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
神秘任務(wù),招來明魑暗魅;車廂一隅,上演生死時速。初戀乍現(xiàn)身,驚壞保衛(wèi)處長;同伴忽中毒,嚇傻隨行胖廚。最后六小時,分秒帶殺;相鄰兩車廂,步步驚心。
農(nóng)歷臘月初八放了一天假,前517基地保衛(wèi)處長,現(xiàn)任后勤處處長的嚴金生,沒有叫車,而是步行陪著老婆去山下的集市,他們要給出生不久的女兒買一雙虎頭棉鞋。
臨近過年,小鎮(zhèn)上人很多,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被擠得水泄不通。嚴金生和老婆好不容易擠到鞋攤前,正準備開始挑揀,身后忽然傳來汽車喇叭聲,一聲接一聲不間斷,聽起來十分刺耳。
即使不在保衛(wèi)處,嚴金生的耳朵那天賦的本領(lǐng)也沒有衰退,不回頭也聽得出來,肯定是科研部的車。他甚至可以從發(fā)動機的聲音判斷出是誰在開車,年輕的戰(zhàn)士性子急躁,一看老百姓堵著路,就會不停地按喇叭。
“不要著急,慢點兒走,看一下民間的集市也蠻不錯的!好久都沒有出來走動了……”一個溫和的南方口音,像條靈活的蜈蚣,蜿蜒著鉆進嚴金生的耳朵里。
嚴金生渾身一顫,把身邊的老婆嚇了一跳。他抓著手里的棉鞋躊躇再三,緩緩轉(zhuǎn)身,回頭。身后的車窗已經(jīng)緩緩地搖上去了,只有房屋的倒影留在锃亮的玻璃上。
這一晚嚴金生沒有睡好。事實上,這一年多來,失眠都像是一個鬼魂,時時刻刻趴在他的背上。可是今天的情況也太邪門了,完全不符合常規(guī)。那個人,怎么會在車里?都一年多了,按常規(guī)應(yīng)該早送回去了啊。嚴金生輾轉(zhuǎn)反側(cè),滿腦子都是列車馳過鐵軌接縫那有規(guī)律的聲音,單調(diào)、陰冷,甚至稍帶恐懼……
第二天剛上班,老領(lǐng)導(dǎo),也就是部長打電話來,叫嚴金生過去一趟。他披上衣服,紅著眼睛就沖出了后勤小院。他隱約感覺到,部長找自己和昨天車里的那個人有關(guān)系。
部長一反往常的冷峻威嚴,笑容可掬地讓嚴金生坐下,并且很罕見地給他扔過來一包煙,問:“胳膊上的傷勢已經(jīng)恢復(fù)了吧?新崗位是不是能夠適應(yīng)?”
嚴金生有點兒不知所措,瞪著小眼睛愣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部長這么高興,是不是有啥喜事?”
部長再次摸了摸幾乎禿頂?shù)哪X門。他一直試圖用僅存的頭發(fā)把頭頂蓋住,結(jié)果欲蓋彌彰,看起來似乎更加稀疏。他高興、氣憤或者沉思時,就會下意識地擺弄這里。
“你的東西!”部長扔過來一個牛皮紙袋,上面印著鮮紅的方框字——“絕密”。
嚴金生小心地將牛皮紙袋撕開,從中抽出一張厚實的紙,原來是一張“立功證書”:
嚴金生同志,在“一號工程”實施過程中表現(xiàn)突出,做出了重要貢獻,特記二等功一次。
中國人民解放軍總XX部
“一號工程”這四個字好像一針清醒劑,迅速激活了嚴金生長期麻木的大腦皮層,他口吃起來,道:“部長,這個……我一直愧對組織,我沒有資格……”
部長擺了擺手,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吐出一口悠長的煙霧,意味深長地說:“不要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連這個證書,也就是給你看看而已。你不能帶走,一會兒還得鎖進我的保險柜,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許告訴家屬。”
嚴金生重重地點頭表示明白,雖然他心里依然糊涂,甚至比昨晚更加迷糊,但是不能問。他一言不發(fā),把部長給的煙揣進兜里,敬了個禮,轉(zhuǎn)身出去了。
三百多天以來,嚴金生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思考,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將整件事情回顧一遍,然后再拿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結(jié)論,一件事情弄不明白,就好像喉嚨里卡著了魚刺。
這天晚上失眠一如既往,不過,嚴金生忍不住笑醒了好幾次。他大概明白了,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誰都不敢告訴,只能獨自守著秘密,就像守著一件家傳的寶貝,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把玩片刻。
嚴金生把整個事件的細節(jié)一遍遍地回顧整理。他琢磨好久之后,不由感嘆——那件事,雙方的行為都堪稱微妙,簡直是巔峰級別的戰(zhàn)斗。一生中有機會參加如此任務(wù),大概也是自己的幸運,那是自己職業(yè)生涯中最完美的一筆。
那是1956年10月,火車行駛在茫茫戈壁上。
嚴金生斜臥著身子,將薄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一道隱隱的寒氣從腳下蔓延上來。按時間估計,火車進入甘肅境內(nèi)了。他咂了咂嘴,有一只貓在心里輕輕撓著——煙癮開始發(fā)作了。
想起去年,陪首長去蘇聯(lián),還不是整整一星期沒有合眼也沒有抽煙?人吶,就是這樣,日子一舒服,各種毛病就來了。
他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環(huán)視了周圍,小周就在自己對面的上鋪,輕微的鼾聲表示她睡得很舒服。她的下鋪是廚子熊國寶,這家伙睡相極其難看,腳丫子臭氣熏天。
想到這里,嚴金生躡手躡腳下床,站起來仔細查看了自己的上鋪,那個人還在熟睡,確實在!
他重又坐下,面對的是熊國寶的臭腳。陳三省教授——上鋪那個人,因為吃不慣西北的伙食,所以帶上這個胖廚子隨行。
湊到窗邊看看腕上的梅花表,再有六個小時就到了。從天津到甘肅,這一路疑神疑鬼,總算有驚無險,嚴金生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一直被一只大手捏著,都不敢使勁跳動。
總算要到了!
這時,嚴金生好像受到什么刺激,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晃了晃腦袋,右手迅速按到腰間的手槍上。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和前輩血淋淋的教訓(xùn)表明,在你最放松的時候,百分之九十要出事情。所以他養(yǎng)成了習(xí)慣,放松的念頭一冒出來,立刻要用肢體動作強行驅(qū)趕。
不過,這一路漫長的行程,對方有太多的機會下手啊,不應(yīng)該選擇這最后的六小時,在茫茫戈壁動手吧。但愿四姐的情報有誤。
那三個人睡得依然香甜,嚴金生又將列車的布局結(jié)構(gòu)回憶一遍,設(shè)想了對方可能如何下手,自己怎么應(yīng)對,確保萬無一失。
四姐的電報又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里:年成不好,掌柜說把陳谷子都清了。
這意味著,對方隱藏最深的那個暗樁已經(jīng)啟動,目的就是要阻止陳三省教授到基地去解方程。臨走前,部長繃著臉指指點點,說:“嚴金生你記著,陳三省的安全就是國家的安全,要是他被對方擄走了或者暗殺了,你也不用回來了,自己拔槍自裁吧!”
嚴金生嘿嘿地笑了。
“別嬉皮笑臉的,我可不是開玩笑?!惶柟こ炭ㄔ谶@里,沒有計算機,基地一幫人已經(jīng)用算盤驗算了一個多月,數(shù)據(jù)都對,就是得不到方程通解。人要是讓對方搶跑了,天就塌了!”部長最后這句話幾乎是聲色俱厲。
嚴金生再一次感覺到寒氣徹骨。這個暗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誰都不知道,防不勝防啊……
又過了十五分鐘,臥鋪走道里開始有人聲,列車員窸窸窣窣地打掃著衛(wèi)生,洗漱女人的腳步聲,孩子被叫醒后的哭聲,陸續(xù)從門縫里擠了進來。
廚子熊國寶翻了個身,“呼”地坐起,臉上油光滿面,可能是汗水。他表情扭曲著回頭張望,眼珠子似乎要從胖臉上迸射出來,大口喘著粗氣。看到嚴金生正凝視著自己,熊國寶略微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嚴金生沒有說話。熊國寶捂著肚子下床找鞋,他要上廁所。
嚴金生只好做個手勢,告訴他忍耐一下,又指了指上鋪,意思是陳三省沒有醒,再等等。熊國寶則咧著嘴臉不住地搖頭,表示忍不住。嚴金生沒辦法,從行李袋里掏出一個洋瓷碗遞過去。
看熊國寶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嚴金生強調(diào)一樣指了指碗。熊國寶無奈,接過去蹲在包廂門口,沙沙的聲音響起,一股隔夜的尿騷味徐徐彌漫開來。頭頂清脆的女聲響起來:“你干啥呢,又這樣!臭死人了!”
小周醒了。
熊國寶的聲音立馬停住,看來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讓他自己去不就得了,還真把他當個國寶,不就是一廚子么?”小周一邊捏著鼻子下床,一邊含含糊糊地抱怨嚴金生。
嚴金生只能笑笑,習(xí)慣性地去摸煙,想到陳三省還沒有起來,他聞不慣煙味,只好忍住。
熊國寶已經(jīng)系好了褲子,手端洋瓷碗站著,有些不知所措,小聲說:“老嚴非不讓我去,要在這里解決,我實在是……”
嚴金生揮手示意他不要說了,小周則嘟囔著走出去。
小周把濕毛巾和早飯拿回來的時候,陳三省已經(jīng)醒了。
大家隨便吃了點兒。
嚴金生小聲對陳三省說:“五個小時,再過五個小時就到了,辛苦你了!”
陳三省非常紳士地頷首一笑,整了整西裝領(lǐng)帶,留過洋的人確實不一樣,即便在火車上,頭發(fā)也是一絲不亂,皮鞋擦得一塵不染。
嚴金生又湊過去小聲說了句話,陳三省搖了搖頭表示不用,微笑著說:“大概是甘肅干旱吧,我體內(nèi)的水分都跑了,所以一整天都不需要去廁所的?!?/p>
嚴金生坐了一會兒,就雙手叉腰,站到門口,想聽聽外面的動靜。
在單調(diào)的“哐當”聲里,有一個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從左邊過來了。嚴金生不由屏住呼吸辨認,感覺那絕不是列車員單調(diào)拖沓的步子。這一路上,五個列車員的步速和力度特征,已經(jīng)牢牢地刻在他的腦海里。耳朵里的這腳步聲快而不亂,有一種內(nèi)在的輕柔節(jié)奏,證明走路的人體態(tài)輕盈,心情不錯,而且是個年輕女子。
腳步聲“嗒嗒嗒”地走近,然后又“嗒嗒嗒”地往右邊去了……
嚴金生松了口氣,又是虛驚一場。他看了看表,這一刻鐘似乎顯得特別漫長。
精神放松下來,他又忍不住回想起剛才的腳步聲,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為什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在聽力上確實具有驚人的天賦,只是任何兩個形體相近的人,都有可能走出一樣的步子。
雖然腦子里這么想,但他還是忍不住拉開軟臥包廂的門,探頭去看。
不遠處的窗邊,一個穿著藏青色風(fēng)衣的女子正舉著相機往窗外取景??赡苁茄劬Φ挠喙庾⒁獾搅藝澜鹕?,她別過腦袋看了一眼,定睛端詳片刻,忽然大步走過來,相機就倒提在手上一晃一晃的。
嚴金生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去腰上摸槍。
不料那女人卻叫出了聲:“金生?”
這一聲令嚴金生渾身汗毛直豎,一是因為自己的真名突然被人叫出來,二是因為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本來以為早已忘記,這么多年后重新出現(xiàn),卻好像就在前幾天的樣子。
每個人的聲線都是非常獨特的,這個女人,是嚴金生的初戀南棲云。
嚴金生只好出去,兩人站在門口略顯尷尬,像是隔著數(shù)十年的光陰,忽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南棲云慢慢地收起徠卡相機,幽幽地低頭說:“好多年了,你倒是沒怎么變化?!彼种钢噹慕唤犹幷f,“去那邊抽支煙聊聊?”
調(diào)虎離山?這個想法在嚴金生頭腦里一閃。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推開包廂的門,說:“不如進去聊吧,外面太吵?!钡?,這句話剛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引狼入室”這個想法又浮現(xiàn)出來。
嚴金生來不及改口,南棲云已經(jīng)進去了。
她很有禮貌地向陳三省、小周以及昏昏欲睡的熊國寶打了個招呼,問:“是你同事?”
嚴金生搖頭說:“不認識,路上偶然碰到的?!?/p>
等南棲云坐定,嚴金生試探地問:“你這是干什么去?”
南棲云舉著相機說:“去西邊,拍一些佛像,做論文要用的。你呢?后來聽說你當兵了,現(xiàn)在還在部隊?”
嚴金生搖了搖頭,說:“早就回地方了,革命工作不分地點,在地方上一樣可以為人民服務(wù)?!?/p>
他這句話說得很自然很認真,但是南棲云竟然忍不住開口一笑,這讓嚴金生頓覺不快,好像自己的革命熱情受到了嘲笑。
南棲云倒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她本來健談,坐下來開始滔滔不絕,講起自己這些年在德國的事情。講到得意處,她從風(fēng)衣兜里掏出香煙,遞給嚴金生一支。嚴金生煙癮也犯了,但是他忍住了,摸出自己的卷煙晃了晃。
南棲云打著火機就要點上,上面的陳三省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嚴金生急忙說:“上鋪的同志肺部有點兒毛病,聞不得煙味,我一直都沒敢抽?!?/p>
看著南棲云收起香煙,嚴金生這才感到背上汗涔涔的。前輩執(zhí)行任務(wù)時,都不止一次遇到過迷煙,這東西慢慢散開,不到五分鐘,周圍的人全都趴下沒有知覺,是抽煙人的死穴?。?/p>
這時小周插了一句話,問南棲云:“你是不是到嘉峪關(guān)去?”
南棲云也不抬頭,淡淡地說:“不是。”
小周就感覺索然無味,翻身躺下不再說話。
兩人又扯了一會兒,因為身邊有三個虎視眈眈的觀眾,南棲云起身告辭,說了自己的車廂號,正巧就在隔壁。她抿嘴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
嚴金生出去送人,剛好乘務(wù)員過來打掃衛(wèi)生。這個乘務(wù)員他認識,側(cè)身讓她過去,把南棲云送出幾步遠,心里略感失落。他不敢離車廂太遠,現(xiàn)在正是最敏感的時候,絲毫的大意都會帶來滅頂之災(zāi)。
列車員打掃完一走,小周就開始趴在上鋪好奇地問:“嚴處長,這么一個洋小姐,你倆怎么會是老相識?”
聽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嚴金生皺了皺眉頭,小聲說:“出門在外少說點兒話。以前我是放牛娃,她是地主家的小姐,留過洋的,誰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來路!”
一個小時過去了,距離目的地又近了不少。
嚴金生還在想,怎么會這么巧?千里偶遇,而且還是隔壁!
正愣神的工夫,“篤篤”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大家互相對視一眼。按照慣例,小周去開門,嚴金生手握槍柄堵在陳三省前面,熊國寶還貓在床上。
又是南棲云,她伸手遞過來幾塊黑乎乎的東西,說:“嘗嘗看,正宗的挪威巧克力,不知道吃不吃得慣。”完了還略帶開玩笑地補充說,“看我對你多好,從小,好東西都給你留著?!?/p>
嚴金生接過巧克力,憨厚地笑了笑。
南棲云這次沒有停留,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看著手里黑乎乎的玩意兒,嚴金生探詢地看看陳三省,意思很明顯,是問他在國外吃過這東西沒有。
陳三省儒雅地笑了笑,說:“味道挺不錯的,這東西補充熱量。”
小周笑著說:“不如就讓我來試試?反正這幾個人里我最不重要,負責你們的后勤和文字工作,如果我中毒了,或者英勇犧牲,你就給政治部……”她忽然住嘴了,因為嚴金生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出門在外,絕對不允許吃任何不可信任者的東西,這已經(jīng)上升到條令高度,而且是一條鐵律。
嚴金生面無表情,把黑乎乎的挪威巧克力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那上面的金色錫紙閃閃發(fā)光,一看就是名貴的上等貨。他心里不由又是一陣失落,倒不是覺得東西可惜,關(guān)鍵是它來自南棲云,一種隱約不明的東西在內(nèi)心蕩漾著。
熊國寶木著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嚴金生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幾個人呆呆地看著窗外蒼茫的戈壁灘,熊國寶又捂著肚子站起來。嚴金生沒辦法,示意陳三省一起去。這一路上為了保證這兩人的安全,上廁所必然是三人同行,不敢讓誰落單。
好在廁所不遠,而且此時人不多,前后五分鐘不到,迅速解決后回到車廂。突然,嚴金生整個腦袋嗡的一下徹底空了!
小周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手里握著被咬掉了一小塊的巧克力,嘴角滲出了絲絲鮮血。嚴金生又驚又怒,這孩子就是管不住嘴,警惕性太差了!
試了試脈搏,還算平穩(wěn),即便中毒也不會很深。嚴金生最不愿意看到也一直試圖逃避的局面終于出現(xiàn)——南棲云果然有問題!
現(xiàn)在怎么辦?如果自己去追殺南棲云,那這兩個人就沒人保護。但不主動出擊的話,簡直就是坐以待斃,還有小周這樣一個稀里糊涂的傷員拖累著。
嚴金生將小周拖到床上趴下,這樣可以壓迫心臟,減緩毒藥的滲透。
陳三省到底是留過洋的科學(xué)家,見過世面,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并不顯得特別驚慌。熊國寶已經(jīng)有點兒語無倫次、手足無措了。嚴金生正要讓他住嘴,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
三個人頓時陷入沉默,一起盯著緩緩?fù)崎_的木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圓形的鏡頭,嚴金生猛然將眼前的陳三省扯到身后,然后探手發(fā)力,將這東西重重地砸到地上。
女人的尖叫聲頓時響起。嚴金生順勢上前一步,拉住對方細細的手腕微微一抖,來人就落到了床邊。是披頭散發(fā)驚恐萬分的南棲云!她癱坐在地上,雙手護胸,哆嗦著問道:“怎么了金生,你發(fā)什么瘋呢?”
嚴金生蹲在地上,掏出手槍,陰森森地問:“我還要問你干什么呢?是來替我們收尸的吧!你們有多少人?人員是怎么布置的?坦白交代,戴罪立功!”
南棲云睜大眼睛,說:“什么戴罪立功?我有什么罪,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對我?就算我有罪,也必須等我的律師和你會面!”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知道了,你肯定還在部隊,職業(yè)病發(fā)作,把我當成壞人了!”
“那為什么我們這個人吃了你的巧克力,就這樣子了?”嚴金生指著小周質(zhì)問南棲云。
南棲云已經(jīng)恢復(fù)了她的從容淡定,雙肩一聳,雙手一攤,表示不解,辯解說:“我的巧克力絕對沒有問題,不信拿來給我吃一口?!?/p>
嚴金生一籌莫展,暴躁地撓了撓頭,硬邦邦地丟下一句:“現(xiàn)在開始,你不許離開這里半步,不要以為咱們以前認識,我就不敢殺你!”
南棲云倔強地將腦袋歪到一邊,氣鼓鼓的樣子,伸出雙手,說:“要不要把我捆上?我青梅竹馬的朋友!”
嚴金生“哧”的一聲從床單上撕下一條,三下五除二將南棲云的雙手雙腳捆結(jié)實,勒得很重。南棲云的眼淚噗噗地落下,嚴金生卻裝作沒看到。
南棲云垂頭抽泣了一會兒,干著嗓子說:“喂,給我一支煙抽!”
嚴金生說:“可以,但是只能抽我們的?!?/p>
他從床鋪上掛著的衣兜里掏出基地小工廠生產(chǎn)的卷煙,點上了塞到她嘴里。這煙跟老百姓自己卷的旱煙差不多,非常沖,南棲云的眼淚又一次落了下來,叼著紙煙咳嗽不停。
嚴金生背過身,腦子里亂成一片,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下手?,F(xiàn)在是八點半,還有三個半小時就要到達目的地了,越往后無疑越危險,最好是撬開南棲云的嘴巴。
忽然,背后傳來陳三省驚慌失措的叫喊:“喂,喂,你怎么了?”
南棲云腦袋低垂,點燃的卷煙跌落腿上,已經(jīng)將她的褲子燒了好幾個洞,甚至有了皮肉焦灼的氣味。她的鼻腔里,鮮血正往外不停地涌冒,眼睛閉得嚴嚴實實。再探脈搏,已經(jīng)停止跳動了。
嚴金生這才感到了前所未用的恐慌,煙是自己給她點的,所以南棲云不存在畏罪自殺的可能。也就是說,有人本想向他下手,卻假他之手,害死了南棲云。
如果說南棲云沒有嫌疑,那么毫無疑問,巧克力和煙是被同一個人做了手腳,但是這件衣服一直掛在床頭,會是誰可以如此來去無蹤,如同隱形人呢?
他在腦海里快速過電影——送南棲云走時,擦肩而過的乘務(wù)員!
只有她接觸過這里,當目光觸及桌上的水杯,又想起另一種可能,小周也未必是吃巧克力中毒,或許是——喝水!
這時,嚴金生的心臟劇烈地疼痛起來,腦袋開始嗡嗡作響,各種念頭此起彼伏,像是報廢了的電臺,不斷發(fā)出紊亂的噪聲波。
我親手害死了年少時候的朋友!
小周怎么中毒的?
對方什么時候瞄上南棲云的?
怎么向組織交代?
……
畢竟是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片刻疼痛之后,嚴金生就強迫自己恢復(fù)了理智,當前最要緊的,是找到那個有嫌疑的乘務(wù)員,才有機會為南棲云和小周報仇,也才能更好地保護陳三省同志。
陳三省似乎看出了嚴金生的心思。他沉著聲音緩緩說:“我們不如暫時就守在這里,也不要找什么嫌疑犯了?!彼瘸鋈种?,加重語氣說,“三個多小時,忍耐一下?!?/p>
嚴金生抿著嘴唇想了想,這樣雖然窩囊,但風(fēng)險可能最小,便點頭表示同意。
于是,三個人齊心協(xié)力,把南棲云拖到熊國寶的床鋪上蓋好。南棲云的胸前都是逐漸發(fā)黑的鮮血。她的眼睛并沒有完全閉上,卻仿佛斜盯著嚴金生。
嚴金生心亂如麻,把手槍保險打開,面色鐵青地對那兩人說:“重申一下出發(fā)前的紀律,我們?nèi)魏稳?,都不能活著落入敵人之手!就是說,任何人被抓了,其他人都有權(quán)利擊斃他。熊國寶,你也不例外!”
說完,他掏出兩支鋼筆遞給陳三省和熊國寶,說:“這是仿制日軍間諜的筆式手槍,三彈連發(fā),有效射程15米。一旦出現(xiàn)極端情況,就用它殺死我,或者留著自殺!”
嚴金生的話一出,逼仄的車廂內(nèi),氣氛頓時沉重起來,鐵軌聲也更加真切,“砰砰、砰砰”,如同人的心跳。
嚴金生站在門口,雙耳像是高靈敏度的探測雷達,不斷掃描和搜索著過道里任何可疑的聲響,和自己記憶的資料對比,排除了一個又一個可能。
忽然,一聲輕微的嘆息在門口響起,這聲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和鐵軌聲里,一般人根本聽不到,但是嚴金生的耳中卻不啻炸雷滾滾。這時候的嚴金生,就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他懂得如何從一群菜花蛇中間,辨認最惡毒的那一條!
箭步,舉槍,推門!
但這條蛇的反應(yīng)也不慢,迎接他的是空空的過道和隔壁包廂無風(fēng)自動的門簾。
敵人就隱藏在隔壁?和南棲云住在一起?難怪!
嚴金生的胸腔如水泵般開始劇烈壓縮,巨大的跳動聲使得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直跳,他開始興奮了。以前訓(xùn)練時,教官不止一次提醒過他,要學(xué)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遇到強大的挑戰(zhàn),千萬不要盲目興奮。
嚴金生知道,車廂里視線狹窄,反而會中了圈套,成為對方的獵物??墒撬懿蛔∽约旱纳眢w,雙眼卻放射出奪目的光芒,此時如果有人和他對視,難保不會被這眼神灼傷。他呼的一下踢開隔壁包廂的門,一股刺鼻的奶味撲面而來,帶著溫暖的氣息。他這才想起,昨晚,自己確實隱隱聽到過《搖籃曲》。
車廂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嚴金生踏進一只腳,舉槍喝道:“誰在里面?”
左側(cè)上面一個細微的女聲回答說:“我!怎么了?”
這個聲音嚴金生聽過,隔壁確實有這樣一個女人,昨天晚間上廁所回來,這個女人走錯了房間,還被小周訓(xùn)斥了幾句。
“你是什么人,出來!”嚴金生沉聲命令。
“什么事啊,我怕孩子吵鬧影響別人睡覺,專門找這個人少的地方來?!睂Ψ郊毬暭殮獾鼗卮稹M瑫r傳來鋪板“嘎吱嘎吱”的聲音,對方起身準備下來。
難道自己判斷錯誤?一個帶小孩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暗樁?嚴金生此時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車廂里的黑暗,逆光看到一個身影彎腰正在下床,心里不由有些放松,提槍走進去想盤查清楚。
距離那人還有一米左右的樣子,忽然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涌上心頭,這里頭有問題!嚴金生想要后退,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對方在床梯上忽然變了方向,雙腿彈掃出來,重重地撞擊嚴金生的脖頸,奶味夾雜胭脂味極為濃烈。這一撞令嚴金生眼冒金星,仰頭直直地倒了下去。在頭腦空白前的一剎那,他忽然明白了剛才為何感覺“異樣”。
撞擊沉重有力,而且肘部骨節(jié)粗大,這個人是男的!一個善用假聲講話的男人,帶著渾身的奶味和胭脂味,化裝成帶小孩的女人,就連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耳朵也沒有聽出破綻。
腦袋重重地砸到車廂壁上,鉆心的疼痛喚醒了嚴金生的神志,他下意識地舉槍還擊,右臂卻被對方反剪住,同時左肘部傳來絲絲的涼意,然后整個左手好像憑空消失,不聽使喚了。
對方用刀片挑斷了他的韌帶!
嚴金生又驚又怒,抬腿在壁板上用力一蹬,借著反彈之力,兩人在地上滾作一團。嚴金生本身體格壯碩,加上現(xiàn)在拼了命,借助強有力的腰身在地上掙扎,使勁地往墻壁上碰撞,沒幾下對方就招架不住,匆忙起身奪門而出。
少了左臂支撐,嚴金生起身稍微慢了半步,出門只看到一個灰色的背影,沒有時間思考,憑借腦子里模糊的人形剪影,他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槍,無聲手槍聲音很小,對方應(yīng)聲而倒。
快步上去翻過身子,正是那個和自己纏斗的人。臉部輪廓柔和,身上帶著奶味和胭脂味,花布上衣,乍一看真像個少婦。
為了避免引起混亂,得把尸體趕緊藏起來。嚴金生將手槍別在腰間,單手將尸體拖向自己的車廂??斓介T口時,他突然想到,倘若我是對方,就會派兩個人來辦事,一個引開保衛(wèi)人員,另一個……
想到這里,他不由渾身一個激靈,我能想到,對方也不難如此設(shè)計!
推門而入,里面的陳三省和熊國寶正面面相覷??吹絿澜鹕E斑斑地闖進來,二人嚇了一跳,眼睛鼓鼓地瞪著他。
嚴金生用目光將房間掃射了一遍,一切照舊,小周和南棲云還是安靜地躺著。他重重地出了口氣,這才感覺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心里雖然還不踏實,不過所幸現(xiàn)在一切平靜,陳三省還安全。
尸體被拖進來,就塞到床下。嚴金生簡單地包扎了傷口,擦干凈身上的血跡,坐下來用右手摸著左臂,說:“這條膀子算是廢了,不過只要陳教授安全,我就算搭上這條命,也無所謂了!”
陳三省的表情很不好意思,連聲說:“連累嚴處長了,受了這么重的傷?!?/p>
嚴金生擺手道:“不要客氣了,大家都是為了工作,我這點兒傷算什么?”旋即他的表情又輕松起來,將剛才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
嚴金生給陳三省和熊國寶講起,自己如何先一步判斷出對方的異常,又怎樣憑著一身力氣把對方趕跑,然后一槍結(jié)果了他。同時他也感嘆了一下對手,男扮女裝幾乎沒有破綻!說到這里,嚴金生抬腕看看手表,這么折騰一下,時間過得倒是飛快,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站了。
陳三省續(xù)著剛才的話題問:“嚴處長,你這種神奇的直覺從何而來?”
嚴金生笑道:“什么神奇的直覺,這只不過是從小磨練而來的!我是個苦孩子,打小四處討飯吃,還在南棲云……”說到這里,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在她家里當過長工。為了討生活,必須學(xué)會察言觀色?!?/p>
陳三省點了點頭,說:“按照認識論來講,實踐才能出真知,唯有通過大量的實踐,掌握第一手素材,再加上潛移默化的養(yǎng)成,自然就會轉(zhuǎn)化為靈感。有時候,這些靈感都會令自己難以置信,堪稱鬼斧神工?!?/p>
“科學(xué)家講話就是專業(yè),有知識又有理論,把哲學(xué)運用得恰到好處?!眹澜鹕贿厯崦鴺尮埽幻嫖⑿χ由显掝^。
“這話不是我說的,三十年代在巴黎,我追隨過E·嘉當先生一段時間,是他告訴我這個秘訣的。我感覺和咱們中國人‘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的道理異曲同工。”陳三省說著,微微揚起頭仿佛眺望遠方,又好像回憶起往日的歲月,嘰里咕嚕地說了一段法語。
“這就是他老人家的原話。”陳三省補充道。
熊國寶可能根本聽不懂這兩人在搞什么,他只關(guān)心自己的安全。他抬頭問道:“嚴處長,咱們現(xiàn)在,是不是安全了?”
嚴金生晃著手里藍幽幽的手槍,徐徐道:“不是,不把你們帶進基地大門那一刻,絕對不敢說安全?!?/p>
陳三省皺著眉頭說:“真是難以置信,對方居然就住在我們隔壁,而且還神不知鬼不覺下了毒,看來早就盯上我們了。湊巧的是,你的朋友南小姐也住在隔壁?!?/p>
“然后他就在南小姐的巧克力里下了毒?”熊國寶插話問。
嚴金生點頭表示贊同,然后又遲疑道:“……不過,小周未必是吃了巧克力中毒的,水里也可能有毒,那個人晚上說是走錯了房間,其實就是進來下毒的。水里和我卷煙里的毒,都是他干的,和乘務(wù)員沒有關(guān)系?!?/p>
“也怪我自己大意,昨晚上廁所,把裝卷煙的衣服掛在了床頭,他才有了可乘之機!”嚴金生嘆口氣,慢慢地說。
從嚴金生身邊,忽然伸出一只手來,顫抖著抓住他的衣服,是右邊的陳三省。他瞪著大眼睛,用干枯的聲音擠出一句話:“不對啊,嚴處長,我記得,我記得昨晚上廁所,這件衣服就在你身上!”
陳三省一貫溫文爾雅,聲音具有文化人文雅的特質(zhì),語調(diào)上少有起伏,但是他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令嚴金生那敏銳的耳朵撲棱扯動了幾下。
不光是因為語調(diào)刺耳,而是其中飽含了驚詫、恐懼、猶豫等各類情感,嚴金生聽在耳朵里,覺得很是不舒服。然后,他雙眼瞪起來,遍體的汗毛倒豎,一道閃電劃過腦海,明白了為什么陳三省會如此驚慌失措。
接下來的這幾秒鐘,車廂里安靜極了,好似幾個小時那么漫長。
小周和南棲云當然沒有動,她們依然安靜地躺著。
坐在嚴金生身邊的熊國寶,第一個動起來,他又矮又胖的身體彈簧一樣跳起,幾乎撞到了上鋪的鋪板,轉(zhuǎn)身撞倒比他強壯的嚴金生,閃過陳三省,又砰的一下撞開門,瘋一般向右邊逃跑。
嚴金生的槍一直就拎在手上,被這一撞沒有拿穩(wěn),當啷落地。等他撿起手槍再翻身爬起來時,熊國寶矮胖的身影已經(jīng)到了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熊國寶一邊跑還一邊回頭,他看到嚴金生舉槍跟了上來,反倒不跑了,慢慢地轉(zhuǎn)身,舉起手來。
嚴金生一邊往他跟前疾跑,一邊喝道:“蹲下,雙手高舉?!?/p>
熊國寶一一照辦,嘴里反復(fù)說的就是一句話:“我不是奸細,不要開槍!”
嚴金生快步上去,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左手不方便,只好用槍管在他的身上來回撥弄,首先將自己發(fā)給他的鋼筆式手槍取下來,確信再沒有別的攻擊性武器和炸藥,才讓他雙手抱頭往臥鋪里走。
兩人走到包廂門口,嚴金生的耳朵再一次受到刺激——里面?zhèn)鱽砹肃枥锱纠驳穆曧憽?/p>
趁著自己追趕熊國寶,有人沖進去加害陳三???
想到這里,嚴金生好像渾身著火了,一把揪過熊國寶,用臂彎死死勒住他的脖子,然后準備推門而入。
門被鎖死了!
嚴金生一著急,抬腳直踹,不料這門鎖倒是結(jié)實,踹了三四下才被踹開。就在門開的一剎那,從火車哐當聲、門里面人的喘息聲、門鎖的墜地聲里,鉆出來三聲輕微的“嘭!嘭!嘭!”,這是筆式手槍的聲音。
房間里狼藉一片,小周的身子斜撲在下鋪床上,陳三省斜靠著壁板一動不動。
嚴金生拖著熊國寶先過去蹲下,發(fā)現(xiàn)陳三省面色發(fā)白,嘴唇哆嗦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似乎很想把手臂舉起來,但是只能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作罷。
陳三省的灰色西裝已經(jīng)一片狼藉,在鮮血浸染下略微發(fā)硬,在心臟位置有一個小小的洞,緩緩掀開,下面猶如一道血泉,還在隨著呼吸汩汩地往外冒血,他呼吸稍微重一些,血就會噴濺。
顧不上熊國寶了,嚴金生試著用手去堵那個傷口,但事實證明這是徒勞,他也不敢把血洞里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小東西拔出來,那樣心臟的壓力會將鮮血在短時間完全內(nèi)擠壓出來,作為特殊保衛(wèi)人員,嚴金生第一次感到了束手無策。
陳三省的血還在不停地流,嚴金生已經(jīng)雙手赤紅。在他眼中,那鮮紅流走的好像不是陳三省的血,而是自己的!
暗樁居然是小周,這個工作了好幾年的優(yōu)秀機要人員。
陳三省死了,任務(wù)完全失敗。
一號工程繼續(xù)擱淺,數(shù)百科技人員的努力全部白費……
“陳三省的安全就是國家安全!”部長不怒自威的臉龐浮現(xiàn)在眼前。
一切胡思亂想都是徒勞,陳三省最終沒有抵抗得住。最后一刻他的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甚至露出了莫名其妙的微笑。
任憑嚴金生如何搖晃和呼喊,陳三省依然雙目緊閉。
他死了!
嚴金生的牙齒開始咯咯作響,他多么希望這一切都是夢境,睜眼醒來就從頭再來,自己絕對不會再有任何閃失了。他重重地眨了幾下眼睛,使勁揪了揪自己的頭發(fā),但陳三省還是沒有醒來。他的笑容已經(jīng)僵硬,血珠子在胸口凝聚堆積。
嚴金生把槍別到腰帶上,用指尖捻出陳三省胸口亮晶晶的玩意兒,那是一把細長扁圓的小尖刀,中間空洞,應(yīng)該是作為血槽專門放血用的。
他認識這東西,是小周的修眉刀。
小周也趴著死了,腦門上有三個洞,是被陳三省的筆式手槍打死的。
現(xiàn)在房間里有兩個活人,四具尸體。嚴金生無比悲涼地坐著,他不知道回去如何交代,國家的損失太重了!所有的努力都毀于一旦。
嚴金生不由得煩躁起來,舉槍戳著熊國寶的腦袋吼道:“不是奸細,不是奸細你他媽的跑什么?要不是為了追你,小周那個奸細,她能得手嗎?”
熊國寶自知理虧,唯唯諾諾地辯解說:“上廁所時,那衣服在你身上,當然就不是隔壁那人給卷煙下毒了,那肯定就是在咱們幾個人中間有奸細嘛。你不是,陳老師不是,我不是,肯定是小周,我怕她忽然坐起來害我,就……”
“貪生怕死的玩意兒!你就那么重要?輪也輪不上你,人家要害的是陳教授!”嚴金生看看表,決定趁著最后的二十分鐘,把事情從頭到尾捋一遍,回去也好寫報告,向組織交代清楚。至于怎么處理,那是組織的事情了。
小周這個奸細,一直都潛伏在身邊,因為自己和陳三省形影不離,所以她沒有找到機會下手。是她在卷煙里下了藥,而巧克力根本就沒有毒。
昨晚上廁所回來,隔壁的人并不是走錯房間,他是趁機過來和小周接頭,實施行動計劃,這應(yīng)該是自己這一路上最大的失誤。小周假裝吃巧克力不省人事,讓隔壁的同伙引開自己,伺機動手殺害陳三省。
干掉小周同伙后,大家精神上都有所放松,所以才聊了那么多,直到陳三省指出衣服的疑點之后,所有的人才意識到,除了隔壁那個,還有一個奸細就隱藏在自己人中間。
熊國寶的逃跑讓嚴金生誤以為他就是暗樁,情急之下才將陳三省單獨留下,不料卻給了小周可乘之機。
唉!他在心里沉沉地嘆息了一聲,人算不如天算,自以為周全,卻還是百密一疏。
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刻,列車的汽笛聲已經(jīng)響起,到站了。
嚴金生還是習(xí)慣性地把槍拔出來,示意熊國寶跟著自己,他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怎么聽從指揮了,感覺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部長的黑色轎車果然停在站臺下面,就像出發(fā)前他說的:“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親自到火車站接你,只要陳三省活著進了我的車,你的任務(wù)就圓滿完成了,給你報二等功!”
部長看到渾身血跡的嚴金生,還有蔫頭耷腦的熊國寶,心里就明白了幾分,他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讓他倆坐進了轎車。
“怎么回事?”部長的語氣還是波瀾不驚。
嚴金生在后座直起身子,磕磕巴巴地把自己整理好的過程匯報了一遍。部長聽完一言不發(fā),只是摸了摸快要禿頂?shù)哪X門,小聲說:“原來是她!”
接下來大家一路無話,嚴金生精神高度緊張,雖然累得幾乎休克,卻不敢睡覺,倒是熊國寶心寬體胖,歪著腦袋打起了呼嚕,氣得嚴金生想揍他。
顛簸了近四個小時,才到基地門口。
嚴金生跟著部長進辦公大樓,趕幾步走上去說:“部長,這次我……”
部長揮手示意他不要說了,語調(diào)還是那么平和,說:“不要有太大壓力,最起碼,把內(nèi)部的敵人揪出來了?!?/p>
“功與過要分開,毛主席說要辯證地看問題,如果這次不把這個暗樁敲掉,以后說不定會造成更加不可估量的損失,就這一點看,你是有功勞的!先到醫(yī)院去,包扎好回去休息一下,迎接新的工作崗位。”部長最后這樣說。
兩周之后,嚴金生被任命為后勤處處長,理由是左臂殘疾,不適合再從事保衛(wèi)工作。平調(diào)而沒有處罰,這個結(jié)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年多以來,嚴金生都生活在任務(wù)失敗的沮喪和徒勞的自我安慰里,失眠、健忘和脾氣暴躁接踵而至,有時忍不住發(fā)出英雄末路的感慨。
是的,這都是以前的想法,但目前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嚴金生問自己,昨天集市上,科研部車里的那個人怎么解釋?聲音分明是那個廚子熊國寶的,自己絕對不會搞錯!
立功證書又是怎么回事?
現(xiàn)在是1957年臘月初九深夜,嚴金生回過神來,又一個人嘿嘿地笑了一會兒,還好,沒有把老婆和閨女吵醒。
一年多來,因為任務(wù)失敗,嚴金生寢食難安,似乎戴著一個無形的枷鎖在基地活動,人也變得疑神疑鬼,總懷疑別人在背后議論自己。
現(xiàn)在好了,就在剛才半睡半醒之間,嚴金生回到了任務(wù)現(xiàn)場,他好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看穿了每個人的心思,洞穿了每一處的細節(jié),沒有留下任何死角。這一次,他將自己的直覺發(fā)揮得酣暢淋漓。
枷鎖就此卸下了。
1956年10月7日晚7點15分,臥鋪房間里。
小周正躺在床上輕輕地哼著歌,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小周警覺地問了一聲:“是誰?”
“我啊?!笔且粋€輕柔的女聲。這人走路像貓,根本沒有聲音。
小周翻身起來,追問道:“你是誰,到我們房間干什么?”
女人“哦”了一聲,回答說:“那是我走錯了,我在隔壁呢,姑娘你也是到嘉峪關(guān)么?”
小周說:“不是。我們馬上下車了,你到嘉峪關(guān)干什么?”
“給婆婆送小孩,我有一對雙胞胎,長得可俊了,不過現(xiàn)在我自己都分不清老大老二了。姑娘要是沒事,過來聊天吧,看看我那雙胞胎?!迸说穆曇暨€是細細的。
這時,走道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嚴金生他們回來了。
小周有點兒不耐煩,語氣急促地催女人道:“好的好的,那你趕緊回去吧,一會兒看不到你,寶寶肯定會哭的?!?/p>
陳三省推門進來,小周還在說話:“大晚上的稀里糊涂亂跑,竟然竄到我們這邊來了。”
嚴金生警覺地四下看看,默默地坐到床頭。
熊國寶開始脫衣服,準備睡覺。小周從上面探下腦袋說:“這么早就睡,咱們聊會兒天嘛。陳教授您不困吧?”
嚴金生打斷她說:“還是不要聊了,禍從口出,小心隔墻有耳?!?/p>
小周嘟囔了半天,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可能是白天睡了一整天,四個人都毫無睡意。嚴金生干脆就沒有躺下,他握著手槍斜靠在枕頭上,方便應(yīng)對意外狀況。
小周枕著雙手,在黑暗中不斷地眨著雙眼,回味隔壁那個女人捎來的話。說得很清楚,“雙胞胎,分不清老大老二”,也就是說熊國寶和陳三省中,究竟誰是真正的數(shù)學(xué)家,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
“過來聊天,看看雙胞胎”,就是說,我把人引開,你留下把真的陳三省認出來,然后借機干掉!
下一步怎么辦?嚴金生不讓聊天,這幾個人都沉默寡言,很難從言語間探出破綻。不是陳三省的那一個,肯定和嚴金生一樣是專業(yè)特務(wù)人員,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出手,所以判斷絕對不能失誤,絕對不能!
她細細地摩挲著枕頭下的修眉刀……
接到陳三省和熊國寶不久,小周就已經(jīng)在嚴金生的卷煙里下了毒,誰知道這個煙鬼現(xiàn)在卻徹底不抽了,成天拎著手槍來回走動。這情形,相當于是兩個特工在保護一個隱形的陳三省,自己要完成任務(wù),難度相當大。
南棲云的出現(xiàn),給事情帶來了轉(zhuǎn)機。首先這個巧合分散了嚴金生部分注意力,特別是南棲云的熱情接近,估計令大家都是疑竇叢生。
小周一開始還以為,南棲云也是被派來接應(yīng)自己的,但是“嘉峪關(guān)”的暗號沒有對上。小周不禁有些沮喪,但很快巧克力出現(xiàn)了,對四個人來說,巧克力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看到黑色醇厚的巧克力,熊國寶不禁回憶起在國外的歲月——他才是真正的數(shù)學(xué)教授。回國兩年多,很久沒有吃到正宗的巧克力了!他忍不住舔了舔舌頭,似乎有一種甜澀的味道在舌尖流動。那是貨真價實的醇香。
小周不知道熊國寶的想法,以為廚子貪吃是緣于本能。
陳三省見嚴金生望著自己,心想,你問我,我問誰去?我也不知道巧克力的味道!作為和嚴金生肩負同樣使命的特殊保衛(wèi)人員,他只是臨出發(fā)前看了一點兒資料而已,純屬“紙上談味”。他裝作很內(nèi)行,煞有介事地給嚴金生介紹了巧克力的味道。
嚴金生想的則是,這塊巧克力有沒有問題?南棲云大概是對我真的不錯,小時候……
小周目前尚未看出破綻,幾個人的表現(xiàn)和各自的身份都很吻合。不過,她決定盡快抓住南棲云這個機會,利用她把局面徹底搞亂。依照嚴金生沖動的性格,他肯定會判斷失誤,進而做出錯事,這對自己無疑是最有利的,渾水里頭好摸魚。
于是,趁著三人去上廁所,小周從垃圾箱里將巧克力取出來,咬掉一小塊,然后咬破舌尖,裝作昏倒,趴在地板上。
嚴金生果然中計,然后南棲云莫名其妙地被卷煙害死,局面一下子陷入了混亂……
當嚴金生突然推門而出,沖進隔壁時,小周知道,是隔壁的搭檔故意引開嚴金生,好叫自己盡快動手。
動手還是忍耐?
小周趴在那里假裝昏迷,她猶豫良久,決定繼續(xù)忍耐,在沒有確認誰是陳三省之前,盲動只會導(dǎo)致失敗。潛伏這么多年,不能功虧一簣。
聽到隔壁的搏斗聲,小周還是沒有動。
這期間,陳三省和熊國寶都沒有說話,他倆的任務(wù)就是保持沉默,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小周趴在那里,可惜她后腦勺沒有長眼睛,看不到陳三省和熊國寶的嘴唇。
陳三省用嘴型示意:“保持警惕,這是調(diào)虎離山,有情況你先逃命,我掩護你!”
熊國寶用嘴型回答:“知道了。警惕!”
外面急促的腳步聲亂成一片,輕微的無聲手槍聲令一切結(jié)束,嚴金生很快得手,當他拖著尸體走到門口時,忽然意識到可能是圈套,就急忙闖進來,將精神高度緊張的熊、陳二人嚇了一跳。
嚴金生進來之后,小周悲哀地明白,自己的同伙已經(jīng)死掉了,沒想到這個家伙如此不堪一擊,原本指望他可以干掉嚴金生,然后自己再下手,沒想到居然只是傷了嚴金生一條胳膊。
在心里哀嘆一聲后,小周只能繼續(xù)趴著,聽那三個人漫無目的地聊天。
四個人都知道這件事沒有完,但就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
嚴金生的精神得到暫時的放松,不由自主話就多了起來。他身邊的陳三省,表情卻變得更加凝重,對方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他順著嚴金生的思路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整理了一遍,再整理一遍……
問題在哪里?
既然暫時無事,那就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吧!陳三省刻意將話題往深入的地方引,這樣才能凸顯出自己“歸國教授”的身份,特別是和知名幾何學(xué)家E·嘉當先生共事的那一段時間,陳三省做出了自己一生最精彩的研究,這是國際數(shù)學(xué)界人所共知的。最后的那段法語更是恰到好處,流暢優(yōu)雅,甚至帶著些許華麗。
小周估計了時間,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在他們警戒最松懈的時刻,所表現(xiàn)出來的,應(yīng)該是真實的一面,也就是說,陳三省是真的。
該動手了……
然后,三個男人突然說到了衣服。
這一路上,陳三省不光關(guān)注著熊國寶的安全,嚴金生的一舉一動也在他的注視之下,兩個人的性格相反,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沖動一個克制,無形中是一種天然的配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嚴金生就是這趟行動的消息樹,而陳三省則是“掩體”。
所以上午時候,南棲云進來要抽煙,被陳三省的咳嗽制止住,昨天晚上出去上廁所,他曾仔細將嚴金生打量了好幾遍。他確信,那件衣服當時沒有掛在床頭,退一步講,即使掛在床頭,自己也有責任提醒他穿上,出外執(zhí)行任務(wù),便裝夾層里有很多秘密。
所以,當嚴金生推斷說因為衣服掛在床頭,而被對方下了藥時,那一瞬間,陳三省失去了慣常的冷靜,忍不住伸手抓住嚴金生,說:“不對啊,嚴處長,我記得,昨晚上廁所時,這件衣服就在你身上!”
這話猶如一顆炸彈投進了深水。
嚴金生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怔,迅速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分量,四個人中間有奸細!他的腦袋開始高速運轉(zhuǎn),陳三省和自己不是,小周昏迷,廚子,一定是廚子!
可是就在他半握著槍將要起立時,橫沖直撞的熊國寶水牛般呼嘯而來。
熊國寶和陳三省兩個人的身份都是假的,所以他們心明如鏡。他們知道真相,但是沒有時間解釋,一秒也不敢耽擱,誰知道奸細在下一刻會有什么動作?
所以,依照陳三省的指示,熊國寶迅速奪路而逃。
熊國寶沒有別的選擇,他也大致上猜出了嚴金生的心思——他在懷疑自己!所以自己還不能跑得太遠,嚴金生性格急躁,萬一著急起來抬槍射擊,死在自己人手上,那就全盤皆輸了。
于是,熊國寶的步子先快后慢,先大后小,跑到過道里就停下來,舉手等待嚴金生。
陳三省動手慢了一步,其實他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為了給熊國寶讓路,他身子后仰一下,躺倒在地。嚴金生彼時眼里只有熊國寶,根本顧不上他。
嚴金生沒有看到,他剛一出門,身后看似文弱的陳三省就一個矯健的鯉魚打挺,翻身起來沖向床上的小周。
從剛才的動靜判斷,真的陳三省已經(jīng)跑掉了,留下的這個人,就是另一個潛伏的特工,小周感覺手心的汗水開始不停地冒出來,他們已經(jīng)懷疑自己了!
不過,她還是沒有動,她好像什么都沒有聽見。
對于一個特工而言,蛇無疑是最好的榜樣,大部分時候,忍耐都意味著成功和生存。
嚴金生自鳴得意的所謂直覺,也只是剎那之間的感覺,在他腦海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東西都是懷疑和猶豫,這是所有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人的通病。他們早已習(xí)慣于草木皆兵的判斷失誤,作為同一種人,小周最清楚不過。
她要兵行險招!
果然,陳三省沒有例外,他在床邊停住腳步,將小周的身子翻過來仰面朝上,看到她的表情平靜如水,胸口起伏也沒有異常,還是昏迷的樣子。
難道自己判斷失誤?
陳三省皺著眉頭,細細地回顧每個細節(jié)。途中還有誰有機會接近嚴金生,飯店、大街、輪船還有火車……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太緊張了,他感覺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腦袋略微有些眩暈,手上都是汗水。
不對,汗水沒有這么黏稠,陳三省低頭,左手背上鮮血淋漓,衣服被染紅了一大片,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著……
小周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手里捏著一把小尖刀,冷笑著盯住他,她在用眼睛說話:“想不到吧!”
陳三省臉上驟然變色,雙手一推往后倒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身子快速后移,靠在門上喘息幾口,奮力抬手將門閂上。
小周下床站起來,陰森森地擠出幾個字來:“你就是那個假的!”
陳三省頗為費力地回答:“原來……你是真的……特務(wù)?!?/p>
小周十分優(yōu)雅地撥了撥自己的短發(fā),搖頭惋惜地說:“可惜了,可惜了我多年辛苦,現(xiàn)在功虧一簣。而你呢,馬上也活不成了,何必如此!”
陳三省抬起右手,很費勁地挪到胸前,拍著胸口說:“……每個人的……追求,不一樣,你們……”他停了一下,繼續(xù)說,“你們沒有……靈魂,沒有……這顆心。”說到最后,聲音幾不可聞,身子也“撲通”一下歪倒在地。
與此同時,陳三省在上衣內(nèi)兜里摳動扳機,三聲輕微的聲音響起,小周哼了一聲,頹然倒下。
嚴金生破門而入。
熊國寶倒吸一口涼氣,一切都出乎意料,同時他感到陣陣后怕。那個暗樁,原來一直就潛伏在自己的上鋪。
最初聽說,組織上決定出一個人來假扮自己,熊國寶還覺得完全是杞人憂天?,F(xiàn)在,他呆呆地站在車廂里,看著氣急敗壞的嚴金生。
熊國寶在考慮,要不要向嚴金生公開自己的身份……
臨出發(fā)之前,假扮的“陳三省”帶來了組織介紹信和一封密信,在信里總部首長親自指示,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熊國寶”都不允許暴露自己。
直到坐進部長的小車,熊國寶才真正感到安全,所以他歪著腦袋,不由自主地睡著了。他沒有看到身邊眼睛里幾乎要噴火的嚴金生。
……
一年多的辛苦工作之后,熊國寶,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說是陳三省同志,成功攻克了“一號工程”的瓶頸,基地首長欣喜若狂,為參與工程的所有同志申請記功,其中包括“失職”自責的嚴金生。
臘月初八放假一天,陳三省坐著科研部的小車下山買東西,他搖下車窗玻璃,想看看街上的熱鬧,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急忙將玻璃搖起來,隔著窗戶揮了揮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