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鷓
摘句:那些不斷讓她受傷、又不斷治愈的時刻,那些心動的、卻不該心動的時刻。
楔子
父親下葬那天,沈懷瑜穿了一雙很貴的手工小羊皮靴。
她因為工作性質(zhì)塞了滿柜的運動鞋,等到要出席葬禮這樣的場合時,發(fā)現(xiàn)居然找不出一雙合適的。好在有一起合租的室友閔儀出手搭救,閔儀向來奉行“及時行樂”,除了供房租,工資都花在了各種奢侈品上。沈懷瑜腳上這雙是她新入手的愛馬仕,出門前被她千叮萬囑:不可弄臟、不可劃傷。
因此,面對墓園里那條正在翻修的、滿是碎石瓦礫卻又是通往墓地的必經(jīng)之路,沈懷瑜踟躕半晌,決定還是不冒舍掉半月工資的風(fēng)險。梁懷瑾許是見她半天沒跟上來,折返過來問怎么回事。她微微抬起鞋尖,驕矜得像個公主:“我的鞋特別貴。”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就因為這個?”
“就因為這個?!?/p>
男人的眼睛在陽光下近看呈琥珀色,里面有那種被保護(hù)得極好的小孩長大后留存的不諳世事的天真。在得到他“弄臟包賠”的允諾后,女子怡怡一笑:“謝謝老板?!?/p>
她踩著細(xì)高跟走在施工路上如同在懸崖邊行走,滿腹的小心翼翼里,她聽見背后嘟囔:“沈懷瑜,你可真是……”
是什么?冷血?自私?勢利?古怪?
無論是哪個貶義難聽的形容詞,放在她二十七年的人生里,都早已經(jīng)變得稀松平常。
一
很小很小的時候,沈懷瑜就知道自己跟大院里其他人家的小孩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最初體現(xiàn)在街坊四鄰的閑談和見到她的迅速噤聲里。再長大一點,她明白了那叫避諱。整日磋磨于柴米油鹽和灶間煙火的中年人尋得了背后嚼舌根的樂趣,卻又躲著不叫人聽見。他們明面上總是客客氣氣的,稱呼沈媽媽“沈老師”。
但媽媽不做老師已經(jīng)很久了。她記憶中的媽媽總是醉醺醺的,身上帶著一股甜靡的香氣。有時候清晨起來上學(xué),看見媽媽臥在舊得看不出顏色的絲絨沙發(fā)上,在不開空調(diào)不用電風(fēng)扇的暑熱的夏季,露出的胳膊和腿泛著不正常的紅色。一開始她不知道有人喝了酒渾身都會紅,擔(dān)心是發(fā)燒,走過去摸一摸,涼絲絲又滑膩的沉睡著的肉體,像街口賣水產(chǎn)的商鋪在砧板上生剮的魚片。
關(guān)于爸爸,沈懷瑜的記憶已經(jīng)很淡薄了,淡薄得像是冬日玻璃上結(jié)的窗花,手指劃過去就消融得無影無蹤。她四歲時父母離婚,父親搬離大院的那天幾乎什么都沒帶走,只隨身拎了一個公文包,而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叫、怒罵從洞開的家門中爆發(fā)出來,在口字結(jié)構(gòu)的校工家屬樓中回蕩。女人沖到欄桿旁,將一大堆紙片樣的東西從三樓拋下,雪花一般紛揚。
四歲的沈懷瑜站在院子正中央,梧桐樹婆娑的樹影一片片遮罩在她身上,猶如墨綠色的水漬,她仰頭看著那些黑的、白的、彩色的“雪”輕盈地降落在自己的童年里,緊跟著嘗到一滴咸澀的雨。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但門和窗后一雙雙眼睛又探照燈似的掃射過來,一個家庭的破碎在眾人的見證下顯得格外難堪。打那個時候起,沈懷瑜就生活在了與同齡小孩的“不一樣”里。
母親忽然離世是在她十四歲那年的冬天。前夜下過雨,凍上了的地面濕滑無比,沈媽媽在凌晨時分被打掃街道的環(huán)衛(wèi)工發(fā)現(xiàn)摔進(jìn)了正在施工的路邊花壇里,彼時身體已經(jīng)僵硬。沈懷瑜放了學(xué)就被接到警察局,聽到這個噩耗也沒流淚,只是混混沌沌的,身在云里霧一般。后來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匆匆趕來,辦好了手續(xù),過來要牽她的手。
直到那一瞬,沉默不語的女孩才終于有了點反應(yīng)?!鞍职值氖帧保睦镱D時涌出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觸到什么禁忌一樣掙開了。
二
父親姓梁,叫梁海誠。載著她從警局駛向另一個家的途中,他搭訕地講起一些舊事,比如大院里那棵有三人合抱粗細(xì)的老梧桐如今該更高壯了。實際上,那棵樹早幾年就枯死然后連同根莖被人伐去。他表現(xiàn)得分外自然,他們之間像是沒有隔著十年未見的歲月,而沈懷瑜也沒有經(jīng)過另一個女人的軀體和精血孕育就落地,是平白長到這么大,回到他身旁。
目的地是一幢花枝掩映后的復(fù)式別墅,深冬花葉零落有些蕭瑟之意,密密匝匝的常春藤從墻側(cè)攀緣到象牙白的陽臺圍欄上。露天庭院里有孩子在蕩秋千,一雙眼睛滴溜溜跟著她轉(zhuǎn)。
“嘿,小孩?!?/p>
她注意到那束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左手在空中虛攏成一個圈,示意他正抓著的秋千繩,面帶微笑地說著恐嚇的話:“有蛇?!?/p>
孩子不禁嚇,或是刻意做成藤蔓樣式的秋千繩綠油油的,一錯眼真的看成了蛇??傊鞍 钡囊宦晱那锴系聛?,號啕大哭。
父親停完車回來,聽見哭聲趕忙把他抱起來哄,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懷里捧著易碎的水晶。沈懷瑜離得近,看得真,小家伙秋千蕩得很低,冬天衣服穿得厚,底下又是松軟的草坪,不見得摔個屁股墩有多疼,但他的哭聲洪亮到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摔斷了骨頭。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寶貝送去醫(yī)院。
沈懷瑜順著父親臨走前的指示找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從一個世界騰挪到另一個世界,她躺在松軟嶄新的大床上方才有了某種實感,知道媽媽是真的不在了。寂靜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她在不覺間陷入夢鄉(xiāng),醒來時窗外全然天黑,時針指向十點。
這期間沒有人來叫醒她。
沈懷瑜自顧自地下樓找到廚房,翻出了冰箱里的一塊蛋糕來果腹。她上樓的時候沒有開燈,摸黑走在樓梯上摔了一跤,膝蓋處傳來噬骨般的劇痛,明早肯定會青一大塊。她揉了揉站起來,途經(jīng)某個房間時,門突然打開,穿著天藍(lán)色小熊睡衣的男孩頂著一臉惺忪的睡意站在門后。
他是被剛才那聲物體磕在樓梯上的巨響吵醒,而罪魁禍?zhǔn)渍f了聲對不起就想走。
“你還欠我一聲呢?!彼倨鹱?,將綿白的手心向上攤開,展示給她看自己的創(chuàng)可貼,是那種“幸好醫(yī)院去得早否則就要痊愈”的小擦傷。
真是個嬌滴滴的小少爺。她想。
第二天出門上學(xué),梁懷瑾甩開保姆,纏著她給自己系鞋帶。她看著那張很有肉感的白嫩臉蛋,伸手就掐過去:“多大的人了,自己系?!?/p>
她的手勁不大,他卻殺豬似的號起來,一聲高過一聲地喊爸爸:“姐姐欺負(fù)我!”
“小瑜,做姐姐的要讓著弟弟?!备赣H的語氣是和緩的,眉間卻擰出了冷肅的川字。
于是她從善如流地蹲下去,手指繞過兩根細(xì)白的鞋帶,一點一點地死命勒住,在他的連聲叫疼里展露長姐的親切笑容:“系緊點不容易松呢,弟弟?!?/p>
三
梁懷瑾不僅有“王子病”,而且病得還不輕,在嬌慣和溺愛的家庭氛圍里成長,縱得他百十個小毛病疊合起來,日復(fù)一日擴(kuò)大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他愛和她作對,要她給自己系鞋帶、輔導(dǎo)作業(yè)甚至整理書包,使喚她如使喚古時的書童;知道她不吃番茄就要保姆陳姨做一桌子含番茄的菜式,讓她無從下筷;外人面前“姐姐姐姐”叫得又甜又勤,私下從來直呼大名,乖巧已極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小惡魔的心。
直到沈懷瑜某天故意沒有把他的家庭作業(yè)收進(jìn)書包。
晚上放學(xué)回家,他氣沖沖闖進(jìn)她的房間興師問罪:“你是故意的?!?/p>
“難說,”她轉(zhuǎn)著手中的鋼筆,很淡然的樣子,“少了作業(yè)被老師罵一頓是小事,說不定以后我‘不小心,你的包里還會多出一些蟑螂之類的小東西?!?/p>
他畢竟小,一時間想不到怎么懟回去,站在原地小臉都憋紅了,最后用奶兇的口吻丟下一句惡狠狠的回敬:“陳姨說得對,你和你媽都是瘋子?!?/p>
像觸到了什么開關(guān),夜間平靜的空氣瞬時泛起漣漪。
十歲的小孩才及她的胸口,她力氣大,直接拎著他衣領(lǐng)將人整個提起來,開了窗再把他半個身子壓出去,懸空在黑黢黢看不清具體高度的夜里:“小少爺,我隨我媽,脾氣不好你多擔(dān)待。剛見面就嚇你是我不對,我跟你說過好多次對不起了。”
“你要是再找我麻煩,下次我會真的松手。我未成年,玩耍中失手不是什么大罪。反倒是小少爺,從這兒掉下去可不比秋千,摔殘疾了下半輩子是不是要在輪椅上度過呢?!?/p>
看著那張清秀可愛的小臉由紅轉(zhuǎn)白,嚇到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沈懷瑜滿意地把人拉回來,關(guān)上窗,姿態(tài)溫柔地替他理平被攥皺的校制襯衫領(lǐng)口:“知道了嗎?剛才那樣才叫瘋子?!?/p>
在蜜糖罐里泡到這么大的梁懷瑾,一定沒有遭受過如此可怖的“非人對待”。那天以后,小孩看到她都會條件反射地縮一縮脖子。從前種種捉弄她的惡作劇也收斂起來,彼此在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地處了很久。
梁懷瑾的十一歲生日派對邀請了很多同學(xué)和親戚,樓下鬧得沸反盈天。她塞上耳機聽MP3,自動將自己劃歸到不相關(guān)的那一類。到后半場,父親上來敲她的房門,領(lǐng)著她下樓,說一些親戚想見見她。
有不相識的阿嬤夸她模樣生得好,問多大了。父親笑笑,說十五歲了。阿嬤來拉她的手,又問是哪天生的。攬著她肩膀的男人頓住,支支吾吾間,手上的力氣多用了幾分。
她接收到這份求助信息,站在一片不屬于自己的天地里,周圍都似隔了透明的屏障,她望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繽紛的彩帶和氣球,仿佛回到了童年——她站在院子中央,黑的、白的、彩色的“雪”落下來,如蓬如蓋覆住了一整個世界。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指了一指不遠(yuǎn)處眾星捧月的戴著卡通生日帽的梁懷瑾,說:“跟他同一天。”
父親的表情由單純的尷尬一下子變復(fù)雜起來,又很快鎮(zhèn)定,與客人打著哈哈遮掩過去:“是有這樣巧的事,兩個孩子的生日分開辦才有意思?!?/p>
聽及此,她的心悠悠蕩蕩、無止盡地沉下去,一直沉到冰窖里。
等賓客散盡,篤篤的敲門聲又響起來。打開門,是打著領(lǐng)結(jié)穿得像小紳士的壽星梁懷瑾,捧一個扎著緞帶的盒子祝她“生日快樂”。就是這一刻,她的心一下子軟得不像話,要費很大的力氣將淚意逼退。
“你還真信啊,小傻子,”她嘴上還是兇巴巴的,“有這概率我不如去買彩票。”
“那你……”
“我只是想試試他,就算不記得具體哪一天,至少也該記得我生在夏天,不是冬天吧?!?/p>
當(dāng)時她還幻想著父親會指正,然后大家為這調(diào)皮的插曲爽朗一笑,殊不知成人世界里的順?biāo)浦酆涂吞追暧苓@樣傷害一個孩子的心。
沈懷瑜拆開他的禮物,盒子里是被泡沫紙層層包裹的水晶球。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別人送他,他又轉(zhuǎn)送的。但并不妨礙她很高興地將那顆水晶球舉起來對著燈光,晃一晃,人造雪起起落落像是海上繾綣的浪,拂過伴著《致愛麗絲》旋律翩翩起舞的芭蕾小人。
封存在水晶里的,是一個清白、靜美、明亮、純粹且永不變質(zhì)的世界。
四
梁懷瑾升入初中那年,沈懷瑜的初三留了一級。父親安排姐弟倆進(jìn)了同一所重點中學(xué)的初中部。無論留級還是轉(zhuǎn)學(xué)都沒有同她商量過,只是某天留在餐桌上一句輕飄飄的通知。
重點學(xué)校的唯成績論是擺在明面上的,初中部三個年級的月考紅榜和黑榜張貼在一起,所謂公開處刑。沈懷瑜和梁懷瑾的名字,隔著一張紙,分別盤踞在各自年級的兩端。
時間久了,有眼尖且好事的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他們名字里的某種聯(lián)系,來問她初一那個年級第一是不是她弟弟。梁懷瑾算是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長得好看,成績也好到無可挑剔,還有技能加成。他自小學(xué)畫畫,獲獎無數(shù),進(jìn)了校門,左手起那條長廊上的壁畫一半都出自他手。
這樣的人前風(fēng)光,人后也有諸多不易。從沈懷瑜搬進(jìn)梁家那天起,凡到周末,她看見的梁懷瑾不是在跟外國私教練習(xí)口語,就是坐在庭院里寫生。沈懷瑜沒有受到這般嚴(yán)格管束,一到周末就騎著自己的單車出門,滿城亂晃。有時候推車出車庫,正好碰見少年和他的畫板一起,坐在一叢新開的薔薇間。
目光交錯間,少年亮晶晶的眸子里有某種呼之欲出的東西。
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她回過神來,背著畫具的男孩子已經(jīng)跳上她的車后座,兩個人騎行在盛夏正午熾烈的陽光下。滿街辛夷花與凌霄花開得極爛漫,一樹一樹的玉白色和黛粉色交織,團(tuán)團(tuán)簇簇洋溢在熱浪里。
“快點,再騎快點?!庇袃芍皇謴暮竺孢∷囊陆牵贻p的聲音里飽含興奮。
“你重得像個沙袋!”
“哇,你忘了你以前單手把我拎起來吊在窗外,像女金剛?!?/p>
“我現(xiàn)在也可以一個神龍擺尾把你甩下車?!?/p>
那兩只手迅速圈過來,改為緊緊抱住她的腰:“你甩吧,我們是一體的了。”
陌生的體表溫度和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隔著兩層纖薄的衣服傳遞過來,她有些不適應(yīng)地將他的手臂撥開。
一直騎到護(hù)城河橋下,那里有一片延展到很遠(yuǎn)的草坪,很多人會趁周末來此野餐和放風(fēng)箏。拄著插滿糖葫蘆的麥秸棍經(jīng)過的老人在叫賣,她買了兩根,他接過去的時候還有點猶豫:“媽媽說路邊賣的零食都很臟呢……”等他舔上一顆鮮紅的晶瑩便立時收了聲,專心致志地啃起山楂外的糖衣。
他們坐在河畔的橋墩旁,梁懷瑾咬著半顆山楂果問她:“你一開始為什么那么討厭我?”
“你也討厭我,不是嗎?”
他沮喪地摸摸腦后青色的發(fā)茬:“我沒……是你第一天來就嚇我。”
盛夏時分,草似乎還有春天的余綠,河面上的云層則顯出鐵灰的顏色??諝獬睗裼謵灍?,像暴雨過后出太陽。她索性躺下去,草甸有些微潮濕:“因為你只比我小四歲?!?/p>
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理由。他不解地追問,她卻不肯再答。
梁懷瑾吃完了糖葫蘆,將畫板攤在膝蓋上,取出鉛筆丈量了一下到河對岸的距離,隨后響起鉛灰和紙頁簌簌摩擦的聲音。沒過多久,他將畫紙抽出蓋在她的臉上:“糖葫蘆的錢?!?/p>
沈懷瑜抓住那張紙坐起來,畫中不是護(hù)城河風(fēng)景,而是她的側(cè)面肖像,沒帶顏料,只是一張速涂的黑白素描,邊緣還沾上了一點紅色的指印。
兩人騎車回家的中途迎上一陣猝不及防的驟雨,還是那條街,辛夷花掉了一地,大而肥厚的花瓣打著卷,芬芳的氣味被雨水浸潤,濃郁得仿佛在鼻尖炸裂開來。兩個人到家都是渾身濕透,院子里梁懷瑾用來洗筆的涂料桶還在,畫架上畫到一半的薔薇完全毀了,肉粉的花瓣和靛青的枝蔓纏作一團(tuán),已分不清彼此。
兩人走進(jìn)門,門廊的盡頭是有落地窗的客廳,父親站在紗簾前,臉上的表情隱沒在沉沉雨天。
她心里隱約有不安的預(yù)感。
身旁的人在這時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
五
升入高中,沈懷瑜開始住校。宿舍是四人寢,上床下桌,層高不夠,坐在床上伸手就能夠到天花板。夜晚,她躺在窄窄的一人鋪上,隔著蚊帳看房頂,頻繁地夢到已經(jīng)過世的母親。
母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幻影,坐在異常燦爛的陽光下,遠(yuǎn)遠(yuǎn)地朝自己揮手。從前還住在職工大院的時候,母親是沒有夢中這般鮮麗的,她是迷醉并頹廢的,像過早開放而錯過花期的玫瑰。
在鄰居們的議論里,她是一個“沒用的女人”,抓不住丈夫的心,照顧不好孩子,連教師工作都丟了?!叭俗兊茂偗偘d癲”,這是幼年的沈懷瑜在梧桐樹下獨自玩耍時聽到的原話。再后來,流言中的這份“瘋癲”從母親身上綿延到她身上,家長們都扯住自家的小孩告誡他們離沈懷瑜遠(yuǎn)一點。
誰規(guī)定所有受了打擊的人一定要振作起來?
沈懷瑜從來沒有怨怪過母親的“不振作”,四歲以前的記憶全部是爭吵與不和,父母鬧離婚鬧得很不堪,蒼白瘦弱、歇斯底里的母親,西裝革履、冷靜從容的父親,周圍的人都在看那個“不體面”的人的笑話。
她只知道,父親離開前甚至沒有看她一眼,而她一個人在樓下徘徊那么久,最先牽住她的小手帶她回家的,正是一直被眾人詬病不稱職的母親。
早早地從她幼小的生命里退場的父親,多年后又重新登場,以另一個孩子的父親的名義。
梁懷瑾是早產(chǎn)兒,身體不好。那天淋雨回家,她一點事也沒有,他卻隔天就發(fā)燒到住院,高燒引起肺炎的并發(fā)癥,越演越烈,他在醫(yī)院里躺足了半個月。
其間父親曾把她叫到書房,似乎是在冗長的斟酌后緩緩開口:“我知道你一直對我這個做爸爸的心存不滿,但小瑾是無辜的?!?/p>
她蒙蒙的,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
看清男人臉上那種悲憫的神情后,電光火石間,一種可笑又荒唐的想法擊中了她,她的十指掐進(jìn)掌心,連聲音都在顫抖:“你以為我是故意的?”
他很疲憊的樣子,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但沈懷瑜釘在原地一動不動,瞪著他,又重復(fù)了一遍:“你是不是覺得我是故意的?”
梁海誠為女孩的執(zhí)著所困擾,不耐煩地起身,在窗前走來走去:“你跟你媽媽是有點像,什么事情都要鉆牛角尖。”
從書房的窗戶望出去,別墅區(qū)清一色的粉墻黛瓦淹沒在溫暖潮濕的城市中,蟬鳴鼓噪,天色昏暗得剛剛好,是適合挖掘久遠(yuǎn)的泛黃記憶的氛圍。從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里,她終于拼湊出了上一輩的那些糾葛——
梁懷瑾小她四歲,但并不是她預(yù)想的那樣,是父親出軌的產(chǎn)物。事實上,梁媽媽也姓梁,而且是本市最大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那個梁。梁海誠與她原本是一對大學(xué)情侶,男方畢業(yè)后進(jìn)了醫(yī)院在婦產(chǎn)科實習(xí),女方卻因家里不同意最終嫁給了另一個家境殷實的青年才俊。婚后懷孕沒多久,丈夫就因一次意外事故身亡,她在某次孕檢時又重逢了曾經(jīng)的初戀。那時,沈懷瑜父母的婚姻因為雙方性格不合已經(jīng)在崩塌的邊緣。
在揭露傷痕的時刻,沈懷瑜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臆想的版本和真實的版本,究竟哪個更讓自己難過。如果說從前她還能假裝父親對梁懷瑾明目張膽的偏愛,是出于長久的陪伴。而今她不得不面對,即使牢牢攥著血緣這根線,她也依然是個渴望愛卻不被愛的小孩。
六
畢業(yè)后她再沒回過那幢庭院里栽滿薔薇的別墅,她高考志愿填的是一所藝術(shù)院校。
已成年的沈懷瑜拒絕了父親提供的一切資助,過上了扛著攝影機東奔西跑、兼職賺學(xué)雜費的生活。
高中她最開始住校那會兒,失眠多夢且易驚醒,經(jīng)常夢到母親站在老梧桐被砍伐后留下的巨大坑洞里朝她微笑,夢到父親在雨天陰沉不定的面部表情,甚至夢到自行車后座圈過來的溫度灼人的雙臂。到了大學(xué),她反倒因疲于奔命,晚上沾枕頭就睡,自此從不寐的監(jiān)禁里解脫。
她不是沒有見過他,畢竟還在同一座城市。
沈懷瑜接過幾個拍畫展的單子,梁懷瑾的天資和水平都不錯,又有父母鋪路,作為畫展里年紀(jì)最小的新銳畫家,備受矚目。算一算,梁懷瑾差不多也要高中畢業(yè)了,時間過得真快。
甲方的要求各種稀奇古怪,她的作息也隨之變得不規(guī)律,干脆在校外租了房子。夜深了回家,月亮一直跟著人走,像是嵌在天幕上冷而薄的碎玻璃片。單車軋過窨井蓋,發(fā)出兩聲寂寞的聲響。
七月里最普通的一天,她照常騎車回到租住的巷子,進(jìn)了門沒開燈,她摸索著換鞋,沙發(fā)深處陡然出現(xiàn)一聲“hello(哈嘍)”。
沈懷瑜嚇得靈魂都要出竅,抓起人字拖飛過去打在不速之客的肩膀。一手按下開關(guān),在滿屋無可躲避的光亮里,她看清了那人的五官,瞬間奓毛:“梁懷瑾,你是變態(tài)嗎?你怎么進(jìn)來的?!”
“跟畫展主辦方要的地址,”他拿著那只人字拖走過來,越走近,褪去嬰兒肥變得深刻的臉部棱角就越清晰,“密碼鎖是你的生日,我試了一次就開了。”
他的語氣里甚至帶點炫耀。
她還驚魂未定地?fù)嶂乜冢呀?jīng)走過來將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我離家出走了,收留我吧,姐姐?!?/p>
她印象里這是他第一次私下這么叫她。
天太晚了,沈懷瑜終究軟下心腸給他找了一床多的被子。
第二天,梁懷瑾聞著廚房里的香味起床,她在熬好的白粥上撒了一層肉松,加一枚剝得透白一切為二的水煮蛋。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挑食又任性的小男孩了,她卻還記得他不喝純粹的白粥,雞蛋一定要人剝好切開。
他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粥,粥面不斷蒸騰而上的熱氣,令他的眼前蒙上一層茫茫白霧。
沈懷瑜從他嘴里撬出離家的原因,原來是梁爸梁媽替他聯(lián)系好了國外的學(xué)校和老師,讓他高考結(jié)束就去留學(xué)深造。
“我不想出國呢?!彼蒙鬃訑噭影字啵僦?,顯出一種熟悉的溫柔又嬌氣的神色。
“為什么?你不喜歡畫畫嗎?”
“也不是,就是有一天醒過來突然覺得很無聊,好像這一輩子什么事都是被安排好的,都沒有試過別的可能性。”
有錢人的無病呻吟。她在心里給小少爺這次的離家之行蓋章定了性。
七
不過小少爺這次的耐性和決心超乎了她的預(yù)計。
八月,鄰居家種的葡萄藤隨著盈盈風(fēng)動攀過墻頭,在她的窗前倒映出毛茸茸瑩瑩亮的綠,梁懷瑾每天就坐在那片瑩碧的綠斑里,架起畫板調(diào)好顏料,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少年養(yǎng)成的溫煦與矜貴。
等到沈懷瑜需要為他購入第二疊畫紙時,終于忍不住,問他什么時候回家。
畫板前的人不緊不慢地?fù)]著軟刷,說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他一邊給畫中將要成熟的葡萄涂抹上一層丁香色,夏天的生氣頓時映現(xiàn)出來。奇怪的是梁家那邊也沒急,許是拿準(zhǔn)了自家寶貝兒子在外面待不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自己回家。
沈懷瑜因為在跑兼職,早出晚歸。梁懷瑾學(xué)會了自己做飯,簡單的番茄炒蛋和魚香肉絲,味道竟也不錯。有時看著他圍著圍裙站在狹小的廚房里,在火上顛動沉重油膩的炒鍋,很難與當(dāng)年那個劃破一道小口子就淚眼汪汪的“王子”聯(lián)系起來。
她也曾有一剎那,以為這樣的溫情可以天長地久。
有天晚上,梁懷瑾在衛(wèi)生間里洗漱時,從鏡中看到一只蟑螂從坐便器后鉆出來,飛快從他腳邊爬過。他下意識地往洗手池的方向躲,手肘撞上了置物架,洗漱物品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沈懷瑜聽到動靜趕過來,抄著卷起的書筒開始全方位滅殺蟑螂。
鬧劇的最后,不僅蟑螂沒找到,她還不小心踩到地上濕滑的肥皂,崴了左腳。梁懷瑾給她涂紅花油涂得很細(xì)致,腫脹的腳踝在燈光下泛著油亮的色澤,他取笑道:“看!一只豬蹄?!?/p>
她“啪”的一下打在他的后頸,說如果不是他膽小如鼠,自己也不會落此下場。
“那也是你自食惡果?!彼裾裼性~。他害怕一切爬行類動物和昆蟲,從她最早用蛇嚇?biāo)?、用蟑螂威脅他開始。
往事一旦撕開了一條縫隙,更多更深的浪就會從腦海深處翻涌上來,他提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夏日午后:“你那時候還是沒說,為什么討厭我。還有,為什么突然住校和不辭而別?!?/p>
“呵,你這樣記仇?!?/p>
“我一向記仇?!?/p>
她咬著嘴唇,一種迫切的傾訴欲在胸腔里飛速膨脹。為了遏止這種欲望,她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無數(shù)蚊蚋正扇動著翅膀不斷朝家中的紗窗撲來,窗臺上有一排前任租客留下的花盆,泥土干涸堅硬,枯枝四處倒伏。所有的一切被時間這枚漏水的蓮蓬頭滴久了,都像生出一層柔軟的青苔。
“討厭無緣無故多出來一個弟弟?!?/p>
“討厭留級那年同學(xué)都笑我是年級第一的笨蛋姐姐。”
“討厭住在那個家里,像空氣一樣從來沒有歸屬感?!?/p>
“這些理由夠充分嗎?”
他的手還握著她的腳踝,曾經(jīng)小小的綿軟的貼著花色創(chuàng)可貼的手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輕松包住她一只腳。
“這些我都不知道……”梁懷瑾低下頭。他的頭頂有一朵發(fā)旋毛茸茸的。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小孩。”她用一種故作深沉的口吻說道。
——還有,討厭你像我人生的鏡面,你是好的、光明的、備受寵愛的一面,我是丑的、黑暗的、不可告人的一面。
也討厭自己一面憎惡一面羨慕,一面刻意遠(yuǎn)離一面又不禁靠近的撕裂心理。
晚上沈懷瑜睡得迷迷糊糊間,感到有人走近,握住自己露在被子外的腳,輕輕給放回被子里,并將被角掖好。沈懷瑜很怕癢,所以在他一碰到自己腳心的那刻就醒了,但她仍假裝睡著。
想來好笑,她的人生,似乎一直處于這種荒謬的偽裝之下。
八
梁懷瑾是被家里一通電話叫回去的。
爸爸生病住院了,他沒說是什么病癥,只問她要不要一同回去探望。
沈懷瑜當(dāng)時在PS新拍的照片,從電腦后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我怕他老人家看到我,氣得病情加重。”畢竟她是早就與父親斷絕聯(lián)系的“不孝女”。
說斷絕也不準(zhǔn)確。時隔三年,再次從通訊錄里翻出父親的電話打過去,她說弟弟在自己這里,父女倆共同編造出了一場不存在的病,為了騙梁懷瑾回家。
明明身體里流著一半相同的血,可除去梁懷瑾這個生理意義上的外人,最親的兩個人之間居然沒什么可說的。通話的最后,父親頓了一下,要她照顧好自己,她則連保重身體之類的客套話也沒說就掛斷了。
也是命運弄人。當(dāng)時她絕沒有想到短短幾年后,長久以來身為醫(yī)生,極其注重健康的父親,真的因為急性心肌梗死永遠(yuǎn)地倒在了手術(shù)室里。
父親下葬那天,沈懷瑜穿了一雙很貴的手工小羊皮靴。送葬隊伍里響著哀哀的哭聲,她一滴淚也沒流,感情的區(qū)域變成一片白,幾乎要蒸發(fā)在她空曠而靜謐的腦袋里。
她竭力忽略鼻子發(fā)酸的感覺,不該難過的,自她得知父親的不愛開始,就不該難過了。
在多年前那個晦暗的雨天書房,他說這些年一直把小瑾當(dāng)作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對待;他說不希望小瑾知道自己的家庭其實沒有那么完滿。她曾經(jīng)覺得沉迷于酒精的母親,是借此來麻醉自己活在一個甜美團(tuán)圓的夢里。原來父親也是,在他的夢境里,他與初戀的少女從未分離,郎才女貌,宜室宜家,而她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那只是一場夢。
“你會保守這個秘密的吧?”父親這樣問她。
在那之后,沈懷瑜的人生忽然就進(jìn)入了連綿不絕的雨季。
親友們在吊唁后三三兩兩地散去。她站在墓碑前,風(fēng)搖撼著四周的樹枝沙沙作響,濕潤的泥土里滿是敗花的朽氣。梁懷瑾在這時走過來,擁抱了她。好久不見,他又瘦了很多,瘦到肩背處的骨頭有些硌人。
沈懷瑜輕輕地呼吸,呼吸間全部是他身上月桂味道的衣皂香。
那段時光中,某些很小卻煙花一樣灼亮的瞬間,在她面前倏忽而逝。在被窩里輕輕握住她傷處的掌心的灼熱;單車后座圈過來的手臂,熱風(fēng)撲在年輕人的臉上,異常猛烈的日光照著前路好似一條發(fā)光的礦脈;紅色指印斑駁的素描和雪中起舞的芭蕾小人;穿小熊睡衣的男孩向她擺了擺手,說生日快樂,那么甜、那么軟的笑容,像春日里天上飄浮的柔潤的云朵。
那些不斷讓她受傷、又不斷治愈的時刻,那些心動的、卻不該心動的時刻。
走出墓園的時候,沈懷瑜知道自己今晚又將是一夜無眠,不過沒關(guān)系。
人有千面,創(chuàng)口再多,總可以翻到完好無缺的一面。翌日朝陽升起,又能夠假裝無事地繼續(xù)活下去。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