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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

2021-09-03 09:20季宇新
清明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田叔公白金

季宇新

老萬名叫萬順安,是當(dāng)?shù)赜忻墨F醫(yī),人稱老萬,或萬叔公。他醫(yī)術(shù)高明,是祖?zhèn)魅墨F醫(yī)。我第一次見到老萬是在石埠鎮(zhèn)的鎮(zhèn)街上,當(dāng)時,田站長領(lǐng)著我正向站里走去,我們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忽然,田站長丟開我,快步向供銷社門前走去。供銷社門口站著一個老人,穿著一件藍色的舊棉襖,看上去貌不驚人。邊上圍著幾個人正和他說著什么。“老萬,老萬?!碧镎鹃L跑過去,熱情地和老人握手打招呼,臉上滿是笑容。他還拉著老人,邀他去站里坐坐,中午一起吃飯??衫先擞惺略谏?,講了幾句話便離開了。直到老人走開后,田站長才對我說:“這是萬叔公。”語氣中滿含敬重。

田站長是公社獸醫(yī)站站長,獸醫(yī)專業(yè),科班出身,平時一般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見了老萬卻如此敬重,可見這個老萬不是一般人。

1968年冬天,我回鄉(xiāng)插隊,父母通過關(guān)系,把我安排進了公社獸醫(yī)站。雖不是正式編制,但也挺不易。獸醫(yī)聽上去不好聽,但在鄉(xiāng)下還是很吃香的,起碼不用風(fēng)吹日曬地下田干活了。我父母鼓勵我好好干,爭取學(xué)一門技術(shù),技不壓身,才不壓人,有了技術(shù)走到哪都有飯吃。他們還給我寄來一些有關(guān)獸醫(yī)方面的書籍,要我認(rèn)真學(xué)習(xí),虛心向貧下中農(nóng)求教,在實踐中鍛煉自己。

自從進了獸醫(yī)站,老萬的名字便經(jīng)常被人提起。他的名聲之大,方圓幾十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jù)田站長說,老萬原先在獸醫(yī)站工作,后被清退回家。

“啥問題?”

“他在國民黨部隊干過?!?/p>

“干過啥?”

“養(yǎng)馬唄。”

“光養(yǎng)馬倒好了,”老鮑這時插話道,“人家老萬可是少尉排長?!闭f著,還用手在肩膀上比劃了一下。

“真的?”我有些驚訝。

“不信,你問老田。”

“少扯吧!”田站長打斷他,好像在強調(diào)什么似的說,“老萬就是一個養(yǎng)馬的。”

從田站長的口氣看,他對老鮑的說法似乎有些不悅。事后他對我說:“這事不賴?yán)先f,老萬是冤枉的?!?/p>

其實,這種說法具有普遍性,很多人也是這樣看的。因為我不止一次聽人這樣說,當(dāng)然,關(guān)于老萬的“歷史問題”有多個版本,其中傳播最廣的一個,是他加入國民黨部隊是有人用槍指著他的腦門逼著他的。

這說起來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準(zhǔn)確地說,是1935年(田站長看過老萬的檔案,上邊記載的時間是民國二十四年)。當(dāng)時,國民黨對五湖山區(qū)進行瘋狂“清剿”,駐扎五湖縣城的是國民黨西北軍一七九團。團長白金魁,保定軍校畢業(yè),長得矮胖粗壯,滿臉黑肉疙瘩,綽號白閻王。這家伙生性暴躁,殺人如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兩大愛好,一是愛名馬,二是愛女人。有一次,他的坐騎得了病,那是一匹鐵青毛的河曲馬,據(jù)說是花了大價錢從張家口買來的,白金魁十分喜愛。這馬得病后,先是渾身長瘡,本以為不是什么大毛病,抹點草藥就能好,哪知后來越來越重,以至于不吃不喝,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白金魁便貼出布告,說是誰能治好馬,就賞光洋一百塊。

于是,有人聞訊來了,治了半天沒治好,白金魁一怒之下便把人殺了。第二個來了,仍然沒治好,又被殺了。

這一下,沒人敢露頭了。

眼看鐵青毛病入膏肓,就要不行了,白金魁急了,便派人四處搜尋獸醫(yī)。聽說小萬村有個祖?zhèn)鳙F醫(yī),便把他“請”來了。

這人就是老萬。當(dāng)時他才三十來歲,那些當(dāng)兵的把他押解到縣城,見了白金魁。他知道前面兩個獸醫(yī)先后被殺了,自己要是治不好,橫豎也是死,于是便說,讓我治也行,但有個條件?!吧稐l件?”白金魁問。老萬說,錢可以不要,但治不好不能殺他。“這可由不得你。”“那你把我先殺了吧,反正不過是一死?!卑茁樽右汇叮阈α似饋?。“嘿,”他說,“你小子有種,老子答應(yīng)你?!?/p>

接下來,老萬便被帶去了馬廄。他略作察看,便知這馬得的是腫毒癥。這種病多由瘴氣所致,那段時間正值梅雨季節(jié),山里雨水多,瘴氣很重。此外,河曲馬來自北方,對南方山區(qū)的氣候水土不服,也可能是致病因素之一。按說,這種病在山里并不鮮見,只不過鐵青毛的病拖得久了,毒入體內(nèi),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腫毒分為瘡癥和黃癥,治療方法截然不同。從鐵青毛的癥狀看,肌肉腐爛化膿,身上多處腫塊,狀如石子,且堅硬,應(yīng)為瘡癥無疑?!动忺S歌》中有“肉腐化膿頻腫硬,此腫為瘡莫作黃”。第一個獸醫(yī)診斷無誤,但用藥欠妥。第二個獸醫(yī)看了前者治瘡無效,便改用治黃,這明顯錯了。黃癥雖有腫塊,但摸上去較軟,且皮膚瘀血、流黃水,故作黃?!动忺S歌》中說“血瘀腫軟成黃水,此乃為黃非是瘡”,第二個獸醫(yī)不會看不出來,但他看到頭一個被殺了,情急之下,大概是想賭一把,便反其道而行之,結(jié)果同樣丟了性命。

老萬弄清了情況,心里便有數(shù)了。他對癥施治,三管齊下:首先,瘡毒,氣之衰也,需用滋陰降火之藥以補腎氣。具體辦法是用茴香散加蔥酒,連灌三日。其次,輔以手術(shù),將馬身上的瘡泡逐個刺破,擠出膿血,割掉死皮爛肉,用防風(fēng)煎水清洗之后,再敷以瘡膏,隔日換藥一次。此外,他還使用清毒散,消除內(nèi)火,排除體內(nèi)毒氣。半個多月后,鐵青毛恢復(fù)如初。

白金魁大喜,設(shè)宴款待老萬。席間讓人取來一百塊大洋,擺在桌上。老萬說,我說話算話,不要錢。白金魁說,我也說話算話,這錢一分不少。老萬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且慢,”白金魁這時又發(fā)話了,“我也有個條件?!?/p>

“啥條件?”

“你得留下。”

“啥意思?”

“給我當(dāng)馬倌?!?/p>

“這不行。”

“不行也得行?!?/p>

“我要不干呢?”

白金魁臉一沉:“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p>

“你說過不殺我?!?/p>

“那是治馬,現(xiàn)在你是違抗軍令。”

白金魁說完,臉一沉,用手做了個“咔嚓”的砍頭動作。老萬后來說,跟這種混蛋,你無理可講。就這樣,老萬不得不留下,當(dāng)了個馬倌。為了籠絡(luò)他,白金魁委任他為少尉排長,實際上干的是養(yǎng)馬的活兒。1937年,白金魁被紅軍擊斃,一七九團也被全殲,老萬也就離開了部隊,回到家里。這段時間僅有兩年多一點。據(jù)田站長說,他曾問過老萬,當(dāng)時白金魁有沒有用槍指著他的腦袋。老萬說,那倒沒有,不過,白金魁心狠手辣,啥事都能做出來。田站長聽了老萬的說法,似乎有些失望。他對我說,老萬太老實了,你就說他用槍頂著你腦袋了,豈不更好?起碼更易引起同情。但老萬堅持說沒有。“真是死腦筋!”田站長說,但他在幫老萬寫申訴材料時,還是瞞著老萬改動了這個情節(jié),這也是后來槍指腦袋這個版本傳播開來的源頭。

獸醫(yī)站一共五個人,加上我在內(nèi)。除了站長老田,還有兩個業(yè)務(wù)人員,一個叫老黃,一個叫小葉,此外就是會計老鮑。老鮑五十多歲,在站里年紀(jì)最長,進站也最早。他是個矮胖子,平時喜歡說笑,還喜歡倚老賣老,但人倒并不壞。田站長在站里威信很高,貧農(nóng)出身,根正苗紅,又是大學(xué)科班出身,加上為人正直,性格開朗,大家都很擁護他。我初到站里,啥也不會,只能打打雜。不過,田站長一直對我挺關(guān)照。一來,我父母找人托過他;二來我也算知識青年,能和他談到一起。最重要的是,田站長癡迷下棋,但水平不高。用老鮑的話說,臭棋簍子一個。老鮑的棋術(shù)是站里最高的,田站長與他對陣屢戰(zhàn)屢敗,敗了不說,還要飽受挖苦,因為老鮑的嘴不饒人,每回贏棋總不忘嘚瑟幾句。這讓田站長很不爽。自我來了之后,田站長便把老鮑甩在了一邊,專愛找我下棋。當(dāng)然,結(jié)果總是我輸多贏少,而且對他悔棋,我也基本持寬容的態(tài)度(這在老鮑那兒門都沒有)。老鮑沒棋下了,急得抓耳撓腮。有時我們下棋時,他湊過來想支上幾招,田站長也不讓,沖他大喊大叫:“河邊無青草,不要多嘴驢!”把老鮑氣得不行,臭他沒出息,專揀軟柿子捏。他則反唇相譏,說老鮑太賴,和他下沒意思,言外之意是他不和老鮑下棋并非技不如人。

田站長是屬牛的,年長我十幾歲。在他眼里,我是個小老弟,他走到哪兒都喜歡帶上我。有了好事也會想到我,比如有人請客,或進城辦事什么的,他都會喊我一道。我也樂此不疲。鎮(zhèn)上人都說我是田站長的尾巴,也有人說我是他的跟屁蟲——說這話的是老鮑,由于我來后他沒棋下了,便有些遷怒于我。

獸醫(yī)站的工作主要是管理畜禽的治療和防疫。那年頭,農(nóng)村的機械化程度還比較低,農(nóng)田耕作和役使主要靠馬、牛、驢,俗稱大牲口。尤其是馬,是當(dāng)?shù)刂饕慕煌üぞ吆蜕a(chǎn)工具,公社、大隊和生產(chǎn)隊三級都格外重視,獸醫(yī)站的地位也很高。但凡牲口有了事,大家首先會找獸醫(yī)站。一般問題,獸醫(yī)站都能解決,可遇上疑難雜癥,獸醫(yī)站治不了的,人們便會想到老萬。

“找老萬!”

“問問萬叔公!”

老萬雖然被清退,但在家里還是閑不住。雖然他不再行醫(yī)了,但還是有人愛找他,包括獸醫(yī)站,而他總是有求必應(yīng),手到病除。大家都對他十分佩服,田站長總是說:“不服不行啊,人家這是真本事!”就連老鮑也說:“甭管啥病,要是老萬治不了的,那就沒人能治了?!笔聦嵖峙乱泊_實如此,起碼我見到的、聽到的無一例外。

田站長與老萬的感情非同一般。他進站后,一直是老萬帶他的。老萬既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師父。老萬被清退時,田站長一直四處奔走,為他喊冤叫屈。他說老萬的歷史問題要具體對待,首先老萬是被逼無奈,其次老萬不僅沒做過壞事,還多次幫助過五湖游擊隊。作為馬倌,敵人每每有行動,他就會提前得知。正是利用這個有利條件,五湖游擊隊從他那里獲得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多次粉碎了敵人的“圍剿”。據(jù)老萬說,他的一個徒弟(也是他的堂侄子)就是地下黨的情報員,很多情報都是通過這個徒弟傳出去的。直到1937年,五湖地下黨出了叛徒,他的徒弟才連夜逃走。

老萬的這個徒弟名叫萬慶山,小名二栓子。他一度在江淮軍區(qū)任情報科長,還來村里看過老萬。當(dāng)?shù)赜胁簧偃苏J(rèn)識他。可是,后來萬慶山赴朝參戰(zhàn),不幸犧牲,因此老萬的這個說法無法得到證明。不過,老萬在申訴時,還向組織上提到一個人,這人是昌茂雜貨店的沈老板,也是地下黨員。1937年他和萬慶山一起撤離了五湖,去向不明。至于沈老板現(xiàn)在何處,是死是活,老萬一概不知。不僅如此,他連沈老板的名字也說不上來,只知道他叫沈老板。據(jù)一些五湖的老游擊隊員回憶,這個沈老板名叫沈云,是當(dāng)時五湖縣委地下黨的負(fù)責(zé)人,與萬慶山是上下級關(guān)系,后來曾在新四軍七師工作,大軍南下時,有人曾見過他。但他后來離開了部隊,轉(zhuǎn)到地方工作,至于現(xiàn)在何處,同樣沒人知道。由于毫無線索,調(diào)查也無從入手。工作組認(rèn)為,老萬的話空口無憑,不能作為根據(jù),最后還是堅持做出了清退的決定。

田站長很生氣,大罵這些人官僚主義,還是老萬反過來勸他,說這也沒啥,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隨它去吧。田站長說,這太不公平。老萬抽著煙,一臉淡然。他瞇縫著眼睛看著田站長說,啥公平不公平?我就是一個給馬??床〉模谀牟皇强??田站長說,話是如此,就是讓人太憋氣。老萬說,我問心無愧,這沒啥。好吧,田站長說,他們不認(rèn)你,我認(rèn)你。你不論到哪,都永遠是我的師父。老萬咧開豁牙的嘴巴,嘿嘿笑著,你就不怕我這個反動師父連累你?怕個屁啊,田站長說,大不了這個站長不干了。

聽田站長說,他剛分到站里時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開始并沒把老萬放在眼里。記得報到那天,他第一次見到老萬,老萬剛從馬棚里出來,渾身都是泥漿,穿著一件打了補丁的舊褂子,頭上戴著一頂草帽,一開口便露出豁了門牙的嘴巴,看上去和普通的農(nóng)村老頭兒沒兩樣。老站長對他介紹說,這是老萬,是站里的定海神針,今后就讓他帶著你,你可得好好學(xué)啊。田站長——那時還不是站長,是小田——嘴上應(yīng)承著,心里卻不以為然。他問老站長,老萬是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老站長說,青山大學(xué)。小田一愣,青山大學(xué)?沒聽過啊。老站長便哈哈大笑,說你小子聽好了,人家可是祖?zhèn)鳙F醫(yī)。

盡管如此,小田心里仍有些輕慢,雖然表面上并未流露出來。作為站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他沒法不自我感覺良好。況且,在校時他就是優(yōu)等生,畢業(yè)前還在市里的獸醫(yī)站實習(xí)過半年,不少病癥也都見過。于是,小田信心滿滿。有一次,他跟老萬去陶嶺村,生產(chǎn)隊的一匹馬病了,食欲不振,口吐清水,渾身發(fā)顫。老萬問他,你看是啥病?小田說,書上說口吐清水,渾身發(fā)顫,可能是上火,或受寒,還有一種可能是飲食不當(dāng)。

“那你看呢?”

“我看像上火?!?/p>

“為啥呢?”

小田說,馬舌上長口瘡,這是上火的表現(xiàn)。老萬咧開豁牙的嘴,笑了笑,扭過臉來對生產(chǎn)隊長說,這是冷傷,受寒所致。遂開藥方健脾散,并用火針配合治療。

小田感到很沒面子,心里還有些不服??墒?,不幾日那馬便好了。事后,他問老萬,你咋這么肯定是寒癥?老萬一邊喝著茶,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說胃病分胃熱和胃冷,表面癥狀有相似之處,如上火長口瘡,受寒也會,但兩者脈相不同,胃冷脈色沉細(xì),口色青黃。此外,胃冷者鼻寒耳冷,這都與胃熱明顯不同。行話說,雙鳧沉細(xì)精神少,口舌青黃耳鼻寒。千萬不能看錯了,否則只會加重病情。

還有一次,上渡口的一匹馬患病了,村里派人來獸醫(yī)站。當(dāng)時,站里只有小田一人,便把小田請去了。到了現(xiàn)場一看,只見那馬焦躁不安,不吃不喝,時而臥倒,時而站起,時而在地上打滾。鼻子里噴著白色泡沫,大口喘氣,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這是啥病???小田一時難以判斷,急忙從包里找出書來翻,翻了半天仍然一頭霧水。村里人開始著急了,連說找老萬,趕緊找老萬。

中午的時候,老萬趕到了。他顧不上喝水,便來到馬棚。一番查看之后,又從馬棚里找出馬糞,用手捏了捏,那糞團如石頭般又干又硬。

“這馬多長時間沒拉了?”

“好幾天了。”飼養(yǎng)員回答。

“這就對了?!?/p>

老萬拴住馬韁繩,又讓小田和幾個人一起按住馬,然后伸手入腸做了探查?!皨尩?,堵得像塊鐵一樣!”他罵了一句。接著讓人捆住馬的四足。

“吊起!吊起!”

按照老萬的吩咐,人們將馬四蹄朝上反吊了起來。接著,老萬開始清理馬腸內(nèi)的結(jié)糞。這項工作得小心進行,稍有不慎,弄破了馬腸,病馬就有生命之虞。半個時辰過去了,馬腸內(nèi)的結(jié)糞終于被清除了。當(dāng)人們松開吊繩,那馬便站了起來,搖著頭,輕松地甩起尾巴。

“沒事了?!崩先f用手拍了拍馬屁股,然后洗了手,開出幾味藥,囑用豬油、灰湯、苦酒調(diào)拌,加溫后給馬灌下,并囑當(dāng)日禁水。

第二天,老萬和小田再去察看時,那馬已經(jīng)開始進食了。小田大奇,詢問病理。老萬說,這病謂之腸板結(jié),由結(jié)糞堵塞所致。由于腸中阻塞,馬兒疼痛難忍時便會不停地起臥,因而行內(nèi)又稱“起臥癥”。病因有多種,老萬一一作了講解。關(guān)于治療方法,須從醫(yī)工入手,破碎病糞,消積化氣,化草通腸。

“那為啥要吊起?”

老萬說,腸分前五結(jié)、后五結(jié)。這匹馬的結(jié)糞在前五結(jié),反吊起來,從體位上便于消除結(jié)糞。小田又請教開的是啥藥方。老萬說,這是古方續(xù)隨散,其中有膩粉、木通、牽牛、滑石等,主要用于消炎、潤腸、通便。

小田聽了,暗自佩服。打這時起,他開始明白自己差得遠了,書本上學(xué)的知識和實踐根本不是一回事,中間隔著千山萬水。特別是跟了老萬一段時間,小田更是領(lǐng)教了他的厲害。別看這小老頭兒平時不哼不哈,看起病來卻胸有成竹,三下五除二,從不拖泥帶水,而且他經(jīng)驗豐富,好像沒有什么病能難住他。小田開始腳踏實地地虛心求教,他這人好學(xué),而且做事上心,不怕苦不怕累,老萬很欣賞,便手把手地教他,從最初的《齒歲歌》,到如何相馬、如何診脈、如何察色、如何定診、如何用藥施治等等。他還給小田講了許多古醫(yī)方,包括一些歌訣、口訣。如“察色欲知寒暑證,四百四病唇中定”“脈跳如弦下手知,一息三至號平宜”“馬因冷水困傷脾,口色青黃脈澀遲”“肝經(jīng)風(fēng)熱眼雙昏,四蹄如柱步難行”……這些老祖宗總結(jié)的寶貴經(jīng)驗,不僅形象生動,而且非常實用,讓小田大開眼界,受益匪淺。

幾年后,老站長病退,小田接任了站長。這時的田站長早已今非昔比,小有名氣,其技術(shù)水平在全縣都是掛了號的,還多次參加過地、縣積極分子大會。盡管如此,他仍然隔段時間就要去小萬村看望老萬。老萬家就住在小萬村,離石埠鎮(zhèn)十幾里路。我第一次跟田站長去是搭乘了一輛順道的馬車。當(dāng)時,正值春季,山野一片蔥蘢,綠色的山林中遠遠近近地開著各種花,紅的、黃的、藍的,五顏六色,繽紛雜陳。放眼望去,讓人心情好不舒暢。我們到達小萬村時,老萬正在村頭的麥場上曬太陽,與幾個老頭兒扯閑篇兒。見到我們,便領(lǐng)著我們?nèi)チ怂摇?/p>

老萬家是三間草房,房頂?shù)柠湶菀呀?jīng)發(fā)黑了。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堂屋里有張條案,還有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看得出來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幾年前,老萬的老伴去世了,他便一個人生活。老萬膝下無子,有四個女兒,都出嫁了。她們都提出要接老萬去一起生活,但老萬不肯,說我身子骨還結(jié)實,一個人能行。實際上,他是怕搬走了,別人要給牲口看病找不到他。當(dāng)然,這個想法他并沒有說出來。

田站長來看老萬,那是經(jīng)常的事,有時是有事(請教一些疑難雜癥),更多的是沒事。用田站長的話說,就是過去坐坐,磨磨牙。老萬當(dāng)然很歡迎。那時他已年過花甲,滿頭白發(fā),個頭不高,但身板硬朗,只是牙齒豁了好幾顆,嘴癟得厲害。老頭兒喜歡抽烈煙,喝濃茶。田站長每次去,都要給他拎上幾包煙絲,或幾包茶葉。老萬也不客氣,來者不拒。

除此之外,田站長每次去還會拎上一刀五花肉,給老萬打牙祭。老萬喜歡吃肉,尤其是喜歡田站長燒的紅燒肉。當(dāng)年在站里,每逢節(jié)假日,田站長都要露一手。那肉半肥半瘦,燒得又爛又軟,讓老萬愛不釋“口”。田站長知道老萬好這一口,因此每次來都要燒上一碗,兩人邊吃邊喝。老萬酒量不大,每次只喝三小杯。喝完后,便滿臉通紅,話也多了起來。

頭一次去,田站長向老萬介紹我是新來的,老萬便問我為啥要干這一行。我說學(xué)技術(shù)。老萬搖搖頭,對我的回答似乎不大滿意。我又說,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此乃當(dāng)時的流行語,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

老萬這回不搖頭了,他換了個話題,問:“干這行最重要的是啥,你知道嗎?”我愣了一下,一時無從作答。老萬癟了癟嘴,看了田站長一眼:

“你說說。”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p>

“對嘍,”老萬咧開豁牙的嘴,“小田啊,看來我的話你還沒忘?!?/p>

“這哪敢忘?”

老萬笑得更開心了。他扭過臉來看著我說:“你叫什么呢?”

“小王。”

“哦,小王。”他說,“你要記住了,孟子說仁民愛物,就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牛馬雖為牲畜,同樣也是一條命,我們要把它們當(dāng)人一樣看待,這樣你才能干好這行,懂了嗎?”

我點點頭。其實,老萬的話我并不全懂(特別是那些古話,我后來才弄清楚),但大致意思也能明白一二。老萬看我點頭了,顯得很滿意,接著又說,古有圉師,列于夏官,醫(yī)獸隸乎太仆(圉師、太仆均為掌管養(yǎng)馬的官),歷代重之,因六畜之大有功于人。它們都是人的朋友。他還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醫(yī)生救命,獸醫(yī)同樣也救命,這都是積德行善之事。你明白嗎?我說明白。老萬很高興,說這孩子靈醒,孺子可教。

那是我第一次去老萬家,他的這段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后來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與老萬漸漸熟了,對他也有了更多的了解。這老頭兒性格和善,遇事沉穩(wěn),幾乎從不發(fā)火,不論碰上多大的事,總是瞇縫著眼睛,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的煙癮很大,眼睛一睜,旱煙袋就不離嘴。茶也泡得很釅,一個印有“人民公社好”的大號搪瓷缸,茶葉一擱就是半缸子。喝起來像飲牛,咕咕直響。老萬平時話不多,除非談到本行。田站長每次去與他聊起專業(yè)總是聊個沒完。老萬的記性很好,許多古代獸醫(yī)典籍,如《師皇秘集》《伯樂遺書》《元亨療馬集》等,他都能記住個大概。一些歌訣、口訣,更是脫口而出。據(jù)老萬說,這些書本來他都有,遺憾的是,后來在戰(zhàn)亂中遺失了。言及于此,他還頗為惋惜。

我那時剛到獸醫(yī)站,對田站長和老萬所談的專業(yè)內(nèi)容一竅不通,也聽不懂。不過,他們有時聊起醫(yī)案,談及各種稀奇古怪的病癥,倒是很有趣,我聽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老萬講到他爺爺被一個富商找去療馬。那馬汗出不止,氣息短促,行走困難,找了許多人都治不好,后來找到老萬的爺爺。他去一看,那馬肉重膘肥,用手一摸,汗為黑色,且油膩,便知料毒積于腹內(nèi),乃血瘀不通,氣凝痰血所致,遂用尖刀在尾尖穴放血,又用茯神散(內(nèi)有茯神、防風(fēng)、地黃)研成粉末,用糞水浸泡,加上豬膽汁等,調(diào)勻后灌下,不幾日便見好轉(zhuǎn)。富商問其病因,答曰,喂得太好,騎得太少,豈有不病之理?

田站長和我聽了哈哈大笑。許多年后,當(dāng)“三高癥”越來越多時,我又想起老萬說的這件事。敢情牲口也有富貴?。课倚睦锶炭〔唤VT如此類的病例,老萬肚里有不少。田站長是個有心人,每當(dāng)聽到一個有用的病例,便會記下來,包括治療方法,還有用藥的劑量等,他都要仔細(xì)地問清楚。幾年下來,光記下的紙張就裝訂了厚厚三大本。他曾給我看過,并對我說,這些太珍貴了,將來有機會整理出版一本書,肯定會大受歡迎。“書名我都想好了,”他興奮地拍著那些本子說,“就叫《萬氏祖?zhèn)鳙F醫(yī)寶典》,你看如何?”

1969年,就在我下放第二年的初秋,鮑家店的一匹馬難產(chǎn)了。生產(chǎn)隊長鮑大柱派人駕了一輛馬車來接我們,田站長帶著我去了。老鮑也跟著上了馬車。他是會計,本來可以不去的,但他是鮑家店的人,便也跟著去了。

鮑家店的這匹馬名叫玉龍,是老村長鮑叔公的寶貝疙瘩。鮑叔公多年來一直擔(dān)任村長(后改為生產(chǎn)隊長),直到前幾年才卸了任,由他兒子鮑大柱接了班。如今鮑叔公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仍然不肯閑著,在村里當(dāng)起了飼養(yǎng)員。鮑叔公喜歡馬,解放前就養(yǎng)馬,和馬打了一輩子交道。這匹玉龍就是他精心培育出來的。

《牛馬經(jīng)》有言:三十二相眼為先,次觀頭面要方圓。相馬不看先代本,一似愚人信口傳。所謂先代本,即馬的譜系。玉龍的父本母本均為優(yōu)良的西南馬。鮑叔公為此花了不少工夫,專門請來育種站的專家,精心培育,這才有了玉龍。

玉龍是一匹三歲半大的母馬,渾身毛白如玉。玉龍的名字也是鮑叔公起的,他說,古有赤兔,今有玉龍,就叫它玉龍吧。玉龍具備了所有好馬的優(yōu)點:馬頭高峻挺拔,如剝兔一般;鼻方耳短,目如垂鈴,頸部曲線優(yōu)美,軀干輪廓舒展。俗話說:“好馬長在腿上?!庇颀埖乃闹胺Q完美,細(xì)長有力,肌腱發(fā)達,兼具乘馬與馱馬的優(yōu)點。

鮑叔公愛若至寶,精心照料。村里的馬牛有十幾匹(頭),但鮑叔公唯獨對玉龍格外關(guān)照。二狗(村里年輕的飼養(yǎng)員)說:“叔公,你啥好的都先盡玉龍,這也太偏心了吧?”“少多嘴!”鮑叔公呵斥道。他還不厭其煩地交代二狗:草要多鍘,料要勤添;草料里泥灰多,要多篩幾遍;馬廄、馬槽和水槽每天都要打掃。俗話說得好,寸草鍘三刀,無料也收膘;草篩三遍,吃了沒病;三刷兩掃,好比一飽。他還特別提醒二狗,馬無夜草不肥,每晚都要起來給馬喂上一遍食,可別偷懶了。到了秋天,正是馬兒長膘的時候,所謂秋高馬肥,他便搬到馬棚里,夜晚親自起來給玉龍喂料。二狗勸他別太勞累,這不有我嗎,你老還不放心?可鮑叔公毫不理會。

玉龍受孕后——這是它第一次受孕,鮑叔公格外重視,事無巨細(xì),親力親為。在他的安排下,玉龍享受到更加特殊的照顧,如分槽喂食、定時定量、少喂勤添、粗細(xì)搭配,同時增加大豆類、蘿卜等精料。役使也相對減少,不致過于勞累。春秋季有太陽時,還經(jīng)常放于戶外,以接受日光照射。冬天飲水也以溫水為主,以防刺激腸胃,引起痙攣和不適??傊幪幮⌒?,百般呵護,凡是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也盡量做到。這完全是富家大小姐的待遇,村里人都說,就是自己的女兒又能如何?

隨著預(yù)產(chǎn)期臨近,玉龍一切正常。母馬的妊娠期一般為十一個月,到了最后兩個月,鮑叔公更加小心,早早為玉龍準(zhǔn)備了一間防風(fēng)馬圈。山里夜間氣溫低,需要防止受風(fēng)或凍傷。他還請來了老萬,給玉龍做了檢查。

“咋樣啊,老東西?”他問老萬。

“好著哩!”

“是個小子,還是個丫頭?”

“八成是丫頭?!?/p>

“嗬,丫頭好,我就想要個丫頭。這下我可賺了?!?/p>

“你個老小子,運道不淺啊?!?/p>

“都托你的福?!?/p>

“到時你可得請我喝酒?!?/p>

“那還用說?今個我就請你,我這還有過年留下來的半瓶古井玉液哩?!?/p>

他們相互打趣著,說笑著。鮑叔公和老萬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彼此間毫無拘束。那天,鮑叔公特別開心,和老萬喝到半夜。

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這天下午,二狗喂料時發(fā)現(xiàn)玉龍有些反常,顯得煩躁不安,料也不吃了,水也不喝了,還時不時扭頭顧盼肚子,一會兒臥倒,一會兒又站起,來來去去,折騰個沒完。二狗一見,連忙去喊鮑叔公。“這是要生了,”鮑叔公二話沒說,便吩咐準(zhǔn)備接生。雖說按日子掐算,玉龍的預(yù)產(chǎn)期還得有幾天,但提前的事也是常有的。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母馬的陣痛便開始了。它躺倒在地,掙扎起來。正常情況下,母馬順產(chǎn)時,一般只需三四十分鐘,而且無須人工協(xié)助,可玉龍的情況顯然有點不大對頭。一連兩個時辰過去,依然沒有生下來。它渾身大汗淋漓,不停地抽搐。“壞了!”鮑叔公知道遇上難產(chǎn)了,這下麻煩大了。

“快,快找老萬!”他對兒子鮑大柱喊道。

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鮑大柱說,爹,天已晚了,還是找田站長吧。兒子的話不無道理,一來老萬年事已高,夜晚前來多有不便;二來小萬村離鮑家店距離要比公社遠?!澳沁€不快去!”鮑叔公急得直跺腳。

田站長帶著我們趕到了。初步診斷是胎位不正引起的難產(chǎn)。常言道:“產(chǎn)駒最怕位不正,鬼門關(guān)前小鬼牽?!比欢?,玉龍的情況更為嚴(yán)重。胎兒頭朝里,后腿朝外,這種情況稱之為“倒生”,相當(dāng)危險,弄不好便會引起母駒雙亡。

“咋會呢?咋會呢?”鮑叔公急得團團亂轉(zhuǎn)。他說,不久前老萬剛替玉龍檢查過,沒發(fā)現(xiàn)問題啊,“這是咋弄的?咋弄的呢?”

其實,這種事誰也說不準(zhǔn)。有些馬兒產(chǎn)前檢查好好的,臨產(chǎn)時卻突然發(fā)生變化,原因有多種,疾病、受寒,或摔跤都可能引起。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雖然并不多見,哪知這回偏叫玉龍碰上了。鮑叔公叫苦不迭,連問有法子沒有。

田站長也說不好。老站長在時,小楊嶺有一匹馬也是這種情況。當(dāng)時,田站長——那時還是小田——跟著老站長一起趕去救治,結(jié)果沒能把那馬救過來,眼睜睜地目睹其死去。這件事對田站長刺激很大,直到如今,依然心有余悸?,F(xiàn)在又碰上這種情況,他心里十分緊張,努力試了幾次,都無功而返。

轉(zhuǎn)眼又是兩個時辰過去,玉龍已經(jīng)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它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汗水不斷地流下來,混合著血水蔓延開來,地上鋪的干草濕透了。昏暗的燈光下,玉龍的身子在扭曲,在掙扎。它側(cè)躺在地,拼命地踢腿、甩尾巴。渾身的肌肉不住地痙攣著,不時豎起脖頸,向上昂起頭顱,大張著嘴巴,發(fā)出低沉的哀鳴,仿佛在向蒼天求救。

眾人圍在四周,一籌莫展。

“看來不中用了?!庇腥诵÷曕止玖艘痪洹Uf這話的是老鮑,他的話引起了鮑叔公的憤怒?!澳銈€臭嘴,給我滾!”他罵了一句。老鮑平時一向口無遮攔,嘴不饒人,可在鮑叔公面前吱都不敢吱一聲,站了一下,便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時間在流逝,玉龍的氣力一點點地耗去。它的身子慢慢停止了扭動,只有蹄子偶爾踢蹬一下,氣力越來越小。腫脹的肚子一鼓一吸,微微顫抖,頭也無力地垂在地面上,仿佛重得抬不起來。平時大如銅鈴、豐潤飽滿的眼睛正在失去光澤,黯淡下去,短小俏麗的雙耳也耷拉下來,只有粗大的鼻孔還在緩慢而沉重地一張一翕,但是越來越微弱了。

馬圈里彌漫著刺鼻的馬尿和馬汗混雜的氣味,讓人透不過氣來。悶熱的天氣沒有一絲風(fēng),好像就要下雨了。

“咋還不來?”

“都過去幾個鐘頭了?!?/p>

“哎呀,別在路上耽擱了。”

眾人嘰嘰咕咕地說著。原來,田站長一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便立即叫鮑大柱去接老萬。鮑家店離小萬村五十多里地,大柱走時帶了兩匹快馬,一匹由自己騎乘,一匹用來接老萬。即便如此,最快也得三個小時。這時,離玉龍最早開始生產(chǎn)已過去六個多小時,情況非常糟糕。玉龍的生命體征正在一點點消失,它氣若游絲,渾身沾滿了泥漿和血水,幾個小時的掙扎翻滾使它耗盡了氣力,濃密的鬃毛濕漉漉地搭在臉上,細(xì)長的眼睛似闔非闔,只露出一條縫,似乎在向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

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了喊聲:

“來了!來了!”

“老萬來了!”

眾人一聽連忙迎出去,仿佛盼來了救星?!斑@下好了,”有人說道?!白岄_!快讓開!”鮑叔公一迭聲地喝道,排開眾人。當(dāng)老萬一瘸一拐從外邊走進來(長距離地騎馬使他的腿有些僵硬),鮑叔公不禁喜極而泣:

“你個老東西,終于來啦!”

“還不晚吧?”

“就指著你哩?!?/p>

“我看看?!?/p>

老萬走到近前,一見玉龍,嚇了一跳?!罢Τ闪诉@樣?”他嘴里咕噥了一句,急忙蹲下身子,用手按住它的脖頸,玉龍的脈搏幾乎摸不到了。再探鼻息,也十分微弱。事后,他告訴我們,他從未見過這么嚴(yán)重的情況?!巴炅?,沒救了!”他當(dāng)時心里想著。不過——盡人事,聽天命,這是祖訓(xùn),也是他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不到最后一刻,他都要盡自己最后的努力。

扎針……

灌藥……

緊張的施救有條不紊地進行。憑經(jīng)驗,他知道這些做法應(yīng)該有效。他家三代獸醫(yī),這些祖?zhèn)鞯拿胤讲恢攘硕嗌倥qR的性命。問題是玉龍失血過多,已經(jīng)生命垂危,能否起死回生,他心里一點也沒底。

鮑叔公急得直搓手,連聲問道:“咋樣,咋樣?”見老萬不說話,又說:“不行就保一個,大的小的都行?!?/p>

老萬瞪了他一眼,鮑叔公不吱聲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四周萬籟俱靜,只有風(fēng)聲劃過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寂靜的村莊中不時傳來幾下狗吠聲,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半個時辰過去了。

忽然,玉龍動了一下。

接著又動了一下。

它似乎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了,輕輕動著身子,踢著腿,呼吸和脈搏也逐漸增強,雖然還很微弱,但顯然是在好轉(zhuǎn)。

老萬又驚又喜。

“天啦,”他咕噥道,“這丫頭命真大!”

“快生火!”他大聲吩咐道。圈內(nèi)需要保持溫度,以幫助玉龍恢復(fù)體能。眾人七手八腳生起了炭火。

老萬又給玉龍灌了一遍藥,使它的狀況進一步改善。一切準(zhǔn)備就緒,他示意田站長把油碗端過來,然后在手上抹勻了油,跪下身子開始給胎兒正位。

這是最為關(guān)鍵的一步。如果胎兒不能正位,一切努力都將白費。老萬集中精力,全力以赴。這是個細(xì)活兒,需要慢慢動作,而且手法必須輕柔、準(zhǔn)確。不僅需要高超的醫(yī)術(shù),更需要經(jīng)驗和耐心。

胎兒一點點地被轉(zhuǎn)動著。這很危險,稍有差池,不僅會傷及胎兒,甚至還會碰破母馬的子宮,而一旦引起大出血,便無法挽回。因此,老萬必須小心、再小心,每個動作都要準(zhǔn)確到位。為了方便工作,老萬半跪在地上,這個動作讓他很不舒服,但不得不如此。十幾分鐘過去了,老萬的手臂便酸痛發(fā)脹,仿佛失去了知覺?!皨尩?。”他嘴里罵道,不得不停下來,喘上一口氣?!鞍?,老了!”老萬心里想,如果年輕時,他可以一鼓作氣地完成,可現(xiàn)在不行了。

田站長點著一顆煙,送到他的嘴邊讓他吸上兩口。老萬緩過勁來,接著再干。但接下來的工作更加艱難,每隔幾分鐘就不得不停手歇一下。漸漸地,他感到體力不支,胸口發(fā)悶,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時間好像凝固了,仿佛漫長得沒有終點。不知過了多久,胎兒的腦袋漸漸露了出來,這時老萬已經(jīng)體力耗盡,手也僵硬得無法動作。田站長趕緊上去幫忙,完成了剩余的工作。當(dāng)一個濕漉漉的小生命拱破胎膜,歪歪倒倒地站起來時,眾人一片歡呼。

“你個老東西,真有你的!”鮑叔公高興地叫道,臉上濕漉漉的,淚光閃爍。

老萬坐在地上,已經(jīng)筋疲力盡,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田站長和我趕緊上前,想把他扶起來,可他的腿動彈不得,也許是跪得太久的緣故。

“它們不聽使喚了?!崩先f笑著對我們說。

我們半架著把老萬扶到了門口。他示意要歇一下。我們便把他放下,讓他靠著麥草堆坐下來。田站長趕緊點上一顆煙,送到他嘴邊,可他連手都抬不起來了。田站長只好幫他拿著煙。我拿起茶缸,轉(zhuǎn)身去給老萬泡茶。不用說,這個時候泡上一缸濃茶,讓他喝上一口,肯定帶勁。然而,等我泡好茶回來時,老萬的腦袋已經(jīng)歪在一邊,睡著了。田站長手里夾著半支煙,朝我噓了一聲,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夜深了。馬廄里,新生的小馬駒兒歡快地吮吸著母乳。人們陸續(xù)散去,周圍逐漸安靜下來。月光如水,映照著大地,門前的麥場上,以及麥場前的田野上,好像鋪了一層厚厚的霜,泛著明晃晃的銀光。蛙聲低吟,微風(fēng)拂面。月光照在老萬的臉上,他睡得很香,嘴巴一癟一癟的,口水掛在嘴邊像個孩子似的拖得老長。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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