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電話

——憶昌耀

那條荒僻的小巷

令我想起多年前一個詩人

我在黃昏的小賣部等你電話

一群游蕩的酒鬼嘯聚于此

店主從黑幽幽的窗口

伸出枯枝倒出自釀的白酒

白酒在黑污的暖瓶蓋里

一一傳遞到他們欲望的唇邊

他們花五毛錢就占領(lǐng)了

我夢想的黃昏

我握著油膩的話筒

聆聽遠(yuǎn)方的氣息

小心地躲著這群

冒著火星的夢游者

不知如何回答你

投擲的人生命題

幽深的小巷格外詭異

我想飛身跑回藏身之處

又想傾聽世間你的聲音

穿梭在小巷的昏昧中

一邊是教堂的鐘聲

一邊是徹夜笙歌的歡場

青澀的我腳步失重

那個沒有去過的湖

如今虛設(shè)在地圖的西邊

那個沒有見過的詩人

讓我看見了多么糾結(jié)的美麗

枯水期

走在無水的河床里

我是

一個波濤就可以掀翻的人

河床里布滿大大小小的石頭

我是

一次撞擊就可以失憶的人

緩緩地漫游在河床里

河水離開的日子里

萬物都行走在離別的路上

漸行漸遠(yuǎn)的你，宛在水中央

兩岸的山巒，回旋著藍(lán)色的歌聲

沿著時間的反方向

就可以站立成一尾青色的魚

我在人間，有魚的落淚

魚有水的束縛，我有我的

給我一畝地

給我一畝地

或是半畝

二分地

一分地

若還不可得

給我洗衣盆大的一塊地

讓我經(jīng)營出微觀的蔥蘢

還是沒有

我把走過的每一個地方

無論荒涼

還是繁茂

都?xì)w屬到心里

可我還是想擁有一片真實的土地

小小的

只要小小的實現(xiàn)

我舉起

空空如也的雙手

抓住一片霧

一片藍(lán)

抓住一把北方的風(fēng)沙

當(dāng)我攢夠了足夠的土

我的手心里

就會出現(xiàn)一片田

在畫好了命運(yùn)線的手心里

種尋來的草籽和麥粒

種葵花

愿鐘愛的小動物

學(xué)會了講話

朝著太陽

也朝著我

微笑

我們之間的微氣候

為了不可能的抵達(dá)

讓我做一盆你窗前小植物吧

遠(yuǎn)處的春山和天空里的湖

是你喜歡的

也是我喜歡的

如果我能開出柔和的小花

就是對生活的報答

我的表達(dá)

只能在語言之外

我用綠色的枝條

繁衍出細(xì)密的路徑

每一個分岔的路口

都有我專注的尋找

我要把生命的澎湃捂住

讓靜靜的生長

遮蔽自己

悲歡離合的命運(yùn)

我從不反抗

誰剝奪了我的語言

我一直抵制

作為人的復(fù)雜與欲望

門 衛(wèi)

他看了多少年門了

誰也不知道

在沒有窗戶的小黑屋子

他住了好多年

秋天，掃落葉

冬天，掃積雪

多少年了

他沒有新衣服

他用天生的安靜和快樂

裝點了自己

變形的皮鞋

長滿了含著泥土的皺紋

年邁的他

如今流落何方

哪里才是沙漠上走出的

一個窮老漢的家

有一年，在建設(shè)路

我一個人

冷冷清清地走著

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爻绎w奔

秋風(fēng)鼓起了他的襯衣

他的身影

猶如一個煥發(fā)了光彩的

瘦瘦的舊門板

小地雷花

小地雷花

避開白晝的喧囂

選擇在暮色中

摸著黑

靜悄悄地開放

黎明的光

將它的花瓣慢慢合攏

小地雷花

把清涼的露水

收進(jìn)紫色的小帳篷

孩子喜歡它結(jié)出的小地雷

精致的小地雷

從沒炸死過一只蜜蜂

深更半夜

地雷花

制造過幽香的失眠

列車經(jīng)過戈壁灘

列車啟動了

戈壁之后還是戈壁

一場睡眠，幾百里

一個夢居然沒有穿越過去

快到和碩時

寸草不生的土山，隆起

在逶迤的地平線上，像飛

我的同事自言自語

這樣的山有什么用

聽者有意，我突然感到害臊

無用，這個詞似乎和我太般配

沒有萬眾的朝拜

沒有蔥蘢激蕩的秀色

沒有海誓山盟

有的，只是別人眼里的一點可憐

和藏在自己心里不為人知的自尊

據(jù)說，這里的地貌

和某個正在戰(zhàn)亂之中的國度一模一樣

而我們的列車，行駛在寧靜的大地上

呵，寧靜

在失去寧靜的人們那里是多么彌足珍貴

這樣想著，車窗外的荒山便無比生動美好起來

尋找小白馬

我確定小白馬

已離開此地

它的氣味

與它形影不離的兄弟的氣息

仍留在園中

遺落的馬糞

是留給我的最后一封書信

它半饑半飽的生活盡在其中

小公園里只顧著擁抱的情侶

不會在意這些

只有山楂樹，花楸樹，白樺樹

這些陪了它一冬的朋友

看著插滿柵欄的車廂

在它的臉上畫著一道道眼淚

沒有一棵不想追出去

送別

這些樹站在原地

在積雪融化的小水塘里

打濕了冬靴

王暉，上世紀(jì)70年代出生，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選刊》《詩探索》《詩刊》等。詩歌入選多種權(quán)威選本。出版有詩集《微塵里的愛》《大地的四季》等?，F(xiàn)在某雜志社供職，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