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夢我窩窩

一

當(dāng)時許歡語正坐在湘西鳳凰古鎮(zhèn)的一個書吧外曬太陽。

一不留神就睡著了，直到臉上涼涼的，她才發(fā)覺下雨了。她抹了一下臉，走進了書吧。

她剛把吧臺里的毛巾取出來，一個修長的身影抱著吉他闖進店里，撈起衣角擦拭著吉他。

他抬頭時對上許歡語的眼睛，一愣。

許歡語淡定地把手上的毛巾遞給他：“擦擦吧。”

那人也不客氣，拿起毛巾擦拭著頭發(fā)上的雨水：“謝了?！?/p>

許歡語看著水珠順著他的喉結(jié)滑入衣領(lǐng)，不自在地偏了下頭，忍不住問道：“你不記得我了嗎？”

他擦頭的動作停下，低頭打量了她幾秒，似笑非笑地慢悠悠道：“哦，記得，昨晚打賞我的小富婆嘛?！?/p>

昨晚他在沱江邊抱著把吉他賣唱。寬大白T恤配黑褲，卷曲微長的頭發(fā)半束在腦后，眉目深邃，鼻尖挺翹。來往人群都忍不住駐足看看這個落拓頹唐的美少年，真正愿意給錢的卻沒幾個。

許歡語第一眼見到他就邁不開步，在他面前空蕩蕩的吉他盒里放了幾張紅色鈔票，然后一直聽到曲終人散。

少年收好吉他，朝還傻站在一旁的許歡語挑眉：“謝啦，小富婆。要不我請你吃個消夜？”

于是許歡語就跟著他坐在漆黑的沱江旁啃起了蝦餅。

小舟停在柳樹下，對面的吊腳樓燈火通明，他們兩人靜坐在江邊石板臺階上，一言不發(fā)地認(rèn)真吃餅。兩人像是賭氣似的，直到吃完，誰也沒說話，只是相互點頭致意，就相背離開。

沒想到這么快又見面了，他只是隨便找個地方躲雨都能遇上她。

許歡語沒搭理他的調(diào)侃，倔強地望著他：“宋詞，你裝模作樣真矯情，你敢說你沒認(rèn)出我？”

宋詞沒想到她會如此直白，瞬間怔愣住。但看到她通紅的雙眼時立馬就慌了神，趕緊哄道：“認(rèn)出來了，認(rèn)出來了……臭丫頭哭什么??？真是怕了你了?！?/p>

許歡語還有些生氣：“我不是臭丫頭，我也沒哭。”

她臉頰干爽，確實沒哭。但宋詞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異常心虛。

空氣安靜了片刻，宋詞嘆了一口氣，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非要我說出來，我不要面子的嗎？”

許歡語望向他，他無奈地笑了笑：“混成這樣，我怎么好意思和你相認(rèn)啊？”

許歡語嘴唇翕動，沉默良久，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二

書吧的二樓就是民宿。宋詞的頭發(fā)被雨淋得濕透了，許歡語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間吹頭發(fā)。

宋詞看到許歡語桌上放著的各種攝影器材，朝她一笑：“不賴嘛，大攝影師。”

許歡語把吹風(fēng)機插上電，又把宋詞按坐在小板凳上，自然而然地幫他吹起頭發(fā)：“你怎么知道？”

宋詞沒反應(yīng)過來，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一聲：“沒事的時候在網(wǎng)上搜過你?！?/p>

許歡語沒接話，她靠得很近，身上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吹頭發(fā)時柔軟的手指親昵地穿過他的發(fā)，若有似無地碰到他的耳尖和脖頸。

宋詞覺得自己的耳朵和脖子燒了起來，他喉結(jié)滾動，結(jié)巴著轉(zhuǎn)移話題：“你……你昨天為什么沒有認(rèn)我？”

許歡語的手指正在撥弄他鬢角的頭發(fā)，聽到這里，氣得干脆把手滑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你還好意思問！我一直在等你先開口，結(jié)果你就像真的不認(rèn)識我一樣，氣得我一句話都不想和你講！”

況且古城就芝麻大的地方，她就知道肯定還能再遇上他。

宋詞大叫著去拉她的手：“哎！你溫柔點兒行不行？當(dāng)年我給你吹頭發(fā)時多溫柔啊！”

提及當(dāng)年，兩人皆是一頓。

十幾歲時，許歡語從縣城考到市里的安平一中，家里負(fù)擔(dān)重，她需要勤工儉學(xué)。舍友的父親正好在安平市的傳媒公司工作，就幫她安排了個打雜的職務(wù)。

那時宋詞是公司的練習(xí)生。

年少時的許歡語蒼白寡淡，又沉默少言。公司里唯一會和她聊天的就是宋詞。

也說不上是聊天，大部分時候是他單方面逗她。

午休時她拿出便當(dāng)，宋詞就會湊過來夸張地捧場：“天哪，好香，我能嘗一口嗎？”

也不等許歡語回答，他就著她拿勺的手，轉(zhuǎn)個方向，把飯菜送進了自己嘴里。

許歡語氣得滿臉通紅，瞪他罵道：“無賴！”

宋詞樂了，彈一下她的腦門：“喲，終于說話了？生氣了好，小姑娘就應(yīng)該笑著鬧著，別整天板著個臉，我看著難受?！?/p>

這話說得跟小老頭似的，他自己也才十幾歲。

有時候許歡語打掃完衛(wèi)生，坐在吧臺復(fù)習(xí)，宋詞就會丟幾顆奶糖在她的書上，吊兒郎當(dāng)?shù)匦Γ骸皩W(xué)習(xí)太苦了，吃點兒甜的?！?/p>

許歡語默默把糖塞進嘴里，沒說話。

因為她總是冷冷清清的，少年班有幾個小孩兒特別討厭她，還叫她“棺材臉”。

那幾個孩子把水槍帶到舞室玩，一下課沖出來，看到吧臺前發(fā)呆的許歡語，尖叫著把槍對準(zhǔn)她，幾束水柱滋得許歡語全身濕透。

小孩兒滋完就跑，被等在門外的家長接走了。

許歡語靜默了幾秒鐘，吸了吸鼻子，忍住淚水，抽了幾張紙去擦臉上的水。

這時宋詞也下課了。他走出舞室看到許歡語時嚇了一跳，瞬間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班那幾個干的？”他皺著眉，聲音隱含怒氣。

許歡語沒說話，宋詞抬腳就往外走，想去找人算賬。許歡語嚇得趕緊拉著他：“宋詞！算了，得罪了他們家長，我的工作也完蛋了……”

宋詞回頭看她一副可憐樣，眼睛、鼻頭都紅紅的，頭發(fā)在滴水，衣服也全濕了，像只受了欺負(fù)的小狗。

他恨鐵不成鋼地戳她腦門：“慫死你算了！”

嘴上罵她，但宋詞還是把她拉到自己的休息室，給她吹頭發(fā)。

夏天皮膚本就黏膩，濕頭發(fā)粘在脖頸上很難受，宋詞溫柔地撩起她的長發(fā)吹著，涼涼的手指偶爾觸到她的皮膚。

許歡語聞到他身上的皂香味兒，覺得自己心跳快得離譜。

她身上穿著宋詞的備用T恤，手指揪起衣角，忐忑地問他：“宋詞，我們算朋友嗎？”

宋詞拍了拍她的腦袋，嗤笑著答道：“廢話，什么傻問題？下次受欺負(fù)你還得來找我，記住了沒？”

三

這么多年了，許歡語還是第一次夢到那些往事。

她有些茫然地從床上坐起來，看到窗外的風(fēng)車撩起了水花，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里是湘西古城，不是當(dāng)年宋詞那間逼仄窄小的休息室。

正想著，手機里就收到了他的消息：“晚上一起吃飯？”

自上次重逢后，許歡語挺久沒見過宋詞了。他們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但她忙著在湘西各處奔走，拍攝民俗照片，宋詞則閉門不出，專心寫歌，偶爾會在沱江邊賣唱。

說白了，兩人都算是流浪者，保不準(zhǔn)他們中的誰哪一天又會悄無聲息地離開這里。

于是她回：“好?！?/p>

八月的古城，白晝漫長，晚風(fēng)微涼。飄搖的扁舟和河畔的古樹都顯得肆意而溫柔。吊腳樓上霓虹閃爍，青石板鋪成的主街旁有很多小酒吧，滿街回蕩著慢悠悠的民謠。

他們在臨江的一家清吧坐下來，向著江面延伸出去的平臺上擺著吉他和高腳凳。

宋詞看著燈光下許歡語清冷又倔強的眉眼，笑著感嘆道：“許歡語，你長大了。現(xiàn)在的你就算沒有我，也很勇敢。”

當(dāng)年那個蒼白自卑的少女早就蛻變了，如今的她不需要再依附任何人。

“那你呢？”她抬頭看著宋詞略顯頹廢的眼睛，問他，“你的勇氣還在嗎？”

宋詞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著點點她的鼻尖：“想聽歌嗎？好久沒給你唱過了?！?/p>

他徑直走到平臺上，坐上高腳凳，抱起吉他慢慢撥弄起來。

他抬起頭，看向許歡語，深邃溫柔的雙眼盛滿了月光。江水在他身后靜靜流淌，許歡語看著夜風(fēng)吹起他的額發(fā)，有些想哭。

“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

他唱的是周杰倫的《晴天》，聲音瞬間把許歡語拉回到了十八歲的夏天。

高三那年許歡語就不再去公司打工了，而是在學(xué)校專心備考。

那個年代她還沒有手機，每個周末宋詞都會從學(xué)校后門翻墻進來看她，給她帶點兒好吃的，或者像小老頭一樣絮絮叨叨：“別緊張，好好復(fù)習(xí)，一定可以”。

許歡語聽得煩了，忍無可忍道：“閉嘴吧，宋詞！”

宋詞說她狗咬呂洞賓，又問她有什么心愿，高考前他可以滿足她。

許歡語那時還不知道這個心愿意味著什么，只當(dāng)他發(fā)神經(jīng)，于是啃著雞腿道：“那你就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給我唱首歌唄。”

她只是隨口胡謅的，沒想到宋詞當(dāng)了真。

臨考離校前一天，宋詞竟然跑到了安平一中的天臺上，所有人看著他目瞪口呆。

宋詞不管他們，眼睛盯著人群中急得滿臉通紅的許歡語，很囂張地笑了起來：“許歡語，好好聽著！”

然后他迎著風(fēng)開始大聲唱起《晴天》：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fēng)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開始只有少年單薄的嗓音在風(fēng)中飄蕩，到后來，許多人與他齊聲合唱，伴隨著歌聲，無數(shù)草稿紙和試卷被學(xué)生們從教學(xué)樓宣泄著扔下來，像是漫天蝴蝶隨著歌聲飛舞。

許歡語身邊的一個女生帶著哭腔說：“怎么辦？我好像要哭了！”然后就真的哇一聲哭出來。

后來許歡語也哭了。

宋詞趕在保安到來之前逃跑了，臨走前他站在天臺大聲喊：“許歡語，高考加油！再見啦！”

許歡語臉上掛著淚水笑起來，低喃道：“再見?！?/p>

這是許歡語對高三的告別，對十八歲的告別，但她那時不知道，這也是對宋詞的告別。

許歡語高考完，宋詞就消失了，據(jù)說他是去大城市參加選秀了。

沒有了宋詞，許歡語的生活古井無波。她依舊回到公司打工，一方面是為了攢大學(xué)的學(xué)費，另一方面，她想，如果宋詞回來了，她就可以第一時間看到他。

那時候宋詞一定變成了大明星，不知道還愿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但事與愿違，選秀節(jié)目未半，宋詞就因為腿傷退賽。他從小練舞，舊疾太多，關(guān)鍵時刻竟然栽在這里。

后來他參加過綜藝，也發(fā)過歌，演過一些小成本電影的配角，始終籍籍無名。

有的電影，宋詞甚至只在里面露了一兩秒的臉，但許歡語都去電影院認(rèn)真看完了。

看完后她又心酸得想哭，想抱抱宋詞，但她不知他身在何方，甚至連他的電話都沒有。

這么多年過去，剛剛宋詞對許歡語說，她長大了。

他又何嘗不是呢？

但當(dāng)他略長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許歡語看到他那雙溫柔的眼睛時，又覺得他恍然還是少年。

眼淚終于落下。

她知道他在用歌聲告訴她，宋詞初心不改，依然心懷年少時的夢想，也有前行的勇氣。

四

人生大概真是否極泰來。

宋詞在湘西閉關(guān)幾個月寫出來的新歌，送他直入青云。

他一時風(fēng)頭無兩，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歌迷粉絲成倍增長，大街小巷都在播放他的新歌。

逐夢的人只顧奔跑在路上，卻沒想到夢想實現(xiàn)得如此猝不及防。

成名后，宋詞永遠很忙，他要趕去不同的地方參加活動，每天還要堅持寫歌和練舞。

許歡語還留在湘西，很久沒和他見過面了，但他們一直保持電話聯(lián)絡(luò)。

再見面是宋詞要給新歌拍MV，在湘西取景。他向?qū)а萃扑]了許歡語做攝影師，許歡語在業(yè)界名聲不錯，導(dǎo)演欣然同意。

開拍前，宋詞竟然送了一套苗族服飾給許歡語。

“去換上，我給你拍照。你在湘西拍來拍去，還沒給自己拍過照吧？”

他自己糙慣了，卻對她這么細(xì)心，許歡語的嘴角不禁翹了起來。

頭上的銀冠太重，壓得許歡語難受，宋詞干脆給她取下來，從口袋取出幾縷彩線出來：“咱們不戴那個了，我來給你編個彩辮。”

沱江旁有很多苗族阿嬤專門給人編彩辮，許歡語卻一次沒試過。

她詫異道：“你還會這個？”

宋詞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專門學(xué)的?！?/p>

自然是專門為她學(xué)的，許歡語紅著臉閉了嘴。

宋詞拍照技術(shù)不錯，照片里的小姑娘笑顏清淺寧靜，配上大紅色的刺繡長裙，像朵含羞嬌艷的花兒。

剛拍完照片，就有人催促宋詞去上妝。

宋詞最討厭化妝，總覺得有東西糊在自己臉上，呼吸都不通暢了，于是惱火地?fù)蟻y了頭發(fā)。

許歡語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想到化妝間看看他。

化妝師還沒來，看著宋詞生悶氣的模樣，她忍不住笑起來，哄小孩兒似的說道：“別生氣了，嗯……你眉毛也長亂了，我先幫你修個眉吧?！?/p>

她搬了個凳子坐在他面前，傾身微微湊近他，兩個人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許歡語平復(fù)了一下氣息，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眉毛上，專心修起了眉。

宋詞閉著眼睛，其他感官更加靈敏。

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感受到柔軟的手指，她垂下的發(fā)絲輕搔他的臉頰……

他有些不能呼吸了，又緊張得厲害，于是沒話找話道：“許歡語，你知道你剛剛穿的什么衣服嗎？”

他一說話，就牽動了眉毛，許歡語皺皺眉，沒說話。

他自問自答：“那是苗族女孩的嫁衣?！?/p>

許歡語還是沒理他。

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你穿上特好看，你將來結(jié)婚時肯定也是最美的新娘……”

許歡語無語地拍他腦袋：“你怎么突然話這么多！”

宋詞突然睜開眼睛，和她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含著溫柔的情緒，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許歡語的臉唰一下紅了，她趕緊別開目光。

沒想到宋詞猝不及防地說了句：“許歡語，我可以親你嗎？”

許歡語瞬間傻掉：“你瘋啦？”

宋詞伸手扣住她的肩膀，探身親了親她的眼皮，低聲說：“你的眼睛真好看?！?/p>

許歡語像受驚的兔子似的推開他站起來，心虛地朝門口看去，生怕有人進來。

宋詞心情愉悅地吹了聲口哨，不正經(jīng)地笑著：“許歡語，你變了。那年你難道不是想親我？”

那年？哪年？

許歡語看著宋詞的笑臉，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問他：“那難道不是夢？”

宋詞被她逗樂：“原來這么多年你就以為那是夢？”

五

其實當(dāng)年宋詞從選秀節(jié)目退賽后，許歡語最后還見過他一次。

十八歲的尾巴，高考完的那個暑假。

值完晚班后夜已深，許歡語順著無人的馬路慢悠悠地晃蕩，一路晃到了安平一中門口。

她抬頭看去，大門緊鎖，教學(xué)樓漆黑一片，宋詞放聲唱過歌的那個天臺看起來好高好高，仿佛伸手就能觸到天。

心里想著那個人，轉(zhuǎn)身就對上他的目光時，許歡語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在做夢。

宋詞就坐在安平一中大門對面的馬路牙子上，黑T恤黑褲，腳邊放了幾罐啤酒。他的頭發(fā)和胡茬都長長了，人也瘦了很多，不像過去那樣清爽，有些頹廢和疲憊。

他對上許歡語的目光也不慌亂，耷拉著眼皮懶洋洋地朝她招手：“丫頭，過來?！?/p>

許歡語像中了邪一樣，直愣愣地朝他走去，蹲在他面前，然后捂著嘴哭了起來。

她見不得宋詞這個樣子，脆弱得讓人心疼。

宋詞眼角微紅，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看著許歡語哭哭啼啼的樣子，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哭什么哭？我又沒死！”

說著伸手給她擦眼淚。

許歡語甩開他的手，抽噎道：“什么死啊活的！宋詞你別瞎說?！?/p>

宋詞笑了起來：“行，別生氣了。”他一把把她拉到身邊坐下，單手摳開一個易拉罐，塞到她手里，“坐在這兒陪我喝點兒?！?/p>

許歡語沒拒絕。

她人生頭一次喝酒就是和宋詞一起傻子似的坐在馬路牙子上喝的。

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退賽的事，只安靜地碰杯。

喝著喝著，許歡語就有點兒暈乎了，順勢躺在地上。

“別躺啊，容易著涼?！边@樣說著，宋詞卻也跟著躺在她身邊，然后把她扯進懷里，“但是這樣就可以了?！?/p>

說完他自己都笑了。

許歡語在半夢半醒中，聽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安平的星星可真多真亮啊，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踮踮腳就能觸到它們。”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有些沙啞，“可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安平以外的天空，很少有星星?！?/p>

以前的宋詞熱烈明亮，從來不會說這樣的喪氣話。

許歡語在他懷里掙扎著睜開眼睛，口齒不清地大喊：“宋詞你就是我的星星！最亮最閃的大明星！”

沒想到她喝醉酒是這樣，整條街都回蕩著她的大嗓門。

宋詞被她逗笑。

許歡語不滿地?fù)沃男靥抛饋?，盯著他清雋的臉。路燈下，他長而密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你要干什……”

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出口，許歡語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

“噓——”

她慢慢湊近他的臉，迷迷糊糊地說：“宋詞，你真好看，我好想……”

還沒說完，她就昏睡過去。

宋詞一愣，然后無可奈何地笑了，狠狠地彈了下她的額頭：“許歡語，你玩我呢？”

第二天，許歡語是在自己出租屋的床上醒來的。

衣服沒脫，但鞋襪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門口。家里沒有別人，沒有外人來過的痕跡，也沒有酒。

除了暈乎乎的腦袋和皺巴巴的衣服以外，許歡語竟然找不出任何昨晚見過宋詞的證據(jù)。不知道是真的沒發(fā)生過，還是宋詞不想讓她記得。

但她知道，哪怕星途不順，他也擁有著與普通人不同的精彩紛呈。他的余生，看一眼就知道與她無關(guān)。

她選擇把一切都當(dāng)作一場夢，天亮了，夢就該醒了。

六

許歡語和宋詞一旦忙起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失蹤專業(yè)戶。

宋詞在劇組閉關(guān)拍攝了第一部擔(dān)任主演的電影，而許歡語依舊在世界各地游歷拍攝。

第二年春天，宋詞的電影上映時，許歡語正在一座山里拍攝。為了看宋詞的電影，她連夜趕到最近的縣城里，一遍看完不過癮，連看了三場。

走出電影院時，屁股都坐麻了，但是她前所未有地高興，比她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還高興。

宋詞演得很好，戲里對女主角的深情幾乎要從眼里溢出來，許歡語看哭了好幾次。

有媒體說宋詞這次的表現(xiàn)，是“追風(fēng)般的成長”。他沉淀這么多年，終于被命運眷顧了一次。

返回大山的巴士上，許歡語透過車窗看到天上的星星。野外的星星又多又亮，她卻覺得天那么高，永遠也夠不著。

此時宋詞和戲里女演員的緋聞，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地傳開了。宋詞和這位女演員私下里零接觸，片方卻強行將兩人捆綁炒作。

宋詞本人和工作室立刻做了辟謠回應(yīng)，并警告片方不許炒作。

宋詞最擔(dān)心的卻是另一件事——自從傳出緋聞后，許歡語的電話就一直打不通。

他心里有各種猜測，也想了各種哄她的方式，最后干脆推了接下來的工作，打聽到她所在的位置，趕去那個荒山野嶺找她。

他一路走來太過坎坷，對每次工作機會都格外珍惜。出道以來，宋詞頭一次這么任性。

彼時許歡語在山嶺上搭了個帳篷，架好機器，準(zhǔn)備拍那一晚的流星雨。

卻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宋詞。

看到他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許歡語驚訝得說不出話。

宋詞一把抓住她的手，雙眼通紅地問她：“許歡語，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山里手機沒信號啊……”她蒙蒙地回他，像只呆頭鵝。

宋詞被她氣笑了，彎腰去看她的眼睛：“那你有沒有生氣？”

“什么？”許歡語不明所以。

宋詞有點兒難以啟齒似的，支支吾吾道：“就……就緋聞那件事啊?！?/p>

“那個啊，”許歡語毫無芥蒂地笑起來，“我介意什么？那是你的私事啊?！?/p>

宋詞一愣。許歡語確實沒有生氣，但是他的預(yù)想里并沒有這樣的反應(yīng)。他的心沉下去，笑容也有些勉強了。

空氣安靜得有些尷尬。

最后宋詞和許歡語靠坐在一起看了場流星雨。

他們身上裹著羽絨被，身邊的草葉上都結(jié)了露珠，天空高遠悠靜。流星劃過的時候，許歡語抓著宋詞的袖子興奮地喊著：“快看啊宋詞！好美！”

她難得有這樣稚氣的少女模樣，宋詞的情緒也被她感染了。他笑起來，卻沒有專注去看天上的流星，而是盯著她映著流星光輝的閃亮雙眸，柔聲說：“是啊，好美。”

許歡語突然轉(zhuǎn)頭，四目相對，她朝他笑得燦爛。

宋詞瞬間心跳加速，感覺世界都朦朧了。他聽見她說：“宋詞你看，星星正在向你而來。”

她純凈又虔誠的眼神讓宋詞心軟得一塌糊涂。

流星雨結(jié)束后，宋詞猶豫著小聲問她：“許歡語，你為什么不介意？因為不喜歡我嗎？”

半晌沒有回應(yīng)，宋詞低頭才發(fā)現(xiàn)許歡語靠在他肩頭睡著了。

他嘆了口氣，把許歡語抱進了帳篷里。

他一離開，許歡語的眼睛就睜開了。她眼里毫無睡意，輕聲地說了句：“不是的?！?/p>

七

電影票房一路飆升，各種獎項的提名接踵而來。

宋詞終于肯給自己放個假，于是立刻去找許歡語。

安平一中校慶在即，許歡語作為優(yōu)秀校友被請回去做演講，于是宋詞一路巴巴地跟回了安平。

許歡語訝于宋詞的黏人，自從上次看過流星雨后，宋詞像上了癮，但凡有時間就跟在她身后。

許歡語上臺演講的時候，宋詞也坐在臺下。

他看著臺上的人，當(dāng)年那個自卑的小姑娘如今也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談了。即便他錯過了她的很多年，她卻成長得這么好，笑起來像一朵恬靜的花。

演講的最后，許歡語看向了宋詞，臉上依然掛著笑。

“我十幾歲時背井離鄉(xiāng)，孤身一人到安平求學(xué)。幸運的是，有個人一直陪著我，帶給我善意和溫暖。后來他離開了，我也明白了我不能依附著別人生活，我們各自有要為之努力的人生。但后來的許多年里，他的勇敢和自信，一直是我成長的方向，他是我追逐的星光?！?/p>

臺下響起了一陣歡呼起哄聲，孩子們吹起了口哨。

在一片哄鬧聲中，許歡語看見宋詞的眼眶漸漸紅了。

安平一中的天臺鮮有人來，許歡語和宋詞坐在上面，吃著冰激凌，晃蕩著腿，天光正好，就好像他們?nèi)匀荒晟佟?/p>

許歡語認(rèn)真舔著冰激凌，宋詞冷不丁地發(fā)聲：“許歡語，其實看流星的那晚，我知道你沒有睡，也知道一直以來你在害怕什么?！?/p>

許歡語一怔。

她擔(dān)心影響他的事業(yè)，擔(dān)心將來異地分離，更重要的是，他到現(xiàn)在還欠她一個解釋——為什么過去的每次離開都是不告而別？為什么連聯(lián)系方式都不留給她？

宋詞突然站起來，走到一個拐角處，在一堆散亂的磚塊中翻找起來。

那一堆是好多年前的建筑廢料，從許歡語上學(xué)時就堆在那里，天臺平時沒人來，所以也就沒人收走。

翻找半天，宋詞終于從里面找出什么，驚喜地說道：“竟然真的還在！”

說著，他把東西捧到許歡語面前。

是只紙飛機，大概有些年頭了，紙張泛黃，邊緣破損。

宋詞小心翼翼地把紙飛機展開，里面竟然寫著幾行字，字跡模糊不清，但隱約能辨認(rèn)出來，是宋詞的筆跡：“許歡語，記得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你。”

后面附了他的去處和聯(lián)系方式。

十八歲的少年也是羞澀的，于是用這樣委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怦然心動。原本在天臺唱歌的那天，他就準(zhǔn)備把這只紙飛機扔給她，并告訴她自己的心意。

但最終他猶豫了。

許歡語臨近高考，他的告白和離開都會影響她的情緒。更何況高考后她前程似錦，他卻前路未知。

還不如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天臺的角落，等到他有能力站在她面前時，再告訴她一切。

沒想到后來的變故太多，小城少女用暗淡的青春拼命換來了自由和光芒。而他卻一事無成，怎么對得起她崇拜的目光？

他全力以赴好多年，如今才光明正大地重新站到她面前。

宋詞半跪在許歡語面前，伸手擦掉她嘴角的冰激凌，看著她呆呆的樣子笑起來。

“當(dāng)年藏在這里的紙飛機，是真心的。但它再珍貴，過期了就是過期了，當(dāng)年沒有去撿它，如今它就是垃圾。真摯的情感需要及時的回應(yīng)，如果過了那個期限，也就沒有意義了。許歡語，人生這么短，我們不要再猶豫，再浪費了，好不好？”

許歡語眼睛紅紅的，像極了當(dāng)初站在教學(xué)樓下面看著他哭的那個小女孩。她把冰激凌遞到他嘴邊，問他：“你吃嗎？很甜的?！?/p>

宋詞明白她這是接受他了，于是笑得更燦爛了，伸手把她摟進懷中：“嗯，是很甜?！?/p>

許歡語回抱住他，慢吞吞地開口：“宋詞，有一句你說錯了。之前我確實一直有顧慮，但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因為你是宋詞啊，我知道你會永懷追逐的勇氣，把我和夢想視為同等珍貴。”

宋詞掐住她的頰肉：“死丫頭，長大了這么伶牙俐齒，就想把我整哭是不是？”

他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鼻音，有種異樣的溫柔：“許歡語，能成為你的光，是我一生的榮幸。”

許歡語癡癡地笑起來，把臉埋進他的頸窩。

我曾經(jīng)聽見你的聲音，看到你的腳步，而我一直靜靜地等待。我追逐星光這么多年，這次，換你追我了。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