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嶸偉　湄可

1975年，德特里克堡的癌癥研究大樓。

1950年，舊金山75歲老人愛德華·內文細菌感染，短短20天就不幸身亡。當時有11人因類似感染入院治療，內文最不幸。據(jù)檢測，導致內文死亡和其他人感染的是一種名為粘質沙雷氏菌的細菌。當時一些科學家嘗試確定細菌來源，但最終無功而返。這場突如其來的案件成為一個謎團。

直到事件發(fā)生26年后，這樁懸案才有了定論——1976年11月，紐約《新聞日報》曝光美國陸軍和中央情報局在美國主要城市進行的多項生物戰(zhàn)測試，其中就包括舊金山細菌測試。在這些測試中，所用細菌大多來自一個地方：德特里克堡（下文稱德堡）。內文成為已知最早的與德堡相關的美國受害者。

得知祖父的死因后，內文之孫愛德華·內文三世提起訴訟。1981年3月，內文三世等受害者親屬在法庭上說：“我們一直忠于國家，感到自己被出賣了?！比欢麄冎两襁€沒要到“說法”，更沒得到賠償。

恐怖的生物戰(zhàn)試驗

1950年9月的一個早晨，居住在美國西海岸城市舊金山的內文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呼吸不順，渾身沒勁，像發(fā)燒了。最令他擔心的是，小便也有些發(fā)紅。這位老人匆匆去醫(yī)院檢查。一個月前，他剛接受前列腺手術。再度入院后，醫(yī)生在他的尿液中檢出一種少見的細菌——粘質沙雷氏菌。僅過了不到20天，內文就因細菌擴散至心臟而在醫(yī)院去世。盡管粘質沙雷氏菌在當時被認為對人類無害，但對剛做完手術、免疫力低下的老年人來說卻是致命的，可能造成其心肺功能衰竭和尿道感染，甚至引發(fā)敗血癥。

內文的病例僅是個開始，接下來一段時間，舊金山各大醫(yī)院相繼收到10位感染粘質沙雷氏菌的病人。

當時還沒人知道，“病根”來自美軍方。據(jù)美政府后來公開的《1942—1977年美國生物戰(zhàn)計劃中的陸軍活動》，內文感到不適前不久，幾艘美軍掃雷艦沿舊金山海灣的海岸線航行，秘密釋放出兩種病原體——球狀芽孢桿菌和粘質沙雷氏菌。同時，一群防護嚴密的人員悄悄在舊金山市43個觀測點采樣。人們看到有船噴灑水霧，還以為是設備維護或者是測試。次年5月，軍方收集足夠數(shù)據(jù)后才停止實驗，得出的結論是：“用生物戰(zhàn)氣霧劑襲擊海港城市完全可行?！?/p>

二戰(zhàn)結束后，美國繼續(xù)進行自戰(zhàn)前即開始的生物武器研究。美國防部下屬的生物戰(zhàn)委員會認為美國生物戰(zhàn)防御能力脆弱，提議以德堡為核心，在人群聚集地實施“露天測試”。羅格斯大學新澤西醫(yī)學院恐怖醫(yī)學與安全項目主任倫納德·科爾在其出版的《秘密之云：陸軍在人口稠密地區(qū)進行的細菌戰(zhàn)測試》中稱，1950年9月進行的舊金山測試令該市80萬人暴露在細菌顆粒中，“每天吸入數(shù)百萬的細菌顆粒”。

舊金山測試只是系列罪惡的開端。露天生物戰(zhàn)測試跨度長達20年。1955年，中央情報局在佛羅里達州坦帕灣上空噴灑百日咳細菌。1966年，美特工在通勤高峰期的紐約地鐵粉碎含大量細菌的燈泡。類似測試還發(fā)生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公路和華盛頓特區(qū)的機場。

一直以來，美國民眾對此一無所知。直到1976年，他們才通過一起官司了解到這項見不得光的計劃。

左圖：美國媒體對舊金山細菌實驗的報道。右圖：1952年，德堡建造鋼球裝置，用來測量炭疽孢子等細菌的毒性。

失敗的“民告官”

1976年，一名研究人員無法承受內心折磨，向媒體提供了機密文件?！缎侣勅請蟆房l(fā)獨家報道，披露美國軍方和中情局在包括舊金山在內的多個主要城市進行模擬生物戰(zhàn)的細菌測試。報道在全美引起軒然大波?！杜f金山紀事報》敏銳注意到曾在舊金山進行的細菌噴灑試驗，并跟進報道。得知真相的內文三世寫信給政府，要求查閱文件，遭拒后，他起訴要求賠償1100萬美元。他認為，美國政府噴灑細菌直接導致祖父死亡，且噴灑細菌未經公民同意，是不合法的。

美國政府試圖以案件涉及“基本政策”為由，請求法官駁回此案，但遭到拒絕。聯(lián)邦法官塞繆爾·康蒂主持審判，開庭日期定在1977年年中。這場要求巨額賠償?shù)摹懊窀婀佟焙芸煳舜蟊姷哪抗狻?/p>

為評估粘質沙雷氏菌是否有害，1977 年 3 月至5月，美國參議院健康與科學研究小組委員會進行一系列生化武器實驗聽證會，眾多醫(yī)學專家、軍界和政界人士展開激烈辯論。軍方也公布那些年的實驗記錄。會上，時任美國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主任助理喬治·康奈爾直言：“沒有不會引起麻煩的微生物。如果在適當?shù)臅r間、地點和人身上聚集，微生物就可能導致事故?！敝链?，美國人才了解自己成“小白鼠”的始末。

事實上，此類評估早在舊金山測試結束后不久便進行過。1951年，美國學界圍繞舊金山細菌感染事件深入調查并發(fā)表論文，引起關注。1952年，德堡重新評估粘質沙雷氏菌的致病性質。在一份隨后形成的兩頁報告中，承認這種細菌不是“理想（細菌武器）模擬物”，并認為它殺死內文的可能性相當大。盡管如此，該報告仍支持繼續(xù)將粘質沙雷氏菌作為模擬物。

庭審因種種原因被推遲6次后，終于在1981年3月16日正式開始。此時內文三世已身心俱疲，但充滿信心。他勝訴的關鍵在于證明自己的祖父是被美國軍方非法投放的細菌感染，并因此去世。

但庭審現(xiàn)場情況超出內文三世預料。政府方律師否認內文三世的所有指控，稱粘質沙雷氏菌對人體并無嚴重傷害，殺死內文的細菌和軍隊釋放的細菌完全不同。律師還援引1946年制定的《聯(lián)邦侵權索賠法》說，美國聯(lián)邦政府只要“在相關政策下表現(xiàn)得當”，就可免受訴訟。他主張，軍方可以在未經公眾同意的情況下噴灑細菌?！白屍矫癖患毦鼑呛弦?guī)的。”

雙方就細菌安全性和內文死因的爭論持續(xù)了數(shù)個小時。最后，當?shù)卤へ撠熑送た死孜鲗④姴饺敕ㄍズ螅炱介_始向政府一方傾斜。克雷西如此解釋秘密噴灑細菌的理由：“進行這樣的測試完全不可能獲得知情同意……99%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致病性，我們無法告訴他們將在社區(qū)中傳播非致病性顆粒?！?/p>

庭審過程中，法官不斷否認內文三世的推理。幾次中斷后，法官完全停止訊問并宣布休庭。1981年5月，法院作出判決，裁定美國陸軍的細菌噴灑行為合法。內文三世不服，上訴至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但最終結果是維持原判。他沒能伸張正義。

“至少我們都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只希望這個故事不會被遺忘?！眱任娜涝谕徑Y束后不久說。如今，作為加州專注醫(yī)療事故的執(zhí)業(yè)律師，內文三世仍致力于揭露此類被政府掩蓋的秘密行為。2005年，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在其制定的標準中宣布粘質沙雷氏菌為有害細菌，“會導致嚴重的危及生命的疾病，尤其是在免疫系統(tǒng)受損的患者中” 。但由于美國的司法體制原因，這一論斷并未改變內文案的結果。

左圖：2002年9月，研究人員在德堡的生物四級實驗室里工作。右圖：2021年4月，德堡軍事基地附近發(fā)生槍擊事件，造成兩人重傷，嫌疑人在進入基地時被打死。

罪惡的真正策源地

內文的死亡只是德堡制造的眾多悲劇中的一例。許多美國人在毫無戒心的情況下，吸入大量細菌，成為“小白鼠”。背后推動這一切的正是德堡。這里原是緊急機場，后來曾用作國民警衛(wèi)隊基地和飛行員培訓中心。1943年，美國政府將其指定為陸軍生物戰(zhàn)爭實驗室總部，還購買了附近幾處農場，以增強隱蔽性。此后20多年，這里成為美國生物武器研究中心，高峰時期進行過導致65萬余只動物死亡的生物測試。

二戰(zhàn)期間，美陸軍化學戰(zhàn)服務處找到當時的威斯康星大學細菌學系主任艾拉·鮑德溫，說服他參與到富蘭克林·羅斯?？偨y(tǒng)的生物戰(zhàn)計劃中。鮑德溫很快成為德堡最得力的科學家。戰(zhàn)后，鮑德溫繼續(xù)就生物武器發(fā)展向美國政府提供建議，其中就包括對美國城市進行一系列露天生物戰(zhàn)測試。

1999年，104歲的鮑德溫走完了他的一生。但德堡并未隨他的離世而銷聲匿跡，而是以“醫(yī)療研究基地”的形式改頭換面，并運作至今。尼克松1969年上臺后宣布放棄“進攻性生物武器”項目，并叫停了國內的露天生物戰(zhàn)測試項目。他在1971年前往德堡，宣布將基地轉為癌癥研究中心。此后，德堡逐漸吸納陸軍傳染病醫(yī)學研究院、國家癌癥研究所等機構，并成為美軍最重要的生物防御技術研究機構。它儲存有埃博拉病毒、炭疽桿菌等數(shù)十種致命的“生物制劑與毒素”，以開展相關實驗。

據(jù)美國媒體報道，歐洲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fā)與駐意大利美軍息息相關，傳播源或可追溯到德堡。目前，僅意大利就已有12萬人因新冠肺炎死亡。如內文般因德堡而無辜喪命的冤魂究竟有多少？這個數(shù)字恐怕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