅子上的玉米葉子失去了剛剛下鍋時的青翠勁,變成枯黃的色澤。它們的香味卻浸潤在饅頭里,那清淡的味道,再加上一塊咸菜疙瘩,能讓人忘了飽,一口氣吃下三四個還覺得不夠。

剝玉米的時候,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成了藝術家,能將廢棄的玉米皮全部變成寶貝。我常常坐在父親身邊,一邊拿一支筆在玉米皮上寫寫畫畫,一邊看父親靈巧的雙手翻飛著,并魔術般地將玉米皮變成筐子籃子或者蒲團。那時的父親,似乎去掉了所有對于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氣,成為一個難得的溫柔的男人。

玉米粒曬干后,會被帶到農(nóng)家作坊里,加工成玉米面,存入甕里,每天早晚來喝。這便是故鄉(xiāng)人最喜歡的玉米粥,方言叫“糊豆”。玉米粥有各式各樣的做法,有時候里面放芹菜葉子、莧菜葉子,而后再加一些鹽,叫“咸糊豆”。咸玉米粥喝起來像蒙古族的奶茶,是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喝幾大碗也不覺得夠。有時候玉米粥里也會放綠豆、紅豆、黃豆、豆扁子,這些豆類當然是提前半天泡好了,粥燒開后,還要用鍋底的余火再熬上半個小時,這樣豆子才會爛乎乎的,嚼在嘴里,會覺得滋味非凡,簡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飯。秋天收了地瓜,我們還會將新鮮的地瓜切成小塊,放進玉米粥里去?;蛘呤墙鸸蠅K,也別有一番風味。冬天呢,也不會缺了“佐料”,收藏起來的地瓜干,洗干凈了,隨手丟進去幾塊,一整個秋天的甜,便都濃縮在了地瓜粥里。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將成熟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地頭上一邊編著毛毛草,一邊等父母干完活回家。他們要么是在扶正被風吹歪了的玉米棵,要么是忙著去掉太過密集的玉米葉子,要么是將吸收了泥土營養(yǎng)的雜草除去。我總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見他們的蹤影。于是我便隔著稠密無邊的玉米地,高喊著“娘!娘!”可是母親總沒有聲音,我便隨便走進一條溝壟,撥開掃蕩著我的葉子,像一條魚撥開水流一樣,走向母親可能會在的田地的另一邊。那時候總覺得一畝地好大啊,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頭,或者,是因為有了密不透風的玉米的原因,田地才顯得那么闊大無邊,永無盡頭。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來,像童話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獨的孩子。天愈發(fā)地黑下去了,我終于哭出聲來。恰是這樣的哭聲,讓忙碌的母親終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疲憊地應答著,又帶著一些苛責,喚我回家。

我從來沒有計較過父母對我的忽視,就像整個的秋天,每一個鄉(xiāng)下的小孩子,都隱匿在金燦燦的玉米里,猶如一只蟄伏其中的蟲子。除非有人忽然間發(fā)現(xiàn),它們從不肯爬出來,打擾一株風中努力向上抵達秋天的玉米。

霜降一過,地瓜田里便熱鬧起來。

先是我們小孩子,幾乎每天在野外玩耍累了之后,都會去人家地里偷幾個大地瓜,而后找個沙窩子躲起來,撿一些柴禾,自制一個小型烤箱,將地瓜放在上面來回翻烤。下面負責掌握火候的小伙伴,跪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努力地吹啊吹,有時候一陣風過來,被煙塵嗆得流出眼淚,那一張大花臉更是滑稽好玩,好像戲臺子上粉墨登場的小丑。好在那地瓜最終被烤熟了,大家輪番將地瓜放在手心里,顛來倒去地吹著熱氣;有心急的,連皮也來不及剝,就一口咬了下去,常常燙得舌尖上都起了泡。不過地瓜綿長的香味,讓這點皮外傷,看上去微不足道。即便因為著急回家,忘了去水渠里洗一把臉,并被母親拿笤帚疙瘩追著打罵,也覺得無關緊要。反正,地瓜的甜美滋味,足夠慰藉一個漫長孤獨的夜晚。

我們小孩子還會將拉到麥場里的地瓜秧,挑揀出一些結實又夠長的,拿來做跳繩用。于是秋末冬初的校園里,處處都是地瓜秧下跳繩的身影。老人們沒這么潑實,他們倚在有太陽的墻根下,擼一把曬干了的地瓜葉子,在手心里搓成碎末,而后小心地倒在我們小孩子用完的作業(yè)本撕成的紙片上,又卷好,用唾液粘上點邊,便劃開火柴,點燃了抽。我不知道這煙到底好不好抽,但那些老頭們,卻一個一個瞇眼抽得過癮。好像那不是地瓜葉子,而是上好的煙葉。秋天的陽光暖洋洋的,曬著麥場,曬著溝渠,也讓抽地瓜葉子的老人們,鍍了金似的,明晃晃的。

趕在麥子播種之前,村里的老太太們會扛起鐵鍬,帶上自家孫子孫女,翻遍村里每一塊地瓜田,尋找被人漏下的地瓜。那些在霜后的泥土里多待了一段時間的地瓜們,總是格外地甜。老太太們一雙三寸金蓮,卻跑得飛快,唯恐被別人給提前翻了個遍,自家什么也尋不到。小孩子們則歡天喜地地在秋天的風里奔跑,每每撿拾到一個瘦小的地瓜,就歡呼雀躍,好像那是童話里的寶貝。不遠處聽見男人吆喝牲口耕地的聲音:嘚駕!一只肥碩的兔子嗖一聲穿過田野,消失在蘋果園的深處。小腳的老太太們直起彎著的腰,朝著已經(jīng)跑去玩耍的孫子罵一句“兔崽子”,便將刨出的地瓜揣進衣兜里,繼續(xù)尋寶行動。

等到地瓜地被人翻了幾次之后,大地上就干凈空曠了許多。似乎冬天一到,所有的植物都鉆進了泥土,人也隱匿起來,全躲在家里,守著旺旺的爐火烤地瓜吃。地瓜一定是放在炭爐子的下面,爐灰一層一層慢慢地落下來,房間里便飄滿了地瓜的香味。有時候我和姐姐還會在爐子的上面架兩根鐵條,烤粉皮吃。粉皮也是地瓜面粉做的,烤熟后咬起來咯吱咯吱脆響,好像有兩只閑得無聊的老鼠,在存滿食物的自家倉庫里,隨便嚼點什么,打發(fā)漫長無邊又幸福安逸的夜晚。

可惜跟姐姐一起爭搶著吃烤地瓜或者烤粉皮的時光并不太長。很快姐姐就出嫁了,娘家的宴請飯,是在家里請的。父親親自掌勺做飯,一桌子都是跟我和姐姐平輩的人,其中小孩子居多。但父母并不敢怠慢這些被大人們委派來參加婚宴的小孩子們,父親炒了一桌子的菜,最后一個上的,是頗費精力的拔絲地瓜。為了省錢,父親沒有請廚師,也沒有請教村里的紅白喜事廚師們,如何做拔絲地瓜。父親只是悶頭自己琢磨,一會放油,一會放糖,一會又在熱油鍋里嘩啦一聲倒入地瓜塊。滿屋子的油煙味,和父親滿頭的大汗,也沒有換來一盤可以成功拔絲的拔絲地瓜。小孩子們只好奇地夾起一塊好像在糖水里蘸過的地瓜塊,嘗了一口,便丟掉了。父親堆著笑,勸他們“趁熱快吃”,可還是沒有一個人,再碰一碰那盤冷掉的拔絲地瓜。

那些看似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們,還是將這盤寒磣的拔絲地瓜,夸張著講給了大人,又經(jīng)過女人們的嘴添油加醋后,傳遍了整個的村子。人們都說,老王家嫁閨女,真節(jié)省,連個廚子也舍不得請,老王自己做了盤拔絲地瓜,可惜一個絲也沒拔出來,也不知道老王事后是更可憐閨女,還是那一盤子被浪費掉的地瓜。

父親究竟有沒有覺得愧對過姐姐,他從未說過,我也從不曾問過。好像,一切故事都像地瓜一樣,被封進了冬天的地窖。

在鄉(xiāng)下,殺豬是一件大事。

鄉(xiāng)下的豬,不像養(yǎng)豬場里的豬那樣長得飛快,它們似乎非得熬到快過年的時候才肯出圈。因為自由,鄉(xiāng)下的豬便長得威武結實。它們的命也好,能每天在豬圈里四處活動,如果哪天豬圈被無意中拱開了,從小門里鉆出來,在人家院子里撒歡似的溜達,更是讓它們幸福開懷。

但一到年根,鄉(xiāng)下的豬便嗷嗷叫著,被人捆綁著,抬上了磅秤。其實提前半個月,村里人就全都知道哪家的豬要宰殺了。有想要豬頭肉、豬尾巴或者排骨的人家,早早地就得來預定。而想要割一刀好禮,過年走親戚用的,更是著急。村里豬肉的價格,當然比集市上便宜,而且還新鮮、干凈。有時候跟要殺豬的人家關系好,還能免費要一些豬腸子。豬腸子清洗起來麻煩,主人一般免費送人,尤其是那些想要解饞又樂意一點點清洗腸子里食物殘渣的“吃貨”,都會提前幾天笑嘻嘻地去巴結討好主人,將豬腸預約下。有懶惰的主人,豬血也全免費送人。豬血是鄉(xiāng)下人都愛吃的好東西,早晨常常有賣豆腐的,一起順便搭賣豬血。凝結后的豬血又被人稱為“紅豆腐”,燉在白菜里,吃起來比豆腐還要美味。

我們村子里專門殺豬的是李正家。他家院子里有一棵粗壯遒勁的梨樹,殺豬的案板正擺在梨樹下。小孩子們比大人消息似乎還要靈通,早早地就爬起來,冒著風寒去看殺豬。膽大地站在梨樹下看,膽小的則跳在墻頭上斜眼瞟。還有不大不小的,隨著豬尖叫聲的分貝,不停轉換身體與案板間的距離,甚至在豬蹦跳起來的時候,會嚇得老鼠一樣,立刻鉆進李正家堂屋里,并將門從里面迅速閂上。

李正家族里的男人,個個都很彪悍,似乎天生就是要干殺豬這一行當?shù)?。李正總是掄錘的那一個,想來在豬的眼里,李正也最可恨,所以一旦鐵錘砸到豬的腦門上,如果稍微砸偏了一點,豬沒有暈死過去,就會一下子沖到李正的身邊。當然,這樣的幾率不是很大。李正總能在豬嗷嗷的慘叫聲中,意志堅定地一錘砸下去,讓豬的叫聲戛然而止,然后周圍人在片刻的驚悸之后,一下子歡呼叫好起來。小孩子們也都跳下墻頭,或者從大樹上哧溜一聲滑下。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擁擠著,看李正和其他幾個男人,將暈死過去的豬,快速地割了脖子放血,血基本流干之后,估計豬醒過來反咬一口的希望基本沒了,李正就開始給豬剝皮。

剝皮是一個技術活,沒有皰丁解牛一樣嫻熟的技術,是不可能干這個工種的。剝皮的李正像一個織布繡花的女人,細致到可以讓那張豬皮不受一點損壞,而且快得只聽見嗤嗤的聲響,好像一轉眼,一個黑豬就成了光滑的白豬。于是李正將刀子一扔,拍拍手,氣定神閑地看著其他男人將豬大卸八塊,分成豬頭、豬腿、內(nèi)臟、豬血等幾個部分。豬的主人也不會閑著,盡可能地幫忙將豬擇干凈了,裝到大盆里。李正家的大鍋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將整個豬頭扔進去,李正媳婦便開始加水添柴煮起來。豬頭上的肉處處都是寶,煮熟了用蔥花醬油醋等佐料拌一下,是下酒的好菜肴,所以有點閑錢的人家,都會排隊等著買這些小菜,就怕回家的功夫,全被人給搶走了。

等到豬肉分割完畢,梨樹下便空蕩起來,案板上的血跡也慢慢結成了冰。李正接了主人家的錢,坐在火光一閃一滅的灶間里,就著主人孝敬的豬頭肉,喝一壺溫熱的小酒,又跟刷著大鍋的媳婦,說幾句今天生意的閑話,然后便伸伸懶腰,回屋倒頭睡去。

梨樹尚未落盡的枯葉,在冬天的風里,嘩啦嘩啦地響上一會,便在夜色中,跟村口的狗叫聲一起,慢慢地沒了聲息。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人。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丁玲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項。在《人民文學》《十月》《天涯》等發(fā)表作品。現(xiàn)任教于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生導師,內(nèi)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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