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瑰秋
我很少收藏物件,但卻珍藏著一雙鞋墊。
在廣州生活久了,很少穿襪子,更不要說用鞋墊。但是這雙繡著“平安”二字的鞋墊,卻是我的心愛之物,只要一換新球鞋,我就會墊上它,在大街上遛一圈,讓它,為我每一次的“新步伐”剪彩,然后又鄭重地把它收起來。
那是一個忘不了的時刻。
2016年6月26日晚,我跟隨公安部“文藝小分隊”走進山東省臨沂市的“蒙山沂水大劇院”,小分隊的第373場演出即將上演。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新時期的沂蒙紅嫂”于愛梅和女兒高潔來到了現場,還送給我們小分隊隊員每人一雙鞋墊。
當我從于大姐手中接過這雙鞋墊時,一個又一個“沂蒙紅嫂”在燈下一針一線繡鞋墊的身影就出現在我的眼前……
“在戰(zhàn)爭年代,送軍糧、軍裝、草鞋是我們‘沂蒙紅嫂留下來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不能忘。一聽說小分隊來我們臨沂,我們就趕緊做了這些鞋墊,送給部長和每一位小分隊隊員……請你們一定收下……”于大姐說。
撫摸著鞋墊上繡著的“警民心連心”“平安”……我心頭一熱,眼睛瞬間起霧了……
我問大姐:“為了什么?”
“不為別的,只是一個心意……希望咱們的民警站得端、走得正,為咱百姓保平安……”
六十五歲的于愛梅看起來才五十歲左右的樣子,她是著名的“沂蒙母親”王換于的孫女。
“大姐,沂蒙精神是什么?”我問。
“就是犧牲和奉獻……”她說。
于大姐的奶奶和沂蒙老區(qū)人民,曾為中國革命作出巨大犧牲和奉獻……說起往事,于大姐一臉淡然,歲月的云煙悄然掠過鏡片后的雙眼……
于大姐的奶奶王換于1938年3月入黨,接著,于大姐的父母、叔叔1939年3月入黨。1940年部隊轉移時,黨組織把一本二十六萬字的《山東聯(lián)合大會會刊》交給王換于保管,這一份信任與托付,讓她豁出命去捍衛(wèi),日本人、還鄉(xiāng)團、國民黨都曾找過她的麻煩……她咬緊牙關渡過了一關又一關。直到1978年,九十歲的王換于才把它拿出來交給縣政府,這份珍貴的文獻現存于山東省博物館……
苦難的歲月,鐫刻蒙山沂水的光榮……也將“沂蒙母親”這樣的榮光賦予王換于這樣從歲月深處走出來、挺過來的華夏母親和中國女人。
陳毅、粟裕、徐向前、羅榮桓、谷牧、羅炳輝、譚震林、許世友等將帥當年都曾住過她們家,她們還辦過一個戰(zhàn)時托兒所。一些將帥家的“紅二代”共計四十余個孩子,那時候都在她們這兒上幼兒園。“沂蒙母親”們用乳汁喂養(yǎng)了這些革命后代,四十余個孩子一個不少……反而是王換于家中的孩子,死了四個……新中國成立后,王換于被譽為“沂蒙母親”,1989年因病逝世,享年一百零一歲。
當年陳毅元帥曾慨嘆:“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人民。他們用小米供養(yǎng)了革命,用小車把革命推過了長江!”
于大姐的女兒高潔,今年三十六歲,也跟隨母親來到了小分隊演出的現場。于大姐從小聽奶奶、媽媽講述當年的故事,高潔也重復著母親的童年,在光榮的傳統(tǒng)教育中長大。高潔是黨校老師,這些年隨著母親傳播“沂蒙精神”的路其實很辛苦,但她說,因為有意義,所以不怕苦……
遇見于愛梅大姐是五年前的事,而在我的身邊,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沂蒙紅嫂”的后代,大隱于市,讓人肅然起敬。
她就是我的聶阿姨。
聶阿姨,名叫聶桂榮,今年七十七歲。雖然叫她阿姨,但在情感上,于我而言她如同母親一般。
我們相識了十幾年,因為都是廣東這片熱土上的“新客家”,過年過節(jié)常聚在一起,就連我父親離世前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還吃過聶阿姨夫婦包的餃子。
兩年前,我從小分隊回來,興奮地給她講“沂蒙紅嫂”的故事,她才不經意地說出來,她的媽媽就是“沂蒙紅嫂”。
她的母親叫范慶芳,生于1912年,山東省莒南縣范家水磨村人,后嫁到十八里外的大山前村,生前是大山前村婦委會主任。
范慶芳,算得上是那個年代沂蒙山區(qū)最美的紅嫂之一。1938年,魯中南根據地初創(chuàng)時期,年僅二十五歲的范慶芳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與“沂蒙母親”王換于是同年入黨的紅嫂。1947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范慶芳把最后一筐軍鞋結結實實地綁在手推車上,這一百多雙軍鞋是她帶領四個村的婦女,在煤油燈下沒日沒夜、一針一線趕制出來的……她目送著“支前”的小推車車隊,揚起塵土,走出村口,想象著這些軍鞋就要穿在子弟兵腳上的景象,心中一陣暖意蕩漾……然而,極度的疲憊突然讓她兩腳一軟,還沒能走回村口,就突然倒在了老槐樹下……她被抬回她的母親也就是聶阿姨的姥姥家救治,不出兩日便撒手而去,留下十歲的兒子、三歲的聶桂榮和八個月大的小女兒。
地下黨的同志們和村里人都說范慶芳是累死的。
范慶芳烈士最小的弟弟范慶云(前排居中,后改名范鵬飛,退休前是安徽省濉溪縣縣委書記)與當年的游擊隊員合影
她所在的這個大山前村,是根據地出了名的“模范村”,她這個婦委會主任,管著周圍四個村的大小事情。前方的子弟兵在流血,她這位后方戰(zhàn)士更拼命——
一個個沂蒙山水和無數“沂蒙母親”的乳汁養(yǎng)大的孩子,經過她這一雙靈巧而粗壯的手,將一個個戰(zhàn)士、一擔擔小米、一車車棉被、一筐筐軍鞋……推去前線;一個個血肉模糊的傷員,被一個個擔架抬回來……而這送軍糧、抬擔架的隊列里,就有她厚重少言的丈夫聶文漢的身影。她忙得連合眼的時間都沒有,半夜了,還要摸黑進山,把剛熬好的米湯送去后山的山洞里,一口一口地喂那些奄奄一息的傷員。
“最后的一碗米送去做軍糧,最后的一尺布送去做軍裝,最后的老棉襖蓋在擔架上,最后的親骨肉送他上戰(zhàn)場……”正是范慶芳這些識字不多,卻心里敞亮的“沂蒙紅嫂”博大胸懷的真實寫照。
范慶芳的母親生養(yǎng)了八個子女,一頭一尾是兒子,中間六個都是女兒。范慶芳是長姐,在她的帶領下,兄妹八個除了留下一個二妹照顧家,全都參加了革命,四個妹妹是她親手送進革命隊伍的。她是魯中南根據地最早期的共產黨員之一。抗戰(zhàn)時期,是地下黨組織斗爭最艱苦的時期,地下黨開會,常常都在他們聶家的“鍋屋”,也就是廚房里召開。每次開會,范慶芳都在灶臺邊張羅著,屋外,她的丈夫聶文漢背著一個大糞筐,躬著高大的身軀,在家的周圍轉來轉去假裝裝糞,實際上是在放哨。
范慶芳的乳汁,還養(yǎng)大了數不清的地下黨托付給她的孩子。她是那些黨交給她的孩子的“總媽媽”。
有一個叫“小老虎”的男孩兒就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她把他安排給了村西頭的鄭家。解放后,“小老虎”的爸爸專門回村里來找恩人,村干部把他帶到范慶芳的墳頭,“小老虎”的爸爸撲通跪下,一言不發(fā),泣不成聲地在她的墳頭添了一抔又一抔土。
人的記憶是奇怪的。聶阿姨說,母親三十六歲走的時候,她才三歲。按理說母親留給她的記憶其實為零,但她卻神奇地記住了母親出殯的那一幕:她十歲的哥哥走在最前頭,她和妹妹被人抱在懷中。
母親的靈柩,放在距離土地廟約一里遠的場院里,停靈三日,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平時靜靜的村里,一時間冒出來很多人,里三層外三層,男的都戴著孝帽,女的頭上都頂著白布。
范慶芳烈士的長子聶世基和妻子靳寶蘭,兩人退休前均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
按照鄉(xiāng)土習俗,有一個要給亡靈“送湯”的環(huán)節(jié),應該就是“一日三餐”的意思吧!有一個明事理的人走在前面,左手提著小米湯罐,右手提著裝紙錢的籃子,他后面依次跟著亡者的兒子女兒親戚,再后面就是鄰居好友等。給母親送湯的有百余人。領頭的人在土地廟供完湯燒完紙后就往回走了,后面跟去的人卻還沒起步……
母親走后,全村有奶的婦女都爭著來家里,抱著妹妹就開始喂奶。
那時只有三十多歲的父親,從此沒有再娶,一門心思把他們兄妹三人拉扯成人。三兄妹都很爭氣,在八百里沂蒙革命根據地上茁壯成長,他們都親眼目睹過老區(qū)人民用手推車把中國革命推向長江以南,流淌著來自母親溫暖的骨血,從小就深深懂得堅定不移的理想信念是絕處逢生的基石。后來,哥哥聶世基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聶桂榮考上了東北師范大學,妹妹王桂榮(被姨媽領養(yǎng)后改姓王)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大學。
范慶芳的大兒子聶世基,是我國著名的法學教育家,吉林大學法學院的創(chuàng)始人,在新中國法學教育歷史上留下了光輝印記。后任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多年,建校70周年時入選“70位公大杰出人物”。
大學畢業(yè)后,聶阿姨被分配去吉林,在銀行部門工作。她把老父親一直帶在身邊,直到父親八十七歲在吉林安詳去世。父親生前話不多,但有一件事他很早就說清楚了:我遲早要回到沂蒙山,和你們的母親在一起。
兄妹三人很少有聚在一起的機會。在父親走后,他們終于團聚在了護送父親骨灰回歸沂蒙山的路上。
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母親的墳塋閃亮在山野間,特別顯眼,墳前的石階锃亮,墳頭的新綠如蓋……村里的老人告訴他們:你們母親的墳上總有新土,常常有一些不認識的人來村里,在她墳前燒紙,哭得很響……應該是她早年養(yǎng)大的那些孩子回來找她了……
后來大山前村變成了城市,父母合葬之后的墳塋,被雙雙移去了魯東南烈士陵園。
離家之后,沂蒙故土成了回不去的遠方。關于母親的記憶只是一些不成形的碎片,這是聶阿姨一生的遺憾。她常常后悔沒能在父親有生之年,多問一些關于母親的故事。
今年是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聶阿姨也七十七歲了。
聶阿姨退休后跟隨女兒在廣州生活了二十多年,關于沂蒙山以及“沂蒙母親”的話題,如同她日漸稀疏的白發(fā),如果不是我問,她從來不向別人提起。
聶阿姨的大女兒名叫:沂蒙。
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追問過這里面的深意。
原來,聶阿姨是名副其實的“沂蒙母親”,更是范慶芳這位偉大的“沂蒙母親”的女兒。
這是永不更改的血脈,從來不需要想起,也永遠不會忘記。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