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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馬拉拉

2021-08-27 08:42那森
西部 2021年4期
關鍵詞:表舅鎮(zhèn)子鎮(zhèn)里

那森

我的朋友拉拉始終戴著一雙白色手套,那手套像黏在他手上似的,從不離手。我們曾千方百計騙他把手套取下來,可都沒有得逞。直到有一天,他決定讓我們看一眼他的雙手,但在這之前他要講一個故事。下面就是關于拉拉的故事。

我叫馬拉拉,六歲那年,我生活的鎮(zhèn)子下了一場雨,五光十色的雨,其間時不時掉下來幾粒堅硬的小礦石,后來還砸下了一些炸彈般的東西,很多熟悉的人都被砸死了、炸死了、嚇死了。轟炸之后是漫天的藍色霧氣,三天三夜后才消散。

長大后我曾試過多種辦法讓自己忘記那場彩色雨,忘記那些藍色的霧氣,可我總是夢到祖父,夢到他干枯的雙手。那雙手在夢中瘋長,最后變得巨大無比,它的影子將我死死蓋住,讓我無處可躲。夢里我一直在使勁地奔跑,醒來時大汗淋漓。后來我只得接受我無法忘卻那場災難的事實,也接受了人們的改變。

最大的那聲轟炸是伴隨著一片蛙聲進行的。當時我們全家都圍坐在客廳的竹篾涼席上,討論著白天那場奇怪的雨,并說好次日雨還不停就報警。窗外稀疏飛著綠瑩瑩的螢火蟲,蚊子不時來吸一口腿上的血,豬圈里偶爾傳來兩聲呼嚕,空氣中有一股細細的若有若無的蛇味兒,某叢草里或某棵樹上,兩條蛇在黑暗中交配。最大膽的永遠是青蛙,從遙遠稻田里傳來的蛙叫像是在向誰挑戰(zhàn),賭你無法在茂密的稻叢里抓到它。它們的隊伍龐大,叫聲夜以繼日,此起彼伏。歡樂高昂的蛙聲里,一聲巨響把天給震亮了,瞬間天又黑了下來。再一聲巨響,天又亮了。響聲還在回蕩,瞬間天又黑下來。一時間日和夜都慌亂了,連它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出場。巨響愈發(fā)頻繁,愈發(fā)迫近。祖父猛一下站起來,大喊:“快跑!是炸彈!”

祖父祖母在前,我和妹妹緊跟,父母親護在最后,六人迅速到達地下室。外面的轟炸越來越激烈,我們一家像六只老鼠,在地下室微弱的燈光里圍成一個圈。大人們的身子顫抖著,有些喘不過氣,我和四歲的妹妹分別被母親的雙臂緊緊摟著,不敢大聲出氣。

蛙們似乎也被驚嚇到了,幾聲轟炸之后再沒聽見蛙叫。等我們從地下室出來,周圍已是一片廢墟,只有我家的房子還孤零零地立著,它的墻皮有一塊沒一塊的,像得了皮膚病的老狗。村子被完全摧毀,腳下隨時會踩到某個熟悉的鄰居,昨天她還用她的手包了餃子請我吃,今天她的手就掛在一根鋼筋上,血淋淋的。前天他還用他的手釣了一桶草魚,送給我們幾條,今天那手就像被生銹小刀切斷的蚯蚓,東一截西一截,切口凹凸不平。很多鄰居被壓在石頭底下。我們在祖父的指揮下來到了鎮(zhèn)上。

鎮(zhèn)上的情況比我們想象得好很多,有一半的房子還保持完整。大人們沒有像平日里親人去世那樣號哭,他們安安靜靜處理著尸體,撿著那些四處飛散的手、腳、腿、胳臂……我們一家在鎮(zhèn)上住了下來。

我知道鎮(zhèn)子里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是在放學的路上。那天我等到太陽下山,同學們都走完了,舅舅還沒到,就自己走了回去。路過派出所時,見到它被圍得水泄不通。舅舅從人群里認出了我,把我接了進去,又將我放到黑色的短沙發(fā)上,囑咐我不要亂跑,就轉身出去了。我爬到窗邊看到,派出所的壩子里站著好幾個警察,中間立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滿臉是包,像剛捅了馬蜂窩逃回來。另一個的手臂上長滿白色的東西,類似某種有刺的植物。他們嘰里呱啦說著什么,我聽不懂。兩人一副想打架的樣子,看起來警察們是在勸解。那個滿臉是包的男人齜牙咧嘴地往天上蹦,卻始終離那手臂上有刺的男人較遠。后者一直比較安靜,一會兒低頭看自己的雙臂,一會兒搓搓自己的掌心,不時怯生生地環(huán)顧四周。突然,那個臉上有包的男人把我舅舅推開,撲向那個男人,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舅舅他們上前去拉,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兩人拉開。那個臉上有包的男人被拉走了,臂上有刺的男人悻悻地低著頭,雙手繼續(xù)揉搓著。

后來被關進去的是那臂上有刺的男人。鎮(zhèn)上開始流傳他的故事,很多人說他手掌里長著一只眼睛。有些人認為這說法純粹是無稽之談,有些人將信將疑,還有些年紀大一些的人對此堅信不疑,并時常在人多的場合故意談起他們所知道的關于那人手掌里長眼睛的事。

他們說,那是一只可以預見未來的眼睛。

人們爭相到監(jiān)獄里探望那個被關起來的人——那個傳言中手掌里有眼睛的男人。

很多人說,從那個男人的手掌里,他們的確看到了想知道的事。他們請他伸出手來,然后湊近,像使用望遠鏡那樣把自己的眼睛放在他的手掌里。他們就看到了他們想看的。

似乎是在一夜間,那犯人被當成了神人,人們都請求不要給他過重的懲罰,期盼著他快點出獄。他也的確很快出獄了。鎮(zhèn)長把他請到鎮(zhèn)政府的辦公大樓里,給他分配了一間陽光最充足的房間,如果誰要見他,就得先把禮物放到鎮(zhèn)長秘書的辦公室。

人們總是那么興致勃勃,可沒過多久,就不對勁兒了,他們的行為變得怪異。

有些人不下地了,不種田了,不干活兒了,就在家里躺著當起了老爺,當起了小姐,拒絕做一切事情。有些人則把別人不要的地挖出來種了糧食種了菜,到山上把雜種樹砍掉又重新種了果樹,沒日沒夜地干著活兒,旁人怎么勸也不聽,以至身體日漸消瘦。有些人平白無故拿出家里的農藥咕嚕咕嚕喝了,口吐白沫死去了。有些人睡著睡著突然爬起來,取下墻上掛著的鐮刀將自己一抹脖兒,一命嗚呼了。還有些人正在崖邊的地里摘玉米,摘著摘著就從山崖往下跳,尸體摔得稀巴爛。更有些人,在街上抓了鋪子里的瓜子,穿了店里的衣服,錢也不給就跑了,晚上看到漂亮姑娘就上前去脫人家的衣服,緊緊抱著姑娘親起來,被抓起來了也只咯咯地笑,傻子一樣。就這樣,鎮(zhèn)上變得奇怪,變得混亂,鎮(zhèn)長分別找了他們的代表來談話。

“是什么原因,就讓你這么懶著了,比我這個鎮(zhèn)長還會享受呢!”鎮(zhèn)長問那些成天躺在家里不再干活兒的人。

“不瞞你說,我這命太好了,是天賜的好命,比你這鎮(zhèn)長的命還好十倍百倍哩,說出來怕你傷心,以后我當了縣長,我也不撤你的職,不過現(xiàn)在開始你要記住這件事,并對我好點兒?!?/p>

“就是這樣的,”他旁邊看起來年紀不過二十歲的姑娘把話接過去,“我將來是要做闊太太的,現(xiàn)在就負責把自己保養(yǎng)好,等著哪個有錢的人來娶我,我不能再去做那些瑣碎的事了,那會讓我的手變臟變糙……”

鎮(zhèn)長被頭一個人氣得心里發(fā)癢,姑娘的話他也懶得聽完,便急著問下一批人。

“你說,昨天要不是你侄子路過,你就死翹翹了,你不會游泳去跳水做什么?”

“您是不知道啊,反正我下個月就要死的,那時候死,身上會長滿膿瘡,多難看。我就想給自己一個體面的死法?!?/p>

“你看到了?”鎮(zhèn)長放低了聲音。

“是啊,我看到了,每個瘡都在流膿啊。他們也看到他們的了。”

“對,我也看到了。我看到我家里那臭婆娘會用毒藥給我洗臉,我會先瞎,然后被她捂死,”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叔淚流不止,“所以我先把她殺了!”

“荒唐,真是荒唐,太荒唐了!”鎮(zhèn)長咚咚咚咚地捶著桌子,又用雙拳使勁兒捶自己的頭,在辦公室轉圈。

“算了,都不說了,我知道這都是因為那眼睛!”鎮(zhèn)長說。

“是,它說我的孩子們都不會孝順。我現(xiàn)在要多干一點兒,我就把他們的地都用了起來,免得以后被餓死?!辟鍢拥睦项^兒仰望著鎮(zhèn)長,像打了敗仗回來的司令在做匯報。

“把他關起來吧!”鎮(zhèn)長把那些人都趕了出去,一邊吼叫,一邊看著窗外大街上正在搶掠的人、正在跳樓的人、正在撞墻的人、正在糾纏打架的人,還有遠處山上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樹,那些山像得了病的禿子似的。鎮(zhèn)長呼呼地喘著氣,用手去抓窗外的太陽,他撲了個空,差點掉下去,這才清醒過來。

那人又被關進牢里了,且禁止被探視。曾經探視過他的那些人,又死了一些,又瘋了一些,勤勞的更勤勞了。最讓大家詫異和擔心的是,他們中一些人的手掌里,也長出了和那個男人手里一樣的眼睛。

為了鎮(zhèn)子的和平,我們不被允許和那些手掌里長眼睛的人接觸,更不能從他們的手里看我們想知道的事。雖然鎮(zhèn)子上到處都貼著相關的警告語,但總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計想要找到人群中手掌里有眼的人,想湊上去看一眼,看看自己能不能發(fā)財,看看明天還能不能活,或有沒有必要活到老。這一類的愿望,像跳蚤一樣在那些人的身體里上躥下跳,他們總想把這只蟲捉出來放在太陽下摁爆才舒坦。這些人私底下悄悄找到那些眼睛的主人進行交易。

交易的結果當然是我們的鎮(zhèn)子更亂了。沒幾個人能忍受自己惡心死去的樣子,也沒人能抵擋以后自己發(fā)財致富的誘惑,懶惰的更懶惰,勤勞的更勤勞,搶掠的更大膽,想自殺的不斷自殺著。沒過多久,鎮(zhèn)上的人就剩下了三分之二,這剩下的人當中,愿意好好工作干活兒的只占一半。人們越來越饑餓,越來越消瘦。而那些過分勤勞的人,任人如何勸說也不聽,沒日沒夜地操勞著,又累死了一大半。幸好還有些自控力強、頭腦清醒的人,知道那些眼睛是毒藥,主動拒絕那些眼睛。這些人向鎮(zhèn)長提議,要把那些手掌里有眼睛的人清理出來,把他們抓起來。

搜捕開始了。

我們的鎮(zhèn)子呈“三”字形,一共有三條平行的街,一條比一條地勢高,從第一條街到第二條街,需要爬一條長長的石梯,從第二條街到第三條街也是如此。一個趕集的日子,鎮(zhèn)長將部分腦子清醒的人安排在每條街的頭尾,開始檢查大家的手。每個人都排著隊,把手洗得干干凈凈,走到檢查員面前,將手一攤,上下翻個面兒,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兩個檢查者按照名單一一核對,一個確認說手上沒問題,另一個就對著名字打一個勾,就這樣檢查了三天三夜。當然,一個異常的人都沒有。

那些人都逃走了。

聽說他們逃到了鎮(zhèn)子外最大的那座山上,藏在一個洞里。那洞是從前的匪窩,能夠容納上千人。后來,洞里放了很多菩薩,人們常去請愿,但由于地勢太高,且比較險要,漸漸不再有人上去了,洞就荒廢了。

確認了他們在那山洞以后,鎮(zhèn)里又開了大會,說,畢竟他們也是我們的伙伴,我們要感化他們、動員他們,只要他們把手里的眼睛藏起來,不要交易,一切就還和以前一樣。況且鎮(zhèn)里勞動力缺乏,再這樣下去,鎮(zhèn)子就要衰敗,我們不能讓鎮(zhèn)子毀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鎮(zhèn)長補充:更不能讓鎮(zhèn)子毀在我的手里。

鎮(zhèn)里給我們每人都發(fā)了一個大喇叭,家家戶戶按照編號順序,每天都要到山腳下對洞里的人進行勸說。不論晴天雨日,你都會看到,某一家人拿著喇叭對著大山吼叫:你們快下來吧!躲是沒用的!這個世上風哪兒都能吹到!

勸解無效。沒一個人愿意下來,也從不見他們伸出頭來。就在大家決定放棄勸解、準備上山對付他們的時候,他們卻出現(xiàn)了,是以掉落的方式出現(xiàn)的。

那些天里,總有人從山上掉落下來,他們都是自愿跳下來的。我們常能看到他們站在山崖邊,張開雙臂像鳥一樣飛下來,落到山谷里、溪溝里,或是掛在大樹上。能救的我們都救回來了。

他們大概是在對方的手里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所以才嘩啦嘩啦往下跳。大家都這么說。

“那些邪惡的手,邪惡的眼睛!該死的!”這成了鎮(zhèn)長的口頭禪。

舅舅被派去捉拿他們,幾百號人被捉回來關進了監(jiān)獄。鎮(zhèn)子里的人開始為他們制作手套,那是用特殊黏合劑制作的手套,外面套上一層白色硅膠質的材料,戴在手上就不能輕易取下。大家趕工七天七夜,才做滿了一千副手套,送到監(jiān)獄里去,把他們每個人的手都套上。套上了手套的人,就出獄了。做手套的工廠也保留了下來。

鎮(zhèn)里的人從此分成了兩類:戴手套的和沒戴手套的。大家又其樂融融了。好景不長,總有些人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手套里的自己,看完后又控制不住像著了魔一般相信那眼睛里放映的場面,堅信自己的未來就是如此,然后開始變得瘋瘋癲癲。接下來,這些人的手里也開始長出眼睛。

是的,大家確認了,這眼睛會傳染。凡是看過那些眼睛并活下來的人,他們的手掌里都開始長出那樣的眼睛。

有人因了這些眼睛變得絕望選擇自殺,有人因了這些眼睛找到商機變得富裕,有人因了這些眼睛變得莫名其妙驕傲自大,有人因了這些眼睛更加勤勞不知疲倦,直到累死……大家看著身邊的人死去或者輝煌,看著身邊的人消失或者重生,有的恐懼,有的羨慕,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和欲望。就這樣,人們依然和那些手掌里有眼睛的人進行著地下交易。

直到鎮(zhèn)上的人減少到一半,家庭都已支離破碎,少數(shù)頭腦還清醒著的人建議把那些手砍掉。愿意將自己手砍掉的人,鎮(zhèn)里會給一定補貼,不讓他們干需要用手的活兒;不愿意砍掉手的人,只能關押起來。怕痛的都選擇了進監(jiān)獄,剩下的選擇犧牲雙手,還有一些想逃跑的都被抓了回來,沒一個逃脫的。

那個夏天我親眼見到了那些手被焚燒的場面。從來沒見過那么多雙手,它們像某種有生命的動物似的,在火里跳躍,那些掌心里的眼睛眨巴著,發(fā)出嘶嘶嘶的響聲。全鎮(zhèn)的人都盯著那場大火,直至所有的手都被燒成白骨,燒成灰燼,燒到那些手的主人也分不清哪根是自己的骨頭。它們被埋在了一個大大的坑里,蓋上土之后,在地面上又種上了潔白的百合。

就這樣,鎮(zhèn)子恢復了平靜。這時,鎮(zhèn)上的人已不到從前的一半,加上很多人失去了雙手,勞動力嚴重不足,鎮(zhèn)里開始鼓勵大家生育。

除了工作,家家戶戶的任務都是閉門“耕耘”,好讓家里新添人口,就連結婚年齡也提前了,鎮(zhèn)子里的人口終于開始增加。

然而,在新出生的孩子中,第一個嬰兒滿月時,被發(fā)現(xiàn)手掌里長了黑色的痣,接著,其他的孩子也相繼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慢慢地,他們手心里的痣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并開始張裂,呈現(xiàn)出細長的形狀。

它們越來越像眼睛!

它們真的長成了眼睛!

似乎已經無法擺脫這些眼睛的魔咒,大部分嬰孩掌心里都長出了眼睛。鎮(zhèn)里呼吁將這些孩子的手砍掉,可是嫩嫩粉粉的孩子怎能承受這疼痛,砍掉他們的手就等于要他們的命,沒有哪家父母舍得送孩子去砍,也沒什么能阻擋那些父母的反抗。

手套工廠越來越忙,都是為那些孩子們準備的。這些可憐的孩子,他們不知道,等到他們再長大一些,他們的雙手或許就會為了鎮(zhèn)子的和諧而被砍掉。

為了讓他們能夠完整地活下去,鎮(zhèn)里的各個學校特意為這些孩子開設了“隱私課”,從小教育他們,手心里的眼睛就和胸部、肚臍、下體一樣,不能隨便讓人看。他們從小就把雙手藏得嚴嚴實實的,乖乖地戴著特制的手套。

可是,人們總是不能控制自己,手掌里長眼睛的人仍在增加,鎮(zhèn)子越來越亂。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到處都是尸體。搶奪隨時都在發(fā)生,警察們根本忙不過來。直到有一天,鎮(zhèn)上來了個人,他帶來了藥。

那是個說不上年齡的人,他的臉已經很老了,頭發(fā)和胡須卻稠密濃黑,所有動作也麻溜利索。他把藥帶到鎮(zhèn)長辦公室,說,我能制止那些欲望。接著他就在我們最繁華的那條街上開張他的鋪子,開始賣藥。他的藥價便宜,但有個特殊要求,你得說出你做過的壞事作為交換,實在是沒有的話,也可以用你知道的別人的壞事來交換。賣藥老人如何區(qū)分你說的是真是假呢?他有一個葫蘆,你說出那件事的時候,他就打開葫蘆,等你說完,他會搖一搖葫蘆,然后蓋上,總之,他能判斷就是了。剛開始人們不信,幾個人去試了試,還真是那么回事?;撕苌俚腻X,把做過的壞事說出來,吃下他的藥,咦,他們就真不想去看那些眼睛了。

從賣藥老人來鎮(zhèn)上以后,夜里開始出現(xiàn)奇怪的聲音。剛開始窸窸窣窣的,仿佛悄悄爬行的蛇,并不能聽清楚,后來那些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我不曉得我做過什么壞事,每年都偷了老張家?guī)讉€李子,這算嗎?沒辦法,我家沒有哪棵李樹的果子比得上他那棵。但我是有原則的,每年夏天就只摘那么一袋而已……”

“不好的事情嘛——客人們挑好的菜被送到廚房里,每煮一盆我就從里面挑出一片肉或菜,一整天下來,就有一大袋了,可以當作我們全家的晚餐。他們當然不會發(fā)現(xiàn),就一片而已嘛……”

“他不在家的時候,我確實常??謬標暮⒆印V皇强謬?,打的話會留下痕跡。那孩子本就不是我的,還那么淘氣,吃我的用我的,還欺負我女兒,我恨不得把他捏死……”

“西瓜是等不到自己熟的,我每年賣出去的瓜都打了催紅素,但吃不死人……”

“出軌算什么,是個男人都可能出軌,就看有沒有機會。出軌的次數(shù)我記不清了,我相信她以后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

……

那些聲音在空中漫天飛舞,從細細碎碎到炸炸裂裂,猶如狂風,猶如暴雨,猶如雷電,最后雷雨交加,把整個鎮(zhèn)子都包圍了起來。此后夜晚再無平靜,白天也格外混亂。

人們從晚上聽到的聲音里明白真相,白天走在街上,隨時能聽到某間房子里夫妻爭吵的聲音,幾個鄰居辯論的聲音,鍋碗瓢盆破碎的聲音,男女互相叫罵的聲音……各種聲音無處不在,整個鎮(zhèn)子像被太陽曬得長了痱子,這些痱子在陽光下畢畢剝剝地炸裂,炸成一顆顆爆米花兒,在地上轟轟烈烈翻滾。

那些聲音不斷循環(huán),相互擠對,像煙花一樣在夜空中飛散。聲音里的內容越來越多,越來越豐富,每晚都有新的事情暴露出來,讓第二天的鎮(zhèn)子更加雞犬不寧。直到一個晚上,我們都聽到了那一句:

“我知道鎮(zhèn)長和鎮(zhèn)長夫人以外的五個女人睡過覺,她們是……”

那聲音如喇叭里傳出的那樣清晰,在空中清清楚楚地回蕩著那五個女人的名字,那些名字猶如月光一樣射進鎮(zhèn)里的家家戶戶。

第二天,賣藥人莫名從鎮(zhèn)上消失了。

賣藥老人消失了,夜里的那些聲音并未停止,天一黑它們就從四面八方涌來,從天上和地下涌來。那些讓人頭皮發(fā)麻的事,讓人意料不到的事,讓人惡心想吐的事,就這樣在天空中將自己暴露,訴說著它們曾經是怎樣發(fā)生的。人們手里的眼睛又開始瘋長。

在一個下著雪同時又出著太陽的下午,舅舅悄悄來到我家,像強盜一樣。他說,鎮(zhèn)子已經變了,你們快走吧。

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活,家里每個人都已在山上選好了一塊墳地,怎能說走就走呢。大人們沒有同意。舅舅站在祖父平時站的位置,踱來踱去。

“你們不走,可別阻擋我姐走!”他像得了感冒的牛一樣呼吸著,鼻子里吐著粗氣,“跟你們說變了就是變了,偏不信!短淺!愚蠢!頑固的一家子!”

舅舅邊說邊取下他手上的毛絨手套。是的,我沒看錯!舅舅的掌心里長了眼睛!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冬天,用毛絨手套代替白色手套的人不止舅舅一個。也是在那個冬天過去以后,一切都變了。

舅舅說,他們的手掌里都長了眼睛。“他們”的意思是,包括鎮(zhèn)長。

鎮(zhèn)長召集舅舅一行人,對掌心有眼的居民們進行分類:那些找死的人,把他們先關起來;那些不再干活兒天天發(fā)呆的人,讓他們繼續(xù)發(fā)呆,把他們的崗位和土地分給那些變得勤勞的人;再把這些不知疲倦整日勞作的人集中起來,讓他們發(fā)揮他們機器般的作用,鎮(zhèn)子在他們的辛勤勞作下,重新走向了繁榮。

也是這些勤勞的人們,在小鎮(zhèn)里逐漸占了上風。糧站成了他們的,服裝店成了他們的,超市成了他們的,土地成了他們的……所有的事物都走向他們,所有的好處都投進他們的懷抱。在鎮(zhèn)長的帶領下,他們變得有序,這有序使他們看起來更加瘋狂。直到那一天,我們成了他們追捕的對象(我們,是指手心正常的鎮(zhèn)民們)。

當大家的手里都長出了那樣的眼睛,我們一家也只好妥協(xié)。舅舅被請到家里來,他攤開他的手掌,祖父祖母在前,就像當初從那場轟炸中出逃的順序一樣,我們排著隊去看舅舅手里的眼睛。

可是我看不到,我什么都看不到。

父親說,大概跟我患有色盲癥有關。

就這樣,當家里人的手掌里都長出眼睛,我的手卻沒有變化。這成了家里的秘密。

自賣藥老人走后,那些夜里的聲音四散紛飛,它們按照從前一天天增加的速度,一天天減少著,直到鎮(zhèn)子恢復了夜里的平靜。世上的事卻總是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不發(fā)生點兒什么就不足以證明時間在流逝。是的,我發(fā)現(xiàn)我熟悉的那些人開始消失。他們一個個不見了,卻沒有人將他們提起。

那個早晨,我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提著籃子去五表舅家送杏子,按理說,五表舅會在他家那棵碩大的榕樹下等我。他曾為了給姑婆摘杏子,從鎮(zhèn)里最高大的那棵杏樹上掉下來摔斷了雙腿,因此沒能娶親,一直和姑婆娘倆寄住在四表舅家,以編篾為生。姑婆從年輕時候起就喊牙疼,每天都要吃酸食,她認為只有讓她的牙齒更酸一點才能減輕疼痛。家里的酸菜壇子里泡滿了李子和杏子,一年四季總能看到她擰著臉啃酸果子,表情極為夸張,長年累月已經使她臉部變形。五表舅則坐在那棵榕樹下編篾,有人來訪或路過就舉起一根篾在空中對著人搖晃兩下。這天我沒看到五表舅晃篾。

我問四表舅:“五表舅呢?”

“再不磨快點,今天就做不了一百斤豆腐?!?/p>

“四表舅,五表舅今天為什么不在樹下呢?”

“做不了一百斤豆腐就掙不到一百塊錢!”

五表舅沒有腿,他能去哪兒呢?我納悶。可這家人都手忙腳亂的,沒人給我答案,他們前所未有地辛勤勞作著,似乎并未覺察五表舅的失蹤。

從那以后我確實再沒見過五表舅,也沒人提起他。消失還在繼續(xù)著。第二天去上學,突然走進一個新老師,拿起數(shù)學書開始講課。他沒有做自我介紹,也不告訴我們從前的數(shù)學老師哪兒去了。學校也沒有任何人談起數(shù)學老師的離去,同學們發(fā)了狂一樣學習。操場從早到晚靜悄悄。放學后我到前任數(shù)學老師家里去找,他家里人也像不知道這件事似的,各自忙碌著。

消失的人越來越多:眼盲的補鞋匠(他在第二條街的盡頭擺攤已十年有余),退伍的老兵大爺,糖果店的老板,妹妹的干媽……沒有人尋找他們,也不談他們。人們像機器一樣,每天忙于自己手里的活兒,寥于交談,疏于走動。

后來,我也消失了。

我醒來時,周圍一片昏暗。有水從頭上滴下來,脖頸清涼,有青苔的味道傳入鼻中,我感到自己如洞中的一塊霉石。循著前方唯一的光亮,我走出了那洞。嚇我一跳!我的周圍全是水!四周一望無際,除了水,再遠一些有草,那些草整齊得不像話,仿佛匠人拿巨大的剪刀修剪過似的。我想辦法游到草叢那邊去(幸好我的游泳技術還不錯),游著游著,遇到了許多人,他們脹鼓鼓的,臉色發(fā)白發(fā)紫,仰面躺在水面上,似一頭頭豬。他們已經死了,有些人看起來像我的熟人,可是他們太胖,還有些殘缺不全,我不敢確認。我努力地游,希望能遇到來找我的人,直到我游到草壩,上了岸。沒有呼喚我的任何聲音,是的,或許根本就沒人來找我。

回去以后,走在街上,他們都對我指指點點。他們都沒有戴手套,可是他們的手里都長著眼睛!他們已經如此放肆地面對自己了!可為什么對我指指點點?他們竟然帶著仇恨的眼神看我!

我走到家門口,母親正在削菜頭,她把一個個菜頭削得光溜溜的,用線穿起來掛在院子里,看起來像一個個綠色的小人頭。父親隱沒在一堆豬肉里,我只看見不斷起落的刀和手,每一塊肉都被他剁得光滑均勻。祖父母也在忙著幫父親裝肉,他們都沒空和我說話。

“妹妹呢?”我試著問。

沒人回答我。我大概足足在庭院里站了十分鐘,母親穿完了她的菜頭,才走到我的面前,伸出她的手掌: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嗎?”

我把臉湊上去,努力想要從母親手里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是一片黑和一片白交替著,看不到任何圖像。我對母親搖搖頭。

“那可真是麻煩?。∧憔筒辉摶貋?!”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就感到頭被重重地敲了一棒,倒了下去。迷糊中,我看到很多人圍過來,我感到他們在翻看我的雙手,然后他們憤懣地議論著:“這個怪物!不能讓這樣的怪物留在鎮(zhèn)里!”然后把我抬了起來……

等我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又是一片水。我趕緊摸摸手掌,決定不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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