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珂
上世紀80年代末期,同在外省一所大學上學的我和她因是湖南同鄉(xiāng),且老家處在相鄰的市縣而相識。一天中午接到她托同學捎來的口信,邀請我放學后去她所在的宿舍小聚。原來是她收到了寄自家鄉(xiāng)的特產。幾位同寢室的女生把書桌拼在一起,桌子上擺放著幾樣她們悄悄用電爐子在宿舍里加工出來的湖南菜食。我們的關系逐漸變得親近,后來,家境殷實的她又多次約我去湘菜館解饞,并聊起許多家鄉(xiāng)的風俗與舊事,讓兩個遠離故土的年輕人在共同的鄉(xiāng)愁中找到了慰藉。許多年后,我們終于結成了人生伴侶。
大學畢業(yè)去海南工作后,從湖南一家水電站退休的父親也興致勃勃地到海口創(chuàng)業(yè),在一處開發(fā)區(qū)辦起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幼兒園。因來年春季開學、招生等諸多事務的糾纏,每到年關我和父親均無法回家鄉(xiāng)過年。臘味是老家必備的年貨,為一解鄉(xiāng)愁,父親在海島上置辦起臘貨,決定過個具有家鄉(xiāng)特色的春節(jié)。臘月間,他就忙碌起來,買好雞鴨魚肉,按照家鄉(xiāng)的方法欣然腌漬起臘味,然后架起爐灶用小火濃煙慢慢烘熏??蓙啛釒У臍鉁夭]讓父親如愿,日常的高溫導致許多魚肉變質,只好邊熏邊把變質的部分割下丟棄,最后留下少量切割得極不規(guī)則的熏肉。大年三十,父親下廚做出一桌具有家鄉(xiāng)特色的年夜飯。盡管某些臘味并不地道,卻還是讓父子倆在不間斷地推杯換盞中把雙眼喝得血紅。那夜我還夢回故里,見到了許多久違的父老鄉(xiāng)親。
臘味與辣味,是湘菜的主要元素。我離開海南應邀赴北京從事紙媒工作時,租住在報社附近的一棟老式居民樓里。平日上班在報社食堂解決一日三餐,周末休息就想做點家鄉(xiāng)美食排解一下心中不時泛起的鄉(xiāng)愁。有道是:貴州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兒時在家鄉(xiāng),辣椒是每家每戶不可或缺的硬菜,湘西籍歌唱家宋祖英的一首《辣妹子》,唱盡了湖南人對辣椒所懷的情感。剛搬進老式居民樓的那個周末,受鄉(xiāng)愁與味蕾的雙重誘惑,去市場買回一袋辣椒在屋子里做起虎皮尖椒。不一會就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各種咳嗽聲。我趕緊關火出門,看見的情景使我大為吃驚:樓道里站著好些掩嘴咳嗽的住戶,念叨著誰家炒辣椒真嗆死個人。我連忙道歉。不料一道兒時的家常菜,在北京的一棟筒子樓里,不經意嗆出了一樓道的男女老少。
辣椒是不敢再炒了,只好改做家鄉(xiāng)壇子菜。從農貿市場買下兩只透明的玻璃壇子,再挑選一些紅彤彤的新鮮辣椒,摻入生姜花椒,洗凈瀝干腌入壇中冷卻的鹽開水里,扣緊蓋子擱于案頭。十天半月,一壇自制泡椒便可食用。周末做好飯菜,從壇子里夾出幾粒鮮紅的泡椒,再配上兩塊紅油腐乳端上飯桌,鄉(xiāng)愁也在舌尖上得以安放。
曾經收視爆棚的電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有這樣的解說:家鄉(xiāng)的食物中,有山的味道、風的味道、陽光的味道,還有時間和人情的味道。這些味道,才下舌尖,又上心間。讓人幾乎分不清哪一個是滋味,哪一種是情懷。留存在我記憶深處的家鄉(xiāng)味道中,是那年父親為我做的一道被他稱作“蘇聯(lián)風味”的生日蛋湯,至今讓我回味無窮。父親年輕時畢業(yè)于武漢水電學院,學的是水文專業(yè),曾參加過武漢長江大橋的建設。當年生活艱難,半饑半飽的日子習以為常。但父親始終保持著樂觀開朗又不失幽默的生活態(tài)度。我十歲生日那天,他找不出更好的東西為我慶生,從雞窩里拿出一枚剛下的雞蛋炒熟盛在碗里。因份量太少,不足以助我吃完一大碗米飯,于是又把盛起來的炒蛋倒回鍋里,加入一碗清水煮沸,然后倒人米飯攪拌后裝了起來。聯(lián)想起自己曾與蘇聯(lián)專家一起參加建設武漢長江大橋的難忘歲月,父親突發(fā)奇想,說是“蘇聯(lián)風味”。當時的我信以為真,呼呼啦啦地扒光飯碗。這個場景雖已過去許多年,父親也已辭世,但那道獨特的“蘇聯(lián)風味”,常常讓我想起。在憶念親人與思念故鄉(xiāng)的時候,偶爾也會學著父親的模樣做上一碗“蘇聯(lián)風味”,以此作為對過往的溫習。
舌尖上的鄉(xiāng)愁,是靈魂深處對故里鄉(xiāng)情的一種追尋與依戀。
原載《瞭望東方周刊》2021年4月第9期
責任編輯:李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