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華

故事注定了開始，在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后，那個特定的地方。

有霧的日子一來，他的情緒開始變壞，行動遲緩起來。那天，那個陰雨剛歇的黃昏，他拖著單薄的身子，走出堆滿經(jīng)史典籍的書房。輕輕的咳嗽聲，在一陣低泣的穿堂風(fēng)里飄蕩。沒走幾步，他就聽到了背后書頁翻動的聲音。那本書是祖父臨終時送給他的，內(nèi)容關(guān)涉到解夢，是書房里唯一一本閑書，他剛剛看過，在那張棗紅色的大書案上，還帶著他的氣息。憑經(jīng)驗(yàn)他知道不是風(fēng)在翻動，到底是誰在翻他的書，他也懶得去管。在這古老幽暗的祖屋里，寄居著無數(shù)可能存在的幽靈。一定是某個幽靈在翻讀。誰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困擾，誰都想從書中明白什么，包括那些幽靈。

他第一次知道這個祖屋里住著幽靈，是十四歲時祖父去世的那個晚上，在后半夜，守靈的大人們昏然入睡，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出現(xiàn)在燭光下，無聲無息地圍著祖父的遺體舞蹈，他沒有驚動他們，但當(dāng)一個大人打著呵欠醒來時，他們就一陣風(fēng)樣消失了。猶如一個夢境。后來他多次遇見過他們，他將此視作一個秘密，從不和任何人談起。他不知道祖屋里是否有別的人也看到過那些幽靈，但可以肯定的是，就是有人看到，也像他一樣保守著秘密。

這也許是那些幽靈與人共處的原則，他一邊想著，不知不覺間走出大門。

有人來，是個三十歲的侏儒，聲音從云端飄下，說張李二位先生前來求教。他揮揮手，示意那人他身體不適，請他們改日再來。來人一閃不見，鉆進(jìn)了門檻前的那道地縫。

屋外的幾棵高樹在一夜間落盡了葉子，黝黑如鐵的枝干在空中交錯，于風(fēng)中鳴響，仿佛來自一個巨大的洞穴。在風(fēng)中一只突然被季節(jié)裸露出來的鳥窠，看起來搖搖欲墜，實(shí)際上堅(jiān)如磐石。鳥，這會兒不知在哪。空中緩緩地墜沉著一絮白羽。

大芹在天井的青石上漿洗一盆衣物，迅速騰起的肥皂泡在她胸前一閃而過。他站在一棵禿桃樹下，看著她起身找來一只木桶，雙手搖著一個生銹的鐵柄，身體上下起伏，那滑稽的模樣，令他回想起青年時看到過的某個動物。他已記不起是什么動物了，但從它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至今不散，宛若一把利刃，在他的五臟六腑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切割。

深井里的水被女人抽了上來，開始聽得見水在木桶內(nèi)壁碰撞的聲響，像一只拳頭在敲門，后來就沒有聲音了。

院子里異常沉寂，有鳥兒扇動昏沉的氣流歸來。他情不自禁地邁開腳步，神清氣爽地走向他那搖著井水的女人。水向外溢，先是打濕了木桶斑駁的外壁，后來在地上形成了幾股發(fā)絲一樣的細(xì)流。但大芹還在上下起伏地?fù)u著水，她那豐腴的身子與銹跡斑斑的水泵幾乎融為一體。他奇怪地盯著她的臉，她臉上一片緋紅，像某種漿果被搗碎時流出的汁液。

他伸出手，空氣的黏稠使他的手移動艱難，最終他那白皙枯澀的手停在了她起伏不平的肩上。

大芹這才如夢初醒，停止了搖水。

大芹顯得分外驚慌。先生，您您來了，我——。他拍了拍大芹的肩。沒有什么，每個人都有走神的時候。

他有些煩躁不安地離開大芹，在飛快逃進(jìn)書房的途中，一只貓黑乎乎地躥在他腳下，他惱怒地踢向貓，隨即聽到一聲慘叫。他的腳踢在了貓懷孕的大肚子上，收回時依然殘留著一絲柔軟。他后悔自己過于沖動，但也明白其實(shí)無法抑制。

貓的那聲慘叫還在耳里回蕩，小申的哭喊聲便又從窗欞的油紙縫隙里滲透進(jìn)來。

不用去打探，他就知道，是成光在沉潛的微光下折磨那個可憐的女孩小申。小申的叫喊從一間農(nóng)具房里傳出，聽著是那樣凄厲、瘆人。在書房里，他合上那本被幽靈翻過的解夢書，焚香浴手后正襟危坐，翻閱著從書架上抽下的一本儒學(xué)正典，打開折疊的一頁，一字一字默念。

一股股冷氣流不斷從屋外的回廊涌來，小申的哭喊，特別是那種疲憊的低泣使他心煩意亂。罪過罪過，成光，你不能活活打死那條無辜的小生命，她還可能是你的親骨肉啊。他嘆氣，如一只不斷碰壁的鳥的飛翔。

仿佛一種神秘的牽引，他走出書房，路過天井的時候，從大芹的臥房里傳來一曲瓜熟蒂落的歌謠，他從小就熟習(xí)這首美麗得令人傷心的古曲。他停足屏息，從簇新的窗紙上看到了大芹的影子。此刻她坐在藤椅上繡一只鞋墊，他在屋外的冷空氣中想象得出她正在繡著一朵桃花。漸漸地，她的歌聲含糊不清，吟唱的那首歌謠仿佛不再存在。她只是在呻吟，發(fā)出一連串單純、原始的音符，仿佛身體內(nèi)部出了故障。

他想迅速離開天井，小申的低泣、大芹的呻吟和戶外的冷空氣糾纏一氣，使他感到一陣窒息。就在離開天井時，他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一塊長著青苔的麻條石上。

是什么聲響，黃媽？他倒下的聲音驚動了屋里專心刺繡的大芹。

大概是一只黃鼠狼出洞了，我這就去看看。黃媽的聲音宛如刀具刮著鍋底。躺在麻石上的他幾乎要笑出聲來。這種難聽的聲音讓他發(fā)笑。他借著一線光亮，看見那條石上刻滿了龜形文字。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他覺得好奇，這兒怎么會有一塊刻滿文字的石頭，上面的文字代表什么背景？一股考古的沖動，像大霧般籠罩著他的頭腦。這時，黃媽細(xì)碎如落葉的腳步逼近，幸好她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沒有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在她走近之前，他快捷如貓地溜走了。

他來到了農(nóng)具房外的一棵烏桕樹下，滿樹的葉子都紅了，仿佛在燃燒。驚恐的聲音再度響起，似乎不是小申的聲音，但除了小申會是誰呢？光爺光爺，我再也不敢了，如果我再嚼黑殼蛆，您就撕了我這張臭嘴。光爺我跟您磕頭了。他知道農(nóng)具房里的女孩其實(shí)就是小申。她居然能夠改變自己的聲音。這個小妖精，總是不讓人省心，他心疼地想。

夜仿佛在一瞬間黑了下來，鋪天蓋地。

我就要揍你。一個男人得意地吼著。

你叫啊，叫啊，使勁地叫啊，驚天動地地叫啊，要讓所有的人都聽見，包括那些在地下和神龕上的人！那個聲音不僅得意，還透著一股莫名的興奮。顯然是成光。

屋子里馬上傳來了小申尖厲的叫聲，他真想一腳把門踹開，沖進(jìn)去把可憐的小申給救出來。但此刻他沒有力氣，也沒有余勇。

在門外，他想象小申眼睛里露出的原始的驚恐。但他又有什么辦法？盡管在這幢血緣關(guān)系異常復(fù)雜的祖屋里，他是最具威嚴(yán)的一個人，但卻有著難言之隱，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只蟈蟈，只聽得到它的叫聲，卻找不到它的藏身之處。

一個人時常會被掩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隱衷所打倒。而那隱衷，往往只是一道虛幻的影像，遠(yuǎn)不如一個夢境。

成光揍了小申一頓后，心滿意足地哼著一曲睡意昏沉的小調(diào)，搖晃著離開了。他等成光消失在黑暗中，才走進(jìn)農(nóng)具房。他擦燃一根火柴，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申已經(jīng)歪在一具犁弓上睡著了。她睡得無聲無息，就像一枚青澀的果子。犁弓上新的油漆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恍若一段不愉快的記憶。他伸出手放在小申的鼻子底下，感到了輕微的暖意。借著跳躍的火光，他看到了小申臉上和胳膊都有青腫的印痕。

罪過啊，他自言自語，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小女孩，成光兄如囚猛獸的內(nèi)心怎么會得到安寧。

他點(diǎn)燃木桌上一根殘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茶色的小瓶子，又掏出一個棉球。他弓下身去替小申擦一種紫紅的藥水時，嗅到了她身上母貓的氣息。這個由他親自從外地領(lǐng)來的野孩子，晚上喜歡摟著貓睡覺，白天則和貓捉迷藏。他用了好幾個棉球才把小申的傷口清理干凈。他替小申蓋上被子，這一切都沒有讓她醒來。他看見她的小嘴蠕動，就像夜露中的花瓣。

我沒有爸，沒有媽。我是從一棵老槐樹的樹皮里剝出來的，它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天里生下了我。老槐樹，你是我媽媽。

聽著小申的囈語，他臉上一顆一顆結(jié)滿了蠶繭一樣的淚水。

回到臥房時，他用手理了理頭發(fā)，好像頭發(fā)上粘滿了不干凈的東西。他甩了甩手。躺在床上的大芹發(fā)出了一種幽幽的聲音，露天冷地的，小心著涼。他對她笑了笑。走過去坐在床沿上。女人把熱乎乎的身子連同綠綢紅緞一起向他團(tuán)過來。他即刻嗅到了女人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類似深淵的氣息。在女人向他暗示什么的時候，他裝作不懂。

我跟你說，成光太邪性了，他動不動就折磨小申。

成光一直困守祖屋，足不出戶，且沒有一個朋友，他這樣下去，令人擔(dān)憂啊。

小申這孩子好可憐，如果找到她母親就好了，找不到的話，給一戶過得去的人家算了。

那不行，沒有了小申，成光不知又會干出什么事來。我怕，怕那種雞犬不寧。

那就算了吧。女人的回答令他感到厭煩，但又無法駁斥。他找了個借口立刻離開了大芹。他說他要看書。

他在書房里待了整整一個晚上。

很快到了臘月。一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使臘月的存在變得恰如其分。殺豬宰羊時的喊叫，辦置年貨的喧嚷，在村莊的上空此起彼伏。裝扮一新的神龕，門頁上大紅的財神，走街串戶的民間藝人，使平凡的村莊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情調(diào)之中。

而大霧起時，會有幽靈。

他很早就來到了書房，有人早為他準(zhǔn)備了炭火，書房里暖暖的空氣一時令他身心俱爽。一束雪光和陽光的混合體從窗欞探照進(jìn)來，他看見光柱中塵埃浮動若透明的螞蟻。這種情景令他想起了昨晚的夢。他夢見了一群白蟻。夢開始是這樣。他突然得到冥冥中的昭示，沿著一條大路朝前走，不停地朝前走。終于夢中那個閃光的圓環(huán)出現(xiàn)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跨了過去。他的身體在下陷，土掩至小腿肚時，他感覺到自己十個腳趾開始向土地深處延伸，頭發(fā)在空中向上舒展。他明白自己變成了一棵樹。

做一棵樹未嘗不比做人好，他安慰自己?？删驮谶@時，他的體內(nèi)出現(xiàn)了白蟻。開始是三五只，后來就有了一小群，再后來就有了億萬只，白蟻的繁衍令人發(fā)狂。

白蟻蛀倒大樹時，他在斷裂中醒來。虛冷的汗水粘在皮膚上，使他猛然想起白蟻的爬行。

夢是一匹速度極快的馬，人們看到的只是路面騰起的塵埃和或輕或重的蹄印。

他從一口紅漆木箱的底層捧出一個很厚的藍(lán)皮本。那是他青年時一個女孩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那天正午，她把他叫到一個牌樓底下對他說，你不是經(jīng)常做夢嗎？（他曾經(jīng)私下里多次給她講過他千奇百怪的夢，用一種變幻莫測的神情），那么，你以后就把你的夢記錄在這個本本上，記錄完之后，不管是哪一天，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要把它送給我。女孩的臉是一塊火炭。好。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yàn)檫@一點(diǎn)頭，他這一生注定要淪陷在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中。

他翻開保護(hù)得纖塵不染的藍(lán)皮本，上面所剩的空頁不多了。日子的鋒刃一頁頁從兩個手指肚的指紋上閃過。他早就清楚地知道，他無法捕捉到真實(shí)的夢，因?yàn)閴舻男误w令人無法把握。有時，藍(lán)皮本上密集或疏朗的字跡映入眼簾，他強(qiáng)迫自己相信這就是夢。不過一剎那他就會清醒過來：夢是一匹白馬，存留在藍(lán)皮本上的字跡只不過是塵埃和蹄印。

在更多的時候，他根本不敢翻開它，因?yàn)槠渲杏泻芏鄩粲涗浀貌⒉煌暾．?dāng)他在白天或者在夢醒之后記錄晚上那些夢的時候，開始的敘述還算條理分明，但有時突然就發(fā)生故障使他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有時甚至卡殼，讓他難以為繼。

存留在藍(lán)皮本上的無數(shù)個殘夢，就像盤踞的雪蠶不停地咬噬著他的心。

痛苦來自夢。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在記錄著夢，同時夢也在記錄著他。那個至今不知道生活在哪的女孩，他唯一能確定的信息，是她已經(jīng)不在曾經(jīng)的地方。在閱讀那些一生都讀不完的典籍時，夢成了他唯一的現(xiàn)實(shí)。

當(dāng)他忽然看到某年某月某日記載的那個殘夢，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暈眩。

除了一個有著祖?zhèn)魑仔g(shù)的老女人用一個百草香囊治愈他習(xí)慣性的暈眩，以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再沒有新鮮事。但就在他的生命遠(yuǎn)離了時光的漩渦，進(jìn)入一片闊大、平靜的水域時，書房里突然來了一個破衣爛衫的人。來人神色緊張，臉上粘著草葉、汗水、塵埃和蛛網(wǎng)。那人帶來的氣息，使整個書房仿佛一個熱氣球騰地升到了半空。端二回來了，正在路上。

端二弟回來了。他從知道內(nèi)情的人那里聽到這個消息，臉色突地發(fā)白，繼而口吐泡沫，眼珠突出像死魚。書房里的人慌亂起來，那個有著巫術(shù)的老女人使盡渾身解數(shù)，再無回天之術(shù)。這時窗屋外突然傳來小申的歌聲，歌詞誰也聽不明白，像是夢囈，但極富韻律感，慢慢地，他的臉色開始復(fù)原，嘴角泡沫也消失了。他又置身在了一個巨大漩渦似的暈眩里。

大芹聞聲而來，她用鎮(zhèn)定的手勢解除了書房里的慌亂。她明白他的病，深知這種病無需藥治，是他與生俱來的。

她含著笑對他們說，你們別為先生擔(dān)心，他只是在做夢吶。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得以從那個巨大的漩渦中脫身而出。他趕快起身走進(jìn)書房，從檀木箱的底層里翻出那個藍(lán)皮本，但除了在開頭記了個日期和天氣情況以外，他無法再寫下一個字。那個奇怪的夢，早已從他的記憶里抽身。

在他感到空虛、煩悶、恐懼的當(dāng)口，一個人猛地推門進(jìn)來，那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眼簾，他驚得整個身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來的正是端二，不是別人。

面對仿佛從天而降的端二弟，他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隱痛往上浮。端二穿著一件舊而臟的長衫，頭發(fā)蓬亂不堪，其中有一綹桀驁不馴地直指天空。從他那雙目空一切而又混沌迷茫的大眼深處，看得見一團(tuán)暗火。在端二向他施禮之際，他見到了端二手中的一卷詩稿。端二是個狂放不羈的行吟詩人，隨著詩名的與日俱增，人們對他的愛和恨也相應(yīng)加劇。

端二離家出走多年。他負(fù)氣出走的那天，風(fēng)雨交加，雷閃電鳴，那是冬天少有的天氣。從此端二與家人山隔水遠(yuǎn)，但他那獨(dú)特?zé)o二的風(fēng)流韻事及舉世無匹的荒唐行徑，卻時常從京城或各地流傳過來，被鄉(xiāng)人引為笑談。

后來，人們都風(fēng)傳端詩人瘋了，但瘋了的端二仍有詩傳世，雖然晦澀難解之處很多，卻不失熠熠文采。當(dāng)他聽到這個傳聞，在心里推測，端二弟瘋得可能還不是那么厲害。

他力圖從端二的身上看出一個瘋子的跡象，但并沒有做到。從端二身上他頂多看出了一個苦苦奔走和追索的旅人形象。日暮窮途，陡山湍川，垂首泣兮，零孤一人。此刻，仿佛從天而降的端二，無端令人感慨。

施過禮的端二面對兄長以淚洗面，痛徹肺腑地連連大叫兄長，像兒子撲向母親的懷抱一樣撲向他，與他緊緊地?fù)Пг谝黄稹６硕砩系暮顾嵛秴s分明提醒他，他仍然是個逆子。端二的手無意間滑向他的肋部，他悚然一驚，從端二的摟抱中掙脫開，看到端二手中并沒有藏著暗器，這才松了一口氣。

端二弟，你不要出去流浪了，安安心心地在家里，娶妻生子，享天倫之樂。

我行嗎？端二一臉迷惘。

你行的。

端二便在這深冬的日子里準(zhǔn)備著安居樂業(yè)了。他一反平素的放蕩不羈，變得溫馴如貓。對于端二性格的轉(zhuǎn)變，作為兄長的他暫且安下心來。

他深信端二是他的親弟弟。但端二不承認(rèn)，連祖屋里九十八歲的老秀奶奶也含糊其辭，讓人覺得其中大有蹊蹺。

在一個晴朗的冬日，他照樣懷著莫名的迷惘和潛在的惶恐，獨(dú)自走在無邊無際、已被收獲一空的田野上。他呼吸著田野上的新鮮空氣，聆聽著田圳水響，感到踏實(shí)極了。這是他在田野上漫無目的地散步的唯一動機(jī)。

天空中有一群黑鳥無聲無息地飛過。云朵如潔白的羊群優(yōu)雅地走動。他真想在此時此刻舉拳吶喊。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像蕩秋千一樣，從田野的背景深處蕩了過來。他覺得有些眼熟，馬上認(rèn)出是端二。

恰在此時，他記起一個久遠(yuǎn)歲月里的夢，頓時又變得煩悶不安。

隨后，他聽到一個聲音，像閃電一樣來自黑暗的深處。那是端二原形畢露的吼聲。端二的聲音就像從毛孔里滴出來的血，一小滴，一小滴，而后凝成一大塊一大塊的血跡，頓時令他惡心、暈眩和戰(zhàn)栗。

端二在冬天空曠的田疇上跺了跺腳，腳下是一小塊栽培不久的冬油菜，在寒冷和荒涼的氛圍中，吐出一絲可憐的綠。

他發(fā)現(xiàn)同端二形影不離的還有一條黃狗，是一條瘋瘋癲癲，骨架不大的狗。這只身份不明、行蹤詭譎的狗是在端二回來的第二天清晨出現(xiàn)的。它從大門沖進(jìn)來時，繞過天井的爬藤和石桌，直撲蹲在一塊條石上用清水漱口的端二。狗的出現(xiàn)使端二的目光充滿柔情。黃狗直立起身子，端二本想張開雙臂同它相擁，但愣怔片刻，最后還是將伸開的雙臂緩緩地放了下來。當(dāng)時他正站在窗口看到這人狗相會的奇特一幕，他分明看到了端二眼里那種壓抑了很久的可怕的東西?？梢钥隙?，那不是霞光在他眼波里的倒影。

此刻，躲在一個稻草垛后面的他，又看到了端二眼里那種可怕的東西，像鬼火一樣鉆出，在空曠寂靜的田野上空燃燒，一只只蠓蟲雨點(diǎn)般應(yīng)聲落地。

端二嘴里念念有詞，大概是在靈感的追逐下作詩了。他在心里承認(rèn)端二是個奇才，但他詩里出格的內(nèi)容和過分張揚(yáng)的情感，時常令他感到羞恥。他看見端二一腳將黃狗踹開，他以為黃狗會離端二而去，但它在前面的一個土丘上猶疑了一下，又轉(zhuǎn)身回來了。

自從那天以后，他一直在做一個連續(xù)的夢，他在那個藍(lán)皮本上記載的文字就像一部章回體小說，每次都以請聽下回分解而結(jié)束。

起霧了，霧已深濃，且籠罩天地。他輕輕推開書房的一格窗欞，窗外的翹檐和樹冠在灰白的霧氣中隱現(xiàn)，仿佛幾頭遠(yuǎn)道而來的巨獸在此駐足，它們不知來自哪片山林，哪個星球。他透過窗欞，試圖分辨它們的身形，而它們似乎也在深濃的霧氣中打量這個陌生人，他不覺一驚，后退幾步，先是拿起一本儒學(xué)典籍，片刻焦灼后，他扔掉手中的典籍，順手拿起那本解夢之書，隨便翻到一頁，不覺間便浸淫其間，仿佛被一個不期而遇的夢境所席卷，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時間一晃到了正午，他揉了揉疲憊的眼睛，走出書房，背后又傳來了翻書的聲音，沒有風(fēng)聲，是某個幽靈在翻讀。他沒有往后看，繼續(xù)向前走。

一只花色的貓?jiān)谖蓓數(shù)难嗤呱隙追?，前爪開心地玩弄著一只傷了翅膀的麻雀。黃狗在院子的地上對著那只貓吠叫。大芹在濃霧的籠罩下漿洗衣裳，直到大霧散盡。她的手臂和雙腿都讓清涼的井水浸得通紅，他心生憐愛，一步步向她走近。

就在這時，兩個氣喘吁吁的人慌張地跑了過來，說是農(nóng)具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三具尸體，一具是成光，一具是端二，還有一具是小申。

大芹驚慌得一屁股跌坐在了水盆里，冰冷的水花濺在了他的臉上，他向渾身濕淋的大芹伸出一只手，一縷冬日暖陽緩緩地落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