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
張瑞圖行草《古詩十九首》卷,紙本,豎27cm,橫603cm,現(xiàn)藏臺北何創(chuàng)時書法藝術(shù)基金會。我曾有幸兩次上手觀賞此卷。此卷畫有縱向界格,所以全卷保持了首尾一致的小行草風(fēng)格。這個時期的張瑞圖書法,雖然個人面目已經(jīng)非常明顯—章草形態(tài)的結(jié)字,以折代轉(zhuǎn)的筆法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主要形態(tài),但仍保留了一定的圓筆轉(zhuǎn)折,數(shù)年后才呈現(xiàn)更明顯的方折之勢。雖無年款,但從字體與款字判斷,此卷書于天啟初年。特別是有方起首章“文學(xué)侍從之臣”,也說明此時的張瑞圖尚未入閣 [ 張瑞圖天啟六年(1626)五十七歲升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 ] 。
這個時期的張瑞圖書法,雖然個人面目已經(jīng)非常明顯—章草形態(tài)的結(jié)字,以折代轉(zhuǎn)的筆法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主要形態(tài),但仍保留了一定的圓筆轉(zhuǎn)折,數(shù)年后才呈現(xiàn)更明顯的方折之勢。題款曰:“曾見文三橋書十九首,學(xué)祝京兆大為所壓。暇日書此,縱筆自成,不復(fù)依傍。或猶可免效顰之誚云耳。張長公瑞圖識?!保▓D1)張瑞圖曾見文彭所書《古詩十九首》,并認(rèn)為其與祝允明《古詩十九首》相比。,“大為所壓”,并頗為自信地認(rèn)為自己所書“可免效顰之誚”,狂傲之氣躍然紙上。他不僅具有“鐘王之外,另辟蹊徑”(秦祖永《桐蔭論畫》)的勇氣,而且相信自己在書法史上必有地位。這件《古詩十九首》便是他自認(rèn)為能與祝允明《古詩十九首》比肩的作品。
張瑞圖曾見的文彭《古詩十九首》或許就是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的這件,款識:“嘉靖丙寅(1566年)孟冬朔旦為近川沈君書于燕臺之借適軒。文彭。”文彭此時六十九歲,功力頗深而才氣略遜。張瑞圖覺得自己已可將文彭比下去(圖2)。文彭卷后有晚明人圣方與近人吳湖帆題跋,圣方題曰:“姑就中葉言之,祝京兆其第一也,王雅宜(王寵)、豐存叔(豐坊)次之,至文氏世重衡山先生(文徵明),然吾以為壽承草書更得古人真逸。”吳湖帆題:“明代書家宋仲溫(宋克)之后咸以祝枝山、文衡山齊稱,而三橋(文彭)書法實掩有眾長,草書神韻直可與君謨(蔡襄)頏頡,章草則與趙文敏(趙孟俯)相似,其功力之深駕乃父而上,其名則被父所掩……”評價不可謂不高,然而祝允明超然的地位卻是各家公論。
張瑞圖稱文彭“學(xué)祝京兆大為所壓”的本尊祝允明《古詩十九首》,又是一種怎樣的傳奇?
王世懋曾評祝允明書法“當(dāng)以《十九首》為第一”,據(jù)王世懋議論此卷的來歷云:“昔聞祝京兆欲有所貸,文休承故置繭紙室中,京兆喜,為書《古詩十九首》,大獲聲價。世以休承譎得此書,為藝苑一謔。”〔1〕意指祝允明欲向文嘉借錢,文嘉特意在書房備佳紙好筆,誘使枝山先生留下《古詩十九首》墨跡卷。
據(jù)《明史·文苑傳》,祝允明“惡禮法士,亦不問生產(chǎn)。有所入,輒召客豪飲,費盡乃已?;蚍峙c持去,不留一錢。晚益困,每出,追呼索逋者相隨于后,允明益自喜”〔2〕。文震孟《姑蘇名賢小記》亦云:“當(dāng)其窘時,黠者持少錢米,乞文及手書,輒與?!薄?〕可見祝允明晚年窘迫如此,印證了王世懋記錄的傳言。
祝氏《古詩十九首》題記云:“暇日過休承(文嘉)讀書房,案上墨和筆精,粘紙得高麗繭,漫寫十九首,遂能終之,以恐不免傷蠶之誚也,乙酉九月,枝山希哲甫。”寫畢,見尚有余紙,再用歐體楷書、章草各書一詩,再題:“作行草后余一紙,因為此二章,聊試筆耳,不足存也,枝山附記?!蔽募蔚么藭?,顧璘、陳淳、王守、王寵等分別題跋于卷后。一年后,祝允明去世。又過了二十二年,文氏父子將此卷刻于《停云館帖》,并將諸人題跋一并刊刻。(圖3)由于《停云館帖》的刻帖刊行,祝書《古詩十九首》成為傳世名作,若干年后,王世貞聽說此卷被徽人買去,大呼可惜:“京兆此書清圓秀媚而風(fēng)骨不乏,在大令下,李懷琳、孫過庭上,《十九首》是千載之標(biāo),公書亦一時之英,可謂合作,真跡在休承(文嘉)所,近聞以桂玉故鬻之徽人,便是明妃嫁呼韓,可嘆可嘆!”〔4〕當(dāng)王世貞聽說祝允明《古詩十九首》被有錢的徽州人買去,大呼可惜,比喻為“明妃嫁呼韓”。最后見到此卷的是明末清初的吳中鑒賞家顧復(fù),在所著《平生壯觀》卷五,記錄了他在“季銓部”(季寓庸,官至吏部主事)家看到這卷《古詩十九首》:“丁未(1667)正月,余與季弟同在先生所,適溧陽史氏以真本來易之季氏,得快觀焉?!敝?,此卷便不知所蹤。以上是祝允明書《古詩十九首》的故事,如今已成書史佳話,雖然原作已佚,但借《停云館帖》刻本,今人仍可窺度祝允明演繹的晉人書風(fēng)。
祝允明《古詩十九首》墨跡如今已經(jīng)不存,然而由于文徵明父子將其刻于《停云館帖》,已成為當(dāng)世名件,祝允明的《古詩十九首》的書法形式,完全是以繼承“二王”衣缽的小草形式。“二王”中,他更接近王獻(xiàn)之的行草,其筆法的復(fù)雜性、技巧的難度性,在整個明朝,幾乎無人可及,所以王世貞稱祝允明“《十九首》是千載之標(biāo)”。就好像一位超凡的鋼琴大師,精彩絕倫地演繹了難度最高的一首肖邦的曲子。然而祝允明的小草與他的大草相比,并沒有需要創(chuàng)新的意識,更像是給晚輩留下一件可以通過其學(xué)習(xí)晉人的范本。
晚明的董其昌,雖然也是在“二王”的路子上,形成了一種清新而頗有韻致的書風(fēng),但其技巧的難度已經(jīng)大大下降,筆法的復(fù)雜度也大大地簡化,當(dāng)然學(xué)習(xí)的難度也下降了。他將“二王”
的難度拉低了,以至于后人學(xué)董容易上手,無意中卻造成了清代帖學(xué)的衰敗。當(dāng)然這不是董其昌的過錯,也是另外的話題,這里不展開。
張瑞圖存世最早的一件書法作品是其二十七歲時寫下的《杜甫渼陂行》,令人驚訝的是這卷草書,從筆法到姿態(tài)皆與《停云館帖》中的祝允明《古詩十九首》非常接近。年輕時張瑞圖成長在邊遠(yuǎn)的福建晉江,家族并非大貴之人,學(xué)習(xí)書法較大可能性來自碑帖,而《停云館帖》是最有可能的學(xué)習(xí)范本。從這卷《杜甫渼陂行》到天啟年間留下的《古詩十九首》,其題款將文彭與祝允明的《古詩十九首》相比,說明張瑞圖不可能沒有臨摹過祝允明的《古詩十九首》。從這件早年草書看,不僅臨摹過,而且能對其筆法掌握得非常熟練。
張瑞圖如何從早年的“二王”—祝允明書風(fēng),轉(zhuǎn)變到成熟時期的“方折用筆”?
張瑞圖曾寫道:“晉人楷法平淡玄遠(yuǎn),妙處卻不在書,非學(xué)所可至也……坡公有言‘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可學(xué)。假我數(shù)年,撇棄舊學(xué),從不學(xué)處求之,或少有近焉耳?!薄?〕他知道晉人之妙,然而卻以為不是通過學(xué)習(xí)可以達(dá)到的,他要跳出眾人追求的書法形態(tài),去尋求晉人書法的弦外之音。他說給他幾年時間,撇開舊門道,“從不學(xué)處求之”,或許稍能接近晉人之意。從他后來的書法形態(tài)看,他確實做到了“另辟蹊徑”,是否這才是他心目中的“晉人之意”。
歐陽修言:“學(xué)書當(dāng)自成一家之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薄?〕這段話被張瑞圖弟弟張瑞典題在了張瑞圖楷書之后:“評書家謂士大夫下筆當(dāng)使有萬卷書,氣象方無俗態(tài),不然一楷書吏耳。歐陽永叔曰,學(xué)書當(dāng)自成一家之體,但模仿他人謂之書奴?!薄?〕比張瑞圖大十五歲的董其昌在他的《畫禪室隨筆》中寫:“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xí)氣,所以難耳。哪咤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空虛,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后,推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為夢見在。”〔8〕可見,欲脫去“晉人習(xí)氣”的不只是張瑞圖,然而董其昌努力了一輩子,并沒有實現(xiàn)他所謂的“脫去右軍老子習(xí)氣”,只是簡化了晉人筆法,變得易學(xué)了,拉低了晉人的高度,可見有多難。在董其昌看來,歷史上只有楊凝式做到了。
而張瑞圖至少在形式上做到了“脫去右軍老子習(xí)氣”,至于說是否達(dá)到了晉人的高度則未必。
至少后人評其“鐘王之外,另辟蹊徑”,這是需要驚人的勇氣。這勇氣還體現(xiàn)在張瑞圖的擘窠大字上,達(dá)到三米五以上的大立軸,每個字可以達(dá)到三十多厘米,至少也是董其昌“為夢見在”的。
祝允明身后,《古詩十九首》的影響持續(xù)了至少一百年。
《古詩十九首》卷末的陳淳跋云:“余嘗觀諸家書法,知古人用心于字學(xué)者亦多矣,余雖愚陋,受教于吾師衡山先生之門,間語筆意,恨莫能從也。今吳中名書家輒稱枝山衡山二公,其抗衡者歟,休承出示此卷,不能不興仰止之嘆。嘉靖丙戌春日,陳淳堇識?!苯又鯇櫚显疲骸白>┱讜?,落筆輒好,此卷尤為精絕,翩翩然與大令抗衡矣,寵從休承處持歸,臨摹數(shù)過,留案上三月,幾欲奪之,以義自止。休承其再勿假人哉。丙戌夏五端陽日,王寵識?!笨梢婈惔?、王寵對祝書《古詩十九首》的仰慕。王寵尤其酷愛,反復(fù)臨摹學(xué)習(xí)三月,幾乎不想還給文嘉了。
王寵寫下此跋時,祝允明尚在人間,數(shù)月后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便下世。
次年丁亥(1527)四月,王寵放祝氏體例,書《古詩十九首》于宋金粟山藏經(jīng)紙。王寵書法個人面目的成熟,正在這一年。
祝允明不僅給文嘉用他的晉人小草寫了名卷《古詩十九首》,也為王寵用晉人小草寫了他的自作詩《述行言情詩》卷。王寵不僅臨摹了祝允明《古詩十九首》三個月才還給文嘉,而且這卷《述行言情詩》更是王寵的枕中秘籍,從不示人,然而卻留到了今世。王寵由于王寵學(xué)祝允明的晉人小楷并不到位,正因為不到位,或許是有意而為,卻造就了王寵的個性書風(fēng)。
陳淳晚年,書《古詩十九首》于宋金粟山藏經(jīng)紙。題識:“金粟紙來吳中,數(shù)十年為余涂抹者多矣,是卷其可少罪過乎?”陳淳說他自己幾十年來糟蹋了不少金粟山紙,這卷應(yīng)該不會對不起金粟山紙吧?陳淳《古詩十九首》以米芾、祝允明為師,書風(fēng)浪漫,個性十足。
王寵、陳淳所書《古詩十九首》是最早模仿祝允明《古詩十九首》體例的致敬之作,他們兩位已形成自家成熟面貌,皆一流書法。祝允明《古詩十九首》不僅是陳淳、王寵的學(xué)習(xí)對象,也為后世續(xù)寫《古詩十九首》提供了一個榜樣。
豐坊所書《古詩十九首》未見墨跡,僅見于文獻(xiàn)?!稅廴找鲝]書畫錄》記載:“明豐道生《古詩十九首》,高一尺一寸,長一丈八遲八寸,計三接,嘉靖壬戌八月六日(1562),南禺病史道生寓真趣園,對金蓮蕉為德園吳禮中書?!焙笥懈呓孱}跋:“豐存禮苦志,臨摹其書法,深得古人意,但性情怪誕,坎坷終身。此卷于朱臥庵處得之,知后世有不忍沒其能者。
康熙乙卯八月七日秋曉晴霽,適裝成并記?!?/p>
《愛日吟廬書畫補(bǔ)錄》作者葛金浪有一番評價:“此卷開首猶為規(guī)矩所縛,如后則酣嬉淋漓,不知有今,不知有古,一生精神畢露矣。江村知其妙而未極致,故評論之?!彪m然豐坊的《古詩十九首》今日不知下落,然而另一件豐坊《草書杜甫詩》卻可以讓我們仿佛看到他向祝允明《古詩十九首》致敬的樣子。
董其昌的《古詩十九首》卷見于古原宏伸所編《董其昌的藝術(shù)》,不知藏處。題款“祝希哲詣文休承,屬休承之吳市。案上有高臘繭紙,為書十九首,書竟,休承猶未歸,紙有余地,又為書榜枻歌、秋風(fēng)辭,停云館所刻是也。祝書,人不知其所自,余見褚遂良行草《陰符經(jīng)》于廣陵丞,謂友人吳生曰:此祝京兆衣缽也,乃披尋卷尾,有希哲款印,吳始服具眼。因書十九首識之。東城一首舊誤為一,今正之,當(dāng)二十首。庚戌重九后二日,董其昌”。此卷書于1610年,董其昌56歲。在這卷作品上,董其昌模仿了十七家自漢代皇象、鐘繇,到東晉王羲之、王獻(xiàn)之,隋唐智永、歐、虞、褚、薛、李北海、懷素、顏、柳,再到宋代蘇、黃、米、蔡的書法面目。雖說是模仿,然而大多仍是董其昌自家面目。他在題款中,先是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祝允明為文嘉寫《古詩十九首》故事,然而故事已經(jīng)走樣。此時距離祝允明書寫《古詩十九首》的1625年已有八十五年。接著說了一個令他自己得意的故事,朋友吳生拿出一卷褚遂良《陰符經(jīng)》,開卷他就認(rèn)出是祝允明書法,然后開到卷尾果然看到祝允明的款印。吳生佩服董其昌的眼力,所以他為吳生寫下這卷《古詩十九首》。這里除了有致敬祝允明的意思,也不免有炫技之嫌,正是因為有祝允明用各家面目寫成一卷的炫技在先(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祝允明《書林藻鑒》卷),刺激了董其昌的炫技之舉。
陳淳、王寵都是祝允明的學(xué)生(關(guān)于這點可以參看拙文《陳淳、王寵師承祝允明的新證據(jù)》)。陳淳所書是通過米芾走向“二王”的,而王寵所書更靠近祝允明的示范,文彭所書則吸收了孫過庭《書譜》的筆法結(jié)字,董其昌則是以漢晉唐宋十七家筆法來打破長卷的一致性。
張瑞圖則是另辟蹊徑,從章草里引入折筆筆法,別開生面,雖然不是正統(tǒng)路線,然而探索了書法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從這一點意義來看,他無疑是成功的。
祝允明去世次年,王寵書《古詩十九首》。
祝允明去世若干年,陳淳書《古詩十九首》。
祝允明去世后三十六年,豐坊書《古詩十九首》。
祝允明去世四十年,文彭書《古詩十九首》。
祝允明去世八十五年,董其昌書《古詩十九首》。
祝允明去世一百年,張瑞圖書《古詩十九首》。
在祝允明身后已經(jīng)有陳淳、王寵、文彭、豐坊、董其昌、張瑞圖仿照祝允明的體例,用小行草各寫《古詩十九首》一卷。這幾位皆是一流書家,人人都有向祝允明致敬的意味。到了晚明,張瑞圖則有了一點向祝允明挑戰(zhàn)的意味。這是一場命題創(chuàng)作,也體現(xiàn)了祝允明書法在明代后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與其身后持續(xù)百年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