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綠
下雪了,那個春天閃耀著迷離的清寒
一盤手推石磨停在時間之外
不再轉(zhuǎn)動。天地漸漸合為一體……
我們將棺材抬到高高的坡地上。
這樣,你就可以更加開闊地望著遠方的山野;
山下裹腳布一樣的地。你的腳骨骼還在疼。
這樣,你就可以和祖父并排坐在一起
像全家福照片上那樣幸福。
你的眼睛不花,耳朵靈敏
你可以提著小鏟子在地邊上挖苦苦菜。
像六零年那樣,眼睛發(fā)光
拎著灼燙的綠,走向饑餓的嘴。
采摘在手掌里,這些細碎的野花多像你
多像大地細碎的言語:內(nèi)斂,羞怯
溫情脈脈。守著內(nèi)心一小片陽光
呢喃在斜風(fēng)細雨里。
你舊時代的小腳始終跟不上
祖父勇武的步伐。他是大鐮刀割云的人
他是站在房梁上大把揮灑布施的人
他是懷揣刀斧穿州走府的人
你緊緊抱住他丟在路上的影子
像抱著自己瘦弱的怨恨——
用身體的熱,去填滿東奔西突中的冷。
用灶臺的火,去抵住屋外的寒風(fēng)。
用細小的針,去縫補磨破的憧憬。
你一生都在揣測一個男人的雄心
你敬畏你獻與你死心塌地
你幸福如斯
多像你,一年一度,大地的容顏
由蒼古轉(zhuǎn)向鮮潤,解凍時帶著久遠的氣息
多像你,金露梅,銀露梅,簪在春風(fēng)的發(fā)梢
日光和月光,在臉龐上閃爍。
你多次給我提到遠山里那一大片荒地
你們在那里燒灰,打坷垃,燉茶
在剛剛解凍的地里埋下種子
當(dāng)年你給祖父套好馬車,跟在他年輕的身后
像兩片云馳過綠色的湖面
纏繞在指尖的山嵐
攜帶著荒野的苦香
你說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頷首的剎那,羞怯的臉
依舊沁透著那個時段年輕的陽光
——芳香還在眉宇之間
荒野不曾走遠
一代代人都走了。如身后
一片片荒蕪掉的地
一個個消失掉的村莊
路在撤退……
嘆息落滿山間。
我重新穿過六十年的水
六十年的心酸和喜悅
如撞折的麥穗和葉片
在兩側(cè)倒下。我穿過麥田
手背上一陣刺痛——
我攆不上你的身影
我跋涉在你眼里寬闊的綠中
而此刻你盤坐屋檐下,幽深如井
雪一直從遠處的山嶺落進你眼底
像一塊鋸走了多余部分的老樹根
黑色布衫裹緊:枝頭的陽光和鳥鳴
風(fēng)雨都藏進了細密的年輪
親人之地
蓋上最后一锨土:我知道
父親和我永遠陰陽兩隔了。
他后鼻音的聲腔,已從土路退回墻角
像瑩藍的雪,陷入靜默。
他的困惑和倔強依舊
在前方為他開辟新路。
而他的落日,他的黃金草帽
他轉(zhuǎn)暗的天空徐徐降落。
舞臺拉上幕布,一個穿越風(fēng)雨的人
收回大地上的艱辛和身影。
再也沒有人摸著我的頭
給我一枚夢一樣擴散著甘甜的糖果。
再也看不到那個讓人憐惜的后背了:
騎著自行車或執(zhí)著牛鞭。落在肩上的
稀薄陽光有一種陳舊的溫暖。
在秋田里翻地,在鋼廠里翻模。
畫線,落錘,將一塊鐵板生生鏨開
發(fā)茬里猛然冒出一股子熱汗?;貞?/p>
像一塊毛巾,已經(jīng)夠不著他的臉。
像毛巾里已經(jīng)失去多年的春天
它襤褸,潔白,帶著人間的味道。
它越來越白,在鏡子里變空
最后成為我裹頭的一塊孝布。
燃上一炷心香,我扶不住群山,
扯起一把晨風(fēng),我扶不住眼淚。
親人之地。收容之地。
骨埋下去,變成暗夜的星辰
情埋下去,變成一生的荒蕪
荒草年年長滿心頭。喑啞的
大地:你是根植希望的土層
收獲遺恨的倉廩。
你由往昔的天空筑成
你是道路燃盡后的灰燼
你是死去的時光和火焰
寂靜的表情。
歲寒心
手里還氤氳著那時節(jié)的余香……
暗驚時序如白駒過隙迅疾如此
那些汗息、天空。那些人
永遠留在了光陰那邊——
他們一天天走遠,從一個
反復(fù)來臨的岸邊,從一個
時間的缺口,他們一天天收回
堅持的身影。笑聲和淚痕
只有依稀前路。只有
那個二十年前在戈壁曠野頂風(fēng)前行的人
那個在無邊暗夜一豆燈火下寫詩的人
那個守著一院子向日葵的倔強漢子
還在風(fēng)雪里懷揣火焰凜凜攀行
黑白交替:日子沉實而暗淡的紋理
不露聲色。新居供瓶里的梅花
已疏疏地開了七年。何其迅疾
——嘉禾已長高
是雪霽良辰。
聽聞孩子朗朗童聲誦讀唐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頓感莫名心熱……
繼而愀然淚涌……
那誦讀之聲仿佛穿越千載光陰
昭彰天地生生之氣
宛如獨對一窗天章云錦
宛如回到童年的鄉(xiāng)村教室
——辨認(rèn)著那些光
美??!時光那邊和這邊的讀書郎們。
美?。∧穷w和風(fēng)細雨里成長著的心。
阿甲,鐵路職工,70后。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秘書長。出版詩集《雪上的日子》,合著“人文晚生代文叢”《斷念之后》《失重得思想史》。作品曾獲第五屆中國文聯(lián)文藝批評獎、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