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兩高于2016年發(fā)布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于“為他人謀取利益”總結了四種不同情形。在肯定“為他人謀取利益”是被動收受型受賄罪必備要件的前提下,依次分析四種情形的認定標準和解釋困境,便于在實踐過程中妥善處理認定受賄罪方面存在的問題。
關鍵詞:受賄罪;為他人謀取利益;新客觀說;對價關系
中圖分類號:D91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2-0054-04
一、問題的提出
為了適應反腐形勢,促進司法公正,201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刑九》),該修正案對貪污賄賂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正。為了正確理解與適用《刑九》對貪污賄賂犯罪的新規(guī)定,兩高于2016年發(fā)布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使得貪污賄賂犯罪再一次成為社會所關注的焦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理論界及實務界對于該司法解釋的審視和解讀主要集中在貪污賄賂犯罪的數(shù)額、情節(jié)等方面。筆者看來,該《解釋》第十三條對“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規(guī)定同樣值得關注,但如何理解與適用該條的具體規(guī)定,還值得進一步研究。本文將圍繞《解釋》第十三條,聚焦以下兩個問題:第一,“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被動收受型受賄罪的定罪要件,是否合理?第二,如何理解《解釋》第十三條中歸納的四種情形?
二、“為他人謀取利益”是被動收受型受賄罪的必備要件
在認定受賄罪時,正確識別“為他人謀取利益”的問題相當關鍵?!缎谭ā返谌侔耸鍡l第一款將受賄罪劃分為兩種類型,即索取型受賄與被動收受型受賄。就索取型受賄罪而言,存在以下三種情形:第一,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利成功之后,主動索取他人財物;第二,國家工作人員積極實施或者消極不實施某種職務行為之時,主動向他人索取財物;第三,在請托人對國家工作人員的特定職務行為有利益訴求時,國家工作人員主動向請托人索取財物??梢姡魅⌒褪苜V罪的實質(zhì)為一種單方要求的類型,此即國家工作人員一方以特定職務為條件,要求他人提供賄賂,但并不以他人同意為必要。縱然沒有形成意思上的對價合意,但仍可基于國家工作人員單方對價期待而成立索取型受賄罪[1]。因此,索取型受賄罪只需存在“利用職務之便”的事實即可。
與索取型受賄罪不同,在被動收受型受賄罪的情形下,他人積極主動地將財物給予國家工作人員,因此,很難判斷該財物與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之間是否存在的對價關系。比如,他人在事前就已向國家工作人員主動給予特定財物,但未提出任何具體請托事項的,就難以肯定該財物與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行為形成了對價關系[2]1207??梢?,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為他人謀取利益”是被動收受型受賄罪的必備要件。唯有具備“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必備要件,才能認定國家工作人員所獲報酬與職務行為之間存在實質(zhì)對價關系,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這一受賄罪的法益才受到了侵犯。若不以職務行為與收受財物之間的實質(zhì)對價關系為基點,則必然弱化“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要件的必備性,也難以精準有效地認定被動收受型受賄罪。我國司法實務中對該要件的理解與適用存在較大爭議。對此,《解釋》第十三條第一款、第二款歸納的四種“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情形,對于司法實踐中具體認定“為他人謀取利益”具有重要價值,下文針對規(guī)定中的四種情形進行法教義學闡釋,以期獲得合理的具體標準,從而破解實務中的疑難問題。
三、“為他人謀取利益”的類型化分析
(一)實際或者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的
“為他人謀取利益”作為被動收受型受賄罪的構成要素,究竟應當認定為客觀行為還是認定為主觀意圖?對此,我國學界存在舊客觀說、新客觀說、主觀要素說、混合要素說之爭。其中,持舊客觀說的學者指出,“為他人謀取利益”是指國家工作人員非法收受了他人財物,但客觀上沒有實施為他人謀利的行為,就不能認定為受賄罪;至于是否實現(xiàn)了為他人謀取的利益,則對于受賄罪的認定并無影響[3]。換言之,受賄罪的構成要件是行為人已經(jīng)實施了“幫助他人謀利”的這一客觀事實,否則國家工作人員即便違法從他人手中獲得財物,也不能以受賄罪論處[4]。不過上述學說顯然存在較大漏洞。當國家工作人員收受他人財物后,僅僅在口頭上做出了幫助對方謀利的承諾,但并無實際行動,由于口頭許諾就已經(jīng)表明國家工作人員向請托人明示其職務行為具有可收買性,從本質(zhì)上來說,從他人處獲取財物之后再給出為其謀利的口頭承諾,其本質(zhì)就是權錢交易,形成了職務收買關系。但根據(jù)舊客觀說,此行為并非受賄罪,這就不合理地縮小了受賄罪的范圍。新客觀說則認為,為他人謀取利益仍然是受賄罪的客觀構成要件,其要件的最低要求是許諾為他人謀取利益[2]1205。持主觀要素說的學者指出,為他人謀取利益是受賄心理或主觀層面的某種意圖或態(tài)度,故在具體認定時,不得不借用外在的行為表現(xiàn)或是客觀的事實情節(jié)[5]。持混合要素說的學者指出,為他人謀取利益既可以體現(xiàn)為客觀要素也可以體現(xiàn)為主觀要素[6]。此說會過度混淆不同情形的受賄行為在不法程度上的差異,違反罪刑法定原則。
筆者贊同新客觀說,即有實際或者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的客觀行為即可。承諾的方式既可為明示,也可為暗示;承諾所涉內(nèi)容有可能真實,也有可能虛假。按照主觀要素說,對于國家工作人員并無為對方謀利之意圖,卻又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情形,不能認定為受賄罪。但在這種情形中,國家工作人員依然向?qū)Ψ奖磉_了自己的職務行為具有可收買性的意思,行賄人因此會期待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行為給自己帶來利益。這就如同行受賄雙方以口頭的方式訂立合同之后,行賄方期待受賄方通過積極的行為來履行自己的口頭承諾,即便是受賄方并不打算為行賄方謀利,或是在謀利的過程中受到阻礙而放棄謀利行為。無論謀利行為是否完成,結果是否實現(xiàn),受賄人承諾的行為就侵犯了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實際上,早在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全國法院審理經(jīng)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既要》)中就規(guī)定:“為他人謀取利益包括承諾、實施和實現(xiàn)三個階段的行為。只要國家工作人員具有其中一個階段的行為,就具備了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要件?!睆那笆鲆?guī)定來看,《紀要》對“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認定,實際上采納的是新客觀說。
(二)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的
《解釋》第十三條第一款第二項“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的”的規(guī)定,是對《紀要》的繼承與發(fā)展。有學者認為,之所以《紀要》將確知其他人對自己已有請托的具體事項,同時從對方處獲取財物即可認定其“為他人謀取利益”,是因為上述行為所涉雙方盡管并未就權錢交易進行協(xié)商,也沒有口頭協(xié)議,但雙方對此心有默契且心知肚明。所以,行為人確知他人的具體請托事項時,從對方處獲取財物這一行為本身就是“為對方謀利”所做出的承諾,即可從主觀層面推斷國家工作人員已有幫助對方謀利的意圖[7]。筆者并不贊同該觀點,分析如下:
首先,《紀要》規(guī)定,承諾、實施執(zhí)行以及目標實現(xiàn)系“為他人謀取利益”的三個不同階段。國家工作人員只要實施任一階段對應的行為,如基于他人所請事項,做出為其謀利之承諾,并未實際從他人處獲取財物,都可認為符合“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條件。對《紀要》分析可知,能“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的,必須同時具有“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以及“收受其財物”兩項要素。其中,前者為受賄人明知請托人有與自身所擔任職務有一定關聯(lián)的請托,后者為請托人實際上已經(jīng)給予受托人財物。當兩者同時具備時,才能“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這會不當?shù)叵蘅s受賄罪的范圍,不利于打擊受賄罪。本文認為,受賄罪刑責認定的核心要件判斷標準是,受賄雙方只需達到對價關系即符合“為他人謀取利益”。
其次,《解釋》直接規(guī)定“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為“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情形之一。此情形與“實際或者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之間存在實質(zhì)差異。即使實際上國家工作人員并沒有給他人實際謀利,甚至沒有承諾行為,單純的“明知他人有具體的請托事項”,也直接肯定為“為他人謀取利益”。事實上,在具體案件中,如“黑哨龔建平受賄案”,法院對龔建平的行為做具體認定時,主要是通過龔建平多次非法收受請托人給予的賄賂這一不法行為來推定龔建平明知請托人具有與其職務行為相關的具體請托事項。筆者認為應當排除“非法收受賄賂”要素來判斷“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情形是否屬于“為他人謀取利益”。不能認為,所涉雙方盡管并未就權錢交易進行協(xié)商,也沒有口頭協(xié)議,只要雙方對此心有默契且心知肚明,就推定其確知其他人對自身已有請托的具體事項。這種方式根本找不到相關的證據(jù)來證明“雙方心知肚明,存在默契”。
最后,《解釋》與《紀要》發(fā)生沖突時,應當優(yōu)先適用《解釋》?!都o要》規(guī)定確知其他人對自身已有請托的具體事項并因此從他人處獲取財物的情形,可視為做出了為對方謀利之承諾。而《解釋》直接摒除“收受財物”這一要件,規(guī)定“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屬于“為他人謀取利益”。因此,按照《解釋》的規(guī)定,無需將“收受財物”條件納入考慮,只需根據(jù)其確知其他人對自身已有請托的具體事項即可。
(三)履職時未被請托,但事后基于該履職事由收受他人財物的
根據(jù)《解釋》第十三條第一款第三項的規(guī)定,如果國家工作人員實際履行公職時并沒有被他人請托,不過事后獲利,即可認定國家工作人員“為他人謀取利益”。《解釋》如此規(guī)定,實質(zhì)目的是為了解決實踐中爭議頗多的無約定的“事后受賄行為”的定性問題?!杜鷱汀放c《意見》是《解釋》出臺之前處理“職后受賄行為”的規(guī)范依據(jù)。《批復》與《意見》的異同點如下:兩者的共通之處為國家工作人員,利用其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取利益,并且口頭約定了收取對方提供的報酬,這就意味著國家工作人員與請托人之間就“權錢交易”已經(jīng)建立了對價關系;國家工作人員利用其職務之便為對方謀利,此行為體現(xiàn)的對價關系,是證明“權錢交易”不法行為的實質(zhì)要素。而《批復》與《意見》的差異點主要集中在時間上:其一,兩者對于“具體約定”形成的時間規(guī)定不同,前者規(guī)定為“事先”,后者規(guī)定為“之前”或“之后”;其二,兩者規(guī)定“收受財物”的時間存在差異,《批復》中規(guī)定國家工作人員與請托人約定“收受財物”的時間是“退休后”,而《意見》將國家工作人員與請托人約定“收受財物”的時間擴大至“離職后”。盡管2007年的《意見》對2000年《批復》中規(guī)定“具體約定”的時間、“收受財物”的時間都大幅度修改,但仍然將“事先約定”這一核心要件保留下來,原因在于制定《意見》的立法人員指出,“事先約定”可以解決事務中客觀歸罪問題,離職不再承擔國家職務者從他人處收受財物活動依舊可被定為受賄罪,予以處置并追究其責任,這一點顯然并不符合“受賄罪”立罪要件,可能導致打擊面不當擴大[7]。但《批復》與《意見》中規(guī)定“事先約定”為事后受財行為的要件,受到了批判。有學者認為,“事先約定”取證困難,導致實務中缺乏可操作性、“事先約定”不適當?shù)叵蘅s了受賄罪的范圍,建議取消“事先約定”要件[8]。根據(jù)分析比較,“事后受賄行為”的立法沿革,筆者認為:第一,《解釋》明確了在收受他人財物的情形下,哪怕國家工作人員與請托人“事先無約定”,也應當認定為“為他人謀取利益”。原因在于,只要是國家工作人員在收受財物之時明知他人所給付的財物是對在職時為請托人謀取利益的職務行為的對價,就可構成受賄罪。就本質(zhì)而言,如此規(guī)定并沒有改變受賄罪的構罪條件。這實際上也是大部分國家刑法對受賄罪規(guī)制的立場,即只要是公職人員就履行職責事項收受、要求和約定利益,將利益作為履行職責報酬的,就應成立受賄罪,而不管履職時有沒有明確的被請托,也不管報酬的支付發(fā)生在履職時還是履職后[9]。第二,盡管《解釋》明確了“事先無約定”收受財物者也應該判定其“為他人謀取利益”,但此處“事后”不含離職之后這一特殊情形,并不是對2000年《批復》的突破?!杜鷱汀丰槍Φ闹黧w是收受財物時已離退休的前國家工作人員,《解釋》針對的主體則是雖然事后收受財物但仍在職的國家工作人員。《解釋》規(guī)定的“事后”與《批復》規(guī)定的“離退休后”二者不矛盾。
(四)索取、收受具有上下級關系的下屬或者具有行政管理關系的被管理人員的財物價值3萬元以上,可能影響職權行使的
首先,《解釋》第十三條第二款將“索取”與“收受”并列,并不意味著索取型受賄罪的成立以“為他人謀取利益”為前提。如前所述,“索取”是指國家工作人員單方面主動向?qū)Ψ奖磉_其職務行為的可收買性,并不需要“為他人謀取利益”這一構成要件。在司法實踐中,關于“索賄”的認定,只需掌握國家工作人員對外傳達出職務行為可收買性的證據(jù)即可。因此,應當認為,《解釋》第十三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索取”不具有實質(zhì)意義。
其次,《解釋》第十三條第二款中的“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需要具備四個獨立的條件:一是獲利主體為國家工作人員;二是被索取、收受對象為具有上下級關系的下屬或者具有行政管理關系的被管理人員;三是收受價值達到3萬元以上的財物;四是可能對其行使職權造成影響。其實,只要前三個條件成立即可推定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沒有必要將“可能影響職權行使”作為具有實體內(nèi)容的入罪條件進行認定[10]。理由在于,國家工作人員從行政隸屬體系中管理對象或下屬處收受或主動索取價值達到3萬元以上的財物時,盡管行賄方給付財物時沒有提出具體的請托事項,但明確知曉雙方職務關系具有高度緊密性,給予財物的行為會比一般人更容易獲得利益,更容易產(chǎn)生對受賄人職務行為的影響,即使實際上并未“為他人謀取利益”,但至少能“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
最后,應明確收受財物價值3萬元以上是劃清賄賂犯罪與正常人情往來、收受禮金違反黨紀、政紀的界限[11]。因為3萬元設定的意義在于,其金額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人情往來”,并非指從多人處索取、收受的,而是指從特定一人處索取、收受的。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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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姚杏(1986—),女,湖南永順人,法學博士,單位為南京森林警察學院偵查學院,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易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