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左左
【內(nèi)容簡介】
盛夏蟬鳴,暑氣蒸騰,底樓通道里陰涼如水,鐘貞飛快地跑下樓梯,在黑色鐵門前遇上了一名少年。外面陽光燦爛,少年的五官干凈,面孔白皙,他走到幽暗樓道里,兩人只對視一眼,剎那間,外面的光好似都要涌進來,他無疑是耀眼的存在,卻又是沉默的,猶如一道灰暗的影子。
鐘父對她說:“貞貞,這是你的哥哥,他叫蕭珩。”
蕭珩……她法定意義上的哥哥。他有一雙修長分明的手,會彈奏艱深復(fù)雜的曲譜,他是永遠的年級第一同學(xué),眾多女生夢里求而不得的少年,亦是曾經(jīng)隕落的天才少年,在他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Chapter?01??不具名的哥哥
閉上眼,夢里是一片醒不來的紅。
大腦在茫茫的空白里重啟,鐘貞睜開眼,后知后覺地看了一眼時鐘,現(xiàn)在是下午三點三十分。她揉了揉眼睛,手臂下被壓住的試卷輕飄飄地掉到地上。她向后靠著椅背,午睡后身體的酸軟讓她提不起精神。
鐘貞垂下雙眸,目光放空。
窗外林蔭搖曳,樹影在她的臉上晃動,忽明忽暗。
鐘貞回過神,看清地上那張卷子。一張高一的語文卷子,她爸拿給她做的,說是要上高中了,暑假里不能丟掉學(xué)習(xí)。她嘴上應(yīng)著,等他來查作業(yè)時才開始做。
昨天晚上,她爸心血來潮給她講解這張卷子上的文言文,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了。
做教師子女終歸是不容易的,鐘貞對此深有感觸。
鐘貞又瞇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赤著腳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微微低下頭,隨意地洗了把臉,冷水激得人意識清醒。她拍了拍臉,打開冰箱,過了一會兒,電話來了。
玄關(guān)處,鐘貞一只手撐在鞋柜上,一邊側(cè)頭夾著電話,一邊撕開一罐酸奶的包裝舔了一口。
電話那頭的人是她的父親鐘竹生鐘老師。
“貞貞,我在趕回來,馬上能到……你阿姨現(xiàn)在到小區(qū)樓下了,去接一下……今天晚上我們幾個人在家里吃一頓飯,明天送你……有一位哥哥,你還沒見過……”
那頭嘈雜聲不斷,鐘竹生很快就掛斷了。
鐘貞打量鏡子里的自己。她前兩天又去理發(fā)店把頭發(fā)修了修,自從中考結(jié)束,她就剪了個短發(fā)并修修剪剪保留至今。發(fā)梢齊耳,她垂頭的時候能遮住大半張臉。
鐘貞穿著簡單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藍的棉質(zhì)熱褲,將兩側(cè)的頭發(fā)別到耳后,踩了雙球鞋下樓去接人了。
八月中旬,小鎮(zhèn)酷暑。
底層樓道昏暗陰涼,陽光穿過電子鐵門的縫隙斜照到地上。
鐘貞一只手遮在額前,正要推門,門被人由外拉開,她和來者打了一個照面。
鐘貞愣住,少年身后是鐘竹生和秦淑原。她下意識地后退幾步,三個人從大太陽底下走了進來。
少年站在一旁,很沉默的樣子。
鐘竹生說:“鐘貞,這是你阿姨的兒子,蕭珩?!?/p>
蕭珩的目光落在底樓陰暗一隅。他的目光平靜,眼角眉梢微斂,好像時間在他的眉宇間流動緩慢。他所站的位置是黑暗的,但仍讓人舍不得挪眼。仿佛他一個眼神望向自己,周遭的光就全從電子鐵門的縫隙里沖進來,沖到自己眼前。
那一刻,黯然失色的是天地,只有他是永恒的。
鎮(zhèn)上的舊小區(qū)沒電梯。爬樓期間,鐘竹生和秦淑原聊著天。
鐘竹生轉(zhuǎn)頭看向跟在身后的女兒說:“貞貞,你們同一屆,明天我和秦阿姨送你們?nèi)m高報名。”
秦淑原在鐘竹生身側(cè)道 :“是同一屆,但蕭珩比貞貞大了近一年,蕭珩是十月底出生的?!?/p>
“是一年多了,鐘貞早上一年學(xué),她的生日月份更小?!?/p>
聊著聊著,鐘竹生愣了一下,腳步一頓,問 :“貞貞,叫哥哥沒?”
鐘貞在偷瞄蕭珩,被點名時心一緊,腳也踩岔了,一腳踩空,所幸有人在身后托住了她。
鐘竹生在前頭喊:“貞貞?”
不知不覺中,兩個大人已走到了上層樓的樓梯,而他們還在下一層樓梯上。
鐘貞沒敢回頭。
蕭珩垂下雙眸,目光落在鐘貞的脖頸處,羊脂玉般的皮膚,極其白膩,仿佛握上去會滑手。
她輕聲喊道:“哥哥。”
蕭珩“嗯”了一聲,慢慢地松開手。
小區(qū)一共六層樓,鐘貞家在頂樓。鐘竹生是第一次帶秦淑原到小鎮(zhèn)的家中,于是領(lǐng)著她將這套房看了一遍。
鐘貞推開門那會兒,鐘竹生和秦淑原在閣樓上。她在玄關(guān)換好拖鞋,轉(zhuǎn)身對站在門口的蕭珩說:“你等一下。”
蕭珩看鐘貞蹲下身,打開鞋柜在找什么,她幾乎要鉆進鞋柜里,雙膝跪在地上,上身探進去。
蕭珩倚著門框打量她,女孩忽然轉(zhuǎn)頭,將一雙嶄新的拖鞋放到他的腳邊。
少年俯身穿上拖鞋,低聲向她道謝。
鐘貞已經(jīng)聽不到鐘竹生他們的腳步了。她看蕭珩反手關(guān)上門,腦袋里像有一鍋煮開沸騰的水,被蒸汽悶住了,只想快說點什么,隨便說點什么:“你……”
蕭珩抬頭靜靜地看著鐘貞。
她搭話:“你的名字有什么意思?”
蕭珩移開視線,卻瞥見鏡子里的鐘貞,她的眼睛在發(fā)光。
他冷淡地回:“我不清楚?!?/p>
鐘貞自顧自地說:“以前有人不知道,還說我爸封建,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其實是我媽媽喜歡女貞花,女貞花開就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叫鐘貞?!?/p>
蕭珩知道女貞花,是那種細軟的白色的花,花瓣小得仿佛能立在指尖,一小簇一小簇的,盛開在纖細的枝丫上,濃香撲鼻,花型玲瓏精致。
蕭珩淡淡地說:“我以為你名字的意思是,鐘叔叔對你母親鐘愛忠貞。原來不是這個意思。”
鐘貞愣住,蕭珩的語氣很奇怪,但他望向她的目光如常。
鐘竹生和秦淑原不知何時從閣樓上下來了,他站在鐘貞身后,和蕭珩打了一個照面。
鐘竹生眼神欣慰地看著蕭珩,說:“我要是也有蕭珩這樣聰明的兒子就好了?!?/p>
秦淑原微微笑著,道:“說什么呢,貞貞乖巧可愛,我做夢都想要一個女兒?!?/p>
鐘貞偷偷瞥了蕭珩一眼,他的側(cè)臉線條分明,輪廓很深,站在暗處就更明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秦淑原說話的當口,她的余光撞到了他的目光,那抹意味不明的郁色轉(zhuǎn)瞬便消散了。
他仿佛和她不一樣。
不過鐘貞不明白,外面是八月末,屋內(nèi)的蕭珩是十二月末的冰凌,冰凌也會有戾氣和不滿嗎?
飯桌上,鐘竹生和秦淑原時不時地搭話聊著,坐在一側(cè)的少年和少女倒是一言不發(fā),除了鐘貞無言地偷瞄。
鐘貞發(fā)覺蕭珩的一雙手像藝術(shù)品,應(yīng)該會適合彈鋼琴。
鐘竹生夾了菜,沒吃,擱下筷子說:“貞貞、蕭珩,我和淑原的事情你們也知道……”
鐘貞正喝著湯,聞言愣了一下。
蕭珩無聲地抬頭,教養(yǎng)很好地洗耳恭聽。
秦淑原掃了蕭珩一眼,又微笑著看鐘貞,說:“我們準備明天送完你們?nèi)m高后,就去弇城民政局領(lǐng)證?!?/p>
鐘竹生繼續(xù)接道 :“我們的日子定了,就和一些熟人一起吃頓飯,不走大的形式?!?/p>
秦淑原點頭:“不過是在你們兩個人軍訓(xùn)的時候辦?!?/p>
這種事情,他們兩個人不說,鐘貞也覺得確實該如此,這么做就避免了許多尷尬。再說了,她還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蕭珩成了她名義上的哥哥。
鐘貞應(yīng)了一聲,蕭珩低頭漫不經(jīng)心地攪著湯,嘴角微勾。
秦淑原展眉一笑,對鐘貞說:“貞貞,等你們上了弇高,軍訓(xùn)結(jié)束也就不用住宿了,我在弇城有一套房,離弇高又近。貞貞,你爸爸平常都在鎮(zhèn)上教書,所以你們兩個人和我住著就好……正好,蕭珩會鋼琴,到時候也可以教教貞貞……”
鐘貞的直覺還挺準的,蕭珩會彈鋼琴。
鐘竹生也應(yīng)和著秦淑原:“是啊,貞貞,住在一起要懂事,和哥哥好好相處?!?/p>
秦淑原看向鐘竹生:“蕭珩性子冷,不愛說話,貞貞活潑,正好帶帶他。而且要是貞貞有什么不會的,還可以去問哥哥。
“我打算讓蕭珩和貞貞住對門,這樣也方便……”
鐘貞繼續(xù)喝著湯,心跳微微加快。
秦淑原突然出聲喊:“蕭珩?!?/p>
蕭珩抬頭,眉眼冷淡:“我會照顧妹妹的?!?/p>
翌日,鐘竹生起了個大早。他將鐘貞叫醒后,下了碗面條給她吃。
鐘貞坐在客廳里,窗外的太陽很大,她望見外頭樹梢上的葉子綠得發(fā)亮,這天一定會很熱。
細面、溏心蛋,面湯里有紫菜和干蝦。
鐘貞咬住筷子,想起昨天見了第一面的哥哥。而這天,她還會再見他。
弇高正式報名這天是周五,萬里無云的好天氣,校門口車水馬龍,車子只能沿路停靠在后頭。
秦淑原下車,繞到駕駛座那一側(cè),輕叩了兩下車窗。鐘竹生正在解安全帶,聽到聲音后降下車窗。
“你要是著急就先回學(xué)校,我們的事下午再辦也不遲。我?guī)е鴥蓚€孩子報名去宿舍就行?!?/p>
鐘竹生這年是初三的班主任,這一天他得待在學(xué)校里。
秦淑原的通情達理讓鐘竹生萬分感激。
二十米開外,鐘貞和蕭珩站在車子??坎贿h處的公交車站臺上,灼熱的陽光被擋住。
鐘貞漫不經(jīng)心地等待,瞥了一眼身旁的蕭珩,發(fā)現(xiàn)他鬢角到衣領(lǐng)都干干凈凈的。右側(cè)的短發(fā)擋住了視線,鐘貞抬手把一綹發(fā)絲別到耳后,繼續(xù)打量他。
蕭珩見秦淑原向鐘竹生揮手,車子掉頭,他推著行李箱轉(zhuǎn)身就走。
鐘貞一愣,趕緊跟了上去。
沿路的香樟林斑駁籠罩,樹冠透亮。她假意側(cè)頭去看,余光里全是蕭珩。
蕭珩的側(cè)臉線條干凈分明,陰影飛掠下來,他的眉間稀稀落落,一雙眼睛隨之忽明忽暗。他的神情沉靜,襯得這樣俊美的眉眼越發(fā)幽深。
鐘貞不由得放輕呼吸,移開視線。
目光交錯的瞬間,少年的目光忽而落下。
直到走近校門的地方,有人拍了拍鐘貞的肩。鐘貞扭頭看清來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道:“阿姨好”。
秦淑原和鐘貞一同走著,說:“貞貞,在學(xué)校里有什么事可以找蕭珩幫忙。”
鐘貞聽了,不由得環(huán)視四周。人海中沒有那道挺拔的身影,看來蕭珩先走一步了。
秦淑原雙眸低垂,淡笑道:“蕭珩就是這個性子,我也習(xí)慣了,他跟誰都不親近……”
秦淑原的神色黯淡,低聲道:“他連我都很少叫媽媽……”
聞言,鐘貞心中略有些詫異??傻K于兩個人關(guān)系生分,她也不便說什么。
高中軍訓(xùn)為期一周,學(xué)校明令規(guī)定,所有學(xué)生必須住校參加軍訓(xùn)。
今年夏季尤為漫長煎熬,新生入校軍訓(xùn)那日,氣溫高達三十七攝氏度,頭頂?shù)年柟舛纠薄=砩掀唿c,漆黑的天幕徹底降下,四圍仍充斥著令人煩悶的暑氣。
學(xué)校寢室的空調(diào)是裝來看的,她們跑去宿管阿姨那兒要遙控器,被三言兩語地敷衍走了。每一層走廊中間有一臺飲水機,宿管那兒有兩個公用的電吹風機,除此,她們就是來坐牢的。
回了寢室,大家神色懨懨地洗完澡上床。
鐘貞躺在床上心緒紛亂,閉上眼便是白天林蔭下的驚鴻一瞥。還沒到熄燈時間,她起身換上運動鞋,臨時起意去操場散步,靜靜心。
夜晚天空中的月亮環(huán)繞著五光十色,暗淡的薄云仿佛山頭常年的積雪,是從遙遠而來的一抹白。
宿舍樓的路燈下空無一人。鐘貞站在女生宿舍樓的門口,一抬頭,意外地望見了不遠處的蕭珩。
他穿了一身黑,背影頎長,整個人被籠罩在樹影中。
夜色昏沉,鐘貞壓下心底不明的情緒,跟在他身后,穿過兩棟宿舍樓旁的窄道。她心底惴惴不安,也不敢靠得太近。而不知何時,他停下了腳步。
鐘貞不確定蕭珩有沒有看清是誰,她能肯定的是他回頭的那一刻,臉上的神情十分冷淡。少年抿著嘴唇,月光下,顯得冷靜而克制。
這晚,她一定睡不著了。
軍訓(xùn)第二天晚自習(xí),新高一開始第一場摸底考。不是期中期末考,鐘竹生一般不會太在意,鐘貞也就隨意考考。
新學(xué)期,新班級,鐘貞被安排在靠窗左側(cè)的那一排,坐在第三個位子上。
語、數(shù)、英三場考試,鐘貞提早潦草地寫完,也不交卷,無聊地看向窗外。
隔壁教學(xué)樓燈火通明,底樓靠左側(cè)教室的采光不好,光線被沿走廊長勢喜人的爬山虎和夾竹桃蓋住。她望過去,一片綿延的深深綠意。
她交卷后回到座位上,再度看到自己寫在桌面上的名字。
字跡又模糊了,她又一次描寫加深。
沒人會懂。
鐘貞手托著下巴,結(jié)束最后一橫。
沒人會懂。
她暫時沒那么大膽,這還只是她的秘密,難以言喻的暗暗喜悅與幻想。
軍訓(xùn)第六天的午后,摸底考成績公布了。
教室里的人散盡后,鐘貞一個人偷偷進去打開電腦,投影儀也啟動了。一片昏暗中,投影布上的Excel表格被飛速往下拉,連成幾道筆直的虛黑線,一片眼花繚亂。
鐘貞按班級找到了蕭珩,記住了他每一科的成績。在窗口點叉時,她鬼使神差地點了個“降序”。
蕭珩排的位置耀眼至極,睥睨眾生。
鐘貞勾起嘴角,心滿意足地關(guān)了電腦。
這日夜晚,鐘貞一邊在操場上散步,一邊認真思考她和蕭珩之間的距離。
鐘貞高一(4)班,位于三樓,成績中游。
蕭珩高一(16)班,位于底樓,年級第一。
軍訓(xùn)這幾天,他們之間毫無交流。鐘貞偶爾在操場上看見十六班的隊伍,他站在隊列最后,比身旁的男生高出半個頭。大家都是一身迷彩裝,唯獨他將這身衣服穿得漂亮。
蕭珩異常惹眼,無數(shù)人向他投去一瞥,他一眼也不回,誰都不理。可他的眉眼真好看,深刻到能讓人做夢的好看,女生們自然在心底將他偷偷供起來。
蕭珩就是天上投入窗欞前的一道白月光,以為能抓住?簡直是做夢。
但這種夢誰不想做?
于是她深思熟慮后認為——在家里,她是妹妹,蕭珩只是哥哥。
兩相比較,后者的身份更容易幫助她接近蕭珩,遑論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鐘貞還記得蕭珩說過,他會照顧她這個妹妹的,她很愿意被照顧。
軍訓(xùn)結(jié)束那天,下午三點半。
各班與各自的教官道別后,鐘貞徑自穿過人海,跟在蕭珩身后。
操場上只有零星幾個人,鐘貞拉低帽檐,走近蕭珩。
他在原地站定,沒回頭,語氣淡淡地問:“有什么事?”
鐘貞盯著地上蕭珩的影子,勾起嘴角說:“等一下是阿姨來接我們嗎?”
“不等她……”
鐘貞皺眉,這是什么意思?
“你整理好東西,我?guī)慊厝??!?/p>
她抬起頭。蕭珩的目光清冽又安靜,不帶絲毫情緒地看著她。
鐘貞把聲音降低:“回哪兒?”
“住的地方?!?/p>
回去的路上,蕭珩帶鐘貞走進一條窄巷。兩旁林立著老式居民樓,高大的香樟樹冠探出圍墻,潮潤的墻腳處青苔橫生。她看見一只小蝸牛正沿著墻面慢慢地往上爬。
巷子里陰暗潮濕,僅有一盞簡陋的路燈,顯然這里在夜間看上去很不安全。
鐘貞想了想,以后下晚自習(xí)和蕭珩一起走就有理由了。
蕭珩走在她身前,說:“住的地方在離弇高不遠的花園小區(qū),走過去十幾分鐘?!?/p>
說話間,蕭珩又拐入右側(cè)的一條巷子里。
鐘貞發(fā)覺這個地方比鎮(zhèn)上的古街還要七彎八繞,典型的江南式迂回。
蕭珩站定在一家臨街的小賣部前,主人在屋內(nèi)乘涼。他禮貌地問了一句,得到店主的回答后,他對鐘貞說 :“你在外面等我?guī)追昼?,我去里面打一個電話?!?/p>
她點點頭。
蕭珩轉(zhuǎn)過頭,眼神漸漸變冷。
桌上有一部紅色的電話,主人是個老煙槍,手里握著一把芭蕉扇,半閉著眼睛躺在搖椅上,身子搖搖晃晃的,不時悠閑地扇涼風。
他看見蕭珩,努嘴說了價格。蕭珩沒吭聲,撥下號碼,電話很快接通了。
蕭珩的嘴角微勾,道:“秦淑原,她在我這兒,我知道你要來接她……”
那端秦淑原的氣息十分不穩(wěn):“以前的事情我不和你計較了,可是,蕭珩,這次……”
蕭珩的眼前煙霧彌漫,一格格的窗外,女孩還在等他。
“蕭珩,無論如何,和貞貞都沒有關(guān)系……”
蕭珩垂眸,看著那掉了紅漆的窗欞,答非所問:“順便,祝你們白頭偕老?!彼目谖抢涞翗O。
他掛斷電話,然后給了錢。
門外,鐘貞側(cè)身對著他,像在看什么,臉頰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
蕭珩恍然意識到一件事,這個女孩以后就是他的妹妹了。
小巷里,穿堂風陣陣。有個騎自行車的老頭瞟了幾眼,左搖右擺地從他們身邊晃過。
鐘貞跟在蕭珩身后,他走路不急不慢,她就更不急了。
身后的老式自行車剎車停下,生銹的機械刮劃的聲音很刺耳。她的眉頭皺了皺,接著聽到一個老太太和老頭的對話,老人講方言拖腔拉調(diào),辨識度很高。
“弄堂里個小張,昨日夜頭(昨天晚上)搞七捻三去(亂搞去了)……”這類坊間傳聞能打發(fā)老太太們一天的無聊時光。
鐘貞聽得有點尷尬,蕭珩卻面色如常。
她不由得問:“哥……”
他偏頭,居高臨下地看她。
鐘貞抬手放下一側(cè)的短發(fā),問:“你不是弇城人嗎?”
蕭珩見鐘貞放下別在耳后的頭發(fā),臉上的神情便看不大清了。
“不是。”
“那你……”
“我聽不懂弇城這邊的方言,我是北方人?!?/p>
“秦阿姨呢?”
“不清楚。”
氣氛凝滯下來。
鐘貞想起軍訓(xùn)前秦淑原對她說的話,現(xiàn)在看來,這母子間的關(guān)系確實很僵。
跨出這段巷子路,等紅綠燈的當口,鐘貞忽然道 :“那……哥……”
蕭珩有點不習(xí)慣,愣了一下,懶懶地應(yīng)了。
下午四點剛過,馬路上余溫揮散,熱意蒸發(fā),攪得人心煩意亂。
“你是什么時候來弇城的?”
“半年前,初三轉(zhuǎn)到市一中,中間又回了甌城參加中考,結(jié)束后來了弇城?!?/p>
鐘貞十分詫異:“但教材不一樣……摸底考你考了第一……”
他瞥她:“這很難嗎?”
鐘貞欲言又止,點點頭,發(fā)絲在她的后頸向兩側(cè)柔順地散開,露出一小片脖頸。
蕭珩不禁皺眉。
兩個人甫一走到小區(qū)樓下,就見到秦淑原在門前等候。她撐著一把太陽傘,長發(fā)綰起,一身大方得體的淺色套裝,杏眼輪廓微深,氣質(zhì)幽靜。
秦淑原的嘴角勾起,狀似親密地攬過鐘貞,說:“軍訓(xùn)一周也累了吧,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鐘貞對繼母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和親昵不習(xí)慣,只笑著問:“今天爸爸來嗎?”
“他今天不來,鎮(zhèn)上的初中開學(xué),他是班主任,最近都抽不出時間……”
步入樓道,驟然的陰暗讓人不適應(yīng)。
鐘貞盯著電梯上跳躍的紅色數(shù)字,秦淑原在,她不敢回頭看蕭珩。但在一塊鏡面般的數(shù)字視窗里,她見到了蕭珩。里面的他,同這里的陰暗類似。
少年的臉龐晦暗不明,浮現(xiàn)的眼角眉梢倒有種工筆的精致,氣質(zhì)安靜又冰冷,她怎么看都覺得好看。
“你們明天就要正式上學(xué)了,今天晚上我特意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好菜……”
進屋后,秦淑原拉著鐘貞來到她的房間。
素雅的淡藍色格子床單,房間內(nèi)風格偏冷淡,細節(jié)擺設(shè)又顯少女情調(diào)。床頭柜上一排生動的小兔子擺件,學(xué)習(xí)桌角擺放著一束風鈴草。飄窗處陽光傾瀉,玻璃瓶中的鮮花嬌美地盛放。
“喜歡嗎?”
鐘貞點點頭。
秦淑原帶她一一看過其他房間,輪到對門蕭珩的房間時,秦淑原抬手叩門,柔聲道:“蕭珩,我?guī)ж懾懣纯茨愕姆块g。”她的語氣卑微。
門從里面打開,蕭珩換上了襯衫,秦淑原的目光平視,發(fā)現(xiàn)他第一和第二顆紐扣沒扣。
鐘貞站在外面瞥了一眼,冷淡至極的色調(diào),她只覺回到了默片時代。
為避免麻煩,鐘貞開口說:“謝謝阿姨?!?/p>
秦淑原淡笑。
蕭珩倚在房間門口,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
鐘貞朝他點頭致意:“謝謝哥哥?!?/p>
蕭珩注視著鐘貞,清冷的目光掠過她的頸畔。
鐘貞后退幾步,眼角的余光觸及右側(cè)最里面的一個房間。那是一間常年背陰的房子,不見光。
鐘貞好奇地問秦淑原:“阿姨,還有一個房間……”
女人臉上的笑意斂去,眉眼低垂:“貞貞,我忘記說了,那個房間就不去看了。
“那邊堆放了很多雜物,都是灰塵,沒什么好看的,我也一直鎖著。房間又沒光,也不好利用……”
蕭珩微微勾起嘴角。
“不說這個了!”秦淑原抬頭看了一眼蕭珩,說,“你們回來前我上街買了些水果,給你們洗好切好了放在客廳……”
蕭珩合上門:“我不用了,你們慢慢吃?!?/p>
鎖門聲“吧嗒”一響。
鐘貞身旁的女人嘆息道:“他就是這樣……”
鐘貞隨秦淑原走到客廳時,轉(zhuǎn)頭望了望蕭珩臥室的門。
鐘貞總覺得這里面有些奇怪。但無論如何,無論是什么事,只要能接近蕭珩就好。
陌生的環(huán)境打亂了鐘貞的生物鐘,她在翌日清晨早早地醒來。
六點十三分,天色破曉,飄窗的雙層簾子只被拉上一層紗。屋內(nèi)光線柔和,昨晚她一夜無夢。
鐘貞沒有睡意,索性從床上坐起來。
墻壁上的液晶電視旁有一面全身鏡,白框,干凈的鏡面。她在里面看到自己,中分短發(fā),稍低頭,眉眼就藏在發(fā)間。
這個短發(fā)是鐘貞初三時剪的,斷斷續(xù)續(xù)地修剪保留至今。鐘竹生一向不贊同她在以學(xué)業(yè)為重的年紀顯露出一點點愛美之心,她則無所謂。
蕭珩就在對門。
鐘貞在床上抱膝,仰頭看雪白的天花板。她想離他更近,想要化開他身上所有清冷的氣息。但她清楚,現(xiàn)下他對她的態(tài)度冷淡又疏離,兄妹關(guān)系也只是表面上的靠近。
六點三十六分,鐘貞聽到門外有異響。她匆匆洗漱完,探頭望去,原來是秦淑原在廚房里忙碌。秦淑原彎腰撿起勺子,視線觸及鐘貞時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鐘貞正想說什么,對門驀地打開。
蕭珩略有困意,輕捏著鼻梁,抬起頭睨了秦淑原一眼,眼底浮現(xiàn)陰郁。
余光里,他注意到面前的鐘貞,寬松的睡衣衣領(lǐng)下鎖骨纖細,沿著她的脖頸往上,他看清了她的眼神,明明白白且不加掩飾。
蕭珩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單手扣好襯衣上的第三粒紐扣。
鐘貞的視線不由得隨著他的手走,第三粒、第二粒、第一粒。每扣上一顆,他的冷淡便消減一分。直到領(lǐng)口處的那顆扣上,一切氣息隱瞞得干干凈凈。
鐘貞越看,心下的迷惑也就越深。
蕭珩徑自走進了洗漱間。
鐘貞收起視線,憋了一分鐘后又看去。衛(wèi)浴間的門半掩著,磨砂玻璃上勾勒出那道修長的身影。
秦淑原端著早餐過來,用詢問的眼神看著鐘貞。
“我……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沒洗手……”
鐘貞從沙發(fā)上起身,假裝很急地走到洗漱間,拉開一點點門,水聲倏地斷了。她一抬頭,便看到鏡子里的蕭珩。他看上去像沒休息好,面孔白皙而英俊,眉眼漆黑,此刻臉上面無表情。
蕭珩的手還搭在水龍頭上,指尖的冷水滴落。他問道:“有什么事?”
鐘貞握住門沿,目光閃躲:“沒……”
她的后背緊貼著門,低頭,兩側(cè)的頭發(fā)擋住了她的視線。
從這個角度,鐘貞能看清蕭珩的雙手。水從他的指縫間流下,他的手指修長干凈,同他身上雪白的襯衫一樣。
蕭珩是整潔而規(guī)整的,渾身有種一絲不茍的肅然。
鐘貞看著他清洗雙手,忽然愣住:“哥……”
她抬頭。
蕭珩掃了一眼,就見她盯著自己的手,輕聲問:“你受傷了?”
蕭珩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細長的傷口,像一根陷進皮膚里的紅色絲線,稍一拉扯,就是連皮帶肉的痛,連水都沖不走這干涸的暗紅。
“這個傷口……”鐘貞仔細回憶,壓低了聲音,“昨天沒有,你怎……”
“鐘貞?!?/p>
蕭珩靠近她,俯下身來。
蕭珩前一刻念她的名字,她榮幸地沾染了一點他清冷的氣息。這一瞬間,她不可避免地被迷惑了。
蕭珩湊到鐘貞的頸側(cè),半掩的門外是秦淑原忙碌的身影。他的臉龐幾乎被門擋住,他謹慎地注意著,雙眸微斂,余光里全是一門之隔外的動靜。他的聲音微不可聞:“昨晚睡得好嗎?”
鐘貞沒深想這個問題的怪異,而是被蕭珩突如其來的靠近徹底迷惑了。
蕭珩的手撐在鐘貞背后的門上,鐘貞的眼睛一眨不眨。
鐘貞的大腦空白了一下,只聽見自己說:“還……還可以?!?/p>
得到鐘貞的回答,蕭珩站直了身體,捋起右側(cè)的衣袖,傷口露出來,由淺至深地蜿蜒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臂線條很好看,這樣一個微乎其微的傷口,好像古羅馬的俊美雕塑上細微的裂痕,有種脆弱的美感。
蕭珩在鐘貞面前隨意處理了一下,她不安地問:“不需要去醫(yī)院嗎?”
蕭珩沒吭聲。
鐘貞見他拉下袖子,結(jié)痂的傷口裂開,雪白的布料上滲出一圈淡紅色。
蕭珩拉開門,鐘貞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蕭珩?!?/p>
蕭珩垂眸看她,僵持不過一分鐘,她還是松開了手。
飯桌上,蕭珩的神色如常,食不言。
秦淑原依舊熱情地對待鐘貞,笑容溫柔。
早自習(xí)下課后,鐘貞奔到學(xué)校小店買了一小袋東西。
她回到教室,坐在位子上,前座男生好奇地輕輕扯開塑料袋,看到里面是一盒創(chuàng)可貼、一盒云南白藥、一瓶紫藥水,還有些雜七雜八治傷的東西。亂七八糟一堆,她也沒細看,就在小店一個專放賣治傷的藥的小轉(zhuǎn)角柜里每樣都拿了點,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鐘貞拍開那個人的手,細心地給小袋子打了一個活結(jié),再將這袋東西放到課桌里。
下一節(jié)是語文課,鐘貞要去一趟十六班。
十六班,本屆弇高唯一的實驗班,里頭精英濟濟,而蕭珩是最耀眼的那一個。開學(xué)之初,他的鋒芒便壓得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來。
傳言鐘貞這位哥哥輕狂傲慢,但那又如何?她對他的喜愛是盲目無理的,她就是喜歡仰望他。
第四節(jié)體育課下課,他們在操場上解散。食堂離操場近,離教學(xué)樓卻有一段距離,這意味著他們能不排隊就提前享受午餐。
鐘貞和幾位女同學(xué)結(jié)伴去窗口排隊,沒幾分鐘,食堂人滿為患,而她們已坐著享用午餐。
同學(xué)甲突然兩眼放光,筷子指向人群中的某一處,低聲興奮地說 :“年級第一?!?/p>
其余兩個人循著筷子所指的方向望去,鐘貞被無數(shù)仰望蕭珩的目光所吞沒。
鐘貞沒看見蕭珩。
同學(xué)乙說:“他光靠那張臉就能在年級里名列前茅,還要什么成績……”
兩位同學(xué)表示贊許:“精辟?!?/p>
聽完他們的一番話,鐘貞懷揣著小心思提前離開。
午飯時間,整棟教學(xué)樓鴉雀無聲。鐘貞跑回教室,從課桌里拿出那袋東西藏在外套下,拿一條手臂虛夾著。她從兩棟教學(xué)樓的天橋上匆匆走過,下了樓,便望見十六班的班牌。她的步伐不由得慢下來,最終在十六班教室門口停下。
鐘貞佯裝路過,在窗口處朝里面掃了一眼。教室里空無一人,只有投影儀的亮光在閃。
鐘貞把兩側(cè)的短發(fā)放下來,這樣即使有人來也看不清她的臉了。她輕輕地旋開門把手,裝成十六班的學(xué)生,若無其事地走了進去。
教室里昏暗一片,鐘貞站在講臺上看新學(xué)期的座位表,目光越過一個個兩個字、三個字的名字,最終鎖定了蕭珩——他坐在中間一組的最后一個座位。
鐘貞來到蕭珩的座位前,視線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好奇地去看他課桌里有什么。
很多書,比她課桌里的書多多了。顯然,蕭珩這兒除了教科書,還有許多課外書。
鐘貞把藥放好,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蕭珩的課桌上。先前沒在意,原來他的桌上還放了一本書。
“《陰翳禮贊》……”
天花板上投影儀的電源光亮著,夾竹桃的影子在窗玻璃上重疊交映,隨風搖曳,周圍萬物隱匿在午后靜謐的陽光里。
鐘貞放完東西就走了,有人卻在走廊的另一端將她的行蹤盡收眼底。
蕭珩獨自回到教室,推開門,滿室晦暗。
窗外茂盛的爬山虎擋去了午后濃烈的陽光,風一吹,樹影晃動著,搖碎了一地的光。
蕭珩沒開燈,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垂眸看著那本書,抬手翻至第一百零八頁——
“女人總是藏于暗夜的深處,晝間不露姿態(tài),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現(xiàn)于‘夢無緒的世界。她們像月光一樣青白,像蟲聲一般幽微,像草葉上的露水一樣脆弱??傊?,她們是黑暗的自然界誕生的一群凄艷的妖魔……”
“妖魔”二字處,一片陰影投下。
周末,鐘貞賴床到十點。
如果在鎮(zhèn)上和鐘竹生一起住,鐘貞絕對沒膽子在這個點起床。但秦淑原對她極為縱容,拿她當親生女兒疼,知冷知熱,連三餐都會詢問她的意見。繼母待她很好,壓根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她依然改不了口。
秦淑原越是親近她,她就越是感覺秦淑原與蕭珩母子間的交流反而少得可憐。
鐘貞發(fā)現(xiàn)秦淑原縱然提起蕭珩的冷漠感到失落,但秦淑原平日里極少和蕭珩接觸。而蕭珩對秦淑原,不僅連稱呼省略,就連目光都極少投去半分。
這對母子間似乎有種微妙的隱隱令人窒息的沉默。
“貞貞?!?/p>
鐘貞拉開一半浴室門,循聲見到玄關(guān)處的秦淑原手搭在柜沿。她穿上了高跟鞋,身側(cè)的鞋柜上放著一個面料水亮的黑色皮包,鐘貞隨即想到她大概要出門一趟。
“我有事出門一趟,中午的飯菜都給你們做好了,吃的時候記得熱一下?!?/p>
鐘貞點頭,望著秦淑原說:“阿姨,路上小心?!?/p>
秦淑原轉(zhuǎn)身帶關(guān)上門,高跟鞋輕叩著地面,一聲比一聲遠,漸漸消失。
鐘貞的眼睛一亮,一切都非常好,她巴不得有這樣和蕭珩獨處的機會。
鐘貞洗漱完,望著鏡子里眉眼彎彎的女孩,心想:這一天定會是美妙的一天。
鐘貞整理好情緒和說辭,正預(yù)備敲蕭珩的房門,一串急促的琴聲搶過她叩門抬手這一瞬間的動作。
鐘貞微愣。
蕭珩不在臥室,而是在書房。
鐘貞輕手輕腳地來到書房,門半掩著,露出一條縫。她借著這條縫隙窺見在里面練琴的蕭珩。
他的背影修長高瘦,很挺拔,有少年獨有的清冽感。
他背對著她坐著,已是一幅畫。
他的指尖在黑白琴鍵上跳躍,高超的變奏技巧被他盡數(shù)化解。
鐘貞雖不懂,但從他雙手不斷跨越和疾速跳動就能看出這首曲子的難度可見一斑。她想起先前秦淑原介紹這架琴的由來,說是一位故友的舊琴,一架有些年代的立式珠江琴,被完好保存地轉(zhuǎn)送給了她。
秦淑原不會彈琴,但她讓蕭珩從小就學(xué)琴。鋼琴課費用不菲,她只是體制內(nèi)的普通員工,想來她對蕭珩的培養(yǎng)也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鐘貞的意識回籠,冷不防對上蕭珩的眼。
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她也就不用藏了。
琴架上有幾張譜子,上面密集的“蝌蚪”音符看得人頭疼。鐘貞一眼掃完,只認得一個字,還是曲名旁的括號。
La?Campanella(鐘)。
這個曲名看得她毫無頭緒,更覺得蕭珩高深莫測,天才的世界果然和她這等平庸之人不在一個維度。
鐘貞放棄聯(lián)想,乖乖退到一旁,眼睛瞟向書柜說:“阿姨說要出門一趟,中飯她已經(jīng)做好了,她和我說讓我們吃的時候熱一下?!?/p>
蕭珩書柜里的書很少,書柜的大部分地方被秦淑原擺放了一些展示的物件。
鐘貞感到奇怪,瞇起眼仔細看,還不是課外書,是些針線、園藝、寵物等閑情逸致的書。怎么看都不像是她那天在蕭珩的課桌里見到的書籍種類,這些反而更像是秦淑原看的書。
“你什么時候餓了和我說?!?/p>
蕭珩翻開一本厚重的琴譜。
鐘貞趴在琴蓋上,猶豫地喊:“哥……”
蕭珩沒抬頭,琴架上的譜子被他揉成一團扔到地上,滾到鐘貞腳邊。她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了一小步,生怕打擾他,可她已經(jīng)打擾到他了。
蕭珩面無表情地說:“彈完這首,吃飯。”
鐘貞乖乖噤聲,目光卻在蕭珩琴鍵上的手和他的臉上來來回回。
前奏寧靜得像鐘在“滴答滴答”地行走,逐漸遞進,曲調(diào)幾度變幻,猶如時間飛快流逝,無法捕捉。她的腦海中閃現(xiàn)一些畫面,冷感嚴肅的色調(diào),死水微瀾的情緒,又有一種奇異的靜謐深埋其中。
對音樂,鐘貞是個門外漢,但她模糊地想,蕭珩內(nèi)心深處一定壓抑著什么。他在極力壓抑,一直在壓抑,或許他也有苦惱。
但鐘貞不明白,天才怎么會有煩惱呢?
電話鈴聲打斷了鐘貞的思緒,她匆匆走到玄關(guān)處,在電話機框內(nèi)看到一串熟悉的號碼。
電話一接通,琴聲驀地中斷了。
鐘貞不禁看向書房,電話那頭的鐘竹生關(guān)切地問候了幾句,她心不在焉地回著。
“今天晚上我可能沒空,貞貞,你記得和媽媽說,我不來你們那里了?!?/p>
鐘貞低聲應(yīng)了。
鐘竹生又說:“最近學(xué)習(xí)怎么樣?剛上高一能不能跟上?你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周末也不要放松了?!?/p>
這些話鐘竹生對鐘貞從小說到大,聽得她耳朵都要生繭子了,也就懶得回了。
“有什么不會的地方,你問問蕭珩,你們兄妹倆就不要見外了,在學(xué)習(xí)上要共同進步?!闭f著,他嘆了口氣,“爸爸也不指望你能和蕭珩一樣……
“但是……貞貞啊……”鐘竹生大概注意到鐘貞沒在聽,拔高音量喊她。
鐘貞抿抿嘴唇,“嗯”了一聲。
“女孩畢竟不比男孩……”
鐘貞勾了勾嘴角,直接掛斷了電話。余光里瞥見蕭珩的身影,這一秒她又相信,這一天會是美妙的。
吃過午飯,蕭珩回到他的房間,門被鎖上了。
鐘貞進不去,索性來到蕭珩剛剛待過的書房,地板上還有幾團他扔掉的譜子。她掩上門,俯身把譜子撿了起來。
身后傳來腳步聲,鐘貞立刻將紙團塞到袖管里,隨后若無其事地走到書柜前。做完這些,她的腦子里一片混亂。
蕭珩站在門前,沒進來,目光輕輕地掃了一下。鐘貞垂眸,攥緊了掌心的紙團。
門外,蕭珩推開另一扇門,腦海里是幾分鐘前的畫面,不斷地在他腦中回放——少女彎下腰,低頭去撿紙團,動作小心翼翼。隨著她的動作,他看見她修長的脖頸,白皙如雪,那頸項微彎的弧度溫和柔美,讓人有一瞬間的錯覺。
桌上有一本園藝類書籍,蕭珩漫無目的地翻開了第一頁,后知后覺地想起借閱時的目的。
翻至目錄,蕭珩很快找到需要的頁數(shù)。
“女貞,習(xí)性——喜光,稍耐蔭;喜溫暖,不耐寒,喜濕潤,不耐干旱,不耐貧瘠。萌發(fā)力強,耐修剪?!保ㄕZ出自百度百科“女貞——木犀科植物”的生長習(xí)性)
晚上十點,秦淑原未回家。
鐘貞連打三通電話,結(jié)果都無人接聽。她叫了蕭珩,詢問他的意見,后者口吻冷淡:“她一夜不歸就一夜不歸吧?!?/p>
鐘貞睜大眼睛問:“萬一秦阿姨出什么事了呢?你就不擔心?”
蕭珩冷冷地回道:“不擔心?!?/p>
于是鐘貞睡前特意留了一盞玄關(guān)燈,她坐在床上手托著下巴看電視。房門敞開著,等秦淑原回來能第一時間聽到聲音。
鐘貞左等右等,到了十一點半,實在是撐不住,關(guān)了電視,困意濃濃地合上眼。
鐘貞做了一個夢。
夢里,蕭珩發(fā)現(xiàn)了從她袖管里掉落的紙團,他眉眼間有淡淡的笑意。少年的嘴一張一合,不知說了什么。
她太想知道,于是就向前邁出了一步,頓時整個人像被吸入黑洞之中般扭曲起來,撕裂的痛苦和一瞬間沒頂?shù)闹舷⒏辛钏堰^來。
一個噩夢。
她的喉嚨干得有點痛,像被人掐過似的,血的鐵銹味泛到舌尖。
鐘貞下床穿上拖鞋走到門外,抬頭時,蕭珩的身影撞入眼中。
玄關(guān)處的幽光之中,蕭珩左手的血沿著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她看清地上的一小攤血跡,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而蕭珩站在那兒,像個沒事人一樣,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鐘貞不敢碰他,想先打急救電話。她的手一直在抖,抖得都沒法拿穩(wěn)電話。還是他扶住她的手腕,給對方報了一個地址。
掛斷電話后,鐘貞轉(zhuǎn)過頭,聲音顫抖地問蕭珩:“怎么回事?”
陽臺門驀地推開,秦淑原抬頭,面容憔悴,失焦的眼睛最終定格在蕭珩臉上。
蕭珩垂頭,目光落在鐘貞的脖頸上。
再差一點,她這一晚就要死在夢中了。
Chapter?02??不具名的詩信
救護車趕到小區(qū)樓下時,蕭珩比任何人都要冷靜。旋轉(zhuǎn)閃爍的藍光劃過他的臉,鐘貞拿眼角的余光看他,那張沒什么情緒的臉被冰冷的顏色籠罩著,陡變沉郁。
醫(yī)護人員大致看過他的傷勢,秦淑原在一旁不斷追問蕭珩的情況。幾分鐘后,他們被告知蕭珩要到醫(yī)院進行進一步檢查。
蕭珩手上的傷口被簡單地包扎止血,鐘貞低聲問他:“真的沒事嗎?”
聞言,蕭珩驀地側(cè)頭看她。
秦淑原溫柔地道:“我和蕭珩去醫(yī)院。貞貞,你先回去睡吧,明天一早還要上課。”
“不勞您費心?!辩娯懙氖滞笠痪o,就聽身側(cè)的蕭珩說,“鐘貞陪我就可以了?!?/p>
十六年來,有許多人叫過她的名字,鐘竹生嚴肅時叫她“鐘貞”,語文老師音調(diào)起伏地喊她“鐘貞”,同學(xué)嘴邊很快地滑過她的名字。
這個名字,一個后鼻音加一個前鼻音,都是平聲,又都是第一聲調(diào),要念得好聽不容易。
奇怪的是,鐘貞聽見這兩個字從蕭珩口中說出來,竟有種美妙的感覺。
置身于醫(yī)院時,鐘貞被滿眼的白色和消毒藥水的味道拉回了意識,蕭珩手上的傷已被細致地包扎好,醫(yī)生在跟他說明傷勢。
“再晚點或再深點,以后手指活動就會受影響,幸好很及時……”
他扶了一下眼鏡,視線從X光片移到蕭珩臉上。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手上的傷口是怎么來的?”醫(yī)生回想起傷勢,猜測道,“是你接住了利器?從上至下砍向你的刀?”
鐘貞愣住了。
蕭珩的視線緩緩移向燈箱上的X光片,黑白之下,骨骼血管畢現(xiàn)。
意料中的,還差一點他這只手就廢了。
蕭珩向醫(yī)生解釋 :“晚上太黑,具體事情怎樣已經(jīng)記不清了?!?/p>
蕭珩被護士帶去掛水,鐘貞趁著這個空隙到醫(yī)院的女廁所里洗了把臉,振奮一下精神。夜還長,蕭珩又受傷了,她總不能在他身旁一覺睡到大天亮吧。
涼水潑上臉,鐘貞的意識立刻清醒了。她閉著眼扯開一包紙巾,擦干凈臉上的水,然后打量著鏡子里的女孩,覺著沒什么不妥,她正要轉(zhuǎn)身,目光頓時凝住。
她白皙的脖頸上有一圈淡淡的紅痕,碰了碰,還有點痛。原來噩夢不完全是假的,是有人想掐死她。
夜間的輸液室空空蕩蕩的,沒人的那幾排座位上燈都沒打開。雪白的墻壁上偶有幾道晃動的黑影,夜間涼風從窗子縫隙間鉆入,時鐘一格格地走,周圍陷入一片靜謐中。
鐘貞搬來醫(yī)院的椅子,坐在蕭珩身側(cè),強打起精神問 :“你困嗎?”
蕭珩目視前方,醫(yī)院的墻壁是潔凈的白色。
他搖頭。
鐘貞看著細管中的藥液一點一點地滴,覺得跟秒針的“咔咔”聲沒什么兩樣,這種有規(guī)律的聲音格外催眠。
鐘貞暗自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用勁挺狠的,疼得她吐出一口氣。蕭珩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她手背上泛起的微紅,想起她脖頸間那一圈紅痕。
“這個傷口……”鐘貞躊躇道,“到底怎么來的?”
鐘貞看著蕭珩,暗淡的燈光下,蕭珩的面孔如玉一樣,他若微微一笑,整張臉便生動起來,讓人難以直視。
鐘貞本以為蕭珩會說些什么,結(jié)果他只是反問她:“今天晚上睡得好嗎?”
鐘貞不明所以地皺眉,她記得蕭珩以前問過這個問題。
“好的話,當我沒說;不好的話……”蕭珩轉(zhuǎn)頭看她,“記得晚上關(guān)好門,最好鎖上,這樣就能一覺到天亮了?!?/p>
鐘貞只覺后背一涼,莫名想起那個被鎖住的房間,視線又觸及墻上晃動的陰影。
鐘貞臉色難看地問蕭珩:“家……家里……有鬼?”
蕭珩目不斜視地看著鐘貞,神情十分嚴肅。
鐘貞被蕭珩盯得心里發(fā)毛。
他的指尖在椅子把手上輕輕點著,一下又一下,沒發(fā)出聲響。
蕭珩點頭,目光閃爍,道:“有……”他閉上眼,嗓音冷而疲憊,“是一只‘厲鬼?!?/p>
后半夜,鐘貞極其困倦,眼皮也沉重,頭跟小雞啄米似的輕點,最終扛不過周公相約,睡著了。
蕭珩始終保持著清醒。他看了那面墻很久,凝神想了一會兒事情。待回過神,他不禁側(cè)頭看向鐘貞。他很快就判斷出鐘貞睡得很沉,短時間內(nèi)不會醒。
有些事,蕭珩不太明白,但沒關(guān)系。
翌日放學(xué)后,鐘貞回家拿了些東西。
鐘貞從一棟棟樓下穿過,正走向自家公寓樓下,幾位上了年紀湊在一起聊閑話的老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今天早晨聽說昨天夜里有個人家家里遭小偷了???”
“是呀,聽人說昨天夜里救護車都來了?!?/p>
小偷?
鐘貞往回走到小區(qū)門口,黑色LED顯示屏上是紅色的亮字:“近期有小區(qū)多戶業(yè)主反映,小區(qū)內(nèi)有竊賊在夜間活動,望小區(qū)各家各戶注意安全,屆時保安處也將加派人手,以保障大家的安全,望周知?!?/p>
兩周后的周三,高一(4)班下午第一節(jié)課是信息技術(shù)課。
學(xué)校機房的窗戶常年掛著不拉開的窗簾,窗簾厚重又不透光,除去電腦主機的光源,整個機房昏暗而干燥。
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鐘,機房里亮著的屏幕稀稀拉拉的,鐘貞按學(xué)號坐下,開機后先打開搜索網(wǎng)址,將爛熟于心的那串陌生字母打入搜索框——La?Campanella,按回車,點搜索。一目十行瀏覽后,她又在后面加了幾個字——表達了什么感情。
鐘貞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窺探蕭珩的內(nèi)心,然而瀏覽幾頁后她頹然地發(fā)現(xiàn),蕭珩的心思她大概是琢磨不了了。
正如這首《鐘》,沒有表達任何一種感情,這首曲子本身沒有感情,也無須演奏者有強烈的感情。這只是一首華麗的幻想曲,艱深而極富技巧,氣勢狂放。
由蕭珩來演繹這首古典曲目,再適合不過了。
他就像La?Campanella,復(fù)雜,難以掌控,輕狂意氣,又讓人忍不住幻想。
放學(xué)后,鐘貞站在座位前整理書包。
這天夜晚有暴雨,氣象局發(fā)布了黃色預(yù)警,他們走讀生這才放了晚自習(xí)。
與往常一樣,鐘貞依然在巷口等蕭珩。如果是下晚自習(xí),她會在距離學(xué)校較近的地方走在他后面,兩個人之間會拉開一段距離。
對此,蕭珩并不說什么,她也就沒解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些事她不愿與人分享,包括她這位哥哥。
前一周,鐘貞在醫(yī)院陪蕭珩輸液。學(xué)校那邊,蕭珩請了病假,她那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每天放學(xué)后還跑去十六班,在窗外使勁望里頭黑板上的作業(yè),抄在便利貼上,晚自習(xí)后拿到醫(yī)院給他看。但他每次都只是看看,翻翻她的作業(yè)本。大概對他來說,題目只要看看就行,在腦中一會兒就能想完,筆都不用動。
那幾天,鐘貞每天晚上都有題目請教他。而每一道題目的解答他只說一遍,同類型的題目他也絕不重復(fù)第二遍。有時題目講得太晚了,鐘貞這個學(xué)生倒先睡著了,早上醒來回學(xué)校交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剩下的作業(yè)全被補寫完了。
第二天上午課間,走廊外赫然走過一大群學(xué)生。
班長把手機往桌肚里一扔,昭告道:“十六班的投影儀壞了,隔壁班這節(jié)是體育課,他們?nèi)ジ舯诎嗌险n了?!?/p>
在高中,只要是常理之外發(fā)生的事,就都是新鮮事。班里同學(xué)課后的聊天話題一下扯到了投影儀怎么會壞的問題上,想想上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要集中精力多無聊,可要換到另外一個班上課就有趣多了。
這會兒正碰上隔壁班體育課要整隊下樓,兩個班級往相反的方向走。狹路相逢,窗外掠過重重身影,鐘貞的眼睛一眨不眨。
蕭珩來了,正經(jīng)過教室外的走廊。
下一秒,鐘貞低頭趴在桌子上,眼前擋著一個冷水杯。她透過透明塑料杯中剩下的水,看到了窗外的蕭珩。
四周微微蕩漾著,仿佛銀色的粼粼的湖面,只剩下模糊的身影,和他清清冷冷的輪廓。
她好像從水杯中看見了長長的夏天,看見了全世界。
這一瞬間,她心底的念頭越來越深。
她要等不及了。
【下期預(yù)告】
“哥,我把我的事告訴你,你也把你的事告訴我,我們一件事?lián)Q一件事,怎么樣?”
他斂眸看著鐘貞,暗光下,他想起那禮贊。
“她們是黑暗的自然界誕生的一群凄艷的妖魔……”
不可抗拒的妖魔。
確實如此。
“我沒有什么事和你換。”他一無所有,沒什么好說的,“不過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我盡量做到?!?/p>
“我想當年級第一唯一的朋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