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張桂梅又在家訪了。提到華坪女高的近況,麗江市宣傳部門的官員吳宗喜說:“在每年8月這個時候,張老師都會去學生家家訪,不是很容易聯(lián)系到她。”
因為她在走的,全部是崎嶇難行的大山深處的路。
蔡志英是從這條路上走出來的,在她初中畢業(yè)那年,酷暑悶熱。來家訪的人看見,她的家在半山腰上,是老君山腹地里一個叫下利苴的地方。家訪者等了很久,那個時候,她正在莊稼地里勞作。
當她回到家,知道了家訪的人來意,“不由嚎啕大哭起來”。
蔡志英的初中成績優(yōu)異,然而家貧、面臨失學,她因此入讀了張桂梅創(chuàng)辦的學?!A坪女高,那是2009年的事。后來的蔡志英,在華坪女高免費讀了3年高中,考上了“一本”云南師范大學。從深山農(nóng)田到了“象牙塔”,一個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像曾經(jīng)的蔡志英一樣的女孩,在麗江市華坪女高隨處可見,她們是這所學校的主要生源。張桂梅將她們帶出大山,“能救一個是一個”。
而對于學生們來說,華坪女高也是個特別的存在—它不僅僅是一所學校,它也是機會、命運、艱苦、信仰等等之所在。女孩們在這里的故事,是獨屬于她們的“不一樣的青春”。
現(xiàn)在的華坪女高,硬件設施已經(jīng)變了。它占地70多畝,建筑面積有1.1萬平方米,教學樓、宿舍樓、食堂、操場跑道等設施一應俱全。
不變的是張桂梅,還有依然由她從大山里找到的那些女孩們。
從2008年開始,至今有14屆學子入讀,在她們的講述中,別處極為罕見的求學故事,在華坪女高卻像家常一般。比如畢業(yè)生黃付燕,她上高中的時候,不僅是家里貧困,她的哥哥還患上淋巴癌,治療費用徹底掏空了家底。
為了省錢,她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是一個饅頭加白開水,到了晚飯時間,她一個人在教室唱歌,“唱起歌來,就不會覺得餓了”。
女高的第一屆學生周云麗,和姐姐一起讀華坪女高。母親在她們幼時去世,父親又有“小兒麻痹癥”,周云麗還失去了一只眼睛,在人生境遇上幾乎低到谷底。
6歲那年,周云麗突發(fā)高燒,父親不知道高燒不退的嚴重后果,耽誤了治療。到最后,她的右眼徹底失明。她在這樣的境遇中求學,2011年,順利考上了云南師范大學。
華坪女高的故事,說時總是有一種傳奇色彩,但是,書寫的人是普通人。
教育可以因人而異,但高考錄取的分數(shù)線,不會因為貧困降低。華坪女高的女孩們,面對的,依然是大環(huán)境中激烈的競爭。
華坪女高最早的幾年,不僅學生生源偏僻、知識基礎差,女高的設施也簡陋不堪,成型的只有一棟教學樓。在這所學校,唯一起作用的變量,是張桂梅舍身輻射的“能量”。在這股能量下,女孩們被庇護了3年。
求學依然是艱難的,她們必須更加忍耐,也比同齡人更加逼迫自己。
為什么要這么做?張桂梅知道,自己逼迫自己的“艱難”,時間不過3年。更可怕的,是在隨波逐流以后,再沒有支撐點的命運,那是一輩子。
張桂梅曾對新華社回憶起一個令她印象深刻的情景:“一個女孩坐在山坡上,憂愁地望著遠方,身旁放著籮筐和鐮刀?!?blockquote>教育可以因人而異,但高考錄取的分數(shù)線,不會因為貧困降低。華坪女高的女孩們,面對的,依然是大環(huán)境中激烈的競爭。
她上前詢問得知,女孩才十三四歲,父母為了3萬元彩禮,要她輟學嫁人。張桂梅想救這樣的女孩,幾乎變成一種執(zhí)念。為此,不管“女子高中”在現(xiàn)實里多么另類,不論籌辦學校有多艱難,她在2008年一手創(chuàng)辦了華坪女高。
從此,女孩們的“傳奇故事”,才有了機會真正開始。
從華坪女高畢業(yè)的女孩們,紀律性強,透著一股認真勁兒。劉春夏的微信簽名是:“我喜歡的人很優(yōu)秀,我努力的理由是配得上他?!?/p>
另一位畢業(yè)生高勤貴,在微信簽名寫道:“沒有特別幸運,那么請先特別努力!”
陳法羽的簽名更加醒目,她寫的是:“我生來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p>
這是來自華坪女高的校訓,它在網(wǎng)絡流傳已廣,完整的校訓是:“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p>
陳法羽是2009屆畢業(yè)生,她的青春,就是一個典型的改變命運的故事。
初中畢業(yè)那年,陳法羽在中考失利,沒有達到普通高中的錄取分數(shù)線。父親對她說:“姑娘呀,自費讀高中我們家供不起,要不就不要讀書了?”
陳法羽說,當時父親的想法是,讓她回家種地,過幾年找個人嫁了。她哭了,對父親只是說:“不,我要讀書,我不想種地,也不想嫁人……”
陳法羽是張桂梅想找的那種女孩,當時,華坪女高剛成立一年。張桂梅接觸了很多大山里的女子,她們幼時輟學,困在家庭,大半生任勞任怨,處在對丈夫的從屬地位。
但她想,給尚青春的女孩們一個新的位置。其實,那是本屬于她們的位置,只是她們被迫離開。
1998年,張桂梅是華坪縣民族中學初二的班主任,一次上語文課時,張桂梅發(fā)現(xiàn)有個座位是空的。學生告訴她,因為家里窮,這位同學去爬樹摘攀枝花準備去賣,不慎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
“空位”總是突然出現(xiàn),每一次,張桂梅都要嘗試拉學生回來??盏氖且粋€位置,改變的卻是一人命運。
有了華坪女高之后,女孩們有了新的位置,在張桂梅的庇護下,沒什么理由能讓她們離開。
陳法羽記得,2009年9月1日,她和父親去學校報到,迎面是一位面容憔悴但滿臉笑容的老師。老師摟著她的肩,說:“姑娘,我是張老師,女高歡迎你。從今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走進了宿舍,每張床的邊上都有個名字。陳法羽找到了她的名字,用手撫摸著那張小小的紙條,忍不住哭了。
同樣的經(jīng)歷也發(fā)生在周云麗身上,她入學時,找到那張小小的紙條,“這張三尺小床,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溫暖”。
因為她們知道,這個位置屬于她們了,從這里出發(fā),無論去哪兒都成為可能。
幾乎每個女孩都記得,在華坪女高的第一天,她們學會的是唱“紅米飯,南瓜湯”,還有《紅梅贊》等紅色歌曲?!凹t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
高頻率的紅色教育,是這所女高的特色之一。陳法羽說,在華坪女高的日子,她們每天唱一支革命歌曲,聽一則革命經(jīng)典故事,每周還要看一部紅色電影。這是張桂梅教給她們的信仰,同時,信仰帶給她們堅持的力量。
女高的一切,無論學習還是生活節(jié)奏,都是迅速而高效的。用陳法羽的話說,每一天都在上演“速度與激情”:她們早晨5點半起床,跑步上下樓梯,課間操要在1分鐘內(nèi)集合完畢;晨起的洗漱時間,她們只有5分鐘;下課鈴響起時,跑到食堂排隊、打飯,到吃完飯,過程只有10分鐘。
不是每個同學都能適應,陳法羽回憶說,在她那屆,一位叫鄧婕的同學趕不上學習進度,也趕不上吃飯速度。但老師告訴她,學校不可能搞特殊化的,在督促下,鄧婕一點點跟上了步驟。
“再堅持一下”,這是華坪女高的高頻詞。曾在女高考察的華坪縣官員劉安萍回憶說,有一次,女高一個學生對她說,開學剛進女高的時候,覺得節(jié)奏好快,自己完全跟不上,有點崩潰的感覺,每當這時,師友們就對她說,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堅持的不只是女孩們,還有張桂梅。實際上,張桂梅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個人。每天早上,在學生們起床前,她要把教學樓的燈點亮,“因為姑娘們怕黑”。她手上拿著小喇叭,一遍一遍叫她們起床。
青春期的孩子都愛睡,這在華坪女高也不例外。畢業(yè)生王婷記得一幕,事后想起十分愧疚。
那時她讀高二,正值中秋節(jié),她和幾個同學因為家遠留在學校,到了早飯時間,張桂梅如往常一樣叫她們起床,“可我們當時可能還在夢鄉(xiāng),壓根沒有聽見”。這把張桂梅嚇壞了,她們住在5樓,拖著病體的張桂梅一口氣跑了上去。推開宿舍門時,看見她們睡眼惺忪,張桂梅說 “哎呀呀,姑娘們,你們嚇死我了”,她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高中三年后,“跑”成了女孩們刻在身體的記憶。畢業(yè)生徐芳芳說:“(在華坪女高的日子)就像每天都在應急演練,一直到現(xiàn)在,我走路的速度都會比別人更快一點?!?h3>別樣人生
高中三年總會過去,被“救”回來的青春女孩們,遲早也要脫離庇護。
和大城市的高中生不同,華坪女高的學生們眼前沒有花花世界。周云麗記得,在那段時間,同學們相互聊的話題都是:“你的理想是什么?”
華坪女高的學生們眼前沒有花花世界。周云麗記得,在那段時間,同學們相互聊的話題都是:“你的理想是什么?”
右眼失明的周云麗,在華坪女高拾得自信和信仰。她說,人不一定要掙很多錢,但一定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女高的教育,給了她們不同的身體素質(zhì)和信念。周云麗說,她在云南師范大學的第一年,剛剛軍訓的時候,很多女同學抱怨太陽太毒,會把臉曬黑,有的干脆借口肚子疼,不參加軍訓。
她不一樣。周云麗在15天的軍訓中不缺席,也不叫喚,班上有男生對她豎大拇指說“你真是個女漢子”,她也笑笑不說話。周云麗說,她心里想的是,跟紅軍長征比起來,軍訓算什么呀?
及至大學生活,周云麗還會一個人時常唱紅歌,“身邊女同學把我當成大猩猩一樣看,私下對我指指點點,說我是土包子,肯定沒有見過世面”。但是,她不在乎這些流言。
陳法羽考上了云南警官學院,警校的訓練更苦,她回憶說,有的女同學直接暈倒在操場上,但她,從來是自己身體硬頂上,“叫苦叫累”不在她的字典里存在。
她最希望回到的地方是華坪女高?!跋牖氐匠鋵嵍殖錆M斗志的高中,希望當時的自己,能夠更努力一點?!?/blockquote>另一位女高畢業(yè)生鄧婕,曾經(jīng)跟不上學習進度、趕不上吃飯。后來,她高考取得637分的高分,考上的是南方醫(yī)科大學。
一種自強的精神刻在了她的基因。鄧婕回憶說,讀大一的時候,“我和同學們?nèi)ゾ蠢显何繂柪先?,老人叫我們唱支歌,我想都沒想,唱起了《紅梅贊》,唱著唱著老人們也跟著唱了起來”。同學們都覺得驚奇,鄧婕也不掩飾什么,她說:“因為我是華坪女高畢業(yè)的?!?/p>
女孩們的不同,并沒有成為她們的困擾。因為比起與別人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她們比曾經(jīng)的自己變得不同了。曾經(jīng),她們的命運本可能在大山深處。
畢業(yè)多年,現(xiàn)在的她們進入社會,不再是誰的從屬角色。陳法羽現(xiàn)在是麗江市永勝縣的一名民警,鄧婕成為一名醫(yī)生,周云麗回到了華坪女高做了一名教師……
華坪女高成為她們的轉(zhuǎn)折點。徐芳芳說,如果時間倒流,她最希望回到的地方是華坪女高?!跋牖氐匠鋵嵍殖錆M斗志的高中,希望當時的自己,能夠更努力一點?!?/p>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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