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竹月
冷面佳人,傾國傾城貌;倜儻公子,能文能武才。白首之誓,終身之盟。應(yīng)憐有情人,眷屬難成;可恨亡國君,親佞遠(yuǎn)賢。千金難買妃子笑,一炬烽火諸侯戲。三川竭,岐山崩,宗周亡之徵;煙塵起,萬騎沖,美人馬前刎……
在周朝王城西南邊,約三百多里地,有一個叫褒國的地方,這里是個物阜民豐、繁華熱鬧的好去處。褒國建城之初,便得了世外高人的指點,就勢引水,開鑿城渠,引一股水流向西繞城一周,闊十余丈,是為護(hù)城河;又引水入城,稱為惠水、金水,以供城內(nèi)百姓使用。外城墻每百步設(shè)戰(zhàn)棚,又每二百步置一防城庫,貯守御之器。褒城正南有座七盤山,其勢險峻,山上怪石林立,樹木森然,山下有水,喚作褒水,幽谷深灘中,水流湍急,石多激浪,飛濤滾滾。褒國先主乃大禹之子,因輔佐大禹治水有功,受封為侯,建立褒國,世代承襲,歷經(jīng)夏、商、周三朝,末代國君叫褒珦,亦是周朝的大夫。
距褒城南門三十余里,有一個小村,叫雞冠村。在村西頭的百年老榆樹下有兩間破敗的茅舍,住有父女兩人。父親正值壯年,人稱“箕叔”,他并非本地人,幾年前,他一個人從遠(yuǎn)鄉(xiāng)投奔親戚而來,懷里抱著一個出生不足月的女嬰。里長見他木訥寡言,人又老實本分,便讓他們安居了下來,如今也有七八年了。當(dāng)初的女嬰已長得七八歲了,正是漸通人事卻又不乏天真爛漫的年紀(jì),鄉(xiāng)村人家也沒錢請巫人卜個吉兇,起個名字,因此鄰人皆喚她為“大姐”。
近兩年,父女倆的日子愈來愈難維持了,村子這么小,能有多少活做?市面上,粟米貴得簡直要用黃金來買,哪里又吃得起?上次幫人干活也是十余天前了,昨天,最后一點兒摻野菜的雜糧面餅也吃光了。箕叔常常唉聲嘆氣:自己正值盛年,空有一身做弓箭的本事,卻連肚皮都填不飽了,難得大姐一向乖巧聽話,人雖不大,卻機(jī)敏聰明,總算活著還有個盼頭。
今日是祓禊,以往都是設(shè)在褒水邊舉行祭祀。箕叔與大姐也起了個大早。這時通往村道的大路上已有不少人,男女老幼都帶著供品,三五成群地向褒水邊走去。
片刻工夫,褒水邊已聚了不少人,到處都是人頭攢動,馬嘶犬吠。七盤山下一塊地勢較平坦的地方,已筑起了一個高臺,這就是祭臺了,里長也早已來到祭臺邊,忙亂地指揮著幾個人搬放祭品、抹拭坐榻。
約巳時,各樣?xùn)|西都已準(zhǔn)備齊全,忙碌的男人婦人們,這才有時間歇口氣了,留下幾個侍候祭祀的人,其他人都各自找地方坐下來等待開始了?;迮c大姐也穿過人群,擠到祭臺右側(cè)不遠(yuǎn)的地方,揀了塊干凈的大石,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號鼓聲響,從村道上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了一行隊伍,身著整齊的黑色鎧甲,旌旗獵獵,手執(zhí)青銅長矛,向這邊走來。
村道上雖然早已灑過水,但還是揚(yáng)起半人高的灰土。原本亂哄哄的人群則安靜了下來,場地中間很快散開了一條道。士兵們迅速在祭臺前列為兩排,將鄉(xiāng)民們擋于外側(cè)。原來是褒府家眷要來祈福。
隨后來了十余名大漢,皆赤裸上身,頭發(fā)散在肩頭,臉戴色彩鮮艷且表情猙獰的面具,腰間均披掛著豹皮和手掌大的白貝,一路且歌且舞地過來。在這群大漢中間,卻有一個干枯瘦小的婦人,長發(fā)披散,以布帶縛之,上插雉翎若干,面色陰郁,邊舞邊嘯,嘯聲原始而尖厲,似要直達(dá)天際,一聲嘯罷,周圍大漢以低沉呼聲相應(yīng)。婦人尖嘯之間,口中念念有詞,配以一定節(jié)奏的鼓掌踏步,再伴有野牛號角聲,復(fù)雜而有威懾力。
這個婦人就是褒國有名的巫神女預(yù),能知過去未來,能言禍福災(zāi)難,能驅(qū)妖魔鬼怪,經(jīng)常出入王公貴族之府,治病算卦,無不靈驗。
緊跟其后的是數(shù)十輛馬車,皆以黑漆桐油裝飾,遮蔽以黑色布幔,垂著流蘇玉佩,行動起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甚是豪華肅穆。最后還有十余輛大車,裝著大大小小青銅鼎若干個,酒食器具足有兩車,另有活羊活豬,以及足有一人長的大魚數(shù)十尾,更有糧粟一車。
及至祭臺前,大漢及女預(yù)都停了下來,女預(yù)坐于祭臺前,大漢圍坐在她身側(cè),場上立刻一片肅靜。此時,前面的貴人下車了,原來是一位極年輕俊逸的公子,氣宇軒昂,面若冠玉,鼻若懸膽,眉目清朗,見之忘俗,身著石青色冕服,腰佩青玉石腰帶,斜掛一柄青銅蜼紋長劍,足踏帛履,行動飄逸,乃褒珦長子洪德。其家眷、奴仆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了車,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見珠光寶氣,耀人眼目,環(huán)佩聲響,前后數(shù)里,不絕于耳,夫人、小姐們個個粉雕玉琢,香風(fēng)頻送,聞之欲醉。
眼看著天色已近午時,祭臺上各樣祭品已擺放整齊,公子洪德主祭,無非是祈神佑護(hù),消災(zāi)解厄,其他家眷分列跪在臺下,虔誠禱告。
鄉(xiāng)民們也紛紛跪下,并紛紛獻(xiàn)上自己的禮物,希望能得到山神的庇佑。箕叔忙拉大姐也跪下,奉上一大早汲的一大罐褒河之水。
不多時,禱告已畢,公子和家眷們先后退下,都上了車子,家仆們環(huán)繞步隨,向村東頭的大院子走去。
這時,村祭臺上宰殺活牲,奉上美酒,燃起大火,在大鼎之中,烹煮食物,人們圍繞在祭臺之下,載歌載舞,待食物煮熟,人人皆可領(lǐng)取一份,以示共享神佑。
女預(yù)也坐在祭臺下,閉上眼睛休息。人們一個個從她面前經(jīng)過,走來領(lǐng)取祭物。
忽然,女預(yù)感覺身外有些異常,雖然閉目,卻仿佛是心頭有光,觸動了她,并且敏銳地感覺到有種不同尋常的氣場,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邊。她忙睜開眼睛,光亮一閃之處,正看到箕叔帶著大姐前來領(lǐng)取祭物。女預(yù)心下暗暗吃驚,她仿佛看見了貶落人間的天神,目光落在大姐身上,遲遲收不回來。
女預(yù)見箕叔領(lǐng)取了食物離去,隨即悄悄地尾隨他倆離開人群,并喊住了箕叔。
箕叔回頭見是女預(yù),忙將手中食物交給大姐,自己走上前來,長揖一禮,問:“不知巫人叫住小民有何事?”
女預(yù)問:“不知此女是你的何人?”
箕叔答:“乃小女。”
女預(yù)用鷹隼一樣的目光將箕叔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但見其身著粗布衣褲,腳著箕草編的鞋子,面容愁苦,兩手粗糙泛紅,笨拙地握于胸前,三十余歲的年紀(jì),頭發(fā)已是花白,不由得搖頭,斬釘截鐵地道:“絕不可能。”
箕叔一愣,一時無言以對。
女預(yù)忙道:“我見此女頭頂祥云,面帶瑞色,相貌清麗不俗,乃大富大貴之相,其出身必然高貴,絕非你的親生女兒?!?/p>
箕叔一聽,唯恐大姐聽到,忙啐道:“胡說,她就是我的女兒,這怎會有假?”隨即轉(zhuǎn)身拉起大姐就走。
女預(yù)笑道:“你莫怕,我并無惡意。你必是行了善事,這是你的福報,只是有句話要告訴你,你女兒將來貴不可言,千萬不要輕許人家,以免誤了她的終身,多生枝節(jié)磨難?!?/p>
箕叔回轉(zhuǎn)身來,草草地拱拱手,不發(fā)一言地準(zhǔn)備要走。大姐卻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我將來真的會尊貴嗎?”
女預(yù)笑了,說:“我果真沒看錯,你聲音清亮,氣韻大方,定會尊貴?!?/p>
大姐聽了,笑靨如花,道:“多謝!”
女預(yù)一見大姐的笑,卻霎時變了臉,她俯下身子,對著大姐道:“今日有一言,你一定要記?。簩砑奕酥?,萬不可再笑,否則,不僅會給你招來殺身之禍,更會令天下大亂,百姓遭殃,切記切記?!?/p>
大姐被女預(yù)的神情嚇住了,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女預(yù)看了大姐一眼,對箕叔叮囑道:“日后此女若是有禍劫,請來找我?!闭f著,站起身來便走,口中不停地嘆氣。
公子洪德帶領(lǐng)眾家眷祭完山神,于第二天傍晚時分,合家大小回至府中。
褒珦一人在便廳內(nèi),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褒夫人更衣后與他相見,閑敘了這兩日路上的見聞,看他還身著官服,便侍候他脫下玄衣與紱,換上下人奉上的居家的素色短袍,二人一前一后地步入餐室。
褒珦在正中的位子坐下后,褒夫人及二子一女陸續(xù)坐下。長子洪德年近弱冠,長身玉立,舉手投足間分外灑脫,這次代父祭祀,已然可以替父分憂了;次子昭德,還未成年,愛讀百家之書,勤思善問;最小的女兒懿德,尚在童稚之年,言語嬌憨。
很快,用膳完畢,褒珦對長子洪德說:“你一會兒到我的書房來一下。”
褒珦的書房在后院西北的一個僻靜所在,書房上掛了兩個大大的篆書“敬慎”,以便時時提醒“心存恭敬,言行謹(jǐn)慎”之意。書房不大,進(jìn)門則擺放著一個獸面紋的木制屏風(fēng),進(jìn)得室內(nèi),東側(cè)窗下擺放著一書案,正中的柱子上懸有一個大燈,另兩面墻下則有兩張書架,上面堆滿了竹簡。
洪德進(jìn)來之時,褒珦正跪坐在書案前看一冊竹簡。褒珦放下手中的冊子,先問些近日學(xué)業(yè)進(jìn)展,道:“你的學(xué)業(yè)近來精進(jìn)不少,但還需多體察民間疾苦,常讀三皇五帝之書,且學(xué)以致用,方可長進(jìn)一二?。 ?/p>
洪德道:“孩兒謹(jǐn)遵父命,多讀上古圣賢治國理政的書,近日讀到‘舜典,書中有言:‘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fēng)雷雨弗迷??梢娚瞎刨t君,只有真心實行五德,并以身踐行,方能令身邊人納服;用于治國,才可令百姓得以教化,四方歸心;迎接四方來賓之時,又能教化外夷,遠(yuǎn)非武力征服可比;就算來到野地里,因身負(fù)天命,上天眷顧,自然也可以泰然處之。如此上承天意,下得民心,則雨水可以及時而至,冷暖均有序,天下百姓,各安其業(yè),百獸亦會跪拜誠服。”
褒珦道:“很好,可見你讀書亦是用心了。如今宣王貴體抱恙已有三年之余,天下百姓,謠言四起,都為前幾年大王的失德之舉而怨恨,實在令人揪心,不知你如何看待?”
洪德道:“父親所言的失德之舉,是否指大王三年前處斬上大夫杜伯一事?”原來,周宣王四十三年,周宣王聽信歌謠,說女人要奪他的江山,命杜伯訪查“妖女”,杜伯恐引起濫殺無辜,拒不執(zhí)行王命,被殺害。
褒珦道:“正是。大王偏信讒言,斬殺忠臣,非賢君所為,況近兩年,國內(nèi)頗多天災(zāi),連年歉收,百姓生活困苦,而犬戎又趁機(jī)多次騷擾,邊城居民流離失所,田地更是棄之七八,這些皆為國家衰亡之態(tài)呀。想我周朝,自武王伐紂,至今尚不足三百年,前朝教訓(xùn),何以忘得如此之快。”
洪德聽后,默然良久道:“父親,天子輕率狂妄,舉措失當(dāng),天象豈無征兆?近年來,涇河、洛河多發(fā)洪水,翠華山、太白山連發(fā)泥石流,孩兒聽聞,下游鄉(xiāng)民百姓,多受水害、山災(zāi)之苦,家園被毀,連年歉收,貧家更是賣兒賣女,實在是人倫慘象?!?/p>
褒珦聽聞,更加眉頭緊鎖,道:“是啊,想我褒家世受王恩,食邑褒城,也有三百年了,而今不能解民于倒懸,心中實在愧矣!”
洪德道:“父親,圣人言,善用五行,敬用五事,農(nóng)用八政,協(xié)用五紀(jì)。若能依圣人言行,雖無法解救天下萬民,但若能治理好褒城,也算為上天保存一脈休養(yǎng)生息之地,令一方百姓稍得安逸?!?/p>
褒珦心下頗慰道:“今叫你來,乃想多為我褒城百姓做些善事,多多積德,你有此心性,甚好,待再歷練幾年,為父定替你在大王身邊謀個職位,方不負(fù)你這一身聰明學(xué)識?!?/p>
洪德道:“父親體恤百姓安危,孩兒愿為父親分憂?!?/p>
褒珦道:“我已考慮幾條,你可斟酌辦之。一是在我褒城之內(nèi),多設(shè)庭肆,曉諭四方百姓,公平交易,并派司市官維護(hù)秩序,促進(jìn)商貨流通;二是所有稅費,一律減免三成,家中僅有一男丁者,可免去賦稅及徭役;三是獎勵農(nóng)耕及生養(yǎng),有私宰耕牛影響生產(chǎn)者,一律責(zé)罰,女十五未嫁,男二十未娶,則追究其父母之責(zé);四是察訪賢明之人,招入官府,優(yōu)賞之,定不讓有才之士無法施展才華?!?/p>
洪德道:“孩兒記下了,明天即令官吏辦理?!?/p>
第二天,當(dāng)?shù)毓倮魧⒋苏灰煌ǜ姘傩?,聞?wù)邿o不興高采烈,以手加額相慶。
新政傳到了雞冠村,人人歡喜?;逡猜牭搅诉@個消息,天黑之后,他拿出了一把短柄的砍刀,已有七八年沒用過了,上面已生滿了銅銹,他準(zhǔn)備重操舊業(yè)。
看到這把刀,箕叔不由得想起冤死的妻子,自己原本只是一個本本分分的手藝人,一向靠賣桑木弓、箕草袋賺錢糊口,只因自己住得遠(yuǎn),不知道那天城中有禁令,結(jié)果枉送了妻子的性命。想到這兒,箕叔不由得滴下了眼淚。
“爹爹,您怎么了?”正在旁邊清洗野菜的大姐發(fā)現(xiàn)了箕叔的眼淚,不由得脫口問道。
“沒什么,是風(fēng)把灶里的灰吹起來了,迷了眼。”
雖然箕叔用幾句話掩飾,但聰明的大姐并不就此輕信,她站起來,從屋子角落里懸在房頂上用來放衣服的柳條筐中取出了兩樣?xùn)|西,放在了箕叔的面前。
“爹爹,不要騙我了,您又在想娘了吧?”大姐盯著箕叔問道。
箕叔勉強(qiáng)道:“沒有的事,你不要亂猜了,明天的菜洗好了嗎?洗好,你也早點兒睡吧。”
大姐有些著急,聲音也高了,說:“爹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和這把刀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老是見您拿出來擦拭,卻不見您用呢?這個小被子又是怎么回事?”大姐黑亮的大眼睛盯著箕叔,目光中的疑惑讓他無法回避。
箕叔勉強(qiáng)地說著重復(fù)了多次的謊話,道:“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你娘是生你的時候難產(chǎn)死的,這把刀,就是當(dāng)時生你時砍斷臍帶用的,小被子當(dāng)然是你小時候的襁褓了?!?/p>
大姐疑惑的目光中有了幾分生氣,道:“您騙人,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您在騙我?!?/p>
箕叔忙伸出手想安慰女兒,但是大姐身子一扭,躲開了他的手。
“這個小被子的面料又軟又滑,和我們平常穿的葛布麻布完全不同,村里最富有的大戶人家,都沒穿過這么好的料子,從何得來的?為何那日女預(yù)說我不是您的親生女兒?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要再騙我了?!?/p>
箕叔努力想安撫激動的大姐,可是無論他說什么,大姐都很難再聽進(jìn)去了。
大姐跺了跺腳,哭道:“既然您不告訴我真相,那我就去找女預(yù),她無所不知,她一定會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在哪里。”說完,竟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天上只有幾點微弱的星光?;屙樖至嘀】车叮诤竺孀妨顺鋈?。
快到褒水邊,借著粼粼的河水的反光,看見大姐一個人站在河邊,箕叔忙喊了一聲,大姐卻一動不動,箕叔心下暗道:“不好,莫不是魂兒被水鬼勾住了?”
走近一看,原來在大姐的正前方約五尺處,有兩只野狐正在分吃一只獵物,大姐被它們那森冷的牙齒和貪婪的吃相給嚇住了。
箕叔仗著手中有刀,從地上撿起一石塊,扔了過去,連帶著吆喝,把兩只狐貍給嚇走了。大姐這才回過神來,就勢坐在石頭上,受了這些驚怕,連帶著一肚子的委屈,竟哭了出來。
箕叔心中好不心疼,大姐長這么大,還從不舍得讓她這么難受過,心中一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在大姐對面坐下,決定把藏在心中的事和盤托出。
箕叔與妻子以前住在王城外的小鄉(xiāng)村,兩人感情甚篤,勤勤懇懇地造弓弩為生。忽一日,妻子想和他一起去城里賣弓和箭袋。剛至集市,官差們就圍住了他們,說他們違反禁令,當(dāng)街賣桑木弓、箕草箭步袋。當(dāng)即妻子就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官差給抓了,當(dāng)街?jǐn)貧???蓱z的箕叔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躲閃不及。待見到有官差朝他跑來,他本能地轉(zhuǎn)身往回跑。跑至城外的護(hù)城河邊,躲進(jìn)了一個茅草堆里,才保住了性命。夜深人靜時,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護(hù)城河邊,望著一江流水,悲痛欲絕,準(zhǔn)備跳河追隨妻子而去,這時,他隱約看見順?biāo)聛硪粯訓(xùn)|西,還有啼哭聲。待那個東西漂近了,他看清了,原來是幾根樹枝上面放著一個小草席,席子上有一個襁褓包住的嬰兒。他抱起了嬰兒,打開襁褓來一看,竟是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嬰。為了避人耳目,箕叔帶著女嬰一路乞討,投奔住在褒城外的妻兄。箕叔后在妻兄的幫助下,在雞冠村安下了家。
箕叔道:“那個女嬰就是你,你當(dāng)時很乖,一見我就笑,使我不忍丟下你不管,也是你讓我打消了死的念頭,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身世嗎,整個事情經(jīng)過就是這樣,至于你的親生父母,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也許這個謎只能由女預(yù)來解開了。夜深了,早點兒回去睡吧,明日我還要早起去采些桑木?!?/p>
大姐靜靜地聽著,愣在了那里,一言不發(fā)。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不管我的親生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們既然當(dāng)時拋下我不管,那么我就只認(rèn)您是我的親爹爹?!弊源耍蠼惴路鹨幌伦娱L大了許多,每天只是悶頭做事。
這日晌午,大姐拎著筐和村中的幾個小伙伴一起出了門,吵吵嚷嚷地往山上走。進(jìn)了山,幾個孩子前前后后地散開著挖野菜、采果子,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大姐跟著小伙伴們埋頭挖著野菜,邊走邊挖,不知不覺間,爬到了半山腰,待她抬起頭來一看,四周早已空無一人。大姐有些怕了,喊了幾句,沒一個人回應(yīng)她,看看周圍,都是大樹遮天蔽日,腳下是亂石嶙峋,早不見路了,更不知如何下山,山風(fēng)吹過,只覺渾身毛孔倒立。
大姐定了定神,選了一個方向往回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轉(zhuǎn)身又往回走,就這樣折騰了一會兒,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只見前面樹木漸少,怪石林立,涼風(fēng)陣陣。再往前走,忽見一個山洞,洞口不大,剛夠一個成年人進(jìn)去。站在洞口往里面看,里面涼颼颼、黑黢黢的,大姐壯著膽子向里走。誰知越向里走,越是寬敞,且道路平坦,分支甚多。大姐怕出不來,就不再進(jìn)去了,又退回到距洞口不遠(yuǎn)處,找了個能避風(fēng)的地方,放下竹筐坐下來歇息。這山極大,亂走怕是摸不回去,不如守在這兒,爹爹知道她走失了,一定會帶人來找的。于是,她往地上一躺,很快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日天色剛明,大姐就拎起竹筐,向山下走去,說也奇怪,她如有神助一般,見了岔道,無需猶豫,自然而然地挑了一條道便走,不上兩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下。正碰上一群抬著酒水的鄉(xiāng)鄰,見了她如見到鬼一樣,露出恐懼的表情,紛紛嚇得往回跑,嘴里喊著:“鬼啊,鬼??!”箕叔一看是大姐,欣喜不已,立馬將疲憊不堪的大姐背回家。
原來昨天下午,一起進(jìn)山的十來個小伙伴,眼看天色快黑了,便相互吆喝著要一起下山回家,這時才發(fā)現(xiàn)大姐不見了,就趕忙回去通知鄉(xiāng)民們?;逯篮螅眽牧?,張皇失措地央求著村人連夜上山去找。大家分成了幾撥,點著火把,搜了半夜,都沒有找到。到了后半夜,村人們也不敢再進(jìn)山了,怕驚擾了山神。誰知這時,七盤山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圈白光,像一個光環(huán)一樣,環(huán)繞在山腰上,在漆黑的夜里,尤為奪目。足足半個時辰之后,這道白光方才消失。許多村民都看到這圈白光,惶恐不安。村中的長者惶惶然開口道:“這是山神發(fā)怒了,大山夜間是屬于神靈和神獸們的,我們不該打著火把進(jìn)去,沖撞了山間的神?!闭f著,他帶頭跪下,村人也跟著紛紛跪下,祈求山神的原諒。所以,今早村人湊了些粟米和酒水,一起上山去祭祀山神,以求贖罪,不料一進(jìn)山,便碰上了正從山上下來的大姐,有些人膽小,大叫一聲“有鬼”便往回跑。
傍晚時分,大姐渾身發(fā)熱乏力,額頭冒汗,到了深夜,口中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胡話來。
箕叔憂心不已,左右無策。村人皆言,大姐定是沖撞了山神,被攝了魂魄,只有請女預(yù)作法,方可驅(qū)魔祛病?;寮泵φ覍づA(yù)醫(yī)治。
女預(yù)得知是大姐染疾,急往雞冠村診視。待她化符作法后,讓大姐吞服了一小顆藥丸。幾個時辰之后,大姐的神志稍稍安定,卻仍不能進(jìn)湯水。女預(yù)便對箕叔道:“此女前幾日定是受到了驚嚇,失了魂魄,需跟隨我去,調(diào)理幾日,方可痊愈。”
箕叔雖有不舍,但也無可奈何。
女預(yù)將大姐帶至住所,悉心照料。大姐的精神日漸轉(zhuǎn)好。
這日,大姐于園中閑逛,感覺像是回到了家一樣,園內(nèi)花團(tuán)錦簇,千姿百態(tài)。花園中有各種鮮花,有開在樹上的,有貼在地皮上的,有攀在藤上的,有浮在水面上的;有開得濃艷熱烈的,有開得清靜素雅的;有花香醉人的,有氣味清幽的,皆無邊無盡地向遠(yuǎn)處延伸。她走著看著,目不暇接,每一樣花草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忽然,大姐猛地停住了腳步,一位極美艷的女子正笑盈盈地向她走來。她綰著高高的發(fā)髻,云鬢上斜插著一支金步搖,金步搖的鳳頭上鑲嵌著一只夜明珠,在月光下發(fā)著柔和的光,耳邊垂著長長的翠玉的墜子,身著白色紗衣,裙邊佩戴日月形狀的美玉,行動間發(fā)出細(xì)碎的叮咚聲,氣質(zhì)高貴典雅,令人不敢直視。
大姐站在她面前,不由得自慚形穢,心中暗道:她是誰,竟如此漂亮。
那位女子未曾開口先笑道:“我是女預(yù)的醫(yī)師,專研花木,明悉功效,配伍入藥。女預(yù)出門辦事了,她讓我來照顧你。歡迎你來到我們的花園,喜歡嗎?”
“太喜歡了。很多花草感覺很熟悉,但叫不上名字?!?/p>
“來,我教你。”大姐隨手指了幾樣花草,女子一一道出它們的名字,并簡單說出了它們的功效。
大姐覺得好神奇,連連拍手道:“您好厲害!這些花草您全認(rèn)識嗎?都教給我好嗎?”
女子道:“我可沒那么多時間慢慢教你,我這兒有本《百草經(jīng)》,書中會告訴你,天下每一種花草的名字與用途。”
“可是我不認(rèn)識字啊?!贝蠼阌悬c兒難為情地說。
“那你想不想學(xué)?”女子問道。
“當(dāng)然想了?!贝蠼愫敛华q豫地道。
“那好,我可以教你識字,但你不許對外人講見過我?!迸由衩氐囟诘?。
大姐想了想,答應(yīng)道:“好!我一定會保守秘密的?!?/p>
女子順手塞了一卷淡黃色絲帛到大姐的手中,繼續(xù)道:“天地生萬物,每一物種都不是白白生長的,每一個物種的存在,都對這個世界有著獨特的意義,或為藥,或為食,或為救命,或可美顏。萬物相生相克,相依相存,人乃萬物之靈,故可以有特權(quán),將萬物為己用?!?/p>
“我知道了,就像這山間的野果野菜,可以用來果腹,山中的樹皮莖稈,可以編制工具,蓋房制衣,是這個道理嗎?”
女子笑道:“你很聰明,的確如此,不過人們了解的知識,還只是九牛一毛,樹上的葉子、腳下的小草,都自有人所不知的妙用。你學(xué)會之后,定可以造福一方百姓?!?/p>
“太棒了,我一定要識盡這天下的每一種花草?!?/p>
女子繼續(xù)道:“好。不過,女預(yù)尚未歸來,我先教你識些字?!?/p>
隨后,大姐便日日跟隨女醫(yī)師學(xué)文斷字,辨識園中花草。困了,她便躺在草上睡;醒了,她便埋頭讀書;看累了,她便去園中比對花草。
在女醫(yī)師的悉心調(diào)理之下,大姐漸漸痊愈,精神竟比之前更好。女預(yù)一直未見歸來,她還想向女預(yù)問明她的身世。但想起,她已好多天沒回家了,爹爹在家不定急成什么樣呢。于是,她尋了一個時機(jī)向女醫(yī)師告別,便出了門,往雞冠村走去。
回村后,大姐常常按書上所教,采來鮮花百草,取蕊磨成漿,加上野果根莖的汁水,洗面涂身,漸漸出落得貌賽百花,肌膚細(xì)膩幼白,語賽鶯燕,齒若編貝,目若星辰,體態(tài)輕盈,身姿曼妙。而且大姐還會采草藥治病,治獸類咬傷、跌打損傷、頭疼腦熱,等等,幾乎是一兩把草藥就見效了。遠(yuǎn)近村莊的人常常跑來找她治病。
公元前782年(周宣王四十六年),周宣王去世,太子宮湦即位為幽王,詔以明年為元年,大赦天下,百官叩拜。新王上承姜太后懿旨,下有二位顧命老臣扶持,立申侯之女為王后,并同時立申后的兒子宜臼為太子,頒獎賞賜申后之父申侯,以安定天下。
那姜太后本是寬厚有余、決斷不足、至賢至德之人,只因先王過世,傷心過度,整日悲戚,不是黯然神傷,便是以淚洗面,漸漸連茶飯也減了大半,不過一年時間,便追隨先王而去。幽王為母哀傷,披麻戴孝整整一個月,甚于先王去世之悲。
待除去孝服,幽王雖時有傷母之情,但隨著時間流逝,漸漸發(fā)現(xiàn),再無人約束,從此更加可以事事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他終日沉迷酒色,宮中宴飲,從朝至晚,樂聲不絕于耳,狎昵之聲,傳至殿外,常常令眾大臣面面相覷。他肆無忌憚地令人大修宮室,擴(kuò)建新殿,廣羅天下美女,藏于宮城之內(nèi),搜集天下珠寶玩物,堆積于宮室之中,隨意賞賜玩樂,興之所至,追逐尋歡,月余也難得上朝一次,朝政諫策堆積如山,眾大臣見君一面,難于上青天。
申后見幽王大興土木,興建宮室,多次進(jìn)言勸諫,怎料大王先是不理不睬,勸得多了,對申后暗暗生出了厭惡之心。
申侯心疼女兒,便常常直諫幽王,奈何幽王總是不聽,說得輕了,幽王只當(dāng)是耳邊吹了一陣風(fēng),理也不理;說得重了,幽王臉容變色,咒罵不已,拂袖而去。申侯得知后,長嘆一口氣,不久便向幽王請辭,幽王假意挽留一下,便允諾了。
幽王見先王所留的托孤大臣先后故去,便啟用虢石父為上卿,祭氏敦為司徒,尹吉甫之子尹球為大夫,并列三公。這三人本都是忠良之后,哪知,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三人言行與父輩迥異,個個都是奸佞之輩,貪圖高官厚祿,因此對幽王曲意逢迎,當(dāng)面阿諛奉承,背地里卻屢進(jìn)讒言,迷惑圣上,為討得君王之歡心,全然不顧民間疾苦,只以保全自己尊貴地位為重。
這日,岐山守臣止義上奏道:“大王,十日之前,涇、河、洛三川同日發(fā)生地震,令得河川改道,山體滑坡,百姓逃避不及,死傷無數(shù),瘟疫流行,如今流離失所,啼哭哀哀,扶老攜幼逃離家園,更兼缺衣缺藥,缺糧缺水,急需賑濟(jì)?!?/p>
幽王環(huán)視左右而笑道:“你們聽聽,寡人以為是何等軍情大事呢,原來不過是山崩地震,這原都是自然之災(zāi),猶如刮風(fēng)下雨一般正常,既無法避免,也無從預(yù)知,如今,令當(dāng)?shù)匕傩者w出即可,既然有天災(zāi),難免有幾個百姓受難,這又有何奇?卿為岐山守臣,食君俸祿,理當(dāng)為君分憂,愛卿酌情救助即可,又何來更多報知?”
止義更待再言,幽王已無心再聽。
下得朝來,太史陽伯父與執(zhí)大夫趙叔帶同行。太史大人以手加額,長嘆一聲道:“此三川皆發(fā)源于岐山之上,如今地震,怎么可以平常視之?想我朝發(fā)跡于岐山,此地乃列位先王安息之地,如今地震,是先王之靈不寧啊!”
趙叔帶道:“想當(dāng)年暴君夏桀在位時,伊洛河水枯竭,數(shù)年后夏亡;而商紂在位時逆天而行,酷虐百姓,導(dǎo)致黃河斷流枯竭,天怒人怨,先王才順天應(yīng)道,岐山起兵而得天下。前朝之鑒并不久遠(yuǎn),今日似有天災(zāi)再現(xiàn)之勢,這可如何是好?”
太史沉吟道:“正是,如今三川地震,則源頭必然塞堵,三川枯竭似是指日可待,到時山崩地陷,也未可知啊?!?/p>
二人私下議論,卻不料旁邊早有人聽了個一清二楚,二人尚未到家,這些話已被報到了虢石父的耳中。
虢石父立刻進(jìn)宮,面見幽王,將剛才二人所言,歪曲原意,添油加醋了一番告知幽王。幽王偏聽信他的話,責(zé)令二人在家思過,并罰其百金,以充國庫。
誰知不過數(shù)日,岐山守臣止義再次上奏章,伏在殿上,三日三夜,為求見幽王,叩頭出血,凄凄陳情,為岐山百姓請命。
幽王厭煩不已,便令大夫尹球前往岐山賑災(zāi)救民。
尹球領(lǐng)旨而出,擇日啟程,出發(fā)前,去國庫領(lǐng)了十萬錢糧,以幽王名義,傳令到沿途各縣。地方官知他一路行來的沿途情景,也早已備下豐盛酒宴,為其接風(fēng)洗塵。
尹球領(lǐng)出的十萬錢糧,其實隨行并沒有這么多,尹家在王城開有數(shù)家商鋪,早在領(lǐng)取錢糧時,便打了個偏手,約有半數(shù)錢糧趁夜進(jìn)入到了尹家的店鋪,如今已出現(xiàn)在王城市面上了。
到得岐山,尹球并不立即賑災(zāi)救民,而是招來地方官員詢問近日災(zāi)情。隨后聽從地方官員建議,加固河道,修筑大堤。如此,一件賑災(zāi)大事,便成了修堤的大功。
幽王早接到尹球奏章,聽說岐山災(zāi)情輕微,便想起了岐山守臣止義,令人將其罷官削職,逐出王城。不幾日,又見到被尹球送入宮的數(shù)位佳麗,幽王大喜過望,當(dāng)即召見尹球,表彰其忠心,嘉獎其辦事干練,賞賜珍寶美玉,同時也嘉獎當(dāng)?shù)毓賳T,忠心護(hù)民,救災(zāi)得力,為官員之楷模。
虢石父已知岐山當(dāng)?shù)丶庸萄呷桃皇拢远拥拦な?,也曾聽說,大禹治水,便是舍棄堵塞法,而用引導(dǎo)法,如今當(dāng)?shù)毓賳T反其道而行之,他便憂心這個湖堤終有潰壩一日,到時下游數(shù)萬民眾,盡成河蟹倒也罷了,只恐會危及到王城,因此日夜在心中盤算,終于想出一個好主意。
不日,虢石父進(jìn)言道:“岐山湖堤加固,恐有一日潰壩,危及王城。臣思一策良久,便是遷都。想我王城可向東遷至豐鎬,那兒地勢平坦,百川秀美,良田綿延不絕,是一個建都的上上之選,定能保得江山穩(wěn)固,創(chuàng)立千秋萬世之基業(yè)。如今岐山崩塌,正如敝屣,棄之也,有何可惜?只可恨那趙叔帶,久有不臣之心,借機(jī)發(fā)難,毀謗大王,妖言惑眾,實在該重處?!?/p>
幽王恨恨地咬牙道:“石父所言極是!”于是下旨,將趙叔帶奪官去爵,收回歷年賞賜,放逐山野。
趙叔帶至此,也便心灰意冷了,攜其家眷,變賣田產(chǎn),坐上馬車,離開王城,去往晉國。
且說褒城里,因大夫褒珦實行開放市集之政,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市面物品日益豐盛,貨物可以自由流動,百姓來往頻繁,鋪面日漸增多。
這日,大夫褒珦聽說趙叔帶之事,沉思良久,命管家褒庭喊洪德來。
褒珦將執(zhí)大夫趙叔帶被逐一事,說了一遍,道:“如今新王年輕,初即王位,辨人不清,識人不明,以致受奸人蒙蔽,頻出昏政,朝中敢進(jìn)言者,老者老矣,亡者亡矣,逐者逐矣,剩下唯有閉言自保之徒。我家世代忠良,豈可于此時惜命?眼見奸人猖狂而無一言勸阻,我已決定,入朝面諫,以死力爭,讓大王收回旨意,安撫忠臣之心?!?/p>
洪德聽完,心中甚覺不妥,跪下勸阻道:“父親,還請三思!難道只有入朝直諫一個辦法嗎?何不請謀士來,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褒珦道:“那些謀士,議來議去,徒費時日,并無決斷,不聽也罷。我只放心不下褒城,新政剛剛施行三四年,正是初見成效之時,定不可半途而廢。我不在的日子,你要處理好各項政務(wù),切記,政務(wù)不可反復(fù)無常,百姓最怕勞心者朝令夕改?!?/p>
洪德見父親意已決,只得低頭領(lǐng)命。褒夫人也知此事,不由得一個下午都憂心忡忡,她似乎有預(yù)感,此去王城,兇多吉少,卻又深知夫君性子,知道勸也無用,唯有盡力為他打點行裝。走之前,褒夫人還特地喊來管家褒庭,叮囑他照顧好老爺身體,飲食起居,多加留心。
褒珦一路辛苦奔波,不日便到達(dá)王城,先在城內(nèi)迎賓驛館住下,安頓之后,便上書求見幽王,誰知恰逢幽王新得美女,一連幾日不曾上朝。褒珦在驛館中等得心焦,只有帶上褒庭,上街隨意逛逛,紓散郁悶。
這日,又不得召見,褒珦正欲離宮回驛館,忽聽得內(nèi)殿傳來樂聲細(xì)細(xì),絲竹之聲伴以輕歌,婉轉(zhuǎn)若鶯啼,心知大王又在內(nèi)宮宴飲,不由得大怒,百姓苦甚,宮中卻終朝作樂,一時沖動,直闖入宮,衛(wèi)士阻攔,他大呼:“大王,褒珦求見!”
幽王聽得呼聲,正巧此刻心情頗佳,便揮手退去舞女,側(cè)臥于榻召見。
褒珦叩見畢,便直言進(jìn)諫道:“聞得大王驅(qū)逐趙大人,不知他犯何等重罪,竟至于此?”
幽王一聽,心中便生厭煩之情,道:“他不守君臣之道,妖言惑眾,擾亂民心,實在重罪,不重處不足以平天下之怨?!?/p>
褒珦道:“大王此言差矣,我朝自先王立國,便是奉行德政,敬天保民,方有八方敬服,四海朝拜,如今岐山地震,正是上天警示,當(dāng)多行德政,嚴(yán)守周禮,減稅恤民,休養(yǎng)生息,方是順應(yīng)天意之舉。豈可不敬畏上天,黜逐賢臣,嚴(yán)苛稅收,致使十戶中有五戶空,百姓流離,王城空虛,諸侯借機(jī)自肥,長此以往,社稷危矣,如今殷鑒不遠(yuǎn),王城中已現(xiàn)末朝之兆,大王豈可不警醒?”
幽王聽聞,大怒道:“大膽褒珦,朕念你是前朝舊臣,又有幾分輔政之功,這才容你到今日,朕早就耳聞你開禁集市,縱容百姓,不重稼穡重行商,亂我立國之基,如今又欺君辱上,竟將朕比作那前朝暴君,實是罪大惡極之人,念你也是忠良之后,今日不殺你,朕要將你囚于獄中,重枷戴身,生不如死,終生不得出。”
兩邊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便將大夫褒珦拖入牢中,戴上重枷,從此不得見天日。
褒庭在宮外得知褒珦被囚,大吃一驚,匆匆回到驛館,派人傳書褒城。
褒夫人得知消息后,雖早已有不好預(yù)感,但仍如五雷轟頂,半日才醒過神來,想到弱子幼女,自己可不能倒下,強(qiáng)撐精神,細(xì)作盤點,隨后將家中細(xì)軟,盡皆拿出,又打發(fā)下人去娘家借來重金,全部交給洪德,以作為打點營救之資。
洪德日夜兼程,趕到王城,卻求告無門,王城中人人自危,早已是三公的天下了,最后還是借了司徒大人之力,才得以進(jìn)獄中探視。所幸,褒珦精神還好,他命洪德不必在王城徒費精力,早回褒城,治理好城邦,陪伴母親,照顧弟妹,才是正事,以后之事,可慢慢相機(jī)而動。
后經(jīng)司徒大人多方疏通,使褒珦在獄中不必戴枷,洪德亦多多買通獄卒,令其善待父親,并仍舊留下管家褒庭,令其在王城住下,每日進(jìn)獄中探視照顧,有事也好及時通傳家中,這才暫返褒城,徐圖良策。
自褒珦出事后,褒夫人每日強(qiáng)打精神,在人前忙忙碌碌,處理家事,但一到了晚上,便忍不住以淚洗面,不上一個月,她便瘦得脫了形。
轉(zhuǎn)眼已快到上巳節(jié)了,褒夫人令洪德去七盤山代為祭神拜祖,臨行前叮囑道:“先前女預(yù)也曾說,解褒府困厄之人,必在七盤山。近來又聽說,七盤山的山神顯靈了,不親自過去,心中總是不安。但如今家中這種情況,自然不宜大張旗鼓,你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吧,免得傳到大王耳中,再受奸佞小人挑撥?!?/p>
洪德應(yīng)道:“是。孩兒干脆打扮成獵戶,混在那些百姓中,悄悄地去,拜祭許愿后,再住上幾日,探聽虛實后,即刻回來?!?/p>
第二天,正是上巳節(jié),一大早,洪德?lián)Q上窄袖短衣,帶上隨從小廝清泉、古玄二人,只說是出去打獵,各騎一匹馬,便出城而去。
約摸走了三個時辰,三人就來到了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已來了好多人,而且還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往這邊來,老遠(yuǎn)處就能聞到香火的味道,走近一看,許多人都在磕頭許愿,入山的一個平臺上,已經(jīng)堆滿了祭品。
洪德在祭臺前祭拜道:“山神在上,小人因來得匆忙,未及攜帶祭品,先奉香一炷,還請山神庇佑,小人這就進(jìn)山,打上幾只獵物,以饗神靈?!闭f完,他站起身來上馬,沖清泉、古玄一招手,“進(jìn)山”,便一馬當(dāng)先地走了。
三人剛進(jìn)山?jīng)]半里地,就見前面有個農(nóng)夫,他見三人意欲進(jìn)山,忙上前攔住道:“三位,此乃神山,還請三位留步,再往前可就上山了,沖撞了山神可不是什么好事?!?/p>
洪德下馬道:“多謝大叔提醒,我們?nèi)寺愤^此地,盤纏用光,只想打些獵物,換些錢糧,并不敢沖撞山神?!?/p>
那農(nóng)夫道:“我乃山下雞冠村人,自三年前山神顯靈,我們村里再沒人敢上山打獵了,就是有人進(jìn)山采些野菜,走得遠(yuǎn)了些,不知怎么就觸怒了山神,不是跌了腿,就是爛了手,打獵的人更是,別說獵物了,山上只有野狼毒蛇,能好好走下山的人都要給山神燒高香了。丟了性命的也有,近一年多,漸漸地再沒人敢進(jìn)山了?!?/p>
洪德聽了,心中愈發(fā)好奇,道謝后繼續(xù)向前,約走出了兩里地,后面的人聲漸漸聽不見了,只是一些風(fēng)聲和樹葉的嘩嘩聲。
洪德看看,山勢還好,并不算險惡,不像是有什么猛獸惡鬼存身之地,倒是透著清秀幽靜,出沒的也都是些性子溫良的動物。他一時興致大好,摘下弓箭,瞄準(zhǔn),端的是好箭法,箭不虛發(fā),很快便射下兩只野兔和一只山鹿,還有一只亂叫的烏鴉,清泉、古玄忙著上前揀拾獵物。
三人一直在狹窄的山道上穿行,忽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的盆地。小溪從山上曲折地流下,繞過或大或小的石頭,在這塊地方稍作盤桓逗留,施施然地匯成一汪清潭,潭水兩側(cè)則是茂密的野草和野花,正開得燦爛。
清泉指著野花叢給洪德看,原來那兒有一只極大的羽毛五彩斑斕的鳥。三人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鳥,最奇特的是,鳥兒頭頂還有三根彩色翎毛,像羽冠一樣高高地支棱著。
洪德搭弓瞄準(zhǔn),正欲射,卻又放下了,道:“這鳥如此漂亮,射了怪可惜的,若能捉回去,送給母親解悶,豈不好?”說著,便貓著腰,高抬腳,輕輕向前走去,誰知,他只顧盯著前面,忘了看腳下,突然覺得腳踝處被什么尖東西扎了一下,猛地一疼,忍不住“哎喲”叫了一聲,坐在了草地上。
這一聲,驚著了那只鳥,它扭頭往這邊看了一眼,撲棱著張開翅膀,飛走了。
清泉、古玄聽到洪德的喊聲,忙也趕過來察看,只見草叢一陣咝咝的響聲,一條通體綠色的小蛇正快速地游走了。
古玄跌足道:“不好,這條蛇有毒,公子,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洪德道:“傷口很疼,頭有點兒暈??欤銈兛鞂诟铋_,將毒血放出?!?/p>
清泉與古玄手忙腳亂地欲將洪德的輕便馬靴脫下,急切間卻怎么也脫不下來,而此刻洪德疼得幾乎昏過去。清泉這才發(fā)現(xiàn)洪德的腳踝已腫,忙罵道:“你這個笨蛋,沒看見公子的腳腫了,快用刀子把靴子割開吧?!?/p>
這才提醒了古玄,兩人又忙乎了好半天,才將傷口露了出來,這時反而傻眼了,腳踝處兩排小血泡,已腫起了兩指高,周圍皮膚盡皆變黑,并向膝蓋以上蔓延。
這時,就在剛才彩色鳥兒飛走的地方,突然坐起來了一個姑娘,長得明光艷麗,兩只大眼睛猶如兩顆黑珍珠,小小的嘴唇像是嬌艷欲滴的櫻桃,頭發(fā)已經(jīng)梳起,斜綰在一側(cè),僅用了一個綠玉的束發(fā)簪子束住,更顯得發(fā)黑如漆,肌膚勝雪了。
姑娘站起身向洪德走來,身披著夕陽的余暉,通體好似向外發(fā)著光一樣。
“公子怎么了?”姑娘的聲音不高不低,清脆婉轉(zhuǎn),如玉盤相擊之音,又如云間的畫眉在鳴唱,她發(fā)間簪了一朵蘭花,香氣微細(xì),聞之欲醉。
洪德這才感覺自己右腳踝處劇烈疼痛,他強(qiáng)自忍住道:“多謝姑娘垂問,我,我可能被蛇咬了?!?/p>
此時清泉拿著刀,不知該從哪里割下去,再看洪德,面色蒼白,大汗淋漓,雙眼微閉,神情痛苦,古玄怕了起來,輕聲叫:“公子,公子?!彼姾榈聸]回答,以為不行了,便放聲大哭。
洪德用很虛弱的聲音罵道:“別那么急著哭,我還沒死呢。”
“雖然現(xiàn)在還沒死,可再要耽誤下去,那離死就不遠(yuǎn)了?!惫判炭值馈?/p>
洪德極力睜開了雙眼,用盡力氣說:“姑娘快快回家吧,山上毒蛇很多,萬勿傷到姑娘。我怕是剛剛打獵,得罪了山神,死不足惜。”
姑娘正是箕家大姐,自從那次病愈后,她便常常獨自一人進(jìn)山,憑記憶,識百草,或挖來做藥,或是他用。
大姐看了一眼傷口,便認(rèn)出是竹葉青蛇咬的,忙道:“公子請不要多言,待我給你拿來草藥。”說著,小跑著回到剛才躺臥之處,取來竹筐和一把短柄小刀。
大姐走上前來,也不客氣,拿起刀來,劃開傷口,用力將毒血擠了出來,然后從竹筐中拿出兩種藥,一種交給洪德,頭也不抬,道:“吃下去?!?/p>
清泉急忙向公子擺了擺手,道:“這是什么東西,就讓我們公子吃?”
大姐道:“若是不想活命,就盡管不吃?!闭f著,大姐又將另一種草藥自己嚼爛了,吐出來,敷在傷口處,又取出一方布帕,包了起來。
洪德卻想也不想,已將草藥咀嚼吃下了,味道有點兒澀。
大姐弄完了站起來,低頭看了看,拍拍手,笑道:“好了,保你明天就沒事了?!?/p>
洪德道:“多謝姑娘,我們來此打獵,迷了路,你看天色也暗了,我們又不熟悉這個地方,萬一再被蛇咬了,可就不妙了,請問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歇息一下的,另外我也想好好謝謝姑娘?!?/p>
大姐這才仔細(xì)看了看洪德,見洪德雖剛剛受傷,但卻掩飾不住氣宇軒昂,眉目間英氣十足,身形高大俊逸。大姐看著他那張英俊的面孔,又覺得似曾相識,突然眼前一亮,他不是三年前來祭拜的貴胄嗎,當(dāng)時雖然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但這神色氣度非常人可比。
大姐笑道:“要不請公子隨奴家來,奴家家中雖然簡陋貧寒,倒也安全?!?/p>
當(dāng)晚,洪德一行三人就住在了箕叔家中。
在箕叔家的火塘邊,洪德拿出自己打的野味,讓古玄去清洗剖開,放在火上烤,除了吃一些,剩下的全送給了箕叔,箕叔自是千恩萬謝。
洪德見箕叔面容愁苦,衣衫襤褸,行動呆滯遲緩,言語粗陋笨拙,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夫,而大姐面容姣好,氣韻靈動,舉手投足間有種高雅不凡的感覺,心中深以為訝。
飯后,洪德一瘸一拐地走出門,外面正是月光皎潔,照得大地像鍍了一層銀光。對面就是七盤山,在深藍(lán)色天空的背景中,出現(xiàn)一大片的黑色剪影,白天祭祀的人都陸續(xù)散去,尚還留有一兩處香煙裊裊。洪德牽掛獄中的父親,不由得長嘆一口氣。
“公子還沒有休息?是傷口在痛?”背后傳來大姐悅耳的聲音。
洪德忙轉(zhuǎn)過身來,深施一禮道:“姑娘辛苦了,還未謝過下午的救命之恩呢。姑娘在此山腳下住,下午又說山神之事子虛烏有,那么姑娘一定知道真相,還請賜教?!?/p>
大姐本不想說,但這種話從洪德口中說出,大姐就覺得無法拒絕,于是她避重就輕地告訴洪德道:“我經(jīng)常山上山下地跑,從未見過有什么山神。倒是山上有個很神奇的山洞,里面很深,不知通到哪里,假如說山上有山神,想必那個定是那山神的洞府。公子要有興趣,或許,謎底就藏在山洞中?!?/p>
看來山神一事,虛實還是挺難辨的,山洞中究竟有何秘密?是否藏有解救父親的玄機(jī)?洪德一時被大姐的話打動了,認(rèn)真籌謀起明天的探山之行。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洪德的腳已消腫,便借口要休息兩天,打發(fā)清泉與古玄二人先回去向褒夫人稟明緣由,傷口無礙,這邊山上還有些事情待辦,等辦完再回。
隨后,洪德就與大姐一前一后出了門,大姐仍像平常一樣,背著她的竹筐,帶著她心愛的小刀,洪德身上背著繩子和弓箭、火把等。
這座山,大姐早已熟悉得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樣,閉著眼也不會走錯。她身形小巧,行動敏捷,爬山上坡,如履平地,飄飄忽忽地就過去了。洪德仗著年輕體健,兼之曾經(jīng)名師點撥,練過幾年輕功,提著一口氣,不肯落后。
不到兩個時辰,大姐與洪德便來到了半山腰,她徑直帶他來到了上次夜宿七盤山時去的那個山洞。入口處不大,僅夠兩人并行,洞兩側(cè)一邊一棵巨葉榕樹,猶如兩個黑黑的守衛(wèi),垂下來的根須枝葉交織著,遮蔽了洞口,樹下更是灌木花草叢生,若不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兒還有個洞。洞口上面另有小溪流下,繞過灌木,蜿蜒而下。向里看去,黑黑的,一股冷風(fēng)撲面而來,不知里面隱藏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洪德贊道:“好個隱蔽所在!”
洪德與大姐先后入洞,誰料進(jìn)洞之后,走不上二十來步,就別有一番天地,首先是上次大姐休息的地方,借著洞口弱光,可以看到這是一個非常開闊的所在,地面也較平坦,仿佛是某個人家的大廳一樣。洪德用腳步大致丈量了一下,東西約五十步,南北約三十步。大廳的盡頭則是并排的兩個洞,看來是分別通向兩個不同的地方。
究竟從哪個洞口進(jìn),洪德與大姐對視一下。洪德道:“左為尊,我們先進(jìn)左邊的洞?!闭f完,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把,點著后,先行一步,沿著一條狹長通道前行。
兩側(cè)石壁很是粗糙,高度恰為一成年人的身高,洪德走來還算方便,地上雖高低不平,卻無大的落差,所以一路上也算比較順利,無驚無險。
二人依次進(jìn)入了山洞。這是一間極大的石室,右側(cè)墻面正中有一光滑平臺,上有一層黑乎乎的東西,觸手成灰,以前這兒應(yīng)是一個石榻,上鋪的是獸皮,因年代久遠(yuǎn)而化為了塵土。兩側(cè)壁上有數(shù)十個燈柱,點燃火燭后,室內(nèi)明亮了起來,兩邊則有許多石幾,依次排列,很是整齊,仿佛若干年前有人在此舉行過盛宴。
大姐緊跟其后,走了二三十步,便見前面隱隱透出光來,兩人心中都是一喜,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前面越來越亮。很快兩人來到了出口處,推開洞口虛掩著的石頭,露出茂密的茅草,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另一番天地。好開闊的一片地方,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和齊腰深的草,四面則都是山,各種鳥兒飛來飛去,忙碌不已。
兩人在曲折幽深的山洞中憋了好久,乍一出來,恍如隔世,看見頭上藍(lán)藍(lán)的天空、朵朵的白云,聽著大自然的各種歡叫,聞著夾雜在清新的空氣中的陣陣花香,不由得張開雙臂迎接撲面而來的暖風(fēng)。
兩人呆呆地看著,完全醉了,并肩坐在一塊大石上,胡亂聊些剛才的冒險歷程,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了。
洪德道:“老是叫你姑娘顯得多生疏,你叫什么名字?”
大姐笑道:“只有那些貴族小姐才有名字,我即使起了名字,也沒人叫,反倒叫人笑話?!?/p>
洪德道:“像你這么聰明漂亮,宛若仙子的女子都沒名字,那世上誰還配有名字?這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別人都喊你大姐,姐者,姒也,我以后就叫你姒兒,好嗎?”
大姐很開心地笑了,答應(yīng)道:“姒兒,姒兒,這名字真好聽?!?/p>
兩人并坐于石上,洪德告訴大姐,他是城中褒大人家的長子。
大姐笑道:“我知道,昨天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了?!闭f完,突然笑著捂住了嘴巴,雙手蒙住了小臉。
洪德道:“你怎么知道?我還以為我在你面前一直是個獵戶,原來早就露餡了?!?/p>
大姐紅著臉,低頭不語了。
洪德看大姐嬌羞的樣子,心跳突然加快了,說:“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挑一點兒可以說的告訴我吧?我很想多知道一些?!?/p>
“嗯,說了不許笑?!?/p>
“絕對不笑?!?/p>
“我以前見過你,就在三年前?!?/p>
“三年前?”洪德想起上次帶著家眷來七盤山祭神一事,感嘆道,“怪不得啊?!?/p>
大姐開心地抬頭看著天空,天空已經(jīng)從湛藍(lán)色轉(zhuǎn)為深藍(lán)帶點兒暗灰色了。二人不再言語,接著去探右邊的那個洞。不過這回入了洞穴之后,便覺一路在往下走。
洪德道:“這座山好生奇怪,那個洞穴是上天,這個洞穴怕是要下地獄了。”
兩人一路急轉(zhuǎn)直下,不知走了多遠(yuǎn),其中不乏陡峭濕滑之處,好在隨身帶有繩索,極艱難之處,便用繩子縛住大石,攀爬而過,一路有驚無險。
直至他們逶迤來到出口,撥開出口處擋著的雜草與灌木,越過一條水流潺潺的小溪,從碎石與亂草中走出來,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修剪得整齊有致的小花園,花園盡頭有幾間草房。
突然,在他們面前,赫然站著一個人,二人嚇了一跳。洪德暗暗倒吸一口涼氣,打量了一下,只見此人三十來歲,寬衣大袖,不像普通農(nóng)夫,衣袂飄飄,宛然有古之高人風(fēng)范。
洪德忙收斂了一下詫異的神情,緩步上前,正待施禮開言,對方倒先說了:“公子辛苦了,我已在此等候三日了,請公子隨在下到草房一敘?!?/p>
洪德疑惑道:“先生認(rèn)識我?先生知道我會來?”
此人微微一笑,讓開道路,道:“公子請。”
這是兩間草房,外間待客用,里間是臥室,墻上掛有奇怪的圖盤,洪德認(rèn)出,乃是伏羲八卦。
洪德席地而坐,大姐跪坐在側(cè)后。
洪德待主人一坐定,來不及寒暄,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先生如何稱呼?”
主人哈哈一笑,道:“公子好性急,聽我慢慢道來。在下魯梓戊,祖輩居于七盤山附近,因性情散淡,自二十歲后,便一人搬來此處。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洪德道:“在下從褒城來,一介獵戶而已,姓名實在無足掛齒?!?/p>
魯梓戊笑道:“公子氣宇不凡,雖著布衣,卻舉止優(yōu)雅,定然不是普通獵戶,要獵的也不是熊羆野豬之類的?!?/p>
洪德道:“先生過獎了,先生剛才說,已在此等候三日,難道早就知道我們要來?”
“正是?!?/p>
“既然先生在此等著在下,難道還不知道在下的名姓來歷?”洪德反問道。
魯梓戊哈哈一笑,道:“公子心中必然在揣測在下的身份來歷,且聽我慢慢道來,公子再決定是否告知心中的煩難之事,也許在下可以幫助一二?!?/p>
原來,當(dāng)初大禹為解救天下百姓,帶領(lǐng)商族的始祖契、周族的始祖棄、東克族的首領(lǐng)伯益一起去治理水患,利用疏導(dǎo)之法,終于成功,使百川歸于大海,從此人民得以繁衍生息。后來論功行賞時,大禹功勞第一自然是不用說,其次又公推伯益功高。大舜便當(dāng)著各部族頭領(lǐng)的面,與大家約定,大舜百年之后,大禹即位;大禹之后,行禪讓制,由伯益繼任王位,并賜伯益姓嬴??墒谴笥淼膬鹤訂?,背信棄義,依仗大禹的名聲與號召力,加上靠近權(quán)力的各種便宜,使用陰謀和謊言,串聯(lián)了一些部落,許以各種好處,獲得他們的支持,竊取了王位。伯益及其族人遭到剿殺。為保存實力,伯益便將部族分散開來,由各頭人帶領(lǐng),向四面八方散去,他們利用馬上民族的機(jī)動優(yōu)勢,化整為零,留存下部族的人,以玄鳥圖案為憑證,將來可以相時待機(jī),卷土重來,奪回天下。伯益下面有一個頭人,正是魯梓戊的祖上,帶領(lǐng)族人輾轉(zhuǎn)到七盤山下繁衍生息,并時刻不忘復(fù)國之舉。他定居于七盤山下后,時常登山解悶,一次機(jī)緣巧合,發(fā)現(xiàn)了山腰之中的大洞。他命人秘密地開鑿了這兩個洞,右邊洞口向上,乃是用來開部族會議,秘密訓(xùn)練武士之用,出來的平臺,則是以備將來起事之日祭祀上天之用;左邊那個洞,乃用來從山下運輸糧草供給之用。后來,他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便回到族人聚集的村莊中,從自己的子侄輩中,挑選一個老成干練之人,密授他此遺命,并立下規(guī)矩,世代相傳,守衛(wèi)此山。不料這一等,就是千余年,已不知傳了多少代,而族人嚴(yán)守禁令,并無外人踏入一步。
魯梓戊道:“東克族千年來,時刻不敢忘記復(fù)國大計,一直保有強(qiáng)大兵馬,分散在周國周邊。當(dāng)年啟這小兒,篡奪了天下,心中自然心虛,便對我族人追殺不已,先祖伯益便采納謀士意見,為保存實力,將族人分成十二支,化整為零,分別退至四面八方,草原、山上、林中、荒嶺之中,與夏疆域交錯相鄰,且千年來,一直保持狩獵、放牧的生活方式,生怕磨滅了身上那股剽悍之風(fēng),失了血氣,忘了復(fù)國大計,他們便是當(dāng)今周天下以戎、狄、夷、蠻等名的部族。”說到此,魯梓戊離座再行大禮,“前幾日,我算了一卦,卦象奇異,顯示必有奇人入洞,助我復(fù)國一臂之力。我知公子暫時有小小的難處,我可助你渡過眼前危難,并將我所知盡數(shù)告知,聚集族人,然后盡全力,輔助你成大事?!?/p>
洪德忙扶起魯梓戊。此刻在他心中,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救出父親,哪里有心思去為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實現(xiàn)復(fù)國大計,因此百般推辭。
魯梓戊知事過于突然,對方一時難以接受,正欲思別策,一轉(zhuǎn)眼卻看到了洪德身后的大姐,面容如姣花照水,明艷得不可直視,雖形容尚小,但任誰都可以看出,不出兩三年,便是絕世美人,更難得的是,她目光沉靜,表情溫婉,嘴角掛著一抹微笑,一身粗布衣服,卻難掩通身的貴氣。
魯梓戊更加料定他們必非普通人,便極力邀請二人暫住幾日,以便慢慢游說,道:“褒大人之事已見轉(zhuǎn)機(jī),只是在下能力有限,此刻看得尚不明朗,還容在下幾日,細(xì)細(xì)推演,待公子走時,在下必能傾心相告。”
洪德救父心切,但此刻亦無別法,便安下心來住了三日,早晚聽魯梓戊講解天下大勢,閑聽些治國理政之策。大姐則日日在魯梓戊的園圃中閑逛,這里有不少別處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猶如入了百寶園,以前只在書中見到的花草及其妙用,如今居然親見,大喜過望。
轉(zhuǎn)眼間,三日已過,洪德前來辭行,魯梓戊知挽留無益,便道:“公子且慢,我欲結(jié)交公子這個朋友,為示誠意,在下有一物欲獻(xiàn)與公子,請公子務(wù)必收下,聊表今次相聚之情?!闭f完,魯梓戊取出一個青銅匣子,奉與洪德。
這個匣子分量不輕,而且看上去年份亦很久遠(yuǎn)了,已經(jīng)到處都泛出了綠色。洪德按了一下匣子的機(jī)關(guān),只聽得“當(dāng)啷”一聲響,蓋子已彈開,露出一柄長劍。
洪德取出寶劍,好沉!他暗中運了運力,手腕一轉(zhuǎn),只聽“唰”的一聲,寶劍出鞘,便如半空中劈下一道閃電,令人剎那間目不能視。好鋒利的劍!
魯梓戊道:“此劍乃大禹王治水時,從東海之濱得到的一塊千年奇石,令匠人耗盡十年工夫,打磨而成,禹王愛不釋手,得劍之日,親口對各位首領(lǐng)說,以后王位相傳,以此劍為憑。后將此劍賜予先王,以示傳位之心。先王臨終前,亦將此劍交付先祖保管。劍身上鑄有玄鳥圖案,這是我們東克族人確認(rèn)首領(lǐng)的憑證。”
洪德看了看寶劍,堅辭不肯受,魯梓戊道:“公子但請收下,在下相信天命所在,公子此刻無須作任何承諾決斷。”
洪德道:“此乃上天所賜,洪德有幸暫時保管,他日若遇天命之人,定當(dāng)轉(zhuǎn)贈?!?/p>
洪德與魯梓戊作別后,帶著大姐離開了。他將大姐送回村中,便翻身上馬返回褒城。
臨行前,洪德將身上隨身佩戴的玉玦,塞給了大姐,低聲笑道:“待我家中災(zāi)厄消散,你長發(fā)及腰,必回來見你,以此玉玦為信?!?/p>
大姐頓時紅了眼睛,低頭摩挲著手中的玉玦,道:“你,你可不要忘了姒兒。我會快快長大的,等著你再次回來祭神還愿?!?/p>
轉(zhuǎn)眼又是三年了,洪德每年都要往王城奔波一兩次,并買通了大夫尹球,使父親褒珦不至過于受苦,但釋放仍遙遙無期;每次回到家中,看到母親期待的眼神,則是加倍的心疼。褒夫人倒堅強(qiáng)多了,看到家中幼子小女,她與長子洪德相互安慰,相互支持,她暗下決心,只要夫君還在牢中一天,她便絕不放棄營救的希望,她要好好地將這個家撐下去。
這年秋天,洪德再從王城探父返回,褒夫人與他商量家事,道:“已是收割季節(jié)過了,待農(nóng)家慶過秋收祭祀后,也該到了收租的日子,這幾年為了你父親的事,上下打點,已花銷不菲,家中上下一再儉省,也還是不足呀,今年早早去收租,還有幾筆欠債,看能否收回,也可稍稍緩解空缺啊?!?/p>
洪德應(yīng)下,家中仆人已遣散不少,府上食客也大多去了,第二天他便帶著古玄、清泉二仆出了城門,深秋天氣,寒風(fēng)吹在面上,已有幾分刺骨了。
洪德一路上不發(fā)一言,只是策馬狂奔著,他三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一張?zhí)鹈赖男δ?,雖有幾分稚氣,卻美麗驚人,在政務(wù)繁忙之余或救父親遇挫時,常常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令他心頭也跟著甜了起來,似乎沖淡了現(xiàn)實中的苦惱。
他按照遠(yuǎn)近行程安排,直到傍晚時分,才來到雞冠村,喊來里長,商量完收租事宜,便交給里長去忙活,他自己一個人想出去走走。
他走累了,在路邊的石上坐下歇腳,一輪明月在樹頂處漸漸地顯現(xiàn)出來了,在裊裊的炊煙中,模糊了月輪,輕風(fēng)拂過,攜帶了柴草柏木的煙味,他覺得有些口渴,正想去哪戶人家里討碗水喝,卻見前面影影綽綽地走過一個女子,手里提著個瓦甕,他忍不住喊了一聲:“大姐!”
那女子遲疑了下,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頭來尋找聲音,猶豫了一下,便慢慢地向他的方向走來。
暮色中,女子漸近,濃密秀發(fā),堆疊烏云,半堆半墜,以木釵束住,肌凝瑞雪,臉襯朝霞,面龐光潔,眉彎新月,更兼身形窈窕,步態(tài)輕盈,好似神女從云端飄落,再近一些,方見雙眸清亮,那眼神魅惑迷人,令人一見便深陷其中,忘卻呼吸,也許她只是無意中瞄上一眼,卻可令人讀出百般滋味。洪德只覺腦中一片空白,身子慢慢站起,迎了上去,忍不住輕喚:“姒兒?”
那女子身子一震,停住了。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相對了好一會兒,洪德才輕輕地說:“姒兒,你長大了,比我想象中還要漂亮。”
大姐臉紅了,垂下了頭,低低喊了聲:“公子!”然后不知目光該往哪里放,只知道心里慌亂得很。
洪德上前,拉住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突然,一個念頭便涌入了腦中,他說道:“姒兒,這次跟我回府,好嗎?有你陪在我身邊,才可以給我無窮的力量,才能令我渡過眼前的艱難。姒兒,這次是我求你,我需要你。姒兒,這還是我送給你的名字,你喜歡嗎?上次你救過我的命,這一次,再救一救我吧?你一定是上天降下來給我的貴人,跟我回府吧,沒有人敢輕視于你,待父親回來,我定要熱熱鬧鬧地以最隆重的禮儀來娶你?!?/p>
洪德開始并沒想說這些,只是開了口,后面的話,便自己跑了出來。
大姐聽了,心中又驚又喜,尚驚魂未定,不知如何答復(fù),頓了頓,道:“既如此,天色已晚,公子先請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和家父商量。”
洪德看著她低垂著的頸部柔美的曲線,還有秀氣的鼻翼,在最后一絲光線的照射下,剪出迷人的影子,不由得癡呆了好久,才道:“是我唐突了,姒兒別生氣,我晚上就親自到府上拜見伯父,求得他的首肯?!?/p>
大姐一聽,心中滿滿的全是歡喜,不由得緩和了一下僵硬的身姿,微微抬起了頭,淺淺一笑,問道:“公子剛才說,令尊大人身陷囹圄,三年了,還沒解除災(zāi)厄?”
洪德長嘆一聲,不禁眉頭皺起。
大姐偷看到洪德俊朗的面容上布滿愁色,心中忽突覺得好痛,不由得安慰道:“公子自己還需多多保重,希望姒兒可以為你分憂。如今天色不早了,父親還在家中等我打水做飯?!闭f完,她回身對洪德施了一禮,便裊裊婷婷地走了。
晚飯后,箕叔家的院子里來了許多人,點了十來支火把,把院子照得像白天般耀眼。洪德身著一身玄色長袍,正中立于院中。
箕叔正要上前行禮,洪德卻先向前兩步,朗聲道:“箕叔,在下褒洪德,冒昧來訪,多有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箕叔傻在那里了,隨后公子說了許多話,箕叔一直如在云里霧里,只知道點頭,諾諾連聲。不知何時,洪德立身長揖到地,拱手告辭,箕叔還禮不迭。
第二日早上,箕叔才發(fā)現(xiàn),院外已經(jīng)堆了大大小小十余個箱子,一個個做工精細(xì),涂飾著紅漆,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物品?;h笆外還站著三四個壯漢,一見到他,個個都堆著笑臉。
箕叔忍不住問道:“大姐,這終究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若是不愿去,爹爹現(xiàn)在把東西全退了,咱家雖窮,爹爹還是能養(yǎng)得活你的;你若是愿去,爹爹也沒什么話說?!敝v到這里,箕叔的嗓子有些哽咽,他停下來,清了清喉嚨,又道,“將來萬事好歹,你可要自己當(dāng)心,爹只求平安,不求你富貴發(fā)達(dá)?!?/p>
大姐聽了,心中一下子升起萬般不舍,不由得哽咽道:“爹爹,放寬心,這也是命定之事,豈能由得了我們想去便去,不去便不去?何況還能為爹爹換來養(yǎng)老之資,女兒愿意?!?/p>
父女二人依依惜別后,大姐便隨洪德入了褒城。
洪德帶著大姐悄悄地驅(qū)動馬車回到了府中,將她安置在月華閣后,這才回身到正屋,拜見褒夫人。
褒夫人定了定神,臉上露出慣常的微笑,上前拉了洪德起來,仔細(xì)端詳了一下面容,問他累不累,路上一切可好,便讓他先去更衣。
洪德并未去更衣,卻請褒夫人上座,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坐于母親對面,說了田莊的事,又勸慰母親多出去散散心。
褒夫人見洪德如此體貼,心中甚是安慰,再細(xì)看他臉色,似乎春風(fēng)拂面,一掃這幾年的沉悶壓抑,褒夫人不由得略帶微笑地問道:“看你志得意滿的樣子,難道此行還有什么喜事?”
洪德笑道:“母親好神算!正是一件喜事。母親今年初,曾催過孩兒早日定親,孩兒也明白母親心思,一為家中沖喜,二則早日抱孫,以固褒城祖輩基業(yè)。如今孩兒此次出城,看中一女子,賢德聰慧,溫婉可人,足以主持中饋,孩兒唯愿與她早結(jié)連理,以慰母心?!?/p>
褒夫人一聽,忙問:“若真如此,也了卻我一件心事,不知是哪個府里的小姐?是褒城的嗎?”
洪德道:“是城外的,芳名姒兒,說起來,她還曾救過孩兒的命,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呢。”
褒夫人想了想,笑道:“可是呢,這倒讓我糊涂了,我們褒城的那幾家姑娘,前些年常和她們的母親一起敬神、踏春,連帶著也倒是見過幾個,不知你是看中了哪個?有姑娘救了你的命,這又是從何說起?”
洪德道:“母親不知道,我第二次去七盤山時,曾被一條大蛇咬傷,中毒很深,性命堪憂,是姒兒及時趕到,幫我療毒治傷,才得以快速痊愈?!?/p>
褒夫人不以為然道:“山野人家常和蛇蟲鼠蟻打交道,深諳蛇性,哪個都能治點兒小傷,不足為道,何況路過見人受傷,任誰也要問一聲,沒準(zhǔn)她見你衣飾華麗,想從你那兒得些報酬也未可知?!?/p>
洪德急了,道:“她不是那種見利眼開的人,荒山野嶺的,救人于危急,出于本色。后來,我曾送她許多東西,她一件未收,也可見她本性純良,不是貪圖錢物的人?!?/p>
褒夫人道:“既如此,多多酬謝他一家便是,再是若真喜歡那個姑娘,他們家中若是舍得,母親也不反對,你便買她入府。”
洪德道:“母親說哪里的話,自從父親入獄,孩兒早已對光耀門庭、封爵封地之事心灰意冷了,幾代忠良,亦敵不過大王的一己好惡。如今一愿早日救出父親,二愿得一知己,不求絕世佳人,不求身世顯赫,能平平安安,相知相伴,白頭到老便足矣。”
褒夫人本是憐老惜貧的人,但近幾年,見太多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了,原本一顆熱乎乎的心,也逐漸冷了下來。她一聽到洪德看中了一個陌生村女,心里一陣發(fā)緊,道:“你若喜歡這個姑娘,想必自然也不會差的,但是婚姻大事,不可憑一時好惡,這個最是難保長久的,娶妻娶賢,不僅能主持中饋,上要敬奉祖宗,中要打理迎來送往,周旋親戚朋友,下要教導(dǎo)兒女,管理仆從,這些,豈是一個長相漂亮的村姑所能承擔(dān)的?何況小戶人家,見過什么世面,懂得什么禮節(jié)?將來家中聚會宴客、出外祭神祈福等等年下日常事務(wù),不是要出盡笑話了?”
洪德長身而立道:“母親,我想請您見一見姒兒,您一定會改變想法的?!?/p>
褒夫人注視著洪德,良久,才道:“那明日,我就見上一見吧?!?/p>
第二日早膳后,在正廳里,褒夫人身著一襲玄服,頭上只用一只白玉簪裝飾,腰佩一塊青玉玦,正襟端坐于上座。懿德家常打扮,挨在褒夫人的身邊坐著,洪德與昭德都是一襲寬袍長衣,青銅帶鉤束腰,分別掛了一柄長劍,跪坐于兩側(cè)。
仆人來報:“姒兒姑娘到!”
只聞得一陣幽香來襲,香甜細(xì)膩卻并不過分,淡淡的,隨著若有若無的風(fēng),在正廳中飄來蕩去,比蘭芷之類的香草更耐聞,蓋過了庭院中薜荔之香。
洪德臉上不由得浮出了一片笑意。
隨著一陣輕微的衣裙窸窣之聲,一位妙齡女子款款步入正廳,只見她目不斜視,走上前來,不慌不忙地向上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禮,口中道:“民女姒兒拜見夫人!”
褒夫人心下暗驚,這份氣勢,這份從容,哪里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村姑,就算是貴族小姐,若是不常見客,見了這個陣容都會心虛三分,何況她這個一直生長于山村、養(yǎng)于貧窮之家的女子?
褒夫人遲疑了片刻,口中道:“姑娘不必多禮,請起!”說著她親自站起身來,上前挽起大姐,細(xì)細(xì)觀看。
果真是一絕色女子,身量兒不高不低,身段兒不胖不瘦,膚色細(xì)膩潔白中又透著年輕的紅潤,真如剛剛盛開的荷花;眉目如畫,如今眉眼低垂,睫毛輕掃,婉約之中透著柔順;鼻翼輕動,吹氣如蘭,耳朵小巧輕透,背光而立,仿若透明一般,耳垂上掛一對墨玉水滴墜,更襯得肌膚白皙,吹彈可破;鵝蛋臉型,光滑柔和,鬢角飽滿,天庭明亮,發(fā)如烏云,堆山疊霧,上飾一支紅瑪瑙緙金絲的華勝,行禮起身后,也不過輕微搖動;更兼全身散發(fā)異香,不是平常蘭芷蘅蕪之類的常見香草,細(xì)辨竟是聞所未聞。
褒夫人攜大姐之手,坐于自己身邊。大姐忙辭讓再三,道:“貴賤有別,民女豈敢與夫人平坐。”
褒夫人竟不允,道:“我一見你便愛不忍棄,這么一個溫柔知禮的可人兒,再拘俗禮便是不愿與我親近了,想是厭我老了?”
大姐再無可推,只得從命。
褒夫人摩挲著她的手,道:“好一雙能干的手,竟也生得如此之美,柔滑竟似無骨,上天真是寵你,懿兒和你在一起才真正是村姑了?!?/p>
大姐紅著臉兒,低頭喃喃道:“夫人謬贊,民女實不敢承受?!?/p>
洪德見母親如此愛護(hù)大姐,一顆心實實地放了下來,笑道:“母親親眼見了姒兒,可知孩兒昨天的話是不差的?!?/p>
略作寒暄之后,褒夫人對洪德道:“你與昭兒先出去吧,讓我們娘兒們談?wù)勼w己話吧?!?/p>
洪德滿心歡喜地與昭德退了下來。
褒夫人令人將早上新蒸的糕點端來,又讓侍女椒兒將早已備下的見面禮:四色彩緞、兩個玉如意、兩枚彩繡芍藥花香包,奉與大姐。
大姐拜謝后收下。
褒夫人便細(xì)細(xì)問她籍貫來歷、家里兄弟姐妹,平常作何生計,配制香料的手藝從何而來,從哪里學(xué)得讀書識字等等。
大姐便一一告知,但只說箕叔收養(yǎng)她,后來遇見女預(yù),跟著她認(rèn)了些字,辨識花草,學(xué)習(xí)了秘卷中的制香方法及書札中的禮儀。
自大姐住下之后,常與懿德作伴,在褒府過得倒也舒心暢快。洪德則有些悶悶不樂,因為褒夫人以父親褒珦尚在獄中,一應(yīng)親事應(yīng)暫緩;昭德則游離事外,每日仍照常讀書、練劍,仿佛府中發(fā)生的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guān)。
是夜,褒夫人從夢中驚醒。第二日一大早,褒夫人轉(zhuǎn)到書房門口,輕輕走了進(jìn)去。昭德見母親來了,忙放下手中的書冊,起身迎接。
褒夫人沉默地看著昭德,倒看得昭德奇怪了,問道:“母親有什么心事嗎?”
褒夫人便將昨晚做夢一事,細(xì)細(xì)講了一遍,道:“自從你們父親入獄,我是日日擔(dān)心,夜夜難寐,我雖多次許愿求告,卻連一次也沒夢到他,偏巧這個女子進(jìn)府,你父親就托夢來,而且夢中言辭懇切,說萬萬不能將她留在府中,隨手遞給我一本書,讓我照上面行事?!?/p>
昭德道:“母親勿急,您還記得父親在夢中給您看的書是什么嗎?”
“記得清清楚楚,就是《殷傳》。特別點明了一句話,大概說的是散宜生救文王什么的?!?/p>
昭德聽了,皺眉凝思一會兒,便站起身到左側(cè)偏房,很快出來,手中拿了一個卷冊,道:“母親請看,可是這卷?”昭德打開,找出冊中一句“西伯得四友獻(xiàn)寶,免于虎口而克耆”,繼續(xù)道,“父親夢中所讀,是否正是這一句?”
褒夫人一看,驚喜道:“正是正是!看來母親今日找你是沒找錯?!?/p>
昭德道:“這句講的是當(dāng)年文王被紂王囚禁,散宜生救他一事。當(dāng)年,文王還是西伯時,曾被紂王囚禁在羑里牢獄中,散宜生是文王最重要的親信謀士,曾與閎夭、太顛和南宮適一起,把搜羅到的有莘氏美女驪戎的寶馬和各種奇珍異寶獻(xiàn)給紂王,同時賄賂紂王的寵臣費仲游說紂王,終于讓紂王將文王釋放了出來?!?/p>
褒夫人邊聽邊點頭,若有所悟。
不久,褒夫人叫來大姐開門見山道:“這些日子,你在府上住得可還好?我見懿兒每次回來,就姐姐不離口地叫你,我想收你為義女,不知你可肯否?”
大姐一聽,怔住了。
褒夫人道:“我知你的心意,但這中間有個緣故。如今我褒府有一件大難,已有三年了,災(zāi)厄未退,如今是好是壞,都很難說。”說著,褒夫人眼圈也紅了,低頭拭淚,“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府上連門客都散了,怎么還敢將你也拖入水中?如今老爺?shù)睦为z之災(zāi),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解,豈不白白耽誤了你?我怎么忍心。”
大姐忍不住握住褒夫人的手,道:“夫人請節(jié)哀,我深敬褒大人為國為民請命,愛護(hù)百姓,放開市禁,減稅減租,我這幾年才與父親有了溫飽的日子,褒城百姓誰不感激褒大人?有什么要求,但憑夫人安排就是,民女無不聽從!”
褒夫人將大姐攬入懷中,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褒夫人喊來椒兒吩咐道:“傳令府中上下,從今往后,姒兒就是我們家的大小姐,改名為褒姒,以后以正名稱呼。懿兒改稱二小姐,兩位小姐同尊,從我開始,府中誰都不可以另眼看待她。”
椒兒應(yīng)道:“是!”
褒夫人又道:“將月華閣重新布置,和二小姐的房間同等裝飾,以后每日供應(yīng),每月份例,都和二小姐一樣,聽明白了嗎?另外,將莘荑、芰荷撥給大小姐,貼身服侍?!?/p>
洪德聽說母親要認(rèn)大姐為義女,頗為不解,心中甚是不悅,但也無可奈何。
接下來,一連幾日忙碌,褒夫人對收大姐為義女之事極為重視,不僅擇了吉日,正式行了跪拜禮,還請人送信給母家淇侯府上告知此事,并讓父親淇侯介紹從宮中出來的樂師、禮儀師,重金請至府上,給懿德及褒姒延師,教以禮數(shù)。
不覺時間飛逝,已近年底,按往年慣例,褒夫人會攜帶子女到娘家小住幾日,因此連日來,褒府上下一片忙亂,為探視褒夫人母家而作準(zhǔn)備。
褒夫人叫來洪德,道:“洪兒,前些日子,你外祖母托人捎信來,言及身體不爽,夜眠多夢,白日又憂悸多思,正好又到年底,我也一直想著過去看看呢??墒?,你看,這幾天城中司市官夫人病重,司空大人老母又抱恙,都需要我親自上門探禮及薦醫(yī)薦藥,而且各處親戚朋友的年禮還沒預(yù)備妥當(dāng),這一時半會兒估計沒法去你外祖母家了。不如,你先代我過去探視一下,有什么消息,及時遣人給我回復(fù)一下?!?/p>
洪德道:“由弟弟帶去便是。母親,我只想在家中讀書習(xí)字?!?/p>
褒夫人想起來什么,又道:“對了,把你妹妹也帶去吧,你外祖母念叨她不是一天兩天了?!?/p>
洪德含笑道:“妹妹過去,跟那兩個表妹湊在一起,熱鬧得很??煞窠猩湘和??”
褒夫人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姒兒畢竟是義女,跟懿德還是略有不同。況且,我很喜歡她的穩(wěn)重能干,我這邊事多,缺不得她這么一個好幫手?!?/p>
洪德道:“全憑母親安排就是。”
褒夫人站起身道:“來這邊屋里,我指給你看,要帶去的東西,大半已打點好了?!?/p>
洪德隨母親來到里屋,褒夫人一一指給他看,最后,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道:“這個交給你外祖父,轉(zhuǎn)告他,家中一切安好,請他放心,不幾日,等家中事務(wù)安排妥當(dāng),我就會帶昭德和姒兒過去小住的。”
送走洪德與懿德,褒夫人便來到西院的月華閣,褒姒正在房中練習(xí)排簫,聽見通報“夫人來了”,忙急步迎至門外,盈盈下拜。
褒夫人忙上前扶起褒姒,攜手至屋內(nèi)坐下,細(xì)問她器樂及禮儀習(xí)學(xué)情況。
褒姒察言觀色,小心應(yīng)對。婢女奉上茶來,褒姒接過,親手奉上。
褒夫人道:“姒兒,你來府上也有幾個月了,一切可還慣?”
褒姒道:“多謝母親大人垂詢,一切安好,姒兒從小沒有母親,得夫人憐惜,收為義女,每每念及此大恩,感佩在心?!?/p>
褒夫人道:“這也是你生得乖巧,行事為人,值得人憐愛,也是我們娘倆有緣。”說著,上前將褒姒耳邊垂下的一綹碎發(fā)抿好。
褒夫人看著褒姒良久,忽然長嘆一聲,道:“姒兒,如今洪德與懿德都在他們外祖母處,母親心中有個難事,不知道該向誰說?!?/p>
褒姒道:“母親,但請直言,姒兒雖不才,但若能為母親分憂一二,定當(dāng)萬死不辭?!?/p>
褒夫人拭淚道:“近幾年我府上屢遭大難,老爺下獄三年多,雖然洪德多方打點,設(shè)法營救,卻始終未能令大王回心轉(zhuǎn)意。反倒因為多次進(jìn)王城,結(jié)交大臣,惹得大王起了疑心,近日,大王突然下令,要我褒府將長子洪德送往王城,名為充實羽林軍營,實為人質(zhì)啊。如今我府中上下,全憑洪德一人支撐,他若再被扣押,我褒府可真的要家散人亡了?!?/p>
褒姒一聽,急道:“公子怎可去王城為質(zhì)?”
褒夫人道:“你是山野出身,看我們這種人家,不知道有多大富大貴呢,世襲封地,尊貴體面,卻哪里又知我們的難處?”
褒姒的臉一紅,不由得低下了頭。
褒夫人忙道:“姒兒,是我失言了,但你可知道,位有多高,便任有多重。承蒙褒城百姓不棄,支持我們孤兒寡母,未出現(xiàn)大批流民,我們褒府也有義務(wù)護(hù)衛(wèi)全城百姓安全。如今大王生了疑心,若洪德不去為質(zhì),那就可能為褒城百姓招來兵禍,我豈可為了一己之私,而置全城百姓生命于危險之中呢?”
褒姒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褒夫人道:“還有一法,只是……”
褒姒忙追問道:“是何辦法?”
褒夫人拉著褒姒的手,道:“當(dāng)今大王好美色,如果可以選絕色美女送入宮中,則定能免了洪德為質(zhì)之災(zāi),甚或大王高興,赦放了老爺,也有可能。只是這絕色美女,一時之間又去哪里尋呢?而大王召洪德入王城甚急,這可如何辦???”
褒姒低頭,蹙眉不語。
褒夫人試探性地問:“若論絕色,這褒城之內(nèi),還有誰能與你相比?”
褒姒欲言又止。
褒夫人道:“若你肯入宮,則不僅是我褒府的大恩人,更是這褒城上下百姓的大恩人啊。我也知道,這太難為你了,但是,眼下事情緊急,你與洪德,兩人必有一人去王城,一時之間,難道還有什么兩全之策嗎?”
褒姒低著頭,心口劇烈翻騰著,褒夫人的最后一句話,實實打在她的心坎上了。既然兩人,必有一人入王城,何不我入?若是公子入了,我在褒府也難以再立足了;反正我是孤身一人在此,就算不入宮,難道還有機(jī)會再與公子在一起嗎?除了入宮,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褒夫人見褒姒久久不語,道:“母親也不忍心送你入宮啊,自你來我府上,我視你與懿德一樣,可是,但凡有一點點別的辦法,母親今日也不會來求你了?!卑蛉耸脺I道,“姒兒,就算母親求你了!”
褒姒身不由己,伏身于席,長叩道:“母親,褒府于我有大恩,姒兒愿意入宮,只希望可以報得母親與公子的恩德于萬一?!闭f著,淚濕席子。
褒夫人聞言,忙起身扶起褒姒,道:“老身在此,代夫與子,謝過你了。我即刻派人,打點行裝,讓昭德護(hù)送你入王城。”
褒姒垂下兩行長淚,久久方才哽咽道:“一切,但……憑母親……吩咐?!?/p>
褒夫人拉起褒姒的手,垂淚道:“姒兒,還有一事,母親還要求你,你此去入宮,是代洪德,我與老爺定會銘記在心,終身感恩,必然安頓好你的養(yǎng)父,免你后顧之憂。但此事還請不要告訴洪德,否則,以他的脾性,怎么能接受?到時他若沖動做出什么事,我褒府上下甚至褒城百姓,恐難保全,還請姒兒務(wù)要斷絕了他的癡心妄想才好?!?/p>
褒姒道:“母親但請放寬心,姒兒定會守口如瓶的?!?/p>
褒夫人道:“我既然收了你為義女,我就會以褒家大小姐的身份送你入宮,絕不會讓你在宮中因身份低微而受人欺侮,被大王冷落。待將來老爺從獄中出來,定讓他重修祖譜,將你記入祖碟之中,以后年年共享我褒家祭祀?!?/p>
褒姒長跪謝過。褒夫人離開后,她久久地呆坐著,宛若木雕泥塑。褒夫人的一席話,雖然說得婉轉(zhuǎn)謙虛,卻是有著十足的把握,知道自己不敢拒絕,也無法拒絕。自己寄養(yǎng)在褒府,一衣一食皆依賴于褒夫人,雖有洪德的愛,卻又遙遠(yuǎn)而微弱得很,洪德即便再瀟灑不羈,再不拘泥于禮儀,但他又如何拗得過宗法制度?如何拗得過父母之命?如何拗得過這現(xiàn)實?
當(dāng)晚,褒姒一個人坐在榻上,木呆呆地坐著,看著炭爐中的紅色灰燼在暗夜中慢慢地弱下去。
這日,洪德從送信的下人口中得知,母親要將褒姒送至宮中,不禁心急如焚,匆匆地趕回褒府。
一進(jìn)家門,但見府中上下,皆忙忙碌碌,洪德徑直踏入了母親的房間。
褒夫人正在打點最后的備用物品,抬頭見洪德闖了進(jìn)來,心中一沉,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然后揮揮手,令身邊人都退下,這才抬頭,含笑問道:“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洪德顧不上禮儀,直接問道:“您要將姒兒送入宮?”
褒夫人平靜地說:“是的?!?/p>
洪德眼中冒火,道:“您怎么可以這么做?您知道她救了孩兒的命,孩兒帶她回來,是喜歡她,想要按禮儀娶她為妻,入府主事的。您為什么要這么做?”
褒夫人平靜地說:“是她自己主動要求入宮的。她覺得我們褒府對她恩重如山,她無以為報,知道老爺還在獄中,當(dāng)今大王又四處搜求美色,便自請入宮,以期換回老爺,以報恩?!?/p>
洪德大叫道:“我不信,她與我有誓約,她怎么會甘愿棄我而去選擇那個荒淫無道的昏君!”
褒夫人喝道:“住嘴!不可胡言亂語,豈可背后褒貶大王,這是大罪?!?/p>
洪德憤怒得無以復(fù)加,道:“她在哪里?您把她關(guān)在哪里了?我要見她,我要親自問一問她?!闭f著便要向外沖去。
褒夫人急忙喊住他,緩言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沒有逼她,怎么可能把她關(guān)起來。你想問便當(dāng)面問她吧。”說著,她提高了聲音道,“姒兒,出來吧!”
只聽得屏風(fēng)后一陣衣裙窸窣聲,然后出來一名柔弱的女子,正是褒姒。她低著頭,每一步都似乎邁得很艱難。
褒姒走出來后,眼睛一直看著地面,她深深地向洪德施了一禮,道:“公子有禮了!”
洪德一下子呆住了,僅僅幾天不見,褒姒已完全不是以前那個活潑天真、溫柔如璞玉般的鄉(xiāng)村女子了,她像是一直就生長于深府大院、出身高貴的貴族小姐一樣,連眼神都合乎著禮節(jié),除了那聲音,完全就是另一個人。
褒姒低著頭,兩眼凝視著自己的鼻尖,壓抑著心中的狂跳,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又復(fù)述了一遍剛才褒夫人的話:“是的,是我自己主動想要入宮的。褒府對我恩重如山,姒兒無以為報,知道了褒大人還在獄中,而當(dāng)今的大王又四處搜求美色,姒兒不揣貌陋,愿意入宮一試,如能得大王垂憐,必能改變卑微的命運,姒兒何樂而不為?何況,如能換回老爺,也算報了褒府知遇之恩。我的確就是這么想的,這是我難得的機(jī)會,原本與公子的誓言,就是公子自己的一廂情愿?!闭f完,褒姒又施一禮,仍復(fù)低頭回到了屏風(fēng)后。
洪德愣在了那里,他還要上前拉住褒姒,卻被褒夫人止住了。
褒夫人道:“入宮服侍大王,可謂前途無量,是多少女子可望不可即的機(jī)遇,你不要阻了她的好前程?!?/p>
“好前程”這三個字,敲到了洪德的心上,他止住了腳步,眼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來。
出發(fā)的日子到了,褒夫人派昭德護(hù)送褒姒入王城。
褒姒在上車的前一刻,眼睛穿過送親的車隊,向褒夫人身后找去,沒有看到洪德,她在心底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上了車。車內(nèi),芰荷和莘荑輪流來陪侍著她,用一整塊的熊皮被子幫她裹住雙腿,還塞了一只小小的炭手爐給她取暖,車內(nèi)還用棉套包著一罐熱湯水,以備隨時供她飲用。
一路順利,每日早早出行,天黑便歇,宿在沿途的驛站之中。不過五六日,他們便已抵達(dá),住在了王城的迎賓驛館中。待一切安頓妥當(dāng),昭德就備好禮單,前去虢公府上拜贄,商量向幽王進(jìn)獻(xiàn)褒姒,以便盡早救出父親褒珦。
晚上,迎賓驛館后院上房中,燈仍然亮著,褒姒正呆呆地坐在暖爐邊,釵飾已卸,散綰著一個髻,只用了白玉的簪子束著,愈發(fā)顯得發(fā)似堆云,肌膚勝雪。
褒姒穿在外面的大毛錦袍已脫下了,換上了家常的中襖,褲腳也已撒開,就等著旁邊的芰荷給她收拾好被褥,便休息了。她雙手懶懶地去解中襖的帶子,卻無意中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心中一動,停住了手,片刻,將脖頸處的帶子解開,從貼身的小衣外,掏出了一塊用紅絲繩系著的玉玦。她把玉玦摸在手中,帶著體溫,溫溫潤潤,像一團(tuán)固定著的水,在燈光的映照下,發(fā)著半透明的光。她呆呆地坐著,恍若聽到窗外有人在喚她。
門外傳來敲門聲,褒姒抬頭問了一句:“誰?”
“是我,姒兒?!遍T外傳來的是低沉、壓抑、焦灼卻熟悉的男音。
褒姒手中的玉玦“撲通”一聲落到了坐席上,只是一瞬間的停頓,她突然立起了身,撲向了門邊,匆忙間,連鞋子也來不及穿。
隨著一陣?yán)滹L(fēng)的涌入,油燈的亮光也跳了幾跳,門口立著一位高大俊逸的公子,峨冠博帶,腰別長劍,修身直立。
褒姒看著這個朝思暮想的人,卻呆住了,只有淚水像潰堤的河水,無聲地淌著,身子像棉花般,向一邊慢慢地倒下……
洪德忙伸手摟住褒姒的肩,一手在身后關(guān)上了門,轉(zhuǎn)身抱起她,走進(jìn)了屋。
褒姒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一切。她用手輕撫著公子的臉,用夢游一般的聲音問道:“你去哪里了?我真以為你拋下我離開了,你怎么可以這么狠心?你是想要我的命嗎?我這不是在夢中吧?我天天都在盼著做這個夢,得山神庇佑,如今真的夢到公子了?!?/p>
洪德癡癡地看著褒姒,握住她的手,道:“姒兒,你知道嗎,我今生最大的愿望,不是承祠家業(yè),得爵封銜,而是與自己所愛的女子,朝夕相伴,直到白首相對的那一天?!闭f著,洪德抱緊了褒姒。
褒姒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把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道:“公子,不要說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p>
“你真的愿意嫁給那個殘暴荒淫的大王?”
“這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我們抗不過命的?!?/p>
“不,你如果不愿意,我們現(xiàn)在可以逃走,選一個無人的山下,蓋上兩間竹屋,過著神仙般快樂的日子,天下這么大,哪里不可以活下來?”
褒姒聽著聽著,眼中便閃了淚光,無奈地回答道:“不。公子,一切以大局為重?!?/p>
褒姒知道,倘若她真的和洪德走了,昭德明早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必然會請守城官封鎖全城來搜捕她;褒大人就會在牢中永遠(yuǎn)出不來了,甚至大王可能遷怒于褒大人,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褒夫人會很快得到消息,并去雞冠村抓捕箕叔,等著她自投羅網(wǎng);洪德若真可以帶自己離開這座城,他也將無顏面對父親和母親,難道他們真的可以永遠(yuǎn)不見自己的親人?哪怕知道自己的親人為自己的任性而備受傷害折磨也無動于衷?也仍能安心地過自己的快活日子?
洪德不禁潸然淚下,他也知道,他并沒有做好背叛父親和母親的心理準(zhǔn)備,兩人都清楚,這不過是一個美好的夢罷了。他怕凍著褒姒,便抱著她小巧嬌柔的身子,摸索著向鋪好的被褥走去……
早上,待褒姒睜開眼睛,天色已經(jīng)大亮,身邊空空的。夜里的一切是真的?還是夢?
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芰荷與莘荑進(jìn)來,端來了洗臉?biāo)?。褒姒再次睜開眼睛,看清了這一切后,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穿上了貼身的小襖,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脖子,空的,便問道:“你們在地上幫我找找,我平常掛在脖子上的那塊玉玦在哪里?記得昨晚摘下來沒戴,可能隨手丟在了地上?!?/p>
莘荑將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抱起,發(fā)現(xiàn)玉玦正躺在暖爐邊的地上,卻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玉玦赫然斷成了兩塊。
褒姒聽見驚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扭過頭來問道:“怎么了?”
莘荑忙撿起斷了的玉玦,小心地送到了褒姒眼前。
褒姒如雷擊頂,呆住了。半晌,她才伸手接過斷玉,心中有種不舒服感,像水中的漣漪一樣,不斷地在心底擴(kuò)大,褒姒忍不住淚長流,暗暗道:“命!命??!”
褒姒淚如雨下。良久,她才慢慢止住了淚,對身邊的莘荑道:“侍候我穿衣吧?!?/p>
當(dāng)褒姒走出驛館的門,準(zhǔn)備登車,卻發(fā)現(xiàn)站在外面等著的不是昭德,而是洪德,她幾乎要暈倒了。她用眼神去詢問:“為什么是你?”
洪德用眼神回答:“我代替昭德來送你,我想在以后你人生中的每一個重大時刻都陪伴著你。”
“這怎么可能做得到?”
“相信我,我會做到。”
“好的,我信你?!?/p>
洪德帶著褒姒,隨著上早朝的大臣們來到了宮外。
稍后上朝,虢石父適時進(jìn)言道:“罪臣褒珦,在獄中托臣轉(zhuǎn)奏:自知罪當(dāng)萬死。珦有子,名洪德,也輾轉(zhuǎn)找到臣,在臣面前,痛哭流涕,愿為父贖罪,百死不辭,只求大王寬恕。為此,洪德特遍訪天下,以求美人,結(jié)果不負(fù)他的苦心孝心,訪得一絕世美女,名曰褒姒,希望進(jìn)上以贖父罪。萬望大王赦宥!”
幽王一聽“美女”二字,喜道:“速宣上殿來!”
褒姒邊舞殷《濩》,邊緩緩來至殿前,樂師在殿外彈奏,樂聲緲緲,舞姿曼妙,更神奇的是,伴隨著舞蹈的動作,她的一顰一笑,一揮袖一折衣,都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在大殿中彌漫開來。一時間,大殿成了仙宮,眾大臣及侍衛(wèi)們都成了木塑泥雕般,被她的姿容給吸引住了。
一時間,拜舞已畢。幽王令褒姒抬起頭來,細(xì)細(xì)觀看,只見她姿容態(tài)度,目所未睹,流盼之際,光艷照人。他不由得探身向前,足足盯視褒姒半炷香的工夫,旁邊的監(jiān)人不得不輕咳一下。
幽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朝堂之上有些失態(tài)了,忙坐正了身子,佯為掩飾地問道:“美人善舞,甚妙,不知年方幾何?”
“民女褒姒,剛剛及笄。”
“好!”幽王撫掌大贊,“美人聲音清亮婉轉(zhuǎn),真如天籟之音啊?!?/p>
幽王坐不住了,立刻宣褒姒上前來。褒姒再向前走兩步,已到幽王丹陛之下了,幽王仍覺不夠,再宣褒姒近來,褒姒告罪,幽王便立起身來,走下來,攜了褒姒的手,坐到了自己的身邊。
眾大臣一時嘩然,皆紛紛對視,目光交流。唯有虢石父,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摸著胡子,笑吟吟地看著大王。
幽王對著褒姒,越看越喜,更奇的是,即便同坐,褒姒身上的香味并不更濃郁,仍是恰到好處的淡雅的香,又與后宮那些妃嬪們的熏香、花香、果香都不同,幽王幾乎忘記了朝堂之下還有眾多大臣,竟自顧攜了褒姒的手回后宮去了。司儀官忙宣“退朝”,眾大臣議論紛紛地散了。
當(dāng)晚,幽王并不通知申后,攜褒姒來到了暖宮。幽王與褒姒同寢,輕歌曼舞,國色天香,美酒仙果,均不及這魚水之樂,不負(fù)這似水韶華。更奇這褒姒,異香附體,竟好似一塊天生的香料,且隨情緒變動,自然散發(fā)不同香味,興奮時,便如甜香,情愈濃則香愈甜膩,竟有種化骨化髓之感;情淡時,便有雅香幽淡,如百花曝于日下,精韻藏于體內(nèi),其淡淡之氣,入腦入心,聞之難忘,駐足便難再邁步離開,心中總有欠缺之意,必要得之而才心甘。
且說洪德將褒姒送入宮中,便一直在宮外等候,不見幽王宣召,卻見眾大臣紛紛出來了,忙上前給虢石父施禮。虢石父拱手還禮,還不待洪德開口,只見內(nèi)庭出來一監(jiān)人,問道:“誰是褒氏之子洪德?”
洪德垂手忙上前來。
“你就是?大王有令,褒珦之子洪德,獻(xiàn)女有功,將功抵罪,立赦褒珦出獄,復(fù)其官爵!”
洪德愣在了當(dāng)下,經(jīng)虢石父提醒,才記得謝恩,心內(nèi)百味雜陳,腳步沉重地出了宮門。
第二日,洪德與昭德兩人立刻更衣,隨著傳旨監(jiān)人來到獄中,一起迎接褒珦出獄,先回迎賓驛館休息暫住。
在回驛館的車上,褒珦忍不住問兩個兒子,為何大王會突然降旨赦罪?
洪德面色痛苦不安,欲言又止地低下了頭。
昭德見哥哥不出聲,便答道:“是母親聽說大王喜愛女色,于是訪得褒城外一村中有一女子,有絕色之姿,便接來府中,并收為義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在征得其家人和她本人同意后,于近日送入宮中。大王一見,果真喜之不盡,父親當(dāng)日的沖撞之罪便一筆勾銷了?!?/p>
褒珦一聽,長長嘆道:“吾乃一堂堂上大夫,當(dāng)日忠言諫上,乃盡為臣的本分,又何罪之有?不幸的是大王昏聵,不辨忠奸,我蒙冤入獄,卻也問心無愧,如今居然要用一女子來贖我出獄,真正是黑白顛倒,世道不明?。 ?/p>
朝中眾大臣知道褒珦已出獄了,關(guān)系好的便前來探視恭賀,送衣送食送車馬路費,一時之間,迎賓驛館先做了臨時的府第別院,門庭若市地?zé)狒[了好幾天。
這日,洪德前來見父親,道:“孩兒有一事,在心中也思考數(shù)日,明日我們就要啟程回褒城了,今日孩兒不得不說了。父親經(jīng)此牢獄之災(zāi),孩兒看在眼中,實在痛心不忍,思來想去,父親之災(zāi),皆因奸人挑撥,且大王對父親亦生有疑心,若想以后杜絕此等災(zāi)禍,必須取得大王的信任?!?/p>
“如何取得大王的信任?你有何良策,可直接道來?!?/p>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孩兒作為質(zhì)子,留在王城,大王自然信任父親,而且萬一再有奸人進(jìn)讒言,孩兒在王城,也可隨時為父親辯白。”
褒珦大吃一驚,道:“我這幾年牢獄之災(zāi),定然讓你受了很大壓力,如今我也災(zāi)滿出獄,你是頭功一件,為父怎么忍心能讓你作個質(zhì)子?你可知質(zhì)子難當(dāng)啊?隨時如履薄冰啊,一旦大王對我褒家生疑,質(zhì)子可能就有性命之虞啊!”
“孩兒不怕,若能保得褒府周全,犧牲孩兒一個又有何妨?”
“你可是我褒家長子,承擔(dān)著祭祀祖廟的重任,你讓為父如何舍得把你留在王城?”褒珦一向嚴(yán)厲,此刻舐犢情深,竟然有老淚濡濕了眼眶。
洪德一見父親如此,內(nèi)心也忍不住一陣難過。他頓了頓,又接著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想法:“孩兒還有一事,剛才父親說,怕孩兒不在,無人祭祀祖廟,因此孩兒決定,想出讓自己的長子身份給昭德,以后爵位、財產(chǎn)、名位、責(zé)任等等,一切該由長子繼承的東西都給弟弟,孩兒就在這王城當(dāng)個質(zhì)子。還請父親務(wù)必允可!”
褒珦怒道:“荒唐,長子身份豈可轉(zhuǎn)讓?你為何會有此種想法?我知道身為長子,本身責(zé)任重大,況且上有宗室禮法,長幼尊卑的順序可不能亂啊?!?/p>
洪德站起身來,朗聲道:“我性格不喜約束,恐難以擔(dān)當(dāng)長子的諸多責(zé)任,而昭德弟弟天性沉穩(wěn),近來又專心向?qū)W,進(jìn)步飛快,足以堪當(dāng)光宗耀祖,延續(xù)我褒城繁盛榮耀的職責(zé)。他比我更合適承襲爵位,一展父親的宏圖大志。我只想做個閑散游俠,結(jié)交天下好友,縱情此生。請父親務(wù)必成全?!?/p>
褒珦痛心道:“就算你想得很好,昭兒也未必同意。我一向把你當(dāng)成承襲我爵位的人來培養(yǎng),接受著長子的教育,這么多年的心血,豈不白費?”
“父親,您是愿意看著幾年的心血白費還是愿意看著兒子抑郁終生?何況父親的教導(dǎo)怎么能算白費?孩兒時刻銘記在心。孩兒如此,亦是有先例的。想我周人的先祖太王季歷并非長子,而是第三子,因王季賢能,堪當(dāng)大任,所以他的二位兄長便一起讓位于弟,這才有了我大周王朝兩三百年的繁榮昌盛。所以孩兒如此,也不過是效仿先祖,父親應(yīng)立賢不立長。此事,我已與昭德弟弟提過,他雖極力推辭,但我心意已決,他亦只能接受?!?/p>
“洪兒,我不知道你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會讓你如此決絕,但看在我們一家人馬上要團(tuán)聚的分上,不能把這件事先放一放嗎?”褒珦言辭懇切,幾近哀求。
“父親,孩兒此次前來,亦是向您告別的,請原諒孩兒不孝,孩兒就不陪父親回府了。孩兒明日便去朝見大王,表明自愿留在王城作為質(zhì)子,以釋大王對父親的疑慮?!焙榈律伦约簳能?,忙把話說死,絕了自己的后路。
“還有選擇嗎?”
“父親,除了成全孩兒,您別無選擇!”
褒珦無力地?fù)]了揮手,洪德再行一大禮后,退出。
第二日一大早,洪德送走父親與弟弟,便留在了王城。一時無事,他去拜訪了父親的好友太史伯陽父,也去拜訪了虢石父、尹球以及祭敦三位權(quán)傾一時的大臣。
一連十日,褒姒與幽王居于暖宮,不知白天黑夜,盡享人間至樂。
褒姒從入宮那日起,便猶如換了一副心肝腸胃,將從前的一切,暫且拋灑干凈,正一時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填補(bǔ)空缺,見幽王如此愛她,也不管飲下的是鴆酒,還是佳釀,凡是能轉(zhuǎn)移痛苦,那就來者不拒了。
而幽王則高興得不知如何討好這個美人才是,日日陪伴,要一奉十,恨不能將天下所有珍寶,堆在美人面前,只求美人可以展顏一笑。
偏偏褒姒一直冷若冰霜,花也賞,酒也飲,歌喉也婉轉(zhuǎn),舞姿也曼妙,枕席之間,雖不算多么奉承,但也絕不冷淡,可就是不曾笑一下;言談應(yīng)對,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妝飾儀容都依禮而來,也不曾表現(xiàn)懶怠,眉宇間并無愁悶,但就是一絲笑意也沒有。
幽王忍不住問道:“美人在這暖宮中可還開心?”
褒姒道:“這里溫暖如春,花香沁沁,妾身并無不開心?!?/p>
“那是奴婢們侍候得不得法?”
“莘荑與芰荷是我?guī)淼?,知我一切脾性,有她二人貼身侍候,照顧支應(yīng)下人,我諸事皆順心順意。”
“那是飲食不可口?衣飾不稱心?”
“大王細(xì)心體貼,臣妾出身貧寒,這里聚了天下美味,衣飾華貴,妾身享受之極,無一不稱心?!?/p>
“那是思念家人?”
“妾身家中唯有一老父,入宮前已見過一面,褒夫人將妾身父親安置妥當(dāng),衣食無憂,妾身暫無思慮之情?!?/p>
“那,為何從不見美人開顏一笑?”
“大王多慮了,妾身自小不愛笑,并非心中有不快事?!?/p>
幽王扳過褒姒的身子,細(xì)觀她容色,笑道:“也好,美人不笑,愈加美了。明日寡人與美人回宮,宮中人多,規(guī)矩也多,很是煩心,但也不得不回?;厝ズ?,寡人想讓你居于瓊臺,那里位置高遠(yuǎn),環(huán)境幽雅,遠(yuǎn)離宮中諸宮室,且離寡人的寢殿有一條近道,極是便利。前兩日寡人已命人回去打掃修葺了,想必回去諸樣皆已妥備了?!?/p>
褒姒道:“一切聽?wèi){大王作主。”
“寡人還有一事,尚沒定下來,就是回去后要給你一個位次,寡人一直定不下來,初入宮,不宜過高,但若照規(guī)矩來,定得低了,卻又感覺委屈了你,怕宮中人勢利,令美人煩心。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妾身只不過一村姑,一切由大王定奪,妾身并無委屈之說?!?/p>
“論出身,你是褒府大小姐,怎么是村姑?出身不算低的。按我朝禮制,寡人的后宮,有一后,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女御。王后申氏,乃申侯之女,正位宮闈;三位夫人,分別為虢國虢氏、許國姜氏、莒國嬴氏,我本屬意你為夫人,但如今位次已滿,一時尚難再定;另有九嬪,掌教四德,世婦主喪、祭、賓客,雖都有空缺,但總覺會委屈了你,況且寡人也不愿你去掌管那些俗務(wù)。所以一直難以定奪?!?/p>
“妾身與大王,情投意合,得大王恩寵,便心滿意足了,那些位次,妾身并不在意,亦不屑于此?!卑潇o有禮的對答背后是夜半驚醒時的心傷。
“美人,你在寡人心中,是獨一無二的,便是王后,也無法與你相比。位次暫且放下,待回去后慢慢再定?!?/p>
不日,瓊臺經(jīng)能工巧匠連夜趕工,裝飾得美輪美奐,堆砌著天下的珍寶,填塞得錦繡花團(tuán)一般。褒姒在瓊臺住下,每日日上三竿,才在數(shù)十個宮娥侍候下,梳妝打扮,更衣起身,然后憑臺遠(yuǎn)眺,遠(yuǎn)處青山云霧,近處樓臺宮宇,等待宮娥們奉上精心烹制的美食點心,隨意吃上一兩樣,便會見到幽王下朝歸來。幽王便伴著褒姒,游玩宴飲,日夜不歇……
轉(zhuǎn)眼間,寒冬早過,春氣融融,宮中也是百花盛開,蜂蝶嗡嗡,一派春情,御花園中,百花漸次開放,紅的、粉的、黃的、紫的,看得人眼花繚亂,于是眾妃嬪約好一起來請申后去賞花。
申后在眾妃嬪的陪伴下,心情稍稍開朗一些。一路鳥語花香,眾妃嬪嘰嘰喳喳,來到了瓊臺下。
申后不見臺下有幽王的儀仗,幽王隨身的監(jiān)人見到申后來到,忙上前侍候,申后問道:“大王在上面?”
“大王與新來的美人正在飲酒,待奴才上去稟告一聲!”
“不必了,本宮上去看看?!闭f著,申后不由分說,便徑直登上了瓊臺,眾妃嬪跟在身后亦上來了,一應(yīng)宮婢則留在了下面。
申后上來,見瓊臺上,四面裝飾金玉,以紗羅裹飾柱臺與墻壁,地面鋪著厚厚的熊皮,幾個舞女正赤足跳舞,八個角落的柱頂飾有鶴、龜、龍、魚等瑞獸,從獸嘴中吐出氤氳的香氣,那香氣甚怪,是向下緩緩地飄落的,襯得整個瓊臺如同仙境般霧氣繚繞,聞之令人迷醉心怡。
正東面放了一張長長的矮幾,上面擺滿了醇釀和佳肴,以及各種鮮果,幽王與一個女子坐在幾后,并股疊膝,幽王正閉著眼睛半靠著,女子則姿態(tài)慵懶,臉頰紅潤,似乎是喝了不少酒,頭上玉釵半簪半卸,衣襟松斜,露出一抹雪白的胸,斜倚在幽王身上,一只手半握著犀角杯,一只手拈了顆紅櫻桃,正送往幽王口中,場面冶淫之極。
申后一見,眼睛羞得不知道該往哪里看,眾妃嬪們也都擁上來了,堵住了她后退的路,只有向前施了一禮,道:“大王!”
幽王正在對褒姒說:“美人,你可知,我最愛你喝了點兒酒,面色微酡的樣子,那樣子真是要連寡人的魂都勾去了。”忽然被一陣“大王”的聲音打斷,他睜開了眼睛,看見申后及眾妃嬪們正站在面前,嚇了一跳,忙坐正了身子,道:“眾愛妃好,王后請坐?!?/p>
而褒姒好似長在了幽王的身上一樣,并沒有起身,仍靠著幽王的肩,看著一眾妃嬪。好一會兒,她才懶懶地坐正了一點,將胸前松散的衣飾整理了一下,并無起身還禮的意思。
“何方賤婢?居然在此濁亂宮闈?”申后壓抑了許久的怒火騰地冒起,再好的涵養(yǎng),也無法忍受如此的公然挑釁。
幽王從未見過申后如此憤怒的樣子,在他眼中,申后一向儀態(tài)萬方,溫柔賢德,語不高聲,從不動氣。
幽王本來今日被申后及眾妃嬪看到這么不堪入目的場面,心中正是有愧,加上褒姒的確有些失禮,先自軟了許多,又見申后怒目向前,似有動手之意,忙伸手?jǐn)r住,笑道:“王后息怒!這是寡人新得的美人,因為還沒有定下位次,所以不知道以何禮朝見。王后不必發(fā)怒,錯在寡人身上。”
申后見幽王如此護(hù)著褒姒,愈加氣憤。
“賤婢!既入得宮,豈能不遵宮規(guī)?既然尚無位次,那么就等同宮娥,見了本宮,居然不知行禮?來人,將她拖下去,找人好好教一下她禮儀規(guī)矩?!?/p>
幽王忙阻止道:“王后息怒,今日褒姒有錯,看在寡人的面子上,還請王后饒她一回,寡人定命她明日去王后宮中賠罪?!?/p>
眾妃嬪見狀,忙齊齊跪下,求告申后息怒。
申后見有幽王護(hù)著,知道今日奈何不了她,口中恨恨地罵著“賤婢”,只得轉(zhuǎn)身離開了。眾妃嬪悄悄跟在后面,各自回宮了。
一場開心的賞花,最終無趣收場。瓊臺之上,褒姒也恃寵而驕,見申后走了,撒嬌地說:“大王,剛才這個瘋婆子是何人,怎么大王宮中居然有如此的悍婦?”
“此乃王后也,今日是你失禮,明日你可前往她宮中拜見賠禮?!?/p>
“妾身不去?!?/p>
“美人,宮中人多口雜,需要妥加管理,所以才定了許多規(guī)矩,你既然來了宮中,這規(guī)矩雖討厭,也還是遵守一下,否則寡人的后宮豈不亂套了?況這后宮之中,以王后為尊,你還是要敬她一敬。”
“妾身又不想來這宮中,況且剛才大王也看到了,她對妾身那么兇,若不是大王在,她怕是要把妾身推到臺下!明日妾身要一個人去她宮中,哪里還走得出來?”
幽王笑著摟褒姒入懷,小心撫慰道:“剛才你見她沒有行禮,她自然生氣,明日你見她,按宮規(guī)行禮,她找不出你的錯處,也不會對你怎么樣的?!?/p>
“妾身怕!”褒姒噘起了嘴,大眼睛中立時涌滿了淚,“妾身最討厭這些繁瑣的禮儀了,大王不是也說討厭嗎?那么多,萬一妾身記錯了一兩個,不正好被她抓住了把柄,明日哪里會有妾身的好?何況她恨妾身入骨,就算沒錯,都還想挑幾個刺呢,大王還讓妾身送上門去任由她宰割?”
“寡人是討厭宮規(guī),可是那些是祖上制的,寡人也沒有辦法啊?!?/p>
“大王,您若是厭煩了姒兒,您就說嘛,為何硬要逼姒兒入虎口?與其受她折辱,不若今日姒兒就從瓊臺跳下,也落得干凈?!闭f著,褒姒柳眉豎起,便起身要往欄桿邊走去。
幽王嚇得忙一把拉住她,摟在懷中,百般安慰,許久才將褒姒的怒火滅了下來,哪里還敢再提半句“拜見王后”的話。
自從上次在瓊臺,幽王當(dāng)著眾妃嬪的面,公然護(hù)著褒姒,絲毫不給申后面子;第二天,本已說好要讓褒姒前來拜見并賠罪,也并不兌現(xiàn),以致申后在后宮的威嚴(yán)掃地,面子盡失,這心中的憤怒與憂慮,不言而喻。
申后漸漸抑郁不快,春日本來就易乏倦,正好借機(jī)閉門不出,對外只稱春日賞花,吹了風(fēng),身體不適。太子宜臼聽說后,忙進(jìn)宮來探視。母子一番寒暄之后,太子聽聞褒姒的所作所為亦是氣憤不已,誓要替申后出一口氣。
第二天是朔日,幽王早早地去上朝了,眾大臣都出列來恭賀。太子待幽王上朝之后,便帶著隨身的十余個侍從,一溜煙地從東邊的側(cè)門入宮,然后直奔瓊臺方向而來。守門衛(wèi)士見是太子,并不敢阻攔。
太子來到瓊臺下,瓊臺高十五丈,東南西北各百丈,正西方向有一回廊與凌霄宮相連,宮中住著專門服侍褒姒的監(jiān)人與宮女。
凌霄宮及瓊臺南邊是個小湖,因湖邊種滿了蘆葦,葦叢中有不少水鳥,故名葦湖,湖岸邊又遍植垂柳,便如武士一樣守在湖邊;北邊則是花圃,遍植國內(nèi)名花異卉,自褒姒來了之后,更加重視,撥派專人管護(hù),更將周邊空地全種上了花,日日花匠都要采摘新鮮花卉供奉褒姒使用。
太子一來,便直入花圃,命侍從道:“將這些花,不論品種數(shù)量大小,多多摘去?!?/p>
眾侍從領(lǐng)命,當(dāng)即如狼似虎,呼三吆四,連踩帶踏,轉(zhuǎn)眼間將嬌嫩的花兒糟蹋了約半圃,眾花匠攔也攔不住,心疼得要命。
凌霄宮中的監(jiān)人及花圃的管護(hù)人忙齊齊奔出來,道:“快快住手!此花圃是大王專為褒娘娘栽種的,休得毀壞!大王怪罪下來,爾等吃罪不起?!?/p>
太子正坐在回廊的欄桿中,令身邊的侍者去回話:“吾等奉東宮令旨,要采些鮮花供奉東宮娘娘,誰敢阻攔?向來宮中不曾有過什么褒娘娘,是哪里的鄉(xiāng)野村姑,敢來這里冒充娘娘?好大的膽子!”
這邊監(jiān)人見是太子的人,忙上前打圓場道:“既是奉東宮的令,吾等無有不遵。若是娘娘喜歡什么花,吩咐一聲,讓奴才們采好送去便是,怎好煩勞各位親自來采?”
“放屁!娘娘喜歡什么花,你們哪里知道?再者,后宮全都?xì)w東宮娘娘管,娘娘只要喜歡,管你是哪一個宮室的,敢不送來?小的們,給我多摘點兒,送去給東宮娘娘挑!”說著,那些侍從們更是胡亂糟蹋,兩下里更加爭嚷喧鬧起來了。
這時,褒姒在瓊臺上聽見下面亂哄哄的,柳眉一挑,問宮女:“何事?”
宮女回說:“有人亂摘花圃中的花,下面的監(jiān)人制止不住?!?/p>
褒姒本身愛花,哪里容得下這種事,不禁親自起身去下面看看。她剛走下瓊臺,正坐在回廊上的太子看見了,好一個妖媚惑主的賤婢。太子血氣方剛,正是為尋褒姒而來,如今一見,如仇人一般,分外眼紅,哪里還由得她分說,一個箭步?jīng)_上來。
太子左手一把揪住褒姒的頭發(fā),用力一拖,將褒姒掀翻在地,右手捻著拳便打,邊打邊罵:“賤婢!你是哪里來的妖女,粗野無狀,無名無分,竟然混入宮中,禍亂宮闈,居然還敢妄稱娘娘,真正是目中無人!今日,也替宮人教教你規(guī)矩,眼中也識得幾個人,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日后也明白,這后宮之中究竟是誰說了算?!?/p>
褒姒被太子猝不及防地一拖一打,嚇得花容失色,驚得魂飛魄散,她自小雖不是嬌養(yǎng),但也從沒挨過打,如今被這么幾拳,打得眼前發(fā)黑,發(fā)髻散亂,衣衫破裂,羞憤難當(dāng)。
眾宮娥及監(jiān)人怕幽王怪罪,又不敢上前攔阻,只得一齊跪下,叩首不已,高聲叫著向太子求情道:“太子千歲,還請饒過這一回,萬事還須看在大王面子上!”
太子恨意難消,又揮上一拳,見褒姒趴在地上,口角臉頰滿是血污,一動不動,也恐收不住力,傷了她性命,所以才住手,又指著褒姒罵道:“賤婢,讓你認(rèn)識認(rèn)識本太子!”說完,帶著眾侍從沿東門返回太子府。
眾宮娥見太子走遠(yuǎn)了,這才敢起身,一窩蜂地?fù)砩锨?,看視褒姒?/p>
褒姒躺在冰冷的地上,頭發(fā)松散亂蓬蓬地堆在地上,玉釵及身上的那對玉佩掉在了地上,或是甩到了柱子上,碎成了幾段,衣衫撕裂,臉頰也蹭破了,全身上下,到處都疼痛難忍。她將紅腫燒痛的臉頰貼在冰涼的地上,反倒覺得好受一些。
褒姒耐心地等著幽王回宮,等到后來,臉上掛著淚水,居然趴在那里睡著了,直到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才驚醒了過來。
只見幽王大踏步過來,邊走邊說:“美人何在?美人受委屈了,請了巫醫(yī)沒有?”一迭連聲地命令道,“快快去請巫醫(yī)來看視!”說著,他坐在褒姒榻邊,仔細(xì)察看,揭開夾袷紗被,輕褪去內(nèi)衣,只見她背上或青或紫或紅,慘不忍睹,輕撫之如火烤一般燙。
褒姒見到幽王,百般忍耐的委屈一觸即潰,扯住了幽王的袍袖,哭訴道:“適才妾身正梳妝,聽聞臺下有人爭執(zhí),有宮人來報說,太子帶著一些侍從在臺下花圃亂踩亂踏,將花隨折隨丟,毀棄無數(shù)。妾身想,此花圃是大王專門命人修建,太子怎么會做如此悖逆之事?于是便想下去一看究竟,哪知禍便從天而降。”褒姒說到這里,傷心又起,悲泣漣漣,幾欲不能喘上氣來,幽王忙抱住她,連連撫其后背。
“大王您知道,妾身從未曾見過太子,更遑論得罪太子,哪知太子一見到妾身,便不由分說地上前來,揪住妾身發(fā)髻,掀翻在地……嗚嗚嗚……還望,還望,乞我王為妾身作主啊!否則以后這個宮中……就沒……沒有了妾身的存身之處了,這個宮……宮,究竟是大王的還是太子的?”說完,褒姒悲從中來,掩面大哭。
幽王溫言軟語勸之,他心知太子所來緣由,所以抱著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態(tài),勸慰褒姒饒了這一回罷了。
褒姒卻不依了,大哭道:“原來說來說去,大王就是偏袒那個老婦人和她的逆子,妾身本來也沒說要入宮,只是見大王情深恩重,才愿意跟著大王,以為終身有靠了,哪知竟落得今日凄慘境地?妾身入宮也不求位次,只要大王心中有妾身,妾身便覺值了。妾身既然無名無位,以何身份見申后?妾身只為了可以朝夕見到大王,才愿呆在宮里,承蒙大王恩寵,將瓊臺賜給妾身居住,妾身便成日也不敢踏出瓊臺一步,就怕沖撞了申后。本只想無欲無求地在瓊臺與大王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哪里想到,人家都欺負(fù)到門上了,大王居然還編派妾身的不是?大王昔日的那些恩愛,可見都是假的。”說著,她更是大放悲聲,涕淚都抹在了幽王的朝服上,將個幽王揉搓得手足無措,連連打嘴認(rèn)錯。
正鬧著,宮娥來報:“巫醫(yī)到了?!?/p>
幽王正好借機(jī)解困,忙命道:“快喊進(jìn)來?!?/p>
褒姒見狀,也便收斂了潑辣情緒,旁邊芰荷扶她重新俯臥于榻上。
巫醫(yī)進(jìn)來,先向幽王行禮,再躬身向前診視。
良久,幽王問:“傷得如何?不嚴(yán)重吧?”
巫醫(yī)卻給幽王叩頭道喜:“恭喜大王!”
幽王道:“大膽!愛妃受傷,你倒給我賀喜,且留著你的頭,聽你這喜從何來?”
巫醫(yī)道:“大王,娘娘今日所受,都是皮外傷,并不曾傷到筋骨,涂點兒消淤去腫的藥,不過月余便可平復(fù),大王勿要擔(dān)心。只是娘娘已有兩月身孕,須得好生看顧。待小人一會兒給娘娘開些保胎將養(yǎng)之藥,因有孕,消淤去腫的藥膏也須另配,以免有傷胎的成分?!?/p>
幽王一聽,大喜,道:“太好了,你診視有功,下去領(lǐng)賞,以后娘娘的身體與胎兒,就由你來診視。下去吧!”
褒姒聽得自己有孕,喜憂參半,喜者,哪個女人要做母親了,會不高興?憂者,有了孕,何日才能走出宮?想到這兒,心也灰了一半。
那幽王卻喜不自勝,卻又后怕道:“美人,幸好你今日無恙,豈不讓人悔之晚矣!”
褒姒強(qiáng)打起精神,知道有了這個胎兒,今日的仇可以報了。
“大王,妾身現(xiàn)在只求一件事,請準(zhǔn)許臣妾出宮?!?/p>
“這卻是為何?如今有孕在身,正好在宮中好好將養(yǎng),怎么反倒想著離開?”
褒姒啜泣道:“妾身剛?cè)雽m,便連連得罪王后與太子,原本妾身一命不足惜也,但蒙大王錯愛,如今既有了身孕,怎能不好好保養(yǎng)身子與胎兒?既然王后與太子已視妾身為死敵,何況現(xiàn)在又有了孕,更是成為他們娘倆的眼中釘了,妾身無時無刻不膽戰(zhàn)心驚,防不勝防。如今妾身孤單一人在宮中,又如何能保全得胎兒呢?妾身死不足惜,可腹中的孩子卻是大王的骨血,怎能因妾身而喪命?”說著褒姒硬撐著起身,歪歪斜斜地欲向幽王跪下,幽王忙扶起她。
褒姒哭求道:“求大王放妾身出宮,也算是保全妾身母子二人的性命了!妾身必日日祈禱大王福壽安康!”
幽王嘆了口氣,道:“美人不必難過,自當(dāng)好好將息身子,寡人自有處分?!?/p>
褒姒立逼著幽王下旨,幽王好勸歹勸,百般安撫,方才讓褒姒回心轉(zhuǎn)意了。
褒姒只好道:“大王,妾身一人在深宮中,孤獨無依,大王可是妾身母子唯一的依靠了,大王就算不憐惜妾身,好歹也憐惜一下妾身腹中的孩兒啊,大王可要言出必行啊?!?/p>
“說到孤身一人,寡人倒想起來了,前些日子,太子來報,大夫褒珦的長子,為父贖罪,自愿留質(zhì)于王城,說起來,他也算你的義兄了?!?/p>
褒姒一聽,立即坐正了身子,驚喜道:“真的?”
“可見褒珦忠心可嘉?!?/p>
“大王,義父一向?qū)δ倚牟毁E,大王不該懷疑義父,冷了忠臣的心?!?/p>
“美人,依你看如何補(bǔ)償?”
“嗯,依妾身看,不如好好封賞一下義兄,也可讓天下人看看,大王是如何對待忠義之臣的。”
“美人所言甚是?!?/p>
“大王想賞他一個什么官位呢?只別委屈了他,他算是妾身在王城的娘家人,若有機(jī)會時常走動一下,妾身也覺得有些安慰?!?/p>
“他是以質(zhì)子身份留在王城,倒不宜參與太多朝堂事務(wù),不若賞他個內(nèi)廷事務(wù)官,清閑自在,時常能入宮走動,也減些你的思鄉(xiāng)之情,就讓他做個少保吧?!?/p>
“妾身先替義兄謝過大王?!?/p>
第二日一大早,幽王起來后,便令監(jiān)人在瓊臺傳旨道:“太子宜臼,好勇無禮,沖撞庶母,有違孝道,現(xiàn)發(fā)送去申國,聽候申侯教訓(xùn)。東宮太傅、少傅等人,輔導(dǎo)無狀,不能及時勸阻太子,現(xiàn)一并削職,同發(fā)往申國。即刻啟程!”
褒姒在屏風(fēng)后聽到幽王的旨意,這才心下稍安。
旨意傳到太子宮中,太子一聽,大為震驚,萬萬沒想到,父王居然處罰如此之重,心下不服,欲入宮面見幽王申訴,哪知幽王早已吩咐了下去,一律不見,連宮門都緊閉不納。太子來到宮門外,苦求多日而無果,只能含恨回去,打點行裝,乘車自去申國了。申后聽到消息,長嘆一聲,心如死灰。
幽王在朝堂上,召見了洪德,賜官少保,并賞下許多財帛貝幣。有了這個身份,洪德倒時常有機(jī)會入宮見到褒姒了。
褒姒在幽王的寵溺之下,未免一日日地驕縱了起來,慢慢地生出些以前沒有的奢望了。隨著洪德在她身邊的出現(xiàn),她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也在面對幽王時無法控制地涌出了對幽王的厭惡,她的脾氣愈加壞了。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間褒姒懷孕十個月滿了。自褒姒懷孕后,幽王愛得不得了,無一言不聽她的,無一事不順著她,吃的用的玩的,要一奉百,每日流水般往瓊臺送吃送喝。
即將分娩,宮中早已為褒姒備下了收生的巫醫(yī)和奶媽,到了瓜熟蒂落的那一日,褒姒雖是頭生,卻一切順利,不到半天的時間,一個胖胖的兒子便生了下來。
幽王出來,看了看新生的孩子,好一個胖娃娃,鼻頭微蹙,頭發(fā)油黑濃密,正在甜睡,看了又看,喜不自勝。晚上,他回到政務(wù)殿,想起喜得公子,便起名為“伯服”,雖說是幼子,卻希望他將來能像長子一樣,令四海伏服。
褒姒生產(chǎn)后大睡了一場,一醒來,倒覺全無困意,起身看視嬰兒。她輕輕地俯下頸項,將唇貼在孩子的額頭,吻了一下,睡夢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的愛,忽然又甜甜地笑了。褒姒仔細(xì)地端詳,細(xì)細(xì)地品味那份快樂,也在那一刻,她在心中發(fā)誓,她要用她的生命,許孩子一個幸福的未來。
自從有了兒子,褒姒更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每日須臾都不離開孩子半步。幽王更是愛子如掌上明珠,雖政務(wù)繁忙,但每日必要親視一番,時不時問一下吃奶、睡覺情況,孩子稍有不安吐奶之事,便召巫醫(yī)數(shù)十人,輪流診視;更有新招的乳母十六個,個個年輕貌美,性子柔順,身體強(qiáng)健,每日飲食精細(xì),專為喂養(yǎng)孩子而待命。
自褒姒入宮,接連太子被逐,王后被斥,又添一子,虢石父及尹球惶覺地位難保,且太子對他二人一向都是冷冷的,難保心中早已積下不少不滿,他日若是太子登位,二人的富貴還能保得住幾分。于是,二人揣測上意,意欲暗通褒姒,另立伯服為太子。
這日,虢石父從尹球的商鋪中拿了上好絕美珍珠數(shù)枚,名貴玉石、上好的絲縞布帛上百匹,托人送至褒姒宮中,但求一見。
二人入宮,見禮后,褒姒示意二人坐下,道:“二位大人,素與后宮沒有來往,不知今日送上如此重禮,是何用意?”
虢石父道:“微臣與尹大人素來敬仰娘娘,卻一直無緣得以表示,今日些許微禮,恭祝娘娘順利產(chǎn)下小王子,順帶還有一言想進(jìn),不知娘娘是否愿聽?”
“愿聞其詳!”
虢石父與尹球?qū)σ曇谎?,虢石父道:“娘娘,太子宜臼沖撞庶母,有失孝道,不足以承繼祖業(yè),如今既已逐去外家,那就是天命有所變。小王子伯服年紀(jì)雖幼,卻天資聰穎,頗似大王,正是天命所歸,因此理應(yīng)立伯服為太子?!?/p>
褒姒一聽,心花怒放,卻不露聲色,只是淡淡道:“二位大人,此言差矣,太子宜臼畢竟是嫡長子,伯服只是庶子,自古哪有舍嫡立庶之理?”
尹球一聽,忙道:“小王子既然是天命所歸,那么經(jīng)歷些艱難也是應(yīng)該的。如今娘娘最得大王的歡心,又為大王誕下王子,理應(yīng)享王后之尊啊。若娘娘為王后,娘娘的兒子就是嫡子,成為太子,豈不是順理成章?”
褒姒入宮時日不算太久,身份卻一直尷尬,如今別的名位她也看不上,以幽王今日今時的寵愛,也的確給了她想做王后的渴望。
“可是,現(xiàn)在王后也并無過錯,怎可無故廢后?”褒姒也知,僅靠幽王的寵愛,還無法撼得動申后的地位。
“是人總會犯錯的,就看娘娘能否抓住機(jī)會。娘娘不若多派幾個信得過的人,在申后身邊廣布耳目,早晚探聽,定能尋機(jī)察失,到時候,不愁后位不是娘娘的。”
褒姒一聽,大喜,忙道:“全仗二位大人用心維護(hù)照顧,若將來伯服能順利地被立為太子,定當(dāng)與二卿共享天下。”
二人一聽,忙起身,稽首道:“愿為娘娘效犬馬之勞?!?/p>
自此之后,褒姒便在虢、尹二人的指點之下,于宮門內(nèi)外密置耳目。朝中的事,自有虢、尹二人隨時留心,散布太子不孝,幽王厭惡的消息;后宮各宮室,她借幽王的口,給各宮室更換流轉(zhuǎn)宮人監(jiān)人,趁機(jī)安插進(jìn)自己的心腹,尤其是在申后宮中,更是增派人手,日夜監(jiān)視,一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無不知悉。
說來也巧,申后一人獨居,幾年來幽王再不曾踏入她宮中半步,只是在四時八節(jié),宮中按節(jié)氣祭祀、祈天時,才按周禮與她共持儀式,其間孤苦凄涼,每每獨自一人心酸落淚。太子又被逐,娘家人離得又遠(yuǎn),身邊連個貼心的、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可氣的是,后宮向來踩低拜高,眾妃嬪見她失寵,漸漸地禮節(jié)也疏淡了。
這時,有一年紀(jì)稍長的宮人名叫薇兒,乃申后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模龝r常見申后暗自傷心,揣知其心事,便大膽地跪前奏道:“娘娘!”
申后見是薇兒,便拭淚道:“何事?”
“娘娘,奴婢見娘娘終日傷心,思念太子,不思飲食,這樣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娘娘何不修書一封,秘密送往申國,勸太子殿下上表謝罪?大王與太子畢竟是父子一場,其情切切,見了太子之書,豈不感動?若能寬宥前罪,召回太子,使娘娘與太子母子相聚,豈不美哉?”
申后道:“你的一片忠心,實在可嘉,只是信雖好寫,但如何送得出???誰人能為我傳遞?”
薇兒道:“稟娘娘,妾的母親溫氏,頗為精通醫(yī)術(shù),經(jīng)常出入豪門大院,為后宮婦人診治。娘娘不若稱病,請大王召妾母親入宮看脈,趁便帶出信件,再令妾的兄長偷偷送去,必定萬無一失?!?/p>
申后聽罷,雖覺得有些冒險,但思子心切,免不得試上一試。
申后命人取來絹帛和筆來,修書一封,信中道:“天子無道,寵信妖婢,使我母子分離。今妖婢生子,其寵愈固。汝可上表,佯認(rèn)己罪:‘今已悔悟自新,愿父王寬赦!若天賜還朝,母子重逢,別作計較?!痹圃啤?/p>
申后寫好,藏于身上,再三叮囑薇兒,此事重大,萬不可走漏一點點風(fēng)聲,然后令人向幽王稟告:“王后娘娘身子滯重不爽,飲食無胃口,纏綿病榻不起,宮中巫醫(yī)看遍,束手無策,有人薦舉宮外一良醫(yī)溫氏,希望大王允準(zhǔn),召其入宮,為王后診脈?!?/p>
幽王與申后畢竟有結(jié)發(fā)情分,如今冷落她多日,心中也著實有些愧疚,聽聞有此奏請,便一揮手道:“允!”
誰知王后的請旨宮人還未回到宮中,消息便已經(jīng)傳到了褒姒的耳中。褒姒料定其中必有蹊蹺。她本是個聰明人,很快猜到,申后孤身一人在宮中,太子必是她最心心念念的人,卻又遠(yuǎn)在母國,想必她定是要傳遞什么消息了,心生一計道:“也罷,待這個溫氏出宮之時,令人好好地搜檢其身,便知端的?!?/p>
第二日巳時,待溫氏從申后的寢宮診視完畢,正欲出宮門,不料,兩個如狼似虎的宮門守衛(wèi),長戈一攔,喝道:“站住,從哪個宮室出來?有無憑證?”
溫氏的隨行監(jiān)人將王后的符牌拿給守衛(wèi)看,守衛(wèi)長過來檢視完符牌,遞還給監(jiān)人,揮揮手,令監(jiān)人回去復(fù)命。溫氏以為檢查完了,便要離開,卻被守衛(wèi)長攔下,問道:“慢著,你手中繒紗從何而來?”
溫氏行了個禮,道:“軍爺明鑒,此乃為王后診脈,所得的賞賜?!?/p>
那守衛(wèi)長繞著溫氏轉(zhuǎn)了一圈,眼神犀利,又問道:“除了王后的賞賜,可有夾帶別的物件?”
“回軍爺,沒有。”溫氏強(qiáng)自鎮(zhèn)定,額頭卻有細(xì)汗冒出,眼神躲閃,心跳加快。
“沒有?我卻要搜檢一下,方知真假?!?/p>
“軍爺,的確沒有,醫(yī)家還要速速回去為王后配制湯藥,不敢延誤??!”
那守衛(wèi)長不由分說,令守衛(wèi)搜身。
一個守衛(wèi)上前,令溫氏將手中物品放下,仔細(xì)檢視,腰包也解開,里面的金子也抖落出來,當(dāng)初攜帶的隨診箱,也被打開翻檢。
隨后,守衛(wèi)便要搜身,那溫氏身子向后躲閃,道:“醫(yī)家乃女輩,豈能讓你們輕薄身上?”
那守衛(wèi)長見她面有慌亂之色,便心生疑問,更是要搜身。
三人一擁而上,捏肩脫鞋,上下其手,溫氏左支右絀,狼狽不堪,躲避之中,發(fā)髻松散,信帛掉落出來。
那守衛(wèi)長眼疾手快,上前撿起,那溫氏一見信帛暴露,便知大勢已去,頓時雙腿癱軟,坐在地上,面如土色,抖若篩糠。
守衛(wèi)長命人將溫氏捆縛好,親自押解到褒姒面前。
褒姒展信一看,不由得柳眉豎起,粉面漲紅,忍了一忍,終于發(fā)作了出來,道:“好啊,我本不想理她,她卻惹上門來,罵我是妖妃,老不死的賊婦人,這回可休怪我不講情面了,咱們舊賬新仇一起算。若不痛快出口氣,我們娘倆的性命怕是要斷送在這毒婦人之手。”
她抬頭看見守衛(wèi)長手中的彩繒和布袋,說:“這些賊贓就賞給今日有功的守衛(wèi)吧,找個空房,將溫氏捆緊了,關(guān)在里面,著人嚴(yán)密看管,別讓她尋了短見,她可是重要證人。還有,不許走漏任何風(fēng)聲,以防那個老毒婦再生事端?!?/p>
“是!”
褒姒將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瓊臺上,一直等到幽王下朝回來。
幽王大步跨上瓊臺,問道:“美人何在?”
褒姒聽到幽王的腳步聲,并不起身迎接,故意斜倚榻上,哭得雨打梨花,嬌艷憐人,旁邊下人早已遞上信。
幽王看到是申后的筆跡,大怒,來到外面凌霄宮內(nèi),命人將溫氏帶上來,也不多問,性子上來了,只拔劍一揮,可憐溫氏被砍為兩段,血濺當(dāng)場。
幽王丟下滿室嚇呆了的宮人,以及血淋淋的尸體,大踏步走了出來。
當(dāng)夜,幽王宿在瓊臺,褒姒滿心歡喜地侍候,她從幽王處理溫氏的態(tài)度上,探知了自己在幽王心目中的地位,她對于自己取代申后的地位,不但有了野心,也有了信心。
幽王雖斬了溫氏,卻對申后并未處罰,褒妃便趁著幽王高興,撒嬌道:“大王,如今待妾身雖好,但妾身母子性命,卻是懸于太子之手的,每每想起,便會憂心忡忡啊?!?/p>
“有寡人給你作主,誰能傷得了你?”
“大王,若心疼伯服,豈能不為他將來考慮?大王在,我母子自是無憂,但若大王千秋萬歲之后,那時太子為君,哪里還有我母子的立身之處?”
“太子即位,伯服亦是王子,自有封地啊,你可隨他去封地?!?/p>
褒姒一聽,便轉(zhuǎn)過身子,佯為生氣。
幽王笑著將她身子扳回,道:“好好的,怎么又不高興了?”
“大王心中一點兒都沒有妾身母子的位置。成日說喜歡妾身,不過是哄妾身罷。大王細(xì)想,今日之事,若非妾身心細(xì),著人查了出來,那信件不早就傳到太子手中了?他們母子聯(lián)手,又恨妾身入骨,他日太子為王,妾身母子哪里還有命到得封地?”
幽王不語,只是用手捏了捏褒姒生氣的小臉。
“大王!妾身一回想起今日之事,便是一身冷汗,好險!今日大王還在妾身身邊,那個老婦就敢在深宮中怨望詛咒,實是對大王寵愛妾身不滿,實在有失婦德啊;他日太子即位,申后掌權(quán),妾身真是不敢想象,那時會對妾身使何等毒辣手段。”褒姒說著,嗚嗚咽咽地又哭了起來,“妾身死不足惜,但,但伯服何,何辜???”褒姒在幽王懷中哭得哽咽難言,淚水浸透了幽王的寢衣。
幽王被懷中這個女人揉搓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得認(rèn)輸。
“那愛妃覺得,怎么辦才好?王后失德,又該如何處理?”
“大王,妾身即視您為終身依靠,還請大王為妾身將來計,給妾身母子一個長久的安身之策?!?/p>
幽王沉思良久,第二日,下旨將申后幽禁宮中,反思己過。
而接下來幾日,褒姒倒也乖巧,在幽王面前,一字不提申后之事,只是不住口地夸伯服如何如何聰明,如何勇猛,頗有大王風(fēng)范,今日又學(xué)了些什么,明日又如何練劍,熬打臂力,小小年紀(jì),如何應(yīng)對得體等等。
暗地里,多次命心腹傳言虢、尹二人,讓他二人在群臣之間,散布太子在申地失德,縱酒尋歡,好淫女色,貪求奢華,種種謠言,不一而足。同時也說申后在宮中的種種怨咒行為,不堪為后,欲與太子聯(lián)手,構(gòu)陷嬪妃,殘害手足等等無妄之事。
有些話傳到幽王耳中,幽王便愈加對申后厭棄,對太子不滿,心中的廢后念頭也愈來愈強(qiáng)了,但他終究還是擔(dān)心朝臣們不服。
轉(zhuǎn)眼三年,小伯服也長得特別快,能吃能睡,身體強(qiáng)壯,胳膊、腿粗粗壯壯,肉鼓鼓的,實在惹人愛。
這日晚間,幽王與褒姒在葦湖邊閑坐,伯服過來請安,幽王見他唇紅面白,小臉圓嘟嘟的,就像是粉堆玉砌的一個小人兒了,說起話來奶聲奶氣,忍不住招手道:“伯服過來。”
伯服跑了過來,立在幽王身前,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給幽王作了個長揖,幽王尚未開口,倒被褒姒一把抱入懷中,問道:“好兒子,今兒又學(xué)了些什么,快給你父王說說?!?/p>
于是,伯服站在幽王面前,奶聲奶氣地背起了新學(xué)的書:“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嗣骺〉拢杂H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p>
幽王大喜,夸道:“你小小年紀(jì),便能如此流利地背這些書,足可見你勤學(xué)努力了,你師傅教導(dǎo)有方,該賞!”
伯服道:“師傅教導(dǎo)我,這些都是上古圣君的賢德,正因為堯有這些德治,所以天下歸心,四海昌平,九族和睦。也正像父王所做,能夠明察四方,善理天下,道德純且溫和寬讓,才有今日光輝普照四方的和平盛世?!?/p>
幽王聽了,更是喜不自禁,連道:“好,好,好,寡人必要賞你些東西,來獎勵你讀書如此用心精進(jìn)?!?幽王原本端坐威嚴(yán),見褒姒如此溺愛心疼,便也忍不住收起了大王的樣子,端出了慈父的姿態(tài)。
幽王也轉(zhuǎn)身對褒姒道:“他小小年紀(jì),便知勤學(xué)上進(jìn),可見愛妃你平日也是管教有方?。 ?/p>
幾番對答之后,褒姒擔(dān)心伯服在幽王面前太拘束了,忙令乳母將他帶走自在玩去了,轉(zhuǎn)過身來對幽王道:“伯服還小,這些道理,慢慢學(xué)就是。”
幽王卻嘆道:“此子聰明,有仁愛之心,有通貫之才,將來倒也有執(zhí)掌天下之能力?!?/p>
褒姒一聽,忙立起身來,對著幽王,盈盈下拜,道:“大王說,伯服有執(zhí)掌天下之才,君無戲言。妾身替伯服謝過大王?!?/p>
幽王一愣,道:“這,寡人是這么說了,但是……”
褒姒站起身來,撒嬌道:“大王,這可是您親口說的,不可反悔啊?!?/p>
幽王道:“也罷,寡人近年來常常聽說,太子失德,沉溺于酒色,寡人心中也想立伯服為太子,而且主要是寡人中意你為后已久,你入宮也有五年了,一直沒有明確的名分,如今申后犯錯被禁宮中,已不堪后位,唯有你堪當(dāng)此位。你若為后,自然伯服為太子名正言順了。只恐群臣不從,如之奈何?。俊?/p>
褒姒道:“大王,您好糊涂,自古言,臣聽君,順也;君聽臣,逆也。民間一草莽匹夫尚能決定自己娶誰回家,難道您身為君王,想立個心愛女人為后,還作不得主?大王明日只管將此意曉諭大臣們,且看他們?nèi)绾喂h?”
“愛妃所言甚是?!?/p>
果真,第二日早朝,行禮畢,幽王就宣各公卿大臣們上殿,議了兩件各地賑災(zāi)以及多地現(xiàn)吉兆之事,便順勢開言問道:“諸位公卿,近年來,王后頗多嫉妒怨恨之語,多次詛咒寡人,言行失儀,很難再為天下之母了,近日又出一事,王后派人私傳信件給太子,信中辱罵寡人昏聵,挑撥寡人與太子的父子情分,實實令人不可忍受,不知各位認(rèn)為如何處置?是否可以拘來問罪?”
虢石父出列回奏道:“王后乃六宮之主,身份尊貴,雖然有罪,卻不可以拘問。”
幽王道:“那依你之見,該當(dāng)如何處置?”
“大王,王后之位,天下矚目,如果德不配位,則會被天下人恥笑。因此,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傳旨廢后,再另擇賢德淑良之人,得以母儀天下,這也是萬世之福,天下之幸?。 ?/p>
“哦,那你覺得該選何人?”
“這個……”虢石父假作沉吟道。
尹球見狀,忙出列道:“大王,臣聞聽褒妃德性貞靜,且為大王誕下小王子,功德不小,實可堪主中宮。”
幽王道:“褒妃甚好,但是太子在申國,如若廢后,則將太子置于何地?”
虢石父道:“臣聞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如今太子犯錯,避罪申國,卻不思悔改,縱酒淫樂,禮儀之事廢之久矣。大王既然想廢后,又怎么可以用其子呢?若大王意在褒妃,臣等愿扶持伯服為東宮,如此,則社稷有幸矣!”
幽王一聽,大喜,道:“甚好!二卿最善體寡人的心。”
當(dāng)即幽王傳旨,廢申后,令其遷居冷宮,同時廢太子宜臼為庶人,改立褒姒為王后,伯服為太子。同時傳旨下去,如有敢進(jìn)諫者,皆系太子之黨,一律治以重罪。
別的大臣固然心懷不平之意,但前有伯陽父、趙叔帶、褒珦之例,誰又敢多言?誰又能勸得動大王?不過是徒惹殺身之禍罷了,于事無補(bǔ)。
因此,群臣們皆噤若寒蟬,固然有一兩個稍稍表示質(zhì)疑,皆被虢、尹二人彈壓下去了。
這一年,正是幽王登基九年之時,褒姒如愿以償,得封王后,從此更是在后宮一手遮天。
且不說三人在外把持朝政,安插親信,拿國家權(quán)力做起了生意,只說宮內(nèi),褒姒已成王后,又有專席之寵,按理說,是人生最大贏家,換了別人,想必意氣風(fēng)發(fā),在夢中也要笑醒的,可她卻怪,從不曾輕松開顏一笑。
幽王正為耗盡天下民力,卻不能博心愛之人一笑而煩惱,這日虢石父主動來獻(xiàn)計。
“大王,先王昔年,因西戎太過強(qiáng)盛,而成心頭大患,恐其入侵,于是在驪山腳下,置煙墩二十余所,又置大鼓數(shù)十架,如果有賊寇來犯,則燃起狼煙,黑煙滾滾直沖霄漢,則附近的諸侯,看到后便知王城危難,必發(fā)兵相救,同時擂起大鼓,轟隆隆之聲,可傳數(shù)十里,催促諸侯們速來勤王。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了,天下早已太平,烽火皆熄。大王若要王后展顏,須同王后共游驪山,當(dāng)夜,燃起烽煙,那時諸侯援兵必至,至而無寇,則王后觀此景,必笑無疑矣。”
幽王一聽,覺得甚為新鮮,道:“卿此計甚善,準(zhǔn)!”于是傳旨下去,令司儀、護(hù)衛(wèi)等待命,由巫人擇良日,乃同褒姒并駕前往驪山游玩。
當(dāng)時,于驪宮設(shè)宴,照例絲竹歌舞娛樂,褒姒仍冷冷地坐著。幽王見此,突然傳令,二十四所煙墩同時舉烽。
這時,鄭伯友正在朝中,以司徒為前導(dǎo),聽到這道旨意后,大驚失色,匆忙之下,不及多想,便急趨至驪宮。
監(jiān)人來報,鄭伯友到,幽王皺皺眉頭,道:“寡人未傳他,他來做什么?”
但還是令他進(jìn)來。
鄭伯友一進(jìn)宴會大殿,見褒姒妝容妖艷,倚在幽王身邊,面頰緋紅,似有微醉,見了大臣亦不避開,頗不成樣子,心中便帶氣,于是奏對之言也頗為剛硬,直諫道:“大王,煙墩者,乃先王所設(shè),以備緩急,不到危急時刻,不得啟用,所以才能取信于諸侯。如今大王無故舉烽,是戲諸侯也。異日倘有不虞,即使舉烽,各諸侯也必不信矣。到時將以何物征兵?何以救急哉?”
幽王聽他語氣不善,立刻一股火氣便上來了,怒曰:“今天下太平,何事征兵!寡人今日與王后出游驪宮,無可消遣,聊與各諸侯游戲一番罷了,想來各諸侯亦不會多想。即便他日有事,也與卿無關(guān)!”言罷,臉色一沉,袍袖一甩,令人將鄭伯友逐出大殿,復(fù)命之,“大舉烽火,擂起大鼓?!?/p>
一時間,鼓聲如雷,火炮燭天,同時殿內(nèi)歌舞依舊。
鄭伯友在殿外看到聽到,以手捶地長泣道:“周朝亡矣!亡矣!”
同時周邊各諸侯,聞報烽火臺狼煙四起,便疑王城有變,一個個即時領(lǐng)兵點將,連夜奔赴至驪山。到得驪山腳下,周邊各諸侯不見來犯之?dāng)车囊槐蛔?,卻只聞樓閣管弦之音。
幽王與褒姒正飲酒作樂,聽人來報,周邊各諸侯兵至,便笑對褒姒說:“愛妃與我登樓,共賞美景。”
幽王挽著褒姒的手,共同登臨樓臺之上,并使人謝各諸侯道:“諸位辛苦了,幸無外寇,不勞跋涉?!?/p>
諸侯們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何事,待聽得幽王傳話,大怒不已,卷旗而歸。
褒姒在樓上,憑欄望見諸侯忙去忙回,并無一事,紛紛擾擾,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奔來逐去,甚至相互踩踏,不覺撫掌大笑,甚至笑不可抑,直至全身無力地靠在欄桿上。
幽王看到,龍心大悅,道:“愛妃一笑,百媚俱生,此虢石父之功也!”遂傳旨,以千金賞之。
洪德在宮外得知此事,甚是憤慨。幽王如此昏聵,竟為博褒姒一笑,點燃烽火戲諸侯;褒姒已不似昔日那般純良,恃寵而驕,罔顧社稷安危。洪德不禁喟然長嘆,憂心天下蒼生。
不久,幽王收到申侯的諫疏,心知定是為申后的事而言,尚未拆閱,便先心生不快。及至覽奏,拍案大怒曰:“老匹夫,竟敢將寡人比作桀紂,是罵寡人為亡國之君嗎?真乃國賊也!老賊真是可惡,該殺!”
虢石父奏曰:“大王,這是申侯見太子被逐,久懷怨望,積郁至今。聽說申侯在城北為太子筑新城一座,命之為‘太子城,這豈不是公然與大王對抗了?如今又聞申氏與太子均被廢,怨念更深了,如今不過是借機(jī)發(fā)作啊,意在謀叛,所以才如此口無遮攔,對大王您隨意指責(zé)?!?/p>
幽王憤憤地道:“既如此,該當(dāng)何以處之?才可平寡人心頭之怒?!?/p>
虢石父奏曰:“申侯原本無功,申國也不過是在先王時,才頒旨建立的,初時只不過一個伯爵,根基也并不牢固,只因后來送女兒入宮為后,才得以晉爵。如今申氏犯錯,與太子俱被廢,申侯也應(yīng)該貶爵,仍舊為伯。同時發(fā)兵討罪,庶無后患?!?/p>
幽王準(zhǔn)奏道:“甚好,不如此不足以解恨?!?/p>
遂命下令削去申侯之爵,仍為申伯,同時任命虢石父為將,集結(jié)軍隊?wèi)?zhàn)車,欲舉伐申之師。立刻有人星夜奔回申國,當(dāng)面報知申侯。
自從太子被逐,申侯便覺事情不妙,問了太子宜臼前因后果,不由得日夜擔(dān)憂深宮中女兒的安危,便安插了許多眼線,散布在王城。因此,朝中有何風(fēng)吹草動,各大臣府上有何異動,甚至宮中的變化,他都一清二楚,雖心中不滿久矣,但是一則申城弱小,無力抗衡;二則尚未到危急時刻,他覺得不宜輕動;三則靜觀事變,總還對幽王存幾分幻想。
申侯正與大夫呂章議事,聽聞此消息,嘆道:“一忍再忍,卻不能換來天子回心轉(zhuǎn)意,反倒惹來殺身之禍,豈可再忍?奈何國小兵微,如何能抵擋王師?”
大夫呂章進(jìn)言道:“天子無道,廢嫡立庶,忠良去位,萬民皆怨,久矣,此皆孤立之勢也。今既然忍無可忍,主公亦速速拿定個主意,與無道昏君作個決斷才是。”
申侯沉吟不決。
這時有人求見,說是特地來為申侯解憂的。
申侯奇道:“是從哪里來的?”
來人報:“說是從王城星夜趕來?!?/p>
申侯一聽,還以為是申后派來的人,忙命道:“速速請進(jìn)來?!?/p>
只見進(jìn)來一位黑衣年輕公子,身材修長,面容俊秀,雖長途奔波勞累,卻不掩英氣。
這位公子進(jìn)來長施一禮道:“在下褒國公子洪德,見過申侯?!?/p>
呂章一聽,便勃然大怒道:“綁了他,以泄申后受辱之氣?!?/p>
申侯也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還敢只身闖我申國?不怕我殺了你來為我女兒報仇嗎?”
“在下敢來,便知申侯必不會殺我。因為我特地趕來,是為申侯解憂的?!?/p>
“憂?我有何憂?”
“申侯不正因為這件事,與這位大人憂心不已,決斷不下嗎?”
申侯道:“既如此,那你且說說,如何為我解憂?”
洪德道:“天子無道,殘害忠良,親近小人,暴政寡恩,與民爭利,盤剝百姓,早已失去天意,民心喪盡,如今他又無端廢后,顛倒尊卑,為博美人一笑,竟不惜點燃烽火戲弄天下諸侯,在他心中,眾天下英雄居然不敵美色,真是人人可起而誅之?!?/p>
洪德講得慷慨激昂,一瞥申侯的臉色,話鋒一轉(zhuǎn),道:“我知申侯氣我,因褒姒美人乃從我褒城進(jìn)獻(xiàn),可是申侯也應(yīng)理解我的苦衷,不過是為救父而出此下策,哪知此女竟有如此手腕心機(jī),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如今居然進(jìn)讒言成為王后,論起來,我倒成了始作俑者,在下心中實在愧疚,故今日愿獻(xiàn)一策,以贖在下之罪?!?/p>
“是何策?”
“申侯想必為申后復(fù)仇之心久矣,卻苦于實力弱小,不足以與大王對抗,其實何須復(fù)仇?申后便是王后,太子便是申侯的外孫,只是因當(dāng)今大王昏聵而暫時蒙冤受屈,只要逼大王退位,誅殺奸佞之臣,并傳位于太子,便一切問題都不存在了,天下本是太子的,申侯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撥亂反正,定能得到天下?lián)泶鞯摹!?/p>
“你是說以太子之名,號令諸侯?”
“太子出來,號令天下,必一呼百應(yīng),但如今時勢急迫,恐不及號令諸侯,申侯想必已得消息,大王已經(jīng)準(zhǔn)備集結(jié)王師討伐申國了?!?/p>
申侯不語。
洪德道:“在下有一策,可解申侯的燃眉之急。王城西面犬戎正是兵強(qiáng)馬壯,且覬覦王城的繁華,亦不是一天兩天了,申侯何不向戎主借兵,從西面進(jìn)逼,申侯帶兵從南面入城,抓住昏君?”
“戎主如何肯借?”
“以一能言善辯之人,帶上禮物,并許以王城財富,戎主有利可圖,必借?!?/p>
申侯沉吟半晌,將目光投向大夫呂章,問道:“不知呂大夫覺得此計如何?”
呂章道:“我國小兵微,請求外援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如今西戎兵力正強(qiáng),且與我申國接壤,主公向他借兵,救出王后,傳位于太子,斬殺妖妃褒姒,撥亂反正,以延續(xù)周朝基業(yè)。此事做來,宜急不宜緩,正所謂:先發(fā)制人,機(jī)不可失啊。”
申侯終于決定了,拍幾而起,道:“就依公子所言,不知派何人去游說比較合適?”
洪德長身而立道:“在下愿跑此一遭,效些犬馬之勞,以示贖罪之心。”
申侯道:“公子為此事如此熱心,不知有何所求?”
“別無所求,僅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將褒氏交給我處置。她是我褒城人,又曾被我母親收為義女,希望能帶回褒城。我知申國上下對她恨之入骨,但想來她也不過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弱女子,斬殺弱小算不上什么君子行為,還請申侯網(wǎng)開一面?!?/p>
“若能讓太子順利登基,一個小小婦人又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允!”遂備下千金,彩繒十車,并修書一封,交由洪德去向犬戎借兵,信中許以犬戎破城之日,府庫金帛,任憑搬取。
且說洪德又不辭辛勞地趕到西戎領(lǐng)地,求見戎主。
戎主看了來信,與眾人商議,皆道:“周朝天子失政,荒淫無道,申侯作為國丈,召我以誅無道,扶立東宮,況且又許我以破城之日,府庫金帛,隨意搬取,向來聞得王城繁華富庶,尤其是新王后褒姒,絕色動人,天下少有,哈哈,我久有向往之意,如今正好有此良機(jī),豈可失也?”
眾人一聽,皆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沖進(jìn)王宮,一觀美人姿色。
洪德見眾人如此不堪,又氣又急,生怕趕走了虎卻是引入了狼。好在他早有準(zhǔn)備,知道戎人未脫蠻族粗野作風(fēng),到時失控難管。他傲然站立在營帳中間,一只手高高地舉起以前魯梓戊送他的上方劍,道:“戎主聽令,我雖是申侯特使,更是爾等新主,現(xiàn)有寶劍為證,你們皆須聽我命令,不得有違!”
戎主先是不屑道:“哪里來的輕狂小子,竟有如此大口氣。左右,將他拿下?!?/p>
洪德怒視戎兵,道:“大膽!戎主,你可認(rèn)識這把劍?”說著,洪德將劍交給一個戎兵,令他捧給戎主看。
戎主捧劍細(xì)看,初是滿臉不屑,隨后收斂起表情,端正了坐姿,漸漸眉頭也擺正了,歪起的嘴角也收回去了,翹起的小胡子也平復(fù)了,他畢竟還是有些見識,識得此劍。他也是從祖上口耳相傳,說是祖先曾領(lǐng)受大禹一把劍,乃用東海之濱的一塊千年奇石煉成的,劍身上鑄有他們東克族人暗中聯(lián)絡(luò)的玄鳥圖案,這是他們東克族人確認(rèn)首領(lǐng)的憑證。
戎主站起身來,大步走向洪德,并繞著他走了一圈,上下細(xì)細(xì)地打量,心中暗暗生疑:此人長相、舉止,完全不像我東克族人,且又以申國使者的身份來,究竟是何人?為何他會有此劍?
戎主拱拱手,道:“公子是從何處得來此劍?”
洪德道:“此劍乃七盤山下魯梓戊所贈?!?/p>
“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褒國洪德是也!”洪德心一橫,也豁出去了,只要能說服戎主出兵,抓住昏君,救出褒姒,不論什么手段方法,他都不顧了,總要試一下的。
哪知戎主一聽,居然倒頭便拜,并雙手奉上劍道:“西戎頭領(lǐng)應(yīng)吉愿率全部落聽從公子指令。”
洪德一下子松了口氣。他忙扶起戎主,道:“戎主請起,在下忝領(lǐng)新主之名,卻無統(tǒng)帥三軍之才能,一切仍請戎主率軍。在下只有一事相求,待城破之日,務(wù)必保護(hù)褒姒之周全,不得有一絲一毫損傷,如此,便別無所求?!?/p>
“這?我明白了,城破之后,褒姒便歸公子。只是新主一事,公子不可推托,祖上有訓(xùn),持此劍者,便是我東克族人的統(tǒng)領(lǐng)?!比种魇莻€粗直的人,一句話便戳破了公子的心事。
只是就任新主一事,洪德堅拒不肯接受。
再三推讓之后,洪德想到了一個人,道:“在下想到一個合適的人,他博學(xué)多才,能識天文地理,會演兵布陣,且是你們東克族人中最忠誠于先王的一族人,他就是贈我寶劍的魯梓戊,何不請他出山,來助你攻城?在下愿修書一封,請他輔助你?!?/p>
“如此,甚好?!?/p>
洪德便在一張羊皮上給魯梓戊寫了封信,信中道:“如今王城空虛,昏君失盡民心,百姓雖不能再來一次‘國人暴動,但卻祈盼良主已久。戎主有心助太子登基,尚缺一精通軍事善謀劃之人,還請先生出山,以先生之謀略,加上戎主之兵力,盡可實現(xiàn)先生之宏圖大略?!?/p>
信寫好后,戎主派一精干之人,星夜兼程地送出,洪德算準(zhǔn)了時間,與戎主約定,五日后出兵。
洪德辭行前,將這劍贈予戎主,道:“當(dāng)日從魯梓戊手中接過此劍,在下言明,暫為保管,以便他日送給真正的主人。今日見戎主氣宇、胸懷皆不凡,又是東克族人,自接任頭領(lǐng)以來,西戎部落能在王城之側(cè),發(fā)展壯大,戎主功不可沒,實為一明主也,此劍贈予你,也當(dāng)是得其所哉。且頭領(lǐng)若能得魯梓戊輔助,更加如虎添翼。”說完,辭別戎主,悄悄返回王城。
戎主日盼夜盼,第五日等來了魯梓戊,戎主也是個有遠(yuǎn)見的頭領(lǐng),他一向羨慕周朝的先進(jìn)文化,也想改變西戎部落野蠻落后的狀況,得到了魯梓戊后,視為至寶,對魯梓戊的策略,言聽計從。
當(dāng)下遂發(fā)戎兵一萬五千,分為三隊,右先鋒孛丁,左先鋒滿也速,戎主自己帶領(lǐng)中軍,一時間,槍刀塞路,旌旗蔽空。
申侯得到西戎發(fā)兵的消息后,立刻聚集本國之兵相助,浩浩蕩蕩,殺奔鎬京而去,出其不意,將王城圍繞三匝,水泄不通。
幽王得知兵臨城下了,大驚道:“寡人欲發(fā)兵申國,此事秘而未宣,怎么申賊倒先知道了?必有人泄密,太可恨了,給寡人查出泄密之人,寡人必將其剮了,虢公,如今兵士集結(jié)如何?”
虢石父道:“大王,兵士剛集結(jié)過半,戰(zhàn)車二百乘,尚不足以迎敵?!?/p>
“機(jī)不密,則禍先發(fā)。如今我兵尚未起,申賊勾結(jié)戎兵已先動了,如今圍城,此事當(dāng)如何處之?”
虢石父道:“大王可速遣人于驪山舉起烽煙,諸侯救兵必至,那時內(nèi)外夾攻,必可取勝?!?/p>
如今也沒別的辦法了,幽王只得從其言,遣人速速去驪山舉烽。
一時之間,狼煙滾滾,遮天蔽日,百公里內(nèi)都可清晰看見,但諸侯之兵,卻無片甲來救。
能怪誰呢?諸侯都因前次被烽火所戲,這次看見,又以為詐,有些雖也在心中疑惑是真,但因前次被戲之后,心中一直憤恨,所以不論真假,皆不起兵。
幽王在王宮中,望眼欲穿,卻盼不到救兵的影子。
那廂,犬戎日夜攻城,城墻守衛(wèi)幾次來報,戎兵攻城勢猛,幾次欲破城,王師損失慘重。
幽王焦慮之下,對虢石父說:“戎賊兵勢強(qiáng)弱也不知,總這么耗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諸侯的救兵沒有指望了,卿何不上前親自試試戎賊實力?是虛是實,也好清楚,寡人自當(dāng)點齊一批壯勇死士,作為你的后應(yīng)?!?/p>
虢石父本來并不是能征慣戰(zhàn)之將,幽王既然發(fā)令,只得勉強(qiáng)應(yīng)命,率領(lǐng)兵車二百乘,打開城門殺將出去。
申侯在陣上望見虢石父出城,指著他對戎主說:“此欺君誤國之賊,不可讓他走了?!?/p>
戎主聽了,問道:“誰來立這頭功,將他擒來?”
帳下右先鋒孛丁出列,道:“末將愿往?!?/p>
戎主倒上一碗酒遞與他,孛丁一飲而盡后,走出氈帳,舞刀拍馬,直奔虢石父而來。
斗不上十個回合,虢石父被孛丁一刀斬于車下。
戎主見狀,立即與左先鋒滿也速一齊殺將前進(jìn),頓時喊聲大震,塵土蔽日,剩下的那些兵士見主將被斬于車下,沒了指揮,一時亂成一團(tuán),擠推亂撞,前車受阻,后車傾軋,更是亂上加亂。
戎主趁亂長驅(qū)直入,順利撞開城門,直殺入城中,申侯見城破,忙帶著申國的兵士跟在戎兵后面,也進(jìn)了城。
戎兵入城后,幾無抵擋,很快便大開殺戒,肆意擄掠,逢屋放火,逢人舉刀,申侯心中暗暗叫苦,雖極力阻擋,但戎兵殺紅了眼,如何阻擋得???只得任其所為,城中立時大亂,幾成火海,血流成河,哭聲喊聲震天動地。
幽王還未來得及點齊壯勇死士,大勢便已去了。
幽王見狀,叫苦不迭,只能在衛(wèi)士護(hù)送下,坐上小車,載了褒姒和伯服,開后宰門急速奔走。
這時,司徒鄭伯友自后面趕上,大叫道:“大王勿驚,臣自當(dāng)保駕?!闭f著,趕上了幽王的車駕,迤邐往驪山而去。
途中又遇尹球趕來,道:“犬戎焚燒官室,搶掠庫藏,祭公已死于亂軍之中矣?!?/p>
幽王聞言,怒目圓睜,卻也知大勢去了,無可奈何罷了,褒姒更是,哪里見過這個陣勢,只是緊緊摟住了伯服,淚如雨下。
一行人等,狼狽逃竄,奔至驪山腳下,鄭伯友再令舉烽,很快烽煙再次沖入九霄,救兵依舊不到。
犬戎兵追至驪山之下,將驪宮團(tuán)團(tuán)圍住,口中只叫道:“休放走了昏君!”喊聲震天,傳入宮中幽王的耳中。
幽王看著嬌妻幼子,不由得滾下淚來,道:“是我連累了你們,看來今日這一劫是逃不過去了?!闭f著,拔劍指天斥道,“上天,我自承天命,登基為王,若有做出了違逆天命之事,皆我一人承擔(dān);我不過是想娶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罷了,若要我背負(fù)亡國的惡名,我自背負(fù)便是,與王后弱子無關(guān)?!?/p>
褒姒見此情景,不由得也傷心至深,自從入宮以來,幽王對她一直是寵愛有加,縱然當(dāng)初厭惡于他,經(jīng)了這幾年的日子,心境似不知從何時起,也悄悄起了些變化,今日知是最后一面了,接下來,是生是死,一切都未卜,也不由得淚如雨下,為自己還是為幽王,竟有些分不清了。
鄭伯友進(jìn)諫道:“大王,如今情勢急矣!臣愿拼了微命保駕,殺出重圍,然后直奔臣的國去,以圖后舉。”
幽王掩面嘆道:“寡人昔日不聽叔父之言,以至于此,實在無顏見叔父。寡人今日將弱妻幼子之命,俱付之叔父矣?!?/p>
褒姒聽后,泣道:“有大王此言,姒兒今生也足矣。今日一路逃命,看見無數(shù)百姓,在戰(zhàn)火中流離失散喪命,痛哭哀號,皆因我而起,即便今日茍活下來,又有何顏面?更何況,這一路大王是用自己的身體護(hù)衛(wèi)我與伯服,姒兒也無別的可報答大王,唯愿與大王同生共死。”
幽王聽到,更是心碎不忍再看,站起身來,就要仗劍沖出去與戎兵廝殺,被鄭伯友從背后死死抱住,苦勸他暫忍一下。
當(dāng)下鄭伯友叫人在驪宮前放起一把火來,用以迷惑戎兵。
然后鄭伯友手持長矛,沖在最前面先開路,幽王跟在后面沖出,接著是尹球保護(hù)著褒姒,緊隨在幽王之后。
誰知鄭伯友一行走不多步,早有戎兵擋住,——乃小將古里赤。二人戰(zhàn)不過數(shù)回合,鄭伯友一矛將古里赤刺于馬下。
戎兵見鄭伯友驍勇,一時驚散。
眾人又行了約半里,這時背后喊聲又起,左先鋒孛丁引大兵追來了。
眼見得難以脫身,鄭伯友叫尹球保駕先行,他親自斷后,且戰(zhàn)且走。
誰料卻被犬戎鐵騎橫沖了過來,將他們一行人從中分為兩截,鄭伯友被困在戎兵核心。
且看鄭伯友全無懼怯,手握長矛,神出鬼沒。
戎主令四面放箭,箭如雨點,可憐一國賢侯,今日死于萬箭之下。
左先鋒滿也速,早趕到前面,把幽王車仗圍住。
幽王見狀,大怒,揮劍便砍,戎主見此人錦袍玉帶,便知是幽王,便拍馬上前,迎戰(zhàn)幽王。
二人對戰(zhàn)幾個回合,幽王雖有幾分過人之勇,但長期居于深宮之中,養(yǎng)尊處優(yōu),早已被酒色侵蝕了身體,而那戎主日日在馬背上生活,刀劍嫻熟,很快便高下立判。
戎主瞅準(zhǔn)了一個空子,一劍刺中幽王胸前,手腕再向前一送一轉(zhuǎn),可憐幽王便覺胸前一涼,身上已出了個拳頭大的洞,一頭扎倒在馬下。
戎主哈哈大笑。
左先鋒滿也速上前挑起車簾,只見尹球躲在車內(nèi),抖若篩糠。滿也速長矛一揮,像串一只雞崽一樣,把尹球串在矛上,挑到半空中,再一甩,畫出一道弧線落到了數(shù)丈開外。
褒姒坐在車中,目睹了這一切,面色如紙,淚如珠串地往下滾,身子卻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車內(nèi),心已如死灰。
戎主命人將褒姒帶來,看她雖遭此大難,傷心悲痛卻并無懼色,容貌在哀慟之下仍能看出美艷之至,不由得嘆道:“怪不得昏君為你可以棄天下于不顧也要博美人一笑,洪德公子為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從那個昏君手中把你奪走,我今日見你,也不免憐惜不忍啊。”
褒姒本如泥木雕塑一般,對戎主看也不看,理也不理,卻聽到“洪德”二字,由不得眼神中一動,緩緩看向戎主,道:“洪德公子?你如何與他有牽連?”
戎主大笑道:“果真,我當(dāng)日便沒看錯,你果真與那洪德公子有私?!?/p>
褒姒啐他一口,不再理他。
戎主道:“便是他到我?guī)ぶ?,求我出兵的。?/p>
褒姒一聽,如同雷電擊中一般,呆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崩潰著放聲大哭道:“公子啊,你,你,害苦了姒兒,還連累了我兒的命啊,啊……”
這時,從王城方向奔來數(shù)騎,領(lǐng)頭一騎正是洪德。
褒姒聽到戎兵的報信,無限留戀地看了一眼王城方向,口中喃喃道:“女預(yù)說得不錯,我不該笑,我不該笑?!彼溉惶岣吡寺曇艏饨械?,“我既然生來就是這么一個悲苦的人,上天啊,你為何又要生我?”說著,她取出握在袖中已久的匕首,回手刺入胸中,直至沒柄。
褒姒緩緩倒下時,見西邊的天空,被血染了個通紅,身邊模糊著有許多人影晃動,是戎主急命人奪匕首救人,還有一位白衣公子飛身下馬撲來,抱住了她……
不日,申侯得知戎主已殺了幽王,只得令人收殮其尸,然后準(zhǔn)備按周天子的禮節(jié)安葬他。
戎主見了笑道:“國丈真是所謂的婦人之仁也!”
申侯無奈,只有先回到王城,以主人身份,安排筵席,款待戎主,并將庫中寶玉,搬取一空,又?jǐn)烤哿私鹂暿?,送給戎主,指望他能滿意地退兵回去。
誰想戎主把殺幽王之事,自認(rèn)為是不世之功,帶領(lǐng)著他的人馬盤踞在王城,終日飲酒作樂,絕無還軍歸國之意。
久而久之,百姓苦不堪言,都怨恨起申侯來了。
申侯無可奈何,于是寫密書三封,派人送往三路諸侯處,約那三路諸侯一起起兵勤王,同時又遣人到鄭國,將鄭伯友死難之事,報知鄭國世子掘突,叫他起兵復(fù)仇,自不在話下。
魯梓戊本來復(fù)國心切,見戎主占了王城,自以為經(jīng)此一戰(zhàn)便可重建東克族之國,后見百姓對戎主怨聲載道,各路諸侯已聯(lián)絡(luò)出兵,且天下皆擁戴太子宜臼登基,知王城不可留,復(fù)國大計尚需時日,便力勸戎主返回西戎之地,從長計議。
洪德痛失所愛,埋葬了褒姒后,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