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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爾茲

2021-08-28 02:05:53于琇榮
當代人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艾莉老路老葉

天很冷,有股子雪味,有股子花椒味。嘩,旁邊房間傳來馬桶沖水聲。街上的嘈雜漸漸遠去,城市籠罩在深冬提早降臨的昏暗里,一只流浪貓輕踮著毛茸茸的腳掌走過花壇,慢慢穿過院落,消失在車棚陰影中。

這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雖然有雪,但陽光和煦,一排長長的冰溜掛在屋檐,晶瑩剔透。老葉站在窗前,看漫天飛雪一點點覆蓋大地。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這兒,他試圖回憶,弄清楚自己怎么到了這兒,最后放棄了,他想就這樣坐著,他也是這樣做的。他坐了很久很久。

午餐的時間到了,有人問他,吃點兒什么?他搖了搖頭,繼續(xù)這樣坐著,像從沒有離開過一樣,平靜、持久,沒有緣由。他正深陷在混沌中茫然無措。如果我知道會這樣,一定拿起筆,記下幾點幾分自己做了什么,在警察追問的時候?qū)Υ鹑缌?,讓該死的猜疑無機可乘。

可惜,他不知道。

此時,他空著肚子站在詢問室。屋里沒人,空蕩蕩的,一套銀白色金屬桌椅比雪還冷。他掖緊羽絨服,站在玻璃窗前,繼續(xù)看漫天飛雪。

“你什么時候參加的舞蹈隊?”警官問。

什么時候?老葉一臉困惑,不是囿于記憶,而是對日期概念的缺失。他的日子是那么模糊,沒有季節(jié)變化,甚至連一點可以用來想象的依據(jù)都沒有。只依稀在與兒子的關(guān)聯(lián)中得到辨識——“兒子離家的前兩天”或“六十六大壽兒子買唐裝那年”——以兒子作為時間節(jié)點,思路漸漸清晰。

“一個多月吧?!崩先~篤定地回答,并追加一個莫名奇妙的理由,“發(fā)現(xiàn)冰箱咸鴨蛋的第三天?!卑炎约悍忾]在家專心琢磨棋譜的老葉,一個月前打開冰箱,在恒溫柜發(fā)現(xiàn)一枚裂紋里爬滿蛆的咸鴨蛋。

警官想象不出參加舞蹈隊和鴨蛋有什么關(guān)系,但還是在筆錄本上寫下了:一個月前。

“職業(yè)?”警官繼續(xù)問。

老葉有些恍惚,醫(yī)生還是修鞋匠?就目前而言,他覺得自己寡言沉穩(wěn)的神態(tài),整潔得體甚至有些奢侈的穿著,符合醫(yī)生的體面?!搬t(yī)生?!彼鸬馈?/p>

警官對此深信不疑,低頭記錄了下來。

“你最后一次見到老路是什么時候?”警官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換了個舒適的坐姿,中性碳素筆在手指間心不在焉地旋轉(zhuǎn)著。

最后一次見到老路?老葉想著,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道藍灰色窄門?!澳阋ツ膬??”老路手撐住門框,嗓音像一塊油膩五花肉,激動得微微發(fā)顫。他在阻止艾莉離開。艾莉恐懼地使勁往墻里縮,大紅的交誼舞裙無力地低垂著,像一灘陳年的蚊子血。劇場里亂哄哄的,退場的擁擠,椅子的碰撞,亢奮的大呼小叫。追光燈熄滅,前排場地燈熄滅,人們行動快了起來,嘈雜里混入了抱怨和詛咒。沒人注意,化妝間角落里那道藍灰色窄門前的兩個人,除了老葉。準確地說,整晚老葉的眼神像追光燈就從沒離開過艾莉。推開門,就是一條堆放道具和雜物的巷子。巷子昏暗幽深,唯一的光源來自劇場豆腐塊一樣的逼仄后窗口。寒風打著唿哨穿過一排古老的懸鈴木枝丫,房檐的冰溜子像一排惡獸猙獰的獠牙,閃著寒光。一切仿佛是從夜里延伸出來。

“散場的時候,在劇場后門見過老路,至于幾點給忘記了,本來想一起走,后來他說有事我就先走了。”老葉回答。

“哦?”警察上身前俯,用眼神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

“其他出口人太多,老路打開后門說這條小路人少清凈,離家近?!崩先~邊說邊扭動身子。椅子的涼像冰一樣穿透羽絨褲鉆進心里,讓他不得不對未來心存忌憚。他的回答愈發(fā)謹慎,不肯多說一個字。

顯然警官很失望,他把筆一擲,頹然地恢復到原來的舒適坐姿,睨視著眼前這個干瘦的老人說道:“也就是說老路出事時你沒在現(xiàn)場?!?/p>

“沒有沒有,”老葉嚇得舌頭發(fā)硬,連連否認,“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p>

沉默。無形的較量在空氣中浮動。老葉感到一股逼迫的力量向他涌來,他眼神慌亂,局促地在兩個警官身上跳動,像所有第一次面對詢問的老實人一樣。終于,他按捺不住,小心地問:“老路死了?”

“沒有,還在昏迷,”警官說完,遞給老葉一張報紙, “讀出來?!?/p>

這是一樁殺人后將尸體埋在床下的案件。假如老葉冷靜理智,臉上像掛了一層霜一樣,警察可能會懷疑,可事實卻非如此,老葉臉色慘白,雙手劇烈顫抖,報紙隨之發(fā)出嘩啦啦的摩擦聲。如果椅子不是固定在水泥地上,他也許會從上面跌落下來。他繼續(xù)念著,嘴被下了咒似的,源源不斷機械地吐著一個又一個血腥的字眼。

等他再抬起頭,一臉死灰,驚恐的眼神無辜地四處張望,像一只驚魂未定的麻雀。

警官放下戒備。無疑,這又是一次無效的詢問,一想到還需要對十幾個舞蹈隊老人進行同樣的問詢,就讓人沮喪。

“簽上字,回去吧?!本俜粗P錄,準備聯(lián)系下一個問詢的人。

老葉如釋重負。剛走到門口,身后傳來一句:“你腿是怎么跛的?”

“哦,醫(yī)療事故,一個簡單的臀部注射,卻被同事打在了運動神經(jīng)上。”老葉慌忙解釋。直到警察低頭忙其他的事,老葉才收回視線,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門口。腿麻了。

風雪已停,天際線收走最后一縷陽光,路燈亮起,沿街房檐下一排排尖利的冰溜子閃著五彩光影,給人一種氣溫回升的錯覺。

老葉滿腹心事地走出派出所。不出所料,在云水巷口,他看到艾莉撐一把藍格布傘站在刺柏樹下,尖銳的金屬傘頭直挺挺刺向街邊刺柏。刺柏古老,旁逸斜出,橫跨整個人行道,延伸至圍墻內(nèi)足有一米開外。艾莉頂風走過來,蹙著眉,愁苦堆積在眼角,齊刷刷一茬新生的白發(fā)讓人生出莫名的蒼涼感,像日暮西垂。老葉停頓幾秒,再走起路來便感覺整個人像雪在飄。

老葉時常想,人真是奇怪,從第一次見到艾莉,就覺得這個將自己一針打成殘疾的女人很熟悉,他仿佛中了蠱,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無論是她提著兩盒點心啜泣著請求原諒,還是在廣場舞蹈隊把他由修鞋匠介紹為醫(yī)生,他都欣然接受。

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丈夫車禍意外身亡,神情恍惚也在情理之中。但老伴兒顯然不這樣認為,她從一堆凌亂布料里探出一張青白憔悴的臉,眼神散亂,愣怔著,專心消化隱藏在那句話背后的東西。當她意識到原諒與錢有關(guān)時,勃然大怒,抓起正在縫邊的褲子往老葉身上使勁一扔,厲聲喊道:“縫一條褲子邊三塊五,你治腿就花了五百多,你憑啥原諒?明天我就去醫(yī)院鬧,沒個萬八千的這事沒完。”老葉本能地扭頭躲閃,褲子掛在凌亂的電線上蕩了幾下,落到了地上。地上太臟了,沒了釉面的水泥地沙礫外露,到處是結(jié)成網(wǎng)絮的塵土。老伴兒哎呦一聲,從縫紉機前幾步躥出,一把抓起褲子心疼地撣著。老葉望著她因痛苦而微張的干裂嘴唇,有種大難臨頭的不祥預感,在老伴兒沒有發(fā)作之前,忙拖著那條無力的左腿匆匆逃出了家,留下兩扇殘破木門在夜色里吱呀吱呀地晃蕩著。

老葉早出晚歸,風雨無阻出現(xiàn)在商場前那棵大槐樹底下,把賺到的每一分錢交到老伴兒手里。老葉人實在,不僅針腳密致結(jié)實,得了空兒,就拿著塊麂皮把客人臟兮兮的鞋擦得干干凈凈。直到老伴兒在他清晨醒來那一刻死去時,他才陡然生出一種對命運繳械投降的感覺。他摸摸左臉頰,仿佛老伴兒臨睡前濕熱的呼吸余溫依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的無常和身體衰敗的現(xiàn)實。他沒有悲傷,沒有更多留戀,偶爾兩聲難以自抑的痛哭也并非出自本意,更不是對厄運的憤怒,他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的冷漠,以至于兒子由此生出恨意。在老伴兒埋葬后的第三個黃昏,兒子不辭而別。

后來,商場改為服飾賣場,鞋的款式越多,修補鞋子的人越少。老葉倚著樹打了三天盹,看著透過枝葉落在身上的點碎陽光,突然想到棋子。從那以后,釘鞋機的旁邊多了一副棋盤。擺殘棋,五元一盤。他變得更加沉默,日夜沉迷于研究殘棋古籍,什么七星聚會、丹鳳朝陽……有天他感覺通透貫穿大腦,生命在瞬間開悟:人患得失,局賭輸贏,原是本分。所以,當艾莉介紹自己是醫(yī)生時,他瞬間就明白了艾莉的用意。

“怎么等了這么久?沒事吧?”艾莉聲音小,在風雪里打著旋,話剛出口就被吹走了。

“沒事?!崩先~接過傘,收起,挎在手臂上。指了指艾莉腋窩衣服褶皺上的積雪,沉默著往前走。身后,留下一行逶迤的蛇形雪痕。艾莉抖摟掉積雪,疾步追了上來。

“聽說血水流了一地,人和柏油路都凍在一起成了冰坨子,最后還是用鐵鍬鏟開的?!甭犃税虻脑?,老葉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艾莉沒在現(xiàn)場,但那副慘狀她仿佛親眼所見,就像一把刀向胸口直插過來,她能體味到強烈的痛感。

“用什么殺的?”艾莉問。

“錐子。”老葉脫口而出。

“錐子?”艾莉驚叫起來。

老葉仿佛從夢魘中驚醒,補充道,“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東西?!?/p>

作為老路三年半的舞伴,老葉理解艾莉的反應。如果自己不出現(xiàn),她將還會是老路的舞伴吧?沒有任何征兆,倆人懷揣著心事同時陷入沉默。

起初,老葉也有舞伴,叫胖霞。和所有老年人一樣,她的容貌已經(jīng)褪為煙霧繚繞可有可無的背景,坐著,尚可忍耐,站起來,腹部和臀部像各扣了半個籃球,胖得可以放下一杯茶。這個慣常用“咹”字做語氣助詞的女人站到老葉面前,猶如巨石從山頂滾落,稍有遲疑,就有瞬間被摧毀的危險。于是,當胖霞發(fā)出邀請,老葉立刻成了牧羊人抱在懷里的鞭子,在她快速變換的舞步帶領(lǐng)下張皇失措。這無疑是一對滑稽的組合,但每個看到胖霞舞動的人都會贊嘆這個盤著鋼絲發(fā)一身贅肉的身體的靈活性。

如果跳舞只是健身,只是打發(fā)時間的工具,還沒上升到比賽選拔,也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自從知道舞蹈隊即將選拔的消息后,胖霞的身體里便隱藏了另一個人,被她用語言事無巨細地描述得活色生香。老葉理解她的抱怨和委屈,有什么辦法呢?如果她口中的那個人真的站在眼前,老葉一定會退出舞伴的角色——這次表演是國標舞,狐步僅是其中一部分,老葉實在沒有站在舞臺中央的勇氣。

音樂響起,老葉把胖霞帶進舞池,伸出胳膊摟住她,在華爾茲舞曲的伴奏下努力踮起左腳尖,邁著大步,在她夸張搖擺的身體旁保持雙肩平衡。他能聞到她腋下發(fā)出的一陣陣氣味,不是汗液的酸腐,像商河老豆腐上面的那一層油花花的芝麻香味。他開始揣測,那里一定堆積著厚厚的紫羅蘭粉。

“我下腰的時候你要用力托住,咹?!迸窒际箘虐戳税蠢先~環(huán)在她后腰上的手抱怨著,“我以前的舞伴特有力量,哪怕失去重心就要倒在地上,他也能穩(wěn)穩(wěn)地托起來,再馬上接三個大轉(zhuǎn)?!?/p>

老葉歉意地看著她,又看看在身邊翩翩起舞的人,暗想,她口中以前的自己,應該在百斤以內(nèi)吧。老葉皺緊眉頭,頭頂升起熱騰騰的霧氣——他已經(jīng)盡力了。

“你這樣不行,”胖霞突然甩開老葉的胳膊,暴躁地說,“你看,又踩到我腳了,你的腿就不能快點。咹?”

老葉尷尬地挓挲著雙手,一臉不知所措的歉意。

“我們換一下吧?!卑蛲O挛璨?,對胖霞說。

“什么?”胖霞和老路同時脫口而出。兩人的表情一喜一怒,像上海滑稽戲的宣傳圖頁。

“憑什么啊?和他跳舞?你和他跳舞?簡直就是笑話嘛。”老路氣急敗壞,手幾乎指到老葉的鼻子上。

胖霞一臉錯愕,臉漲得通紅,眼睛發(fā)出亢奮的光,看看老路,又緊張地看著艾莉,深怕她反悔似的。

“我們可是領(lǐng)舞,他,你看看他,根本就不可能入選,你不能拿舞蹈隊的榮譽開玩笑?!崩下奋f到艾莉跟前,弓著身,臉對著臉直視著艾莉焦急地勸說。燕尾服的后襟像淋了雨的燕子羽毛,在身后沮喪地耷拉著。

“你不用,你不用……”老葉嚅喏著,刻意挺拔的身姿慢慢彎了下來。

艾莉看看老葉,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扭頭對老路說,“不是還有一周訓練時間嗎?我和老葉先練習,如果真的不行,我們繼續(xù)是一組?!?/p>

老路看她沒有回旋的余地,轉(zhuǎn)身,頭也不回憤恨地走進龍爪槐樹影里,幽怨地瞪著艾莉,任胖霞再三邀請,也不肯跳一支舞。

多年來艾莉第一次和老葉說話。

老葉沒想到會在這遇到她,他也沒有再見她的欲望,雖然他原諒了她——她總莫名地讓他心神不寧,好像心里含著一個詞,卻說不出口。顯然,她更不愿意見到。在四目相對,從對方的眼神里確認無誤后,她曾失蹤三天,是老路打無數(shù)個電話央告來的。來了以后,便遠遠躲避著,和他在廣場呈對角線存在。

當晚,艾莉來到老葉家門口,院墻外,紫藤愈發(fā)粗壯,枝條越過圍墻,爬向巷道。艾莉站在門口向院里探頭看了看,卻不肯踏進院門。她還記得老葉媳婦把她帶的禮物扔出來的事。

“她走了,肺癌,花了十幾萬也沒治好?!崩先~說著,回頭望了望,仿佛老伴兒會從屋里走出來似的。

“哦?!卑虮砬楸瘣恚蜒b皮鞋的袋子遞給老葉,說,“這是我找人特制的鞋,右腳鞋跟加高了一塊,你試試合腳不?!?/p>

“這、這,這個?!崩先~慌得不知所措,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就在他接過鞋,嘴里喃喃不清時,艾莉已轉(zhuǎn)身離開,沒有客套,沒有慣常的寒暄,就像長久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出門買菜一樣尋常。

老葉忙追上去。在去往公交站的路上,艾莉說,在她退休三個月后,陷入一種無所事事的空茫,才發(fā)現(xiàn)所謂清閑的內(nèi)核就是無聊。她跪在地上用濕布擦拭過每個角落,又用干布把浸在每條地磚縫的水漬吸干;把西紅柿用開水燙皮,切成三角、菱形最后剁成花椒粒大小的丁兒包餃子,包豆腐餡、辣椒餡、蘑菇餡……有一天,她正專注地和一袋潮霉的大米較勁,突然聽到一個詞“土著”,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確信那是一檔嚴肅的科普節(jié)目,完整的句子應該是“艾爾斯巖的國家公園巨巖下仍保留著無窮魅力的土著壁畫”,沒有任何笑點,但她依然失控地笑。嘴角咧得生疼,她在笑;腸胃痙攣地疼,她還在笑;撿好的大米灑落一地,她依然在笑。不知過了多久,在滿臉淚水的笑聲里她平靜了下來,隨后,陷入長久的沉默,各種竊語齜著細碎的銀牙從房間各個角落鉆出來,鉆進耳朵,鉆進血液,攪得她心神不寧。她仰躺在地板上,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直到月色爬過窗戶,填滿整個房間。

“人,總要活啊?!彼f。此后,她整個人處于零度狀態(tài),既沒有濃烈情緒,也沒有偏離生活軌跡的欲望,用她的話說——對未來沒有了任何指望。

老葉忽然想起掛著藍色窗簾十三年未變樣的兒子的房間,感覺自己猛地被一把鈍刀子剖開似的,痛苦從傷口里流出來。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但說什么呢?老葉一陣莫名的慌張。

艾莉仿佛看穿老葉的心思,漆黑夜色,老葉隱約捕捉到艾莉善意的笑。

兩人走著,沉默著,腳下傳來窸窸窣窣破碎的聲音。直到艾莉上車,老葉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回到家,老葉穿上皮鞋,嘗試在堂屋里跳了幾個舞步,感覺非常舒適,除了在起止亮相時右腿高些,跳舞時和正常人一樣。他習慣地翻看鞋底,發(fā)現(xiàn)右腳鞋跟被撬開了,里面用橡膠皮加高了幾公分。手伸進鞋里,他摸到一排細密的四棱鐵釘,其中有兩枚釘子穿透鞋底,摸起來隱約有針刺的感覺。他把鞋套在釘鞋板上,想再修理一下,在舉起錘子的瞬間,又放了下來,決定忍受釘子的刺痛,仿佛改變,就是對艾莉的辜負。

夜深了,他滿心歡喜地把散發(fā)著濃郁皮革味的鞋放在枕邊。他渾身戰(zhàn)栗,深冬的夜風冷卻不了他內(nèi)心的燥熱,在冷熱劍拔弩張的沖突中,他的心在喉嚨口急促跳動。汽車從小巷駛過,窗簾飄逸的陰影隨之在屋頂盤旋,困倦突然襲來,他搓磨著骨節(jié)粗大的手,甜蜜地笑了。

“你恨他嗎?”艾莉打破沉默,突然問道。

如同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老葉呆站在原地,瞠目看著走在前面的艾莉說不出話來。她想說什么?或者她在影射什么?老葉腦子飛速轉(zhuǎn)動,馬走日,象走田,炮呢?他脖頸不由猛地打了個激靈,仿佛一門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他的后腦。

“哎,走啊?!卑蚧仡^漫不經(jīng)心地喊他。天太冷了,她在原地邊緊跺著腳,邊用戴著毛線手套的雙手捂住臉頰取暖。

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內(nèi)心真像她表現(xiàn)得那樣漫不經(jīng)心嗎?還是背后隱藏著其他事物?老葉忽然感覺眼前這個女人如此難以捉摸,陌生感瞬間擊中了他。

“老路嗎?我為什么恨他?”他問道。他沒察覺,自己的聲音突然冷得像耳邊刮過的風。

“他放錯音樂啊,害得我們差點在臺上出丑?!?/p>

老葉懸著的心放下來。他知道,人與人幾乎不存在真正的了解,但再尖刻的指責也好過遮掩的謊言。他笑了,走近艾莉。

“他對我說,他是故意的?!卑蛘f完,兩人并排繼續(xù)往前走。

老葉知道她說的是周五選拔比賽。當時老葉以肩為平衡點,努力掌控著雙腿的高度,挽著艾莉從側(cè)幕走上舞臺——舞蹈褲肥綽,這并不難做到。

第一支曲子是倫巴。艾莉的頭剛好到老葉襯衫的第二顆紐扣,在若即若離的舞姿里,他能聞到她發(fā)型定型劑的陣陣香味,舞臺燈光和大紅舞裙下的體溫,加大了香劑的揮發(fā)。她很緊張。意識到這點的老葉表現(xiàn)得更加賣力,臀部重心移動得小心而干脆——他必須要送她到匯演舞臺。

第二支曲子出現(xiàn)了一點問題,本來評委考慮到老年人行動遲緩把恰恰去掉了,但老路卻放了一首恰恰舞曲《Maker》??焖俚墓?jié)奏感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在愣怔幾秒之后,舞者迅速進入狀態(tài),跟著節(jié)奏舞動起來。老葉歉意地看著艾莉,一動不動。艾莉理解他,連續(xù)的雙腿跳躍會讓他變成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的小丑。她靜靜看著側(cè)幕的老路,猜測這是他的疏忽還是故意報復。好在音樂很快被評委制止,換成狐步華爾茲。老葉笑了,右臉頰酒窩盛滿自信,他手輕輕一牽,艾莉順勢滑入舞臺中央。再沒這樣完美的舞者,音樂仿佛融入他們的身體,動作輕盈,舒展流暢,似行云流水,瀟灑從容,雖然老葉清晰感受到鞋跟的釘子尖像沙礫,在折磨著他的腳。

當晚,老路就死在劇場后門的巷子里。

想到這,老葉寬厚地說:“這有啥,誰做事還不出點錯?!闭f完,雙手抱拳放在嘴邊呵氣取暖。

“你冷?”艾莉停下腳步,邊摘手套邊說,“來,給你手套,我馬上就到公交站了?!眱扇说难劬Σ患s而同望向五十米外的大榕樹。大榕樹往左是柳泉巷子,通往老葉家,往前是公交站,艾莉家在兩站地之外。

“不不不……”不等老葉說完,手套已不由分說塞進他手里。

他略一遲疑,還是把手套戴上。她的決定總是對的,老葉心想。比如把他的身份由修鞋匠改為醫(yī)生,雖然冷漠的表情和簡潔到吝嗇的介紹根本不符合老友重逢的常態(tài),但人們毫無懷疑地相信了,并把跳了一年的舞曲換成了狐步華爾茲,使老葉身體的缺憾變成了優(yōu)勢,輕盈得像一顆落在荷葉中的露珠起伏跌宕,在飛速旋轉(zhuǎn)中找到了快樂。當然,他也在竭力抹掉體內(nèi)一個修鞋匠的痕跡。手套瘦小,像不合體的衣服緊箍著雙手,裸露著的半截手腕暴露在寒風里,他似乎感覺比先前更加寒冷。

站在大榕樹下望去,柳泉巷像通往地心深處的甬道,漆黑一片令人心悸。緊繃的神經(jīng)讓老葉急于回家,急于把自己扔到硬邦邦的床板上。他沒再堅持送艾莉去公交站,望著艾莉的背影,他突然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和動力,連同艾莉。安然無恙成了他現(xiàn)在唯一渴求的事。

艾莉內(nèi)心有些惆悵,傘尖在雪地留下憂傷的劃痕。這時,刺耳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艾莉掏出手機,電話里傳來冷峻的聲音:“你是艾莉女士嗎?我是警察,請明天上午九點到西城派出所……”懸而未決的電話被放在一邊,艾莉望著走進巷子里的跛腳老葉陷入沉思。

漆黑的巷道,老葉開始后悔離開艾莉,他有些事要和她探討,想讓她告訴自己死后靈魂的去處,以及決定徹底改變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想知道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樣害怕黑暗和有著彩色皮膚的軟體動物?他回頭,屋檐下冰溜子像兩排惡狼的獠牙,而自己正置身惡口。無論怎樣,我終于成功改變了自己,從神態(tài)到行為,仿佛世界一夜之間多出一個人來。這樣想來,老葉心里有些釋然。當然,相應的,也必須消失一個人,哦,不,對舞蹈隊而言,是消失兩個人——自己和老路。

(于琇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曾獲山東省首屆齊魯散文獎、長河文學獎、“齊魯文化之星”稱號。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無處安放》,長篇小說《南風歌》,散文集《碎碎念》。)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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