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一
丁俊最早工作的地方是芨芨溝煤礦。
他離開那個地方已二十多年,與那兒沒了一絲聯(lián)系,甚至連一點相關的信息都無從所知。只是有一年的某個晚上,他從電視上看到芨芨溝煤礦發(fā)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了一個調度和一個瓦斯檢測員,那個老調度的名字在他心里折騰了幾下而已。
但他產(chǎn)生了去芨芨溝煤礦故地重游的想法。很突然。且他立馬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妻子宋應應。
他很興奮,沒來由地興奮。
他臉上的表情在活躍著,像是什么東西在奔騰,嘴里哼哼著,還“嗤”了一聲。不是嘲弄,倒像是把一個在角落放久了的舊物拿起來看了看又放回了原處的一個舉動。
“怎么樣?不錯吧?”
電視上,南方暴雨,洪水泛濫,許多人扛著沙袋在抗洪救災??粗嬅?,他推了推眼鏡,又拿了下來。他從抽紙盒里抽出一張柔紙,在鏡片上哈了口氣,擦了幾下。
“什么怎么樣?”
宋應應的注意力在電視上。
“去一趟芨芨溝煤礦呀?!?/p>
丁俊戴好了眼鏡,看著宋應應的臉。沒有瞬間的洶涌,只是愣怔了一下。她也看著他。
“你是說,去芨芨溝煤礦?我和你一起?”
她把目光從他臉上抽了回去,又射向電視。電視畫面已轉到各國新冠肺炎疫情的報道上。
“還記得代世全嗎?”
“不是早就不再提了嗎?你一說芨芨溝煤礦,我就知道你心里又在想啥。”
“那倒不是。我只是看到洪水,又想起了煤礦上的那次透水事故。當然也聯(lián)想到了別的。不知咋的,盡管傷心,倏忽間卻產(chǎn)生了點懷念?!?/p>
丁俊把眼鏡推到額頭,手抹了把臉,然后托住臉,像是在回味。
“但你提了?!?/p>
宋應應嘆了口氣,像是遇到了一個沒法逃避的阻隔。她身子一縮,瞇上了眼睛,一副拒斥的表情。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提到芨芨溝煤礦,就會想到他。他是礦長,繞不開嘛。”
“你是想去看煤礦,還是想去看他?”
“不知道他還在不在煤礦,誰知道呢!”
“看你這人?!?/p>
“我的確在想在煤礦生活了五年的每個情景、每道山溝和每個人。”
他頓了頓。
包括那個人。他畢竟是丁俊命運的一個節(jié)點。
丁俊和宋應應是從同一所高中同時考入省煤炭工業(yè)學校的,畢業(yè)后又一起分配到芨芨溝煤礦。他學的是采煤專業(yè),被安排到生產(chǎn)技術股,宋應應學的是機電專業(yè),工種是井口充燈房的充電工。他們從煤校就開始戀愛,工作后不久就結了婚。他們都是農(nóng)村出身。孩子出生后,丁俊工作忙,為方便起見,他在縣城里租了兩間平房,把宋應應的母親從鄉(xiāng)下接去服侍。
孩子一歲后,宋應應得上班,不得不把孩子領到礦上來。母親又來不了礦上——幾個兒子趁機把孫子轉到縣城念書,住在出租屋里,由老人伺候。丁俊幾乎班班都得下井。宋應應只能抱著孩子上班。工作倒是不忙,重點在上下班時,給上、下井的工人收發(fā)礦燈。那陣子,宋應應就把孩子抱到隔壁的調度室里,讓調度代世全看著。
也許是為了好玩,也許還有別的意圖,代世全教孩子叫自己爸爸。孩子牙牙學語,又不懂人事,就咿咿呀呀地學說開了。剛開始,見誰都含糊不清地叫爸爸,慢慢地,專注上了代世全。
工人們也從起初的插科打諢,演變成了莫須有的認同。
宋應應下班后,就匆匆忙忙抱著孩子回家做飯,等丁俊上井后好吃上現(xiàn)成的熱飯。忙了一天的丁俊,明白宋應應的體貼,只是心里不說。
代世全知道宋應應的心思,宋應應做飯時,他也過去替她帶帶孩子。兩家離得不遠,中間只隔著間貯藏室,幾乎就是鄰居。
時常,丁俊在門外聽到代世全教孩子叫爸爸,還教孩子數(shù)數(shù)。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孩子數(shù)數(shù)上。先能數(shù)到二十,逐漸能數(shù)到五十了,丁俊心里樂滋滋的。
他抱起孩子讓數(shù)數(shù),孩子很炫耀地就數(shù)了下去。他讓孩子叫爸爸,孩子不叫,反而掙脫,跑向代世全叫起了爸爸。丁俊一笑而過。
一個人的時候,一想,他還是不痛快,心里多少有了些陰影。
二十多年過去了,想起這些,丁俊心里仍然堵得慌。
“他究竟對你做了什么?”
身體里有東西在鼓蕩,丁俊啜了啜嘴唇,忽地站了起來。
“給你說了多少次了?!?/p>
“那貯藏室,怎么說?”
丁俊心里,一些舊了的塊壘又在隆起,像是地震波,促使他一起一伏地向窗前走去。他把目光投向樓下院子里夏日夕陽映紅的一塊草坪上。
“能干什么?所以……”
宋應應不知道怎么承接。她說了多少次的理由,他都不認可。她放棄了辯解。那些對與錯的過往,在她心里早已了卻。
“可是——”
她馬上停滯了他想擦亮的陳說。她望著丁俊粗大的背影,像是一頁門扇,一開一合地搖晃。
孩子稍大點了,就又把孩子送到縣城的出租屋里,由岳母領著。那段生活也就一閃而過了。
但代世全突然當上了礦長,緊接著把宋應應調到了辦公室,成了辦公室主任。
這不能不說是又一條歧路。
“你難道沒聽說過他的惡名聲嗎?”
丁俊收回了目光,像夕陽收走了那塊余暉。他轉過身望著宋應應。
“不是你給我說的嗎?”
宋應應像抱一塊石頭,動彈著,把自己抱了起來,重新放在了沙發(fā)上。
“后來我也聽到了一些?!?/p>
“可你還是固執(zhí)己見?!?/p>
宋應應調到辦公室后,別人對丁俊另眼相待,加上各種流言,實在是一種負重。
“丁俊,別說這些了好嗎?”
宋應應一臉茫然。
“我倒真想去一下那里?!?/p>
為什么突然想去芨芨溝煤礦?是要重新辨認一下那些蜚語、毀謗、爭吵和抉擇嗎?那倒不是。但那山、那水、礦井,甚至那次透水事故,以及后來聞知的瓦斯爆炸事故,在他心里卻被一種新奇的東西喚醒。
這幾年他喜歡上了旅游。故地未嘗不是一個好去處。
二
躺在床上,誰都沒有言語。
“他老婆是怎么死的?”
倒是宋應應,像是從黑暗中扒出了一道縫隙。
“誰的?”丁俊說。
“還能是誰?”
宋應應動了動身子。床晃動著。
“你不是不讓提嗎?”
“說就說吧?!?/p>
“誰都知道是吃了老鼠藥。你不知道?”
丁俊語氣有些強硬。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不是,何必一說話就那么生冷,就緩和了口氣。
“是吃了老鼠藥。那天,代世全和別人在料場里打麻將,半夜了回去,發(fā)現(xiàn)老婆口吐白沫,趕緊往縣城的醫(yī)院送。路程遠,半路上人就沒氣了?!?/p>
“瘆怪怪的?!彼螒獞f。
她又問:“為啥?”
“誰知道代世全玩弄了多少女人?!?/p>
完全是肯定的口氣。他說話間,不知又觸動了什么,一副揶揄的腔調。
調到縣城后,丁俊心里還是有結。不是他刻意那么做,是身不由己地拒斥。他很少動宋應應的身子,除非她主動。
后來,他有了別的女人。
但他很快就懸崖勒馬了。
他意識到了他們是為什么調動工作的。是因為惡。別人的惡,使他的人生頗費了些周折。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惡折騰自己的生活。
床又動了一下,還響了一聲。
“去就去吧。”
宋應應翻了翻身,面向他。
從窗外射進來的一束院子里的節(jié)能燈光,正好照在了她的臉上。他看到了她的美,一種尚未褪色的絕倫的美。他從那種美里看到了她的孤寂和一些別的東西。他攏住了她。
一會兒,他又轉過了身子。
他聽到了黑夜里一聲輕輕的嘆息。
三
芨芨溝煤礦雖然離縣城遠,在焉支山北麓的山里,但煤質好,熱卡大,幾乎供不應求,所以礦上的效益非常好,職工工資很高。那時候,一聽是在芨芨溝煤礦工作,別人都會高看一眼。
丁俊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畢業(yè)后,別的同學都找關系去縣城的行政單位,最起碼也是鄉(xiāng)鎮(zhèn)部門,丁俊卻要求去芨芨溝煤礦。宋應應倒是不以為然,她可以去別處,比如電力公司、陶瓷廠,就連最安逸的煤炭局都要她。但他們正在熱戀中,丁俊執(zhí)意要宋應應同他一起去煤礦。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宋應應的美,即使他和她多么纏綿繾綣,還是會讓他產(chǎn)生一種說不清的妒忌,何況別人,能不覬覦?
宋應應怎么都行,隨遇而安,沒有過多的考慮。丁俊似乎就是她的全部。她心地善良,但也固執(zhí),親戚們的勸導她都置若罔聞。
車子已出了縣城。
丁俊示意宋應應把水杯擰開。他接過喝了一口,放回了置物槽。
“要是我不調走,是不是也當上礦長了?”
丁俊回頭看了一眼宋應應,展手遮了遮迎面刺過來的陽光,放下了前面的遮陽板。
“未必?!?/p>
“怎么?”
“就你那脾氣?!?/p>
“連代世全那樣臭名聲的人都能當上?!?/p>
宋應應抬頭瞥了一眼丁俊。
“總是道聽途說?!?/p>
“那么,他親你怎么說?更深層次,誰知道!”
“你看見了嗎?”
“別人都這樣說,言之鑿鑿?!?/p>
一聲無法遏制的嘆息。宋應應動著身子,似乎要掙脫掉某種背負。
“不是那樣的,給你說了多少遍了?!?/p>
丁俊一時無語,摸了一下下巴。
“那也算是肌膚相親?!?/p>
聲音很低,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宋應應“撲哧”一下笑了。
他聲音隨即大了起來,好像找到了新的證詞。
“他總是名聲不好,比如他和老礦長的老婆?!?/p>
“她要比他大好多呢?!?/p>
“但有?!?/p>
“何以……”
“說是代世全和錢礦長的老婆有染,錢礦長知道了,要治他,他就找機會奪了礦長的位子。”
“不可思議,你們這些人?!?/p>
宋應應搖著頭,立起眉頭,臉上透出一股費解的神情。
“明明知道代世全是怎么當?shù)牡V長,偏要捏造些別的東西?!?/p>
“哦——”
丁俊回想著。當時的情景一下涌在了他的眼前。
“說得也是。”他說。
記得煤礦發(fā)生透水事故后,一個月后都沒有把水排完,并且水位還時有上升的趨勢。煤礦停產(chǎn),影響很大,連帶著化工廠、焦化廠等企業(yè)都面臨停產(chǎn)??h上緊急行動,派經(jīng)貿(mào)局下去監(jiān)陣。
經(jīng)貿(mào)局局長親自出馬。背負重責,他也急呀,就在動員會上下了一道口諭:
“誰要是能在十天內(nèi)把井下的水抽干,就任命他為礦長?!?/p>
代世全畢業(yè)于徐州煤炭工業(yè)學校,學的是地質專業(yè)。分配到芨芨溝煤礦后,從技術員升任到了生產(chǎn)調度,后來被提名推薦生產(chǎn)副礦長,名聲上出了阻隔,擱淺了,就一直在原地踏步。
在那次動員會上,經(jīng)貿(mào)局局長講完后,代世全就自告奮勇,帶班下井抽水。由于停產(chǎn),除了水泵工,其他人都閑著。局長同意,井口各崗位工作人員他都可調配,并且鄭重其事地重申:
“放心,我一定會實現(xiàn)我的諾言?!?/p>
隨后,局長讓隨從把當時會議的內(nèi)容形成了紀要,上報了組織部門。
代世全下了決心,加強了水泵班,分三班輪流倒。他晝夜都在井下,吃喝由換班的水泵工給他帶到井下。
第三天晚上,水就抽干了。
“話又說回來,確實有些怪?!?/p>
丁俊在回憶的旋渦里考量著。
“是有點神奇。”他說。
“當時你不是也被抽調充實到一個水泵班里抽水嘛,應該知道些實情?!?/p>
“我是白班,整整八小時水泵不停地運轉。我們幾個人蹲在水邊,眼巴巴地看著水面,有人還做了標記。一個班下來,水位下降不多?!?/p>
丁俊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可是晚上大夜班上,水就突然抽干了。你記得吧,半夜三點,礦部里陡然的呼喊聲像驚雷,把正在睡熟的人全驚醒了。整個礦區(qū)沸騰起來?!?/p>
“他們是怎么抽干的?你沒問過那班的人嗎?”
“問過。”
琢磨了一下,丁俊沉吟著說。
“他們也很含混。”
“咋說?”
丁俊瞇了一下眼睛,又猛地睜了開來。
“當班水泵工和平對我說,上班后他們幾個在一起說了會兒話,看水泵運轉正常,半夜里嘛,正是瞌睡重的時候,扛不住,就到水泵房附近的一個窯窩里睡覺去了。水泵的嗡嗡聲像是催眠曲,不一會兒他們就睡著了。是水泵停后猛然的空寂把他們驚醒的。這是水泵工的職業(yè)習慣——水泵正常的嗡嗡聲中,他們能安然入睡,水泵一出現(xiàn)異樣的聲音或停轉了,立馬就會把他們驚醒。
“他們醒后,首先想到的是水泵出了故障,慌忙跑到水泵房。代世全在水泵旁邊站著。很明顯,水泵是他關的。
“異樣的是,水倉里沒水了。
“簡直不可思議。幾個人興奮地在原本充滿水的井底車場和運輸大巷溜了一圈,完全不見水的蹤跡。
“他們又到最下面的掘井巷頭上,也沒水。代世全在那兒踅摸著什么。
“他們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代世全只是攤了攤手,說抽干了。
“他們幾個顧不上多想,也沒向代世全請示,就上了井,一路上喊著水抽干了,奔向了礦部。”
“真是奇跡。”
“所以么,就有人說,透水事故是代世全想當?shù)V長故意制造的。說他是老調度了,對井下的各條巷道都熟悉,并且與老井相通的廢巷他也一清二楚。說透水就是他從老井的廢巷里放過來的積水?!?/p>
“有這一說?”
宋應應啜了啜嘴唇。那動作讓轉過頭的丁俊看到了,他心里一動。正是那個動作,在他們一塊兒去煤校的火車上,讓他刻骨銘心,讓他瞬間感到了宋應應就是他的終身。
“那么,水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間被抽干的?他再會設計,總不會有那個能耐吧?!彼f。
“名聲總是不好?!倍】『呛侵f。
“那個姑娘在你之前,你就是替的她的班?!?/p>
“我不愛聽那些閑言碎語。別人說的時候,我就躲開了。我根本不想介入那些是非之中?!?/p>
像是沒有聽宋應應說的話,丁俊從側面望了望窗外,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來,看著前方。
“有一群駱駝。馬上就要到駱駝堡了。”
然后,丁俊接上先前的話說開了。
“說是代世全把那個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宋應應剜了他一眼,他渾然不覺。
“那個姑娘的男朋友在縣城的單位上班,知道后找上門來,不依不饒。是錢礦長出面從中調停,又通過關系把那姑娘調到了農(nóng)修廠,才算消停。可聽說代世全并不領情,見了礦長反而像仇人似的?!?/p>
“他老婆的死總不會與那件事有關吧?”
“無關,聽人說他老婆的死在之前?!?/p>
“也許他老婆早知道了他們的曖昧關系?!?/p>
“這個就不知道了?!?/p>
四
車子拐上了去煤礦的岔路。這是一條幾十年的砂石路,一眼就能看出與昔日的異樣。兩邊的草把路面侵占了不少。路面上沒有了那種碾壓得很深的車轍,只有一道不太顯眼的摩托車轱轆印。
車速很慢。那種轟隆隆車來車往的景象,仿佛在一場夢里。
“怎么回事?”
“怕是……”
車子駛到了礦部門口。
“還是這樣?!?/p>
宋應應先跳下了車。
“曾經(jīng)的繁忙一點都不見了?!?/p>
丁俊向不遠處的地磅房看了看,又向四處張望。然后,他走到了路旁立著的那塊鐵招牌前。
“真像你說的,怕是——”
果不其然,與他們想的完全吻合。抬頭間,原先用紅油漆大寫著“芨芨溝煤礦”的位置上,被一塊包裝箱紙板占去。包裝箱紙板是用幾根“炮絲”勒在鐵招牌上的,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蘑菇”兩個字,一看就是毛筆寫下的,并且被雨淋得有些變形。
的確,這四周的山溝里盛產(chǎn)蘑菇。雨過天晴,休班的工人和家屬們就拿著編織袋進到各山坳里,不到半天就能撿回半袋蘑菇?;貋砗?,把蘑菇洗凈,用雷管絲串成串,掛得滿墻都是。那個時節(jié),采煤班的放炮工就吃香了。婦女們都托付他們,在井下多拾些“炮絲”,甚至,有人早早做好了飯,等著請下了班的放炮工。
宋應應倒沒摻和過。代世全總是隔三岔五從口袋里掏出一圈“炮絲”,悄悄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進去看看。”
丁俊已向礦部大門里邁進。
一排排房子依然故我??吹贸鰜恚切┓块T很久沒人動過,經(jīng)年累月被日曬雨淋,門扇上的油漆皴裂得像片片魚鱗。那種密密麻麻的視感,讓人難受得心碎。
宋應應應該也有同感,在身后抽泣起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站住,等她。
回望時,她已抹干眼淚,并且破涕為笑。
“真是觸景生情?!?/p>
“你還不來?”丁俊想說,又放棄了。
“走,四處看看??纯次覀冏∵^的房子?!?/p>
說完,他聳了聳肩。
其他房子都是橫排著,總共七排。他們住的是靠近圍墻豎著的那一排中的其中一間。那排房子原本是做庫房用的,后來由于住宿緊張,只把中間一間做了貯藏室,兩頭的兩間,一間分給了剛結婚的丁俊兩口子,另一間調給了代世全。
他們本想挨排走著看看,但只朝前走了一截,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奇。別的房頂?shù)臒焽枭峡斩际强湛帐幨幍模í毸麄冏∵^的那間上面,青煙裊裊。
即使是夏天,因這個地方海拔高,盡管礦上有食堂,但許多職工都帶著家屬,喜歡自己做飯,所以每個房子里都架著火爐。
可是現(xiàn)在,礦部里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他們住過的房子里卻有煙火。
好奇心促使他徑直快步走到了房門前。門上掛著門簾,很眼熟,還是他們結婚后從縣城里買回來的中間有個“囍”字的紅絨簾。縱然褪色了,依舊喜慶。想是受了磨損,四邊用大針腳絎了邊封。
宋應應來到他身后,嘟囔了句什么。丁俊從一個邊上掀起門簾,輕輕敲了幾下門。
他感覺敲門聲就是自己的心跳聲,“哐哐哐”地擊打著自己的胸脯和渴望卻又想退縮的情緒。
房間里,他們住了五年的情景歷歷在目。他們制造下的氛圍里摻進了什么人的氣息。
他停住手。翹起的食指像鳥喙,而整個拳頭像一只鳥棲在胳膊的枝丫上,惶惶欲飛的樣子。他聽到屋里有腳步走動的聲音。
門輕輕地響了一下,開了。探出一個花白的頭來。
“你們……要買蘑菇嗎?”
丁俊一眼認出了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代,代世全……礦長?!?/p>
畢竟他的調動與代世全有很大關系,甚至到了挑釁的田地。
“你是?你們?”
代世全原來的聲音可不是這樣,嘶啞,還夾雜著一種跋山涉水的拖沓。他愣了愣神,臉上陡地顯現(xiàn)出驚喜的神色。
“丁俊,是你呀。還有宋應應??爝M屋,快進屋。”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p>
他連忙往大里拉了拉門,向里面說:“老婆子,你看誰來了?!?/p>
丁俊躊躇著,轉身看了看身后的宋應應,又轉向代世全。
“煤礦怎么了?我們是……”
“進來再說。快進來。”
代世全欣喜若狂。好像多年的老友重逢,他拉了一把丁俊,又看著宋應應進了門。
屋里的情景幾乎和他們住的時候差不多。外屋正墻邊是一組灰蒙蒙的沙發(fā)和一個老舊茶幾,沙發(fā)一邊靠隔墻是一個紫黑色的書柜,靠門的墻邊支著一個生著火的鐵皮爐子。里屋有人在咕咕噥噥說著什么。
他們在代世全的一再恭讓中坐在了沙發(fā)上。代世全已在杯子里沏起茶來。
“看你高興的,是誰來了?”
從里屋里走出一個女人,形態(tài)有些老態(tài),精神還算矍鑠。
“是丁俊,丁俊和宋應應?!?/p>
女人“哦”了一聲,停在隔間屋門口,面帶笑容,像是在回憶。然后訝異地咧了咧嘴。
“你們呀?!?/p>
“你——錢嬸?!?/p>
驚異不小,剎那間,丁俊思維受挫,不知所為。
代世全看著丁俊僵住的神態(tài),又看了看宋應應也有些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明白。”
他笑了笑說:
“是不是認為我們真有那些惡俗之事,并且終于得到了確證?”
丁俊回過神來,收回了剛才的失態(tài)。
“這個——”丁俊想搪塞,臉上依然是疑惑不解的神情。
代世全已沏好了茶,坐在茶幾對面的一個小板凳上。
“還是說出來吧。你也坐下。”
他示意錢嬸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個小板凳上。錢嬸看了看沙發(fā)上的丁俊和宋應應,點了點頭。
“我的名聲不好,礦上的人都知道。就因為這,還給你們帶來許多誤會和不快?!?/p>
他無奈地笑了笑,透出一股時過境遷已不以為然的凄苦。
“可是,那不是真的。那個叫尹花的充燈工懷上孩子不是我的錯。其實是錢礦長?!?/p>
他看了看兩人驚詫的表情。
“喝點水吧。”
他展了展手示意著,繼續(xù)說:
“尹花的男朋友知道了,要到礦上來鬧事,尹花告訴了錢礦長。他終歸是一礦之長,怕把事情鬧大,情急中向他老婆攤了牌。他們掂量來掂量去,就想到了我,讓我承擔那個惡名。那時我老婆剛死不久,又沒孩子,主要是出于這個原因吧。老錢先找我商量,還說只要我答應了,把這件事應付過去后,他就退居二線,推薦我當?shù)V長。我一聽就來氣,隨口就把他轟出了門去。然后,他就讓玉娟(他指了指旁邊的錢嬸)來找我。玉娟一進門,我就知道來頭。我說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還是不要說了吧。玉娟還是說了許多??吹轿覠o動于衷,她撲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她聲音那么大,門口人過來過去的,真怕被別人誤會。我趕緊讓她起來說,但她固執(zhí)不起。我就去扶她,反而成了我勸說她了。無奈,急慌中,我想把她抱到椅子上。那個沉呀——”
他笑了起來。錢嬸也笑了笑。
“胖嘛?!?/p>
“就是。你們也知道,她那時候太胖,我哪能抱得動,倒把我猛地墜倒了。一抬頭,窗臺上趴滿了人。我只好說我答應,她才起來。事情就那么傳開了,添油加醋地說得有聲有色?!?/p>
“錢嬸,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為了兒子吧,十幾歲了,在縣城中學上學,那事要傳出去,兒子咋做人?當然,也為他,多年的夫妻了,還是有恩情的?!?/p>
錢嬸又說:
“應該叫我代嬸了。其實老代身體一直有病。我們結婚幾年了他都不行。后來——”
她不說了。望著代世全,眼神里傳遞了點東西。
“是啊?!?/p>
老代心領神會,接上說了起來。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剛結婚不久嘛。我是跟班技術員。水泵上的水龍頭脫管落進了深水里,那本是水泵工的事,可我好事,自告奮勇進到水里去撈。誰知水太深,一下子就沒到腰部了。水冰得刺骨呢。當時,我身子悚栗一顫,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被抽走了,上井后,就不行了。
“我妻子的死也與那有關。我每天晚上出去找人打麻將。而她,試著喝點酒。后來她有了酒癮,且越喝越多。那次是她喝多了酒,誤把一瓶碘酒當酒喝了。也怪我回家太遲?!?/p>
代世全咬著下唇,瞇上了眼睛。
像是有人伸開五指捏了一下,丁俊皺起臉,雙手抱在后腦勺上,嗟嘆了一聲。
“要說就說透吧?!?/p>
代世全說,依然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
“我知道,你們調走與我有關。我勸說過丁俊。你完全是一種仇視的態(tài)度,似乎與我勢不兩立。后來我想了想,不管你對我怎么誤解,調走是好事。兩口子都待在山溝里,孩子將來上學什么的很不方便。其實,我對宋應應好,就是看到她帶著孩子上班太負累。當然,你會問我,我當上了礦長,怎么又把宋應應調去當辦公室主任。我是看到宋應應的文采很好。我也有過文學夢,每年都訂好幾份文學雜志呢。我從本省的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署名‘宋應應的小說,問過她,她說是同名。我細看了那篇小說,寫的就是礦上的事情嘛,我確定就是她。我是想給她寬裕的時間搞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我還一直訂著那幾份雜志,時常能看到宋應應的文章。是你吧,宋應應?現(xiàn)在該承認了吧?!?/p>
丁俊想起來了,代世全說的那是宋應應發(fā)表的處女作《一班長》,題材就是丁俊給她講的井下發(fā)生的事情,主人公原型是水泵一班班長。
她羞澀地一笑,點了點頭。
“盡管煤礦停產(chǎn)了,那個郵遞員還隔上一陣給我送一次郵件。說是郵件,其實就是幾本雜志。一百多里的路,真是辛苦他了?!?/p>
代世全說著走到沙發(fā)邊的書柜前,打開了書柜。里面全是雜志。他從中抽出一本,拿起來晃了晃。
“這個里面就有你的《一班長》?!?/p>
宋應應接過去翻著。
書柜門開著,代世全也沒關,轉身坐回板凳上。他看著眼淚花花的宋應應,指著書柜說:
“這些書你們走的時候都帶上吧,里屋還有一書柜呢?!?/p>
宋應應吃驚地抬起頭,愣怔著。
“這個——”
她沒再說什么,很快地點了點頭。
代世全低下頭,像是在回憶,然后長出了一口氣。
“至于那個誤會?!?/p>
他神情變得憂郁起來,馬上又釋然地笑了,像是自嘲。
“我和宋應應在貯藏室里找一份舊文件,一摞材料倒了下來,塵土撲到她的眼睛里。她叫了一聲,我以為咋了,趕忙走到她跟前??此亮藥紫露疾恍?,直喊疼。情急之下,我就用嘴給她吹,正好讓一個職工看見了。我們都沒看清是誰,只是聽得門響了一下,進去了一個人,轉身就不見了。結果那家伙誤傳了許多是非,夸大其詞,把整個事情的過程演繹得淋漓盡致。我當時沒當回事,自以為身正不怕影子斜。誰知道影響到了你們的生活。
“宋應應應該給你說過吧?”
代世全望了望丁俊。
“說過,但我一直不信?!?/p>
丁俊立起身子,握緊拳頭,做了個悔恨的表情,看向宋應應。
“那人究竟是誰?”
“是瓦檢員車興。他喝醉了酒,在我面前炫耀,說他親眼看見我們怎么怎么的……不說了,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p>
“原來是他。我知道,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和錢礦長……”
“你怎么知道的?”
“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的?!?/p>
“就是。是和老錢一起探巷去了,讓瓦斯打死的。”
代世全嘆息一聲。
“我任礦長后,上面就讓老錢替換了我的調度崗位。”
“煤礦為什么停產(chǎn)了?就因為那個事故?”
“不是,事故后還生產(chǎn)了好多年呢。是近幾年,祁連山生態(tài)保護,停的產(chǎn)。”
“其他工人呢?怎么就你們兩人?”
“大多安置到了縣城的各單位了。還有些差不多到退休年齡的,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我嘛,說實話,一輩子了,還真舍不得這個地方,正好也到了退休年齡,就留了下來,在井筒里種植蘑菇?!?/p>
“這么偏遠,蘑菇怎么賣出去?”
宋應應問,看了看一直面帶微笑的寧玉娟,又看向代世全。
“這個不愁,有個販子隔幾天騎摩托來一次,也有零星來買的?!?/p>
五
他們隨著代世全去了礦井。
代世全的身體依然健碩,只是矮了許多。
丁俊眼里陡地有了淚涌的沖動。那時候對他的恨,幾乎到了切齒的地步——想象中沾染了他女人的恨。
鋼軌全撤了。井筒里,只有中間一條窄窄的人行道,兩邊全覆了一層鋸末和其他腐殖物。上面密密麻麻的蘑菇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
他們一直走到井底。連車場和水泵房里都種滿了蘑菇。
看到水泵房,丁俊又想起那次透水。
“可是,水怎么突然就干了?”
代世全沒有馬上回答。他用手電筒向四周照著,然后在某個地方停住了。似有什么為難,或者,他在尋找什么奧義。
“在這件事上,我確實有隱瞞。”
他嘴里嗯哼著,似乎在努著多大的力,接著爽朗地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發(fā)生了地震。”
像是在回溯,他又停下不說了。
丁俊和宋應應大吃一驚,同時“啊”了一聲。
“不大?!?/p>
代世全沒有在意他們的吃驚,繼續(xù)說:
“正是半夜,地面上的人都在沉睡中,或許沒有感覺到。我一直在水泵前蹲著,突然就搖晃了幾下。我知道是地震了,站起身,想跑,但再沒動靜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想安定一下驚魂。一會兒后,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像電影上鬼魅移動的那種配音。我站起來,自己給自己壯了壯膽,去看水面。水位在急速下降。我定定地瞅著,差不多半小時吧,井里的水就全沒了。
“水泵工全跑出井口報喜去了,我就在井下琢磨。在延伸大巷的掘進頭上,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秘密,那兒有道斷層,斷層下面的地角出現(xiàn)了一條很大的裂縫。我想了想,不想讓別人知道,就用煤泥封住了那條裂縫,才上了井?!?/p>
代世全咳嗽了幾聲,就像是吸煙吸猛了似的。他沒吸煙,他肯定是被那個秘密嗆了一下。
“我一直沒有說出這個神秘的過程。心里話,有點小報復。老錢說我把尹花的事承擔了,就推薦我當?shù)V長,可事后他卻不再提了。他當時要讓我當,我還真不想當,那不是乘人之危嘛。就因為他那態(tài)度,引起了我的對抗情緒。后來,反正我把水抽干了,也就理所當然了。”
“可是,總歸是錢嬸用那種強迫的方式讓你同意的,你怎么不恨她,且——”
宋應應不解地問。
“她那么袒護丈夫,說明她有情有義。我不但不恨她,反而尊重她?!?/p>
“你們是什么時候結的婚?”
“那次瓦斯爆炸事故后,玉娟要收拾回城。我攔擋著,并且向她求婚。她堅決不同意,說她比我大十幾歲呢。我說了我身體的問題,說我們不管別的了,就相依為命吧。她同意了。”
“那么,你們一直……”
宋應應問。在手電筒的余光中,丁俊看到她搖了搖頭,心里內(nèi)疚了一下。他想起了他對宋應應的態(tài)度。
“好了。”
代世全突然說,聲音囁嚅,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了年輕人的羞澀。
“我吃了幾付民間土方子中藥,沒效果,就沒興趣了。大醫(yī)院呢,我又沒時間去。我開始了晨練。天不亮,我就去爬山。有天早晨,我在一個山嘴下發(fā)現(xiàn)了一眼山泉,覺得新鮮,就捧著喝了幾口,甜滋滋的,口感很好。往后,我每天跑到那兒喝上幾口,再跑回房子里吃早餐、上班。幾個月后,身體發(fā)生了變化,居然好了?!?/p>
說到這,代世全興奮起來,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鼓舞他。
“走,我?guī)銈兛纯茨莾喝ァ!?/p>
出了井口,他們到了調度室門口,還有相鄰的充燈房,房門上都掛著把生銹的鎖子。
太陽光很強,照得房頂上的瓦片像一晃一晃的水波。
宋應應用一只手遮著額頭嘟囔著什么。地上一塊碎玻璃折射起來的陽光擾在了她眼睛上,她游泳一樣劃了一下手臂,扶在了丁俊的身上。
絞車房進鋼絲繩的后窗已用磚頭砌嚴實了,前門也鎖著。
翻過山梁,他們下到了溝底。溪流潺潺,仿佛一個老僧旁若無人不停地念經(jīng)。
代世全引著他們前行了一會兒,一拐,在一個岬角間停了下來。他向前面的山嘴下指了指。那里的灌木叢中顯露出一塊青色的巖石。
“在那兒?!?/p>
巖石下一股泉水蓮花盛放一樣噴涌著。
“就是這眼泉?!?/p>
代世全蹲在泉眼旁,捧著喝了幾口。
“來,你們也喝幾口嘗嘗?!?/p>
他倆蹲了下去。
“怎么樣?”
代世全看著他們說。
“我老早就有個想法?!?/p>
代世全說。
“這水。”
思謀了下,他又說:
“其實,我去過你單位。我知道你們的單位。宋應應調到了煤炭局,而你進了水務局,后來還當上了副局長。我打聽到你們水務局有個水質檢測中心。有一年,我裝了一瓶這泉水,想讓你幫忙檢測一下,就去了縣城。可是到你辦公樓下,我遲疑了半天,還是退縮了?!?/p>
“你的意思是?”
宋應應已明白了代世全的意圖。
“想開發(fā)它?”
“是啊。”
“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已經(jīng)去了,為什么不找我?”
丁俊完全沒了拘謹。
“你這老代。”
一股舊日的口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代世全豁然一笑。
“也許,你看著我若無其事。其實我也有內(nèi)懼呀,怕你再誤解我?!?/p>
“現(xiàn)在呢?還有那想法嗎?”
“有倒是有。”
代世全說,神情里帶出一絲猶豫。
“恐怕不行了。祁連山生態(tài)保護抓得越來越緊,這山里面能讓開發(fā)嗎?”
“這倒是?!?/p>
三個人都沉默起來。
好一會兒后,丁俊站起身走動著。
“我想到了一個法子。離煤礦不遠不是有個村子嘛——新泉村,把這股泉水用地下管道引到那里,在村子里建廠?!?/p>
代世全興奮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怎么就沒想到。那樣的話,還能帶動全村致富。”
“可是,得先化驗水呀?!?/p>
“這個我包了。先裝上一瓶水回去,讓我們單位的檢測中心化驗一下,如果有價值的話,再拿到蘭州精細化驗?!?/p>
宋應應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個礦泉水瓶,喝完了剩余的水,用力甩了甩,在空瓶里裝滿了泉水。
“那好。我們一起吃飯吧?!?/p>
代世全說。
“我先回?!?/p>
往前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像小孩子樣,手指一扎,做了個淘氣的動作。
“蘑菇宴?!?/p>
望著老代的背影,像是遠去的往事,翻過了山梁。
“好任性呀?!?/p>
宋應應嘟囔了句。
“應應?!?/p>
丁俊心里一涌,拽了拽宋應應的胳膊,他多少年沒這么叫她了,總是“哎、哎”的。他一用力,把她擁進了懷里。
“應應?!?/p>
他說。
“嗯?!?/p>
應應閉上了眼睛。
一聲雷鳴。抬頭間,東面的天空中,云塊像馬群奔騰一樣在快速移動。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