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世勤
我已經(jīng)跨進(jìn)門去,卻趕緊又折返出來。我想再確認(rèn)一下店牌。診所!沒錯,是診所。店牌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濟(jì)玉路診所。
再次進(jìn)來,在那個黃大褂的身后,仍然是一個個書架,上面各式各樣的書碼得整齊。
黃大褂說,你坐下。
我坐下了。
我發(fā)現(xiàn)黃大褂的兩只眼睛很渾濁,像極了外面烏蒙蒙的天空。我于是盯著他的眼睛,使勁兒往里看,一直看到他眼睛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那最深的里面沒有渾濁,全是清澈,像極了我常常夢見的一潭藍(lán)藍(lán)的湖水。
他說,你哪兒不舒服?
我開始說。我一邊說他一邊盯著我看,臉上慢慢呈現(xiàn)出驚詫。
他說,你怎么只張嘴不說話?
這回輪到我驚詫了。敢情是我說了半天,根本就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這我自己卻并不知道。
他說,你張開嘴。
我張開嘴。
他反復(fù)看,然后陷入沉思。他抬頭看著我說,很奇怪,你的嗓子絕對沒有問題。
他起身,從后面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很厚,遞給我。我看了下書名:《百年孤獨》。他說,你先翻翻,然后跟我做發(fā)聲練習(xí)。
我的聲音盡管很微弱,好在總算有了。
他說,注意不要太尖細(xì)。
我問,我是不是得了“偽娘”病?
他說,不像。
他問我,你是不是平常不怎么說話?
我說,我過去是一個很愿意說話的人。
那為什么后來不愿說了呢?
隨便舉個例子吧。有次,老板帶我去參加一個應(yīng)酬,到達(dá)酒店后,我看到一塊古色古香的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我脫口而出:杜甫能動。老板看了我一眼,吃飯時老板說,你多吃點。過了一會兒,老板又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帶你出來了。你知道嗎,那四個從右往左的大字是:勤能補拙。
想不到現(xiàn)在的書法真是害人!
黃大褂說,這是網(wǎng)上的段子!
我糾正他說,你錯了,這事是真實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那網(wǎng)上的段子最初也是我發(fā)上去的。后來我不得不離開了那家單位。
就因為這事?
當(dāng)然不會因為這事。是因為一單生意,要外包,大家都同意,可我卻說,接手的那人不是老板家親戚嗎,這怎么行?我以為只有我知道接手的人是老板家親戚,原來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不說。就這么離開的。其實據(jù)說,我是可以提副總的。
為什么沒提呢?
因為有次與老板和老板的一個朋友一起乘電梯,我不記得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了,老板不小心放了個屁,很臭,場面一度尷尬。老板看著我問,誰放的這是?我看了看老板,沒吱聲。后來,聽說評價起我這個人時,老板很確定地說,他這人,缺少擔(dān)當(dāng),不太能勝任領(lǐng)導(dǎo)角色。我哪里知道老板對人才的考察會如此嚴(yán)苛。
后來呢?
后來,我去了另一家單位。這家單位的大領(lǐng)導(dǎo)是剛從上面空降下來的,他在單位食堂搞了個小包間,職工在大廳吃,單位的幾個領(lǐng)導(dǎo)躲在小包間吃,有專門的服務(wù)員,而且飯菜一分錢也不用花。不少職工調(diào)侃,從大廳到小房間,看似不遠(yuǎn),但即使搭上一輩子的努力也未必能達(dá)到。我很看不慣,就跟一個同事交流起這事。有次,我這同事打了飯菜也去了那個小包間,沒想到進(jìn)去一會兒,飯菜就被扔了出來,而且在大廳里就餐的人都聽到了一句讓人很傷自尊的話:你也配進(jìn)這個房間!后來,大領(lǐng)導(dǎo)追查責(zé)任,竟追到了我這兒,說是我鼓動的,就把我以不搞團(tuán)結(jié)為由,給開除了。
我看到黃大褂聽得認(rèn)真,好像也是一直在琢磨,他先是從后面書架上抽下一本《歷史的教訓(xùn)》,但猶豫了半天后,又放了回去。重新抽出了一本《吶喊》。他說,我覺得你需要喊一喊。同時,他問,如果不給你翅膀,你能不能飛翔?
沒有翅膀怎么飛?但我想了想后,回答他說,能!
他點了點頭,說,好。
他繼續(xù)說,只要能飛,血壓慢慢就降下來了,過去有點淤積也不要緊,會慢慢展開。只是你的氣色……
我的氣色很黃。
是,很黃,可怎么回事呢?
我失眠得厲害。
怎么會失眠呢?
不瞞您說,我的聽力不知為什么這么好,這么強(qiáng),只要有一點聲音我聽起來就跟打雷一樣響。我靠山住,按說夠僻靜的了,可我總覺得山上有不知名的蟲子在不斷地叫。
黃大褂起身,拿過了一本書,說,你可以看看《三言》。
我問,什么是三言?
黃大褂說,就是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同時,你也要注意多聽聽你喜歡聽的話,聽自己喜歡聽的話,時間久了,耳朵自然就鈍了,不會再那么敏感。
我覺得黃大褂說得有理。
黃大褂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問我,你的眼睛怎么有點紅,平常也這樣嗎?
我說,平?!苍S……可能吧??傊遣粫r有些霧霾,有些風(fēng)沙,有些烈日……
黃大褂說,我還是送你一副濾鏡吧。
我接過來戴上,這一濾,我看到黃大褂身后是一排排的草藥櫥,每個櫥上都寫著名字:風(fēng)化硝,六和曲,水安息,甘露子,古山龍,葉上珠,白頭翁,白芥子,冬凌草,半枝蓮……
我起身,走過去,取下濾鏡,想看個真切,迎面卻都變回了書架和書,我看到其中有一本叫《桃花源記》。我剛?cè)∠?,就被黃大褂奪了過去。他說,這味藥,并不治病。他又說,當(dāng)然,幾十年后,一百年后,你倒可以去那地方看看。但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去,會害了你。
黃大褂的話,很高深,好多我都聽不懂。我出了診所,來到大街上。我能清楚地聽到大街上人聲鼎沸,但仔細(xì)看時又覺得好像空無一人。
這座城市的所有街道都是以玉來命名的,各種各樣的玉,五花八門,證明著這是一座與玉的質(zhì)地完全相等的城市。
已經(jīng)走出去好大一截了,但我好使的耳朵仍然聽到一個女聲在問,那人走了?走了。怎么感覺那人跟塊石頭似的。我沒聽到黃大褂再搭話,我想他應(yīng)該是在沉思,也許在他從醫(yī)的這些年里,他還沒遇見過一個像我這樣的病例。
其實也可以這么說,我天南海北走過那么多地方,還真沒遇見一個敢把書本開成藥方的醫(yī)生,更不肖說弄幾排書架放幾排書就敢掛牌問診的。
這世上不只我有病,醫(yī)生也有病。我跟黃大褂的關(guān)系到底是醫(yī)患關(guān)系還是病友關(guān)系,誰又能說得清!
不過,石頭如果冥頑不化,也便接近了玉質(zhì)。
那個誰,我覺他有問題。
請講,什么問題?
他經(jīng)常帶女同事出差。
這有什么問題嗎?
那女的是他老鄉(xiāng)。
是嗎?但,是老鄉(xiāng)不能說一定就有問題吧?
那女的很年輕。
是嗎?但,很年輕不能說就一定有問題吧?
而且很漂亮。
是嗎?但,很漂亮不能說就一定有問題吧?
關(guān)鍵那女的很注意打扮。
是嗎?但,很注意打扮不能說就一定有問題吧?
他們拍了好多照片。
是嗎?但,拍很多照片不能說就一定有問題吧?他們拍的是兩人的合照嗎?
不是,是群照。但他跟她每次都挨在一起。
那個誰,可能有問題。
請講,什么問題?
他出差時常常帶著兩位女同事。
是嗎?這有什么問題嗎?
帶兩個,不太合適吧?
為什么要這么說?
因為從工作看,他帶一個就夠了。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專門跟他談了話。也許,他覺得帶一個不好,他在改正。
那個誰,應(yīng)該有問題。
請講,什么問題?
他最近經(jīng)常帶三個女同事出差。
是嗎?這樣是不太好。他為什么不帶男同事呢?
他單位沒有男同事。
噢,是這樣。那么你覺得他跟三個女人都有問題嗎?
這不好說。這事主要還不在他跟三個女人有沒有問題,而是這么成群結(jié)隊的外出,花枝招展的,哪像是工作,更像是旅游,而且無形中也增加了行政成本和基層負(fù)擔(dān)。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專門跟他談了話。也許,他覺得帶兩個不好,他在改正。
那個誰,絕對有問題。
請講,什么問題?
他經(jīng)常一個人出差。
是嗎?這有什么問題嗎?
如果單純是工作,為什么把單位的人全拋到一邊,一個人偷偷摸摸下去呢?恐怕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專門跟他談了話。也許,他覺得還是一個人出差更省心些,他在改正。
那個誰,問題不小。
請講,什么問題?
他作為主要負(fù)責(zé)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是嗎?可能單位工作忙脫不開身吧。
即使再忙,也應(yīng)該要多了解基層的情況。起碼,每年要保證下基層搞調(diào)研的時間,這文件里可都是有規(guī)定的。不下基層,不搞調(diào)研,這是違反上級指示精神的。不出門,怎么決策?或者說怎么能保證決策的正確?
上次,就你反映的情況,我們專門跟他談了話。他可能正在改正,但他不出門是不對的。
那個誰,問題絕不簡單。
請講,是什么不簡單的問題,是他跟那個年輕的,漂亮的女同事的問題嗎?
是的。聽說他跟那女的的父親是同學(xué)。
是嗎?這有什么問題嗎?
怎么那么巧,她會在他的單位就職?
那個誰……
小城不大,真真假假有那么一幫所謂文人,整日里酸腐嬌情,但真正純粹者不多,馮君算一個。
馮君原在政府部門工作,有著令人羨慕的職位,但為了文學(xué),他選擇離開機(jī)關(guān),去了一家企業(yè)。某天,小城的文人們都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有他“長篇三部、中短篇多部、其他不可計數(shù)”的寫作計劃,要求文人們監(jiān)督他執(zhí)行。我猜想這一定是在他醉酒之后所寫,亢奮激動,情之所至,豪言壯語,并不由人。我知道,他愛酒場,但卻并不善酒,只要稍飲一點酒,就能讓他產(chǎn)生無限幻覺。
他所在的這家企業(yè),宣傳部門是一位女領(lǐng)導(dǎo),人長得漂亮,思維清晰,行動潑辣,能力超群,獨當(dāng)一面。馮君雖然年長她一些,但在她手下卻唯唯諾諾似小媳婦一般,兩人仿佛置換了性別。本來,大家很想拿他們二人打打趣,搞點成人間的笑話,卻不想正中了他的下懷。一待有酒場,尋著機(jī)會,他便很神秘地跟身邊人交談,并悄悄發(fā)問,我跟她的事你知道了吧?如果回答說不知道,他會驚訝,不會吧,外面?zhèn)鞯眠@么兇,你不知道?于是,他會認(rèn)真告訴你他們之間的事。我就被他這么問過好幾回,看他那么神秘,我也很緊張,問他,誰呀?他說,還能是誰,她!我問怎么了?他對我表現(xiàn)出的啥也不知道,同樣感到失望,說,這怎么可能呢,外面都在傳。我說我確實沒聽說。他便舉兩至三例,細(xì)數(shù)他們之間的曖昧。
我印象最深的一例是,馮君說,她老公是公安,既精干,又帥氣,身材高大,棱角分明,目光銳利。那天他去接她,她上車后,還專門回頭看了我好幾眼。我其實是很害怕的,但那一瞬間,我卻有沖上去的沖動,感覺自己渾身是膽,很想對著她老公大吼一聲。
我問他,你確準(zhǔn)她回頭了?確準(zhǔn)。你確準(zhǔn)她是在看你?確準(zhǔn)。你確準(zhǔn)……他打斷我說,我見了她老公就害怕,你想想吧這說明了什么!
類似情境也發(fā)生在他和其他文友之間,但別的文友遠(yuǎn)不及我的友好和厚道,不僅表示不可能、不相信,還直接回贈他一些奚落。他便很急,急于舉例,但文友們對他給出的事例,同樣無情地舉一件否一件。這讓他很落寞,也很悲傷。
這段故事始終未能如他所愿風(fēng)生水起,他便按下不提。
過了一段時間,當(dāng)又一個酒場到來,我跟他又坐了鄰座時,開場的前半段,一切正常,待酒過三巡,他扯了下我的衣角,我知道他有話要說。我側(cè)低頭,貼上他的肩,他悄悄說,你知道嗎,有人要為我殉情。我一聽,這不是小事,問他,誰?。克f了一個名字。這名字不僅大家都熟,而且本人就坐在現(xiàn)場,在年輕的女作者中算得上是有姿色的一位了。他說,你聽著就行,別看她。我問他,你怎么確定的她要為你殉情呢?其時,正是舞會正紅火的時候,小城處處舞曲悠揚,馮君是各個舞場上的???。馮君說,每次她都默默坐在一個角落里,有人請她,她大多會拒絕,而她不僅沒拒絕過我一次,甚至期盼著我盡快邀請她。當(dāng)我牽著她的手,走進(jìn)舞池,我粗糙的大手輕輕從她的秀發(fā)和后背之間穿過去的時候,那一瞬間,她的臉微微泛紅。有一次,跳累了,我們在舞池邊上的窗前停下來,望著滿城的燈火,我故意說,我真想從這兒跳下去。你猜她怎么說?她說,馮老師,如果您跳,我也會跟著跳下去。
關(guān)于這個橋段,馮君同樣給許多人講過,而且每次講到“我粗糙的大手輕輕從她的秀發(fā)和后背之間穿過去”的時候,他的手都會立在那兒,講完了,那只手也不會動,而是靜靜地等著你的表態(tài),讓你相信他。有位文友干脆把他立著的手扳倒,說,你說的這事我不信。
我們其實大都相信他們之間或許真有那么一場對話,但問題在于,在那個時間和環(huán)境里,這更多是一種會聊天的表現(xiàn),不僅跟愛情扯不上關(guān)系,跟曖昧也仍然有著不小的距離。但到了他這里,事情的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一切都會活色生香。
因此,殉情一說根本入不了小城故事。我能想象到他的遺憾和悲傷。
后來,有個女作者離婚了,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一次酒場上,馮君神秘地跟我說,她離婚的事你肯定知道。我說,知道。他說,我懷疑這事與我有關(guān)。我表示驚訝,問,與你有關(guān)?他說,你看,城里這么多房子,她去哪兒不能租啊,可為什么偏偏要在我附近租呢?她都到了不怕別人說閑話的地步。我還想找個時間去看看她呢,你說我是去好還是不去好呢?
我已經(jīng)懂得他的套路,問我去好還是不去好,顯然并不是他要說的重點。重點是想讓我知道,他跟那個女作者有不尋常的關(guān)系。我說,當(dāng)然去看一下好。
那年的金秋時節(jié),我在山上組織了一場詩會,小城文壇的前輩們都到了,馮君自然也到了。
馮君雖然始終沒有寫出幾首像樣的詩,但卻從沒有人懷疑過他詩人的身份。他渾身散發(fā)的詩人氣質(zhì),會讓人一目了然,也會讓人過目難忘。也許正是因為他沒把詩寫好,所以他才比別人保持了更多對詩的虔誠。此時,秋風(fēng)吹拂,層林盡染,金色的詩句俯拾便是。馮君立于一塊巨大的山石之上,盡情張開雙臂,接下來應(yīng)該是一聲長長的吶喊和一串群山之間的回蕩,但他卻對群山低聲又低聲地說了一句:我來了!聲音輕得近乎無人聽見。
夜的山,靜謐,玄妙,充滿禪意。
晚上注定是一場大酒。山上的人皆有醉意,個個張牙舞爪,狂放不知所云。醉酒后的馮君,歪歪斜斜攀山而去,直至不時從山腰間傳回怪異的歌聲。
早上,當(dāng)一班文人還在沉睡之時,馮君便在房外的空地上,一遍遍喊:我的鞋子怎么不見了?我的鞋子呢?
馮君的鞋子確實丟了一只,但他并不可惜那只鞋子,而是心懷希望,這次能從某位女作者的房間里把他那只鞋子找出來,如此他便可以坐實一樁努力多年卻一直未得的緋聞。這些年,他挖空心思,一直費心賣力地去制造一次次緋聞,期待大家去廣泛傳播,但每次的無疾而終都讓他倍感失望。
他一直暗示我,可以寫寫他。而且暗示我,即使把我的緋聞按到他頭上,算是借給他的也無妨。因為對他來說,他不是怕有,而是怕沒有。不是怕多,而是怕不多。我說,問題是我也不“富?!卑 K酚薪槭碌卣f,你讓我怎么同情你好呢!
馮君后來養(yǎng)花、溜鳥、玩泥壺、做收藏,日子長了,偶爾也和我通個話,他那“長篇三部、中短篇多部、其他不可計數(shù)”的寫作計劃我肯定不會問,因為對他來說,這句話本身就是一部作品,已經(jīng)千古。如果問,我也只能問問緋聞的事有沒有新的進(jìn)展。因為我越來越覺得,他配得上擁有一則像模像樣的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