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南方的小籠包與北方的小籠包略有不同。是一種極小的灌湯包,很精致,皮如餃子皮,里面灌滿了湯汁。
記憶中,吃小籠包,大多數(shù)是在陰雨天。南方的梅雨季可持續(xù)一個多月,淅淅瀝瀝,年月不開。天光是氤氳了,粘連在了一起。屋外尚不朗照,屋內(nèi)更是陰晦。
一個窄窄的胡同里,往里走,便是一家“老字號”。 一個小小的門楣,仿佛鎖住了天光,走進去便如同走進了凝固的琥珀里。
一般吃這類小籠包的店,沒有伙計,都是老板兼做服務(wù),看你坐定,便上來問要什么……
不多時,上來的便是幾個壘起的蒸籠,冒著熱氣。還很燙,臉靠了過去,那種熱度熏了上來,有些上頭。沒有香氣,若細聞,似有一絲面香透著蒸籠的篾條縫隙緩緩溢出來。
食客用姜絲、辣椒油、蒜末和在一起,放在小碟里,方才叫正主出場。打開蒸籠蓋,熱氣更濃烈起來,幾乎看不到蒸籠里的食物,只等霧氣漸漸散去,才得以見,十來個灌湯包躺在里面——真是躺著,皮極薄,看得清里面油亮的湯汁,已不堪重負,顫巍巍地倚著竹篾上的白紗布半躺下去——好一幅海棠春睡圖。
輕輕用筷子將它取下。原本以為如此薄的包子皮,如何還能承受住如此提拉?未承想,此刻包子就在筷子中間,未曾破裂,只是里面湯汁墜著,如同一顆飽滿的大而穩(wěn)妥的水滴,鼓囊囊的,在空中顫抖了一下,再顫抖一下。那是小心翼翼提著筷子的我,手抖而傳過去的輕盈。
吃是有儀式的,吃灌湯包更是如此——因為不能吃得太快,除非你不在乎口腔是否會脫掉一層皮。將灌湯包平放在茶匙里,緩緩咬一個小口,輕緩地吮吸里面的湯汁,滿滿的肉香撲鼻而來。肉在灌湯包內(nèi)囚禁了這么久,終于釋放出來,便肆無忌憚地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此刻的湯汁已占據(jù)了味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侵略口腔,不由感嘆,肉香原是如此純粹而單純。
吸干那份湯汁,再去吃薄薄面皮包裹的那團肉餡——酣暢淋漓的一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此刻,灌湯包的品嘗已達極致。如此可以舒緩下來,蘸上調(diào)好的蘸料,細細品味,才算得以圓滿。
旅居南京時,隔三岔五會去品嘗雞汁湯包。
從外形來看,似與家鄉(xiāng)的小籠包沒有分別,只是大了一圈,稍稍動一動,那湯汁便在面皮中顫抖。蒸籠四周擺放著五個湯包?;蛟S是因我粗手粗腳,或者迫不及待,總是在我一提之間,那湯汁“呼呼”地從破口處流出,洇得整個蒸籠都是油湯,不可收場。雞汁湯包倒是讓我一次次勾起對家鄉(xiāng)的眷念。那種吸引,隔著千山萬水,脈脈時間流轉(zhuǎn),愈演愈烈起來,在心中燃起了潑辣的火,揮之不去。
后來去了揚州,邂逅揚州著名的蟹黃包。皮薄到了極致,顫巍巍的一大個,如量體裁衣,在小小的蒸籠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D著。應(yīng)是照顧老饕,上來的時候,已不是那么燙了,用一根吸管插進包子里,將湯汁吸上來,黃澄澄的,夾雜著一些細碎的蟹肉,鮮到了極致,唇齒留香。
曾聽有人說,一種美食只有在當(dāng)?shù)爻圆攀悄莻€味道,因當(dāng)?shù)氐囊嫔退|(zhì)均可為之添彩,才成就了美食。起初不以為然,后在北京的某景點,嘗了頗有名氣的蟹黃包。包子皮極厚,將美味悶在里面,不得呼吸。輕輕吸了一口那湯汁,卻如洗了抹布的水,難以下咽,只得棄了它。卻見店門口,食客絡(luò)繹不絕,不禁略替他們傷感起來,思緒飄回腰纏十萬貫,方能騎鶴而至的地方。那份纏綿只在揚州簡單一個停留,便去了一生癡絕處的家鄉(xiāng),那里的小籠包依然是繞梁三日的余味,眷眷進入夢鄉(xiāng)。
家鄉(xiāng)養(yǎng)了一個人的胃,熏陶了一個人的味蕾,于是,眷念家鄉(xiāng)便成了眷念一種味道,是揮之不去關(guān)于味道的感動。
那一夜,梅子黃了,雨正如輕紗一般,從天井處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