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驍
1
臘月,從東興河北岸到小沙河北岸,車窗外,咪西底村的小杉樹,桉林,大柿子樹,小香椿,大夜苦櫟子簌簌的往后移。小沙河與村子的第二個交匯口,一大片蒲葦花開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白森森的蒲葦絮一片連著一片,挨挨擠擠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似天空被顛覆了過來,云朵長到了大地之上。我不由得停下車子,開車門,下車,呆呆望著這擁擠的白。這刺眼的白,晃得我眼睛頓時濕潤。白的深處,仿佛爺爺,還有爺爺一生叨念的那個二爺爺,正從葦蒲叢走了出來……
爺爺張世福和二爺爺張世仁都是咪西底村里頂呱呱的人物。鄉(xiāng)鄰每一次提起他們,總是夸他倆干活利索,精氣神好,塊頭大,一米七幾的人,頭發(fā)向上直直的,說話聲如洪鐘。唯一缺少美感的,當(dāng)屬二爺爺那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略顯渾濁。當(dāng)他注視某物的時候,眼睛里會發(fā)出黃昏一樣的微光,有溫暖,也有遲暮之色。
這個我一直稱為二爺爺?shù)娜?,我卻沒有見過他。前幾年清明節(jié),我陪爺爺去給二爺上墳,烈士陵園中,他漆黑的墓碑上,一列“張世仁烈士之墓”字幕的頂端,一張黑白照片格外醒目。細(xì)看照片上那人,竟和我腦海中虛構(gòu)的形象是如此相似。我頓時覺得,這個埋葬于南疆、屹立南疆的人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雖然,我們中間隔了足足三代人。
再往前些,時間回到三年前。一向沉默的爺爺,在村東頭,咆哮著朝幾個小屁孩狂吼。起因竟然是小屁孩看到跛腳的爺爺,取了個丑名,叫“跛腳雞”。爺爺背著雙手,把腰板挺直直的,露出長期被旱煙熏烤的黃牙,繃緊臉上的每一塊肌肉,聲震瓦礫:“沒教養(yǎng),要是沒有我這只跛腳雞,也許你們今天還在撿糞疙瘩呢!”孩子們并沒有被嚇到,但是這樣的玩笑,后來從沒有再開過。
20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咪西底村人熱衷于撿糞疙瘩,牛糞,豬糞,馬糞等等,其中以牛糞和馬糞最好,臭味不那么濃烈。牛馬吃草,未消化的草莖發(fā)酵后是上等的農(nóng)家肥。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期間,市面上還沒有出現(xiàn)復(fù)合肥、尿素等現(xiàn)代化的肥料,比較常見的就是鈣鎂磷肥、硝銨。對于吃慣了農(nóng)家肥的玉米、小麥、大豆、水稻等諸多農(nóng)作物而言,化肥就是催長劑,有拔苗助長般的速度和功效。昂貴且不易得的化肥自然成了奢侈品。因此,不管大人或小孩,平時的任務(wù)單里列出的一項就是撿糞疙瘩。路上提一個竹篾編織的鏟箕,肩上扛一把像鋤頭一樣的鉤鏟。村東頭有一個叫三溝地的地方,是牲畜公認(rèn)的屎尿場,豬,牛,馬,羊,每一種牲畜到三溝地,都要停下來拉屎撒尿。對于撿糞疙瘩這件事,集中起來撿,總比零零散散撿要好處理得多。每當(dāng)牛馬過了三溝地,我經(jīng)常拾得滿滿一大筐牛糞和馬糞。倘若有時鏟箕還填不滿,我還會撿拾一些豬糞,但豬糞味太大,至今回想起來,仍令人作嘔。
爺爺和二爺爺,是同村兩個同齡人,爺爺比二爺爺大幾個月,二爺爺也常把“福哥”掛在嘴邊。天空中一根看不見的命運繩索,就這樣把兩個人緊緊綁在了一起,綁在了這個叫咪西底的村子。要說命運,其實村里人都差不多,典型的“苦瓜命”。無非就是開荒拓土,耕田種地,不同的是,有些家娃兒多,有些家娃兒少。和爺爺相比,二爺爺家的娃兒就多些,共五個,三女兩男。爺爺也有四個子女,兩女兩男,我的父親家中排行老大。在當(dāng)時,兩家的子女都算不上多,也不能說少,人多就是勞動力,家家都是使勁生,使勁養(yǎng),孩子使勁長,仿佛子宮,貯藏著源源不斷的香火和資源。但因為衛(wèi)生條件落后,孩子夭折時有發(fā)生,二爺爺?shù)拇笈畠簭埑C?,三歲還差二十幾天,就因高燒抽搐不止,又無藥物治療早夭。當(dāng)時,張常梅高燒,二爺爺上山采了馬鞭燒(一種去熱草藥),熬制了一碗藥湯,藥湯色深味苦,別說孩子,大人也難以下咽。孩子死活不喝,夫妻二人用力困住常梅手腳,然后用筷子壓著常梅舌根灌下去,常梅手腳亂掙,哇哇大哭,藥湯才灌了半碗,兩個鼻孔里就噴涌出藥汁,像涌出地面的泉水,很快孩子便一命嗚呼了。二爺爺告訴爺爺說:灌到孩子“氣場”(肺里)了,這是她的命。那個年代子女多,死了一個,還可以再生幾個。倒是二爺爺?shù)钠拮?,抱著孩子半晌,孩子都冰了,也舍不得放下?/p>
話說二爺爺?shù)钠拮?,是一個中等個子,偏瘦,憨厚老實且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的女子。早年因逃荒,顛沛流離地從紅河州一路討飯落腳在我們村子。恰巧二爺爺也沒個枕邊人,婚事稀里糊涂就成了。嫁給二爺爺前,一家都覺得沒有個名咋都不行,貓狗都有名,更何況是活生生一個人。因二爺爺?shù)钠拮釉f過,她依稀記得之前她是趙家的第四個孩子,一合計下來,就叫趙四囡,趙四囡自然也就成了我們的二奶奶。
和二爺爺相比,爺爺也好不到哪里去。年輕時身強力壯,勤勞有加,開的荒地多。據(jù)說荒地上直徑三四十厘米的杉樹樹樁,他一天就可以挖出二三十個,這在吃不飽的年代,確實可以稱得上是能人了。但就算是爺爺這樣的能人,也只能被另一雙懸于頭頂?shù)拿\之手死死地摁著。先是一歲半的女兒張常麗因病早夭,又是四歲多的小兒子張常明,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三叔,被牛踩斷了腿骨,落下終身殘疾。再后來,到了解放戰(zhàn)爭中期,那時候國共兩黨戰(zhàn)事吃緊,雙方均是兵員緊張。對于大西南邊陲的小村子而言。雖沒有直接成為槍炮燃燒的戰(zhàn)場,也并非毫無影響。先是國民黨打扮樣式的三個兵,在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六日的夜晚躡手躡腳地潛入爺爺家,嚇得爺爺緊緊摟著子女不敢作聲。
為首的一個坐在院子?xùn)|南角,說道:“我們也是從鄉(xiāng)上打聽到你的,老鄉(xiāng)們說你力氣大,干活麻利,為人也好,如果上戰(zhàn)場,是個端槍扔彈的好手。如果跟著我們走,不但可以領(lǐng)大洋,而且走南闖北,看看世面,運氣好些,說不定還能弄個一官半職?!绷硪粋€人也附和道,“我們就去過桂林,江西,還去過南京,只是沒有看到總統(tǒng)府?!睜敔斝睦锟┼庖幌?,趕忙畢恭畢敬地回答官爺,“我家孩子多,我去了,孩子沒人照顧?,F(xiàn)在地主多,他們有錢有力,你們可以去邀請他們……”第二天一早,爺爺翻滾下床就趕忙溜去二爺爺家。
“我還正想告訴你,他們也來找我了,我沒去?!睜敔敍]想到二爺爺也經(jīng)歷了昨晚的一幕?!皨尩?,國民黨把我們害得這么慘,還想拉我們?nèi)ベu命。世仁,你看現(xiàn)在全國上下多少窮苦老百姓,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餓了一輩子,最后還被地主老爺把糧食收去了,我去我就是助紂為虐。”二爺爺咬牙切齒地說。“是的,我也是這么想的,聽說共產(chǎn)黨好,在延安開荒種地分田,很少有餓飯的人,千萬別和國民黨摻和在一起?!睜敔斶呎f,邊擺弄著板凳腿。
這事暫時就這么過去了,爺爺和二爺爺,又和這個村子相安無事了一年半,莊稼也收了一茬了,張常亮,也就是我的父親也七歲半了。只是常慶三叔的腿越來越動不了,他只能更多的用手支撐身體,所以他的手臂比別人顯得更粗且更壯實。
2
一九四七年年底,凜冽的寒冬已經(jīng)把這個村子籠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到處都是冷清清的光景。白色的霧氣從遠(yuǎn)處的山頭聚攏過來,先淹沒岔河坡,又淹沒人頭嶺,接著淹沒三溝地,逐漸把整個村子緊緊抱緊在盛大的白色懷抱。鳥鳴聲沒了,松鼠也回到了樹洞,貓著不作聲。倒是墻根處,柴垛下,肥堆里,有老鼠嘰嘰喳喳地吵鬧著。清貧年代,最不缺的就是老鼠,仿佛那一只只老鼠,是與人在人間搶奪活著的“入場券”一樣。
在農(nóng)村,十冬臘月,農(nóng)事基本結(jié)束,該收的也收了,該晾的也晾了,該曬的也曬了,該儲存的,也回到了倉庫。幾個婦女正在燒旺的地籠火旁,吱呀吱呀地織著麻??椔榫€,起初在我們村并不流行,相較于織麻,鄉(xiāng)鄰更喜歡編棕。棕櫚樹每長高一節(jié),就會多一層棕皮。棕皮取回來,打打拉拉,再用大線穿起來,一件蓑衣就編成了。蓑衣可以防水,再戴個筍殼斗笠,防雨效果絲毫不亞于油紙傘。插秧時節(jié),穿蓑衣,戴斗笠,騰出來的雙手,可以盡情干農(nóng)活,深得村民歡喜。倒是寒冬時節(jié),雨水少,寒風(fēng)大,霧氣深,穿蓑衣戴斗笠的功效就不那么明顯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不保暖。隨著二奶奶還有鄰村從紅河州逃難過來的婦人定居后,逐步開始種麻織麻。我后來甚至有些懷疑二奶奶是苗族。在各民族中,苗族是為數(shù)不多的最擅長織麻的民族,有諸多的織麻高手,九十年代初期,我仍然還能看到小街小鎮(zhèn)上苗族織麻的身影。
當(dāng)子夜時,睡夢中的爺爺突然被一聲響亮的聲音驚醒。如瓦片從房梁滑落摔碎的聲音。“莫非是有夜貓子?”爺爺心中泛起疑。“啪!啪!”又是兩聲響?!安粚?,不是夜貓子,估摸是招賊了!”爺爺喊醒奶奶,“快去護著孩子,我去看?!蹦棠堂偷胤鹕碜?,拉開布簾就往子女的房間跑去。爺爺摸黑著穿上鞋,披上衣,又在床尾處摸出一根鋤頭把,那是前些日子上山砍的紅果樹樹干,做鋤頭把牢實。在不確定是賊還是夜貓子的時候,爺爺不敢打草驚蛇,他躡手躡腳地掀開窗戶上的布簾,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芭?!啪!”夜的深處,又傳來兩聲瓦片破碎的聲響?!耙姽砹耍≡龠@樣下去,這還不得把我瓦片掀了,是人是鬼,我都得出去會會?!睜敔斘站o鋤頭把,輕手輕腳地打開門鎖,半個腦袋伸得老長,沒什么危險,便放大了腳步徑直走了出去。這一出去不要緊,差點就要了爺爺?shù)拿?,要不是還有二爺爺,這個和爺爺住得很近且耳朵足夠靈敏的老友,也就沒有我們后來的什么事了。
爺爺開門出去,順著聲響處摸黑過去,剛過了西墻拐角處,探出頭來?!班?!”一聲悶響,爺爺只感覺頭上一懵,天旋地轉(zhuǎn),劇烈的疼痛頓時席卷全身。但他并沒有暈倒。黑暗中,六七個五大三粗的男子立在身旁,他們身后不遠(yuǎn)處,似乎還能隱約聽見幾匹騾子的噗氣聲。他們圍攏在一起,小聲地嚷嚷著,“他還沒死,要不然把他打死?”“大晚上的,反正他也看不清我們,我們要的是糧和錢,不害命?!睜敔斈睦镆娺^這仗勢,瑟瑟發(fā)抖,不敢作聲,隱約間感覺耳根處有暖暖的液體流了出來,是血。他心里想的只是妻子和子女,只要人在,只要命在,只要這幾個強盜手頭上或心頭上還有稍許的良知,留下自己一命,不去驚擾妻子和子女,就是最好的打算了。疼得起不來的爺爺,緊緊貼著地面,趴著一動不動,用微弱的聲音從嘴角一字一頓地說:“你們要什么就拿什么,別害命?!薄拔覀冊缧┞犝f你們村,就你家糧食多。我們是來‘借糧的,你也倒是別不耐煩?!薄皠e磨嘰,干正事?!睘槭椎囊蝗艘贿呎f,一邊指使同伙去開堆著玉米的側(cè)房門。又指使另外一人去院子守著,“如果他家人反抗或呼喊,直接‘打掃干凈?!薄按驋吒蓛簟?,是土匪的行話,是殺人滅口的意思。在農(nóng)村居住這么久,道聽途說,也容易分辨,盜賊只謀財,害命的事是萬萬不做的。土匪則不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政府忙于戰(zhàn)事,沒有太多心思投入到治安方面了,這就給了諸多好吃懶做的歹人留下了生長的沃土。人人自危,但也只能人人自保,只要殃事禍?zhǔn)虏话l(fā)生在自己身上,人們都是冷眼觀世界。
“你們要糧就拿糧去,秋收完了,我側(cè)房有幾袋玉米……”匪首什么也不說,黑暗中,獨自把一根看似木棍且用麻布包裹著的東西往身后背。不用說,那是槍,實打?qū)嵉幕鹚帢尅讉€土匪又拎起爺爺?shù)念I(lǐng)幫子,把他往墻根腳挪了挪,像拎一只雞一樣毫不費勁?!安辉S出聲,要不然就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老子是說到做到,不信你可以試試。”一個土匪威脅道。接著幾個土匪一股腦沖進大門內(nèi)的小西房。三五下就拖出幾袋玉米,然后分別綁在三匹騾子架子上。三匹騾子架子裝好,一個土匪又低下身子,往爺爺身上各個口袋摸。試圖摸些值錢貨,一無所有。罵罵咧咧地走到匪首旁,在其耳邊嘀咕了幾句,爺爺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大意是:都被發(fā)現(xiàn)了,還不如做了他,以免我們前腳一走,他爬起來呼喊幾句,村鄰村舍爬起來,我們還怎么走。況且騾子還馱得重,跑不遠(yuǎn)。匪首邊晃著頭,又愣了眼,隨后從嘴角擠出一個字,“做!”說完,爺爺身上就落下三四悶棍,棍棍致命。就在匪幫們下死手之時,二爺爺在他家院門口大喝一聲,“你們想死噶!不想死在我們村,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二爺爺?shù)拇笊らT劃開濃重的夜,生的光亮射了出來。
突如其來的話語,土匪也怔住了。二爺爺也不敢跑過來,就這樣隔著七八十米,依托著土墻,貓著半個身子,不時探著頭,觀察著,對峙著。土匪一見歹行被發(fā)現(xiàn),也顧不得那么多,趕著騾子,一溜煙朝著村東頭毛路子壩方向趕,消失在路盡頭。
眼看土匪已經(jīng)走遠(yuǎn),二爺爺大聲呼叫著,從墻角跑過來。聽到二爺爺?shù)暮艚?,奶奶知道土匪已?jīng)走了,驚恐得大聲叫著,從正堂里沖出來,鞋子跑掉一只。二爺爺嘴里大聲喊著“福哥”,用手在爺爺鼻孔前探了探,確認(rèn)還有呼吸,便快速抬起爺爺往家里木椅子上放。被驚叫聲和哭喊聲驚醒的鄉(xiāng)鄰,短時間聚攏過來,有的幫忙點燈,有的請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幫忙止血。一場混亂過后,血算是止住了,只是爺爺一直不發(fā)聲。興許是被怔住了,抑或是心疼糧食。的確,沒有糧食,便養(yǎng)不活孩子,沒有糧食,來年的種子都得借。萬幸的是,命還有,命撿回來了。話說二爺爺為什么會知道爺爺遇到歹人?還得感謝奶奶,奶奶的隱忍和機敏救了爺爺。當(dāng)夜,奶奶看到爺爺出去太久,卻一點聲響也沒有,她就爬上房子二層樓板,透過縫隙,看到爺爺斜躺在墻根腳,身旁站著高大的幾個黑影。奶奶躡手躡腳地摸下樓,悄悄從東側(cè)偏房矮墻處翻出,慌忙中跑去二爺爺家,喊醒了二爺爺和二奶奶后,怕屋內(nèi)的孩子受到驚嚇,發(fā)出聲響,驚動院內(nèi)的“看護人”,又從原路返回到孩子房間。當(dāng)奶奶透過縫隙看到斜躺著不說話的爺爺,奶奶更絕望,她只能流淚,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奶奶后來回憶時說,“真得感謝你的二爺爺二奶奶,要是小聲喊了幾聲還不應(yīng),我在絕望中控制不住的加大嗓門,也許歹人聽到,早就下死手了?!?/p>
被搶的糧食是拿不回來了,也不期望能拿回來了。聽說土匪馱糧的馬匹跑得飛快,根本就追不到,也沒多少人敢去追。坊間傳聞馬匹的尾巴上插了細(xì)針,馬匹馱著搶來的東西邊走邊甩尾,馬尾甩到哪里,針就扎到哪里,甩得越快,扎的越疼,馬匹自然就跑得越快。當(dāng)然,我至今也不太相信這個傳言。
那一年的年,雖過得寒酸,但幾個孩子在三十晚上,終究也還是吃上了玉米飯,也能吃飽。小母雞也殺了一只,只是湯肉多數(shù)給了帶著傷的爺爺。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開春,春雨過后,奶奶就帶著父親上山挖野菜。薺菜、蕨菜、車前草、酸漿根,大葉刺等等,先采苦味較淡的,吃起來容易下咽。但采野菜的并非只有我們一家,對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鄉(xiāng)鄰,能上山采些野菜幫補幫補,挨餓的日子也就可以從三百六十五天中劃去一部分??辔兜牟赏炅耍辔吨氐囊膊闪?,比如苦藜尖、青芼、苦菜。無油煮食的苦菜最難下咽,為了活著,還得吃,為了命,還得咽。最后,苦味的野菜也采完了。每一次的雨水后,奶奶帶著爸爸起得更早,卻也采得更少。
布谷鳥的叫聲從房子?xùn)|側(cè)最大的樟木樹上傳遍村子。這是春耕的信號。面對無糧種下地的可憐一家,鄉(xiāng)鄰們念親情,以不同的善意借口,你一家,我一家,送來為數(shù)不多的糧種。其中,二奶奶送來的最多,足足一袋脫完粒的玉米。這幾乎算得上是他家的大部分家底了。這就是為什么爺爺后來一直把二爺爺當(dāng)作親兄弟一樣看待的原因。在處處有饑寒疾病和眼淚交織的咪西底村,人們貧窮、累、苦、餓,但是依然用僅有的樸素的愛維持著彼此的關(guān)系。
好在那一年年成好,麥子、玉米、山藥,蕎都豐產(chǎn)。收的糧食比往年多。爺爺也慢慢恢復(fù)了健康,可以像之前一樣,像壯牛一樣干活。夏末初秋,收拾好地里的莊稼,看著橙黃的玉米,灰黃的小麥,褐中帶黑的蕎籽,爺爺露出少有的笑,笑得憨厚,笑得額頭溝壑縱橫。他從老舊的抽屜里翻出泛黃的草本子,對照著本子上歪歪斜斜的符號和數(shù)字,讓奶奶按要求把糧食一份一份稱重裝好,帶上爸爸逐家逐戶的去還糧?!熬鹊蒙烂?,就得還生死糧?!睜敔斶@樣說,但是轉(zhuǎn)了一圈,一份也沒有還出去。鄉(xiāng)鄰并不是有糧了,而是朝夕相處,不忍心誰家掉隊。人的善心,是藥,是命,是延續(xù)。
3
后來,新中國的成立讓諸如咪西底村的人民再一次有了盼頭。
二爺爺與爺爺聊天,聽說其他省份在打土豪,分田地。咪西底村過于邊貧,地主是沒有的,也沒有人圈地。人少荒地多,誰家地不夠種,上山燃上一把火,火熄滅后,用鋤頭刨一刨,就成地了。種苞谷,種小麥都行,要是地在陡坡上,種蕎是最好的,一來燒荒后,植物的灰燼是上好的鈣肥。二來山腰坡陡,又是迎風(fēng)坡,水汽霧氣容易凝結(jié),蕎苗不會旱死。地是種不完的,村里人絕不會因為個什么地界問題而吵得不可開交。最大的問題是缺肥少料,像從三溝地?fù)焓皝淼募S疙瘩也不夠用。產(chǎn)量仍然一般。倒是吃的糧食,比以前多了一些。
這年夏末初秋,兩家人合工在七星地收玉米。為了在下雨前搶收農(nóng)作物,村里都流行“換工”,你幫襯我家一天,我?guī)鸵r你家一天,倒也像人民公社的雛形。玉米還沒有搬去九壟溝,二爺爺?shù)拇髢鹤訌埑m樉驮谏筋^對岸大喊:“爹,二妹快不行了?!眱杉胰巳疆?dāng)兩步趕往家里,推開搖搖欲墜的破大門,又轉(zhuǎn)進正堂,他的二姑娘張常安側(cè)著腦袋,鼻子里流著血,奄奄一息。“小安,小安……”喊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二爺爺一把摟起二姑娘,沖開人群就往五里地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趕。到了醫(yī)院,缺乏檢查的醫(yī)療器械,也沒有急救藥物。醫(yī)生把雙手往胸前一攤,“沒法了,我們?nèi)狈λ幬铮皇遣幌刖群⒆??!薄澳憧?,孩子脈搏都這么虛了,我們也沒辦法了。”過了十多分鐘,孩子的右手從二爺爺環(huán)起的右手臂上滑落。一群人瞬間號啕大哭,聲音淹沒了周圍的人群,爺爺奶奶也各自側(cè)著身子,默默抹著眼淚?!俺0病?,常常平安,時時平安,多么好的名字,多么好的蘊意,最終仍然沒能把孩子留在人間。在苦與痛中汲取一種美好的念想和祈愿,仍然抵擋不住人世洪流的侵襲。
常安的墳就埋在二爺爺?shù)恼呶鳑_地頭,那一處最向陽,遍地開滿了苦蒿,苦蒿花金黃金黃的,一陣風(fēng)吹來,星星點點的花朵翻出金色的花面??床怀雒栏校制鄾?。這樣的花,上不了臺面,也就適合開在野外,像常安的魂。
從那以后,二爺爺變得沉默寡言了,這已經(jīng)是他失去的第二個孩子。人未過三十,就遇到了這么多的生離死別,換作誰,誰都會拍著大腿罵娘。如果罵娘能讓生對立面的死活過來,把腿拍青了也愿意。更可怕的是,二爺爺好似突然老了,胡子拉碴,頭發(fā)凌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和路邊失去扶持的長蔓草一樣,失了魂,風(fēng)吹來,他又在人間搖搖晃晃。
可一切都還得向前看,就像目不識丁的爺爺說的一樣:太陽落了看月亮,沒有月亮還可以看星星,倘若星星也沒有,聞聞煙囪里飄出來的帶著松香味的煙,也會感覺自己還活著。農(nóng)村人自有農(nóng)村人的哲學(xué),他們總能把經(jīng)卷及書面上的大道理濃縮成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給人間的我們加持希望與力量。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們,就這樣順著時間的溝渠走著,像一頭老耕牛,翻犁著生活的春肥秋瘦。孩子也在他們身后,逐漸成了能夠掌管犁耙的人。
4
常安去世八年后,村里平和了很多。用二爺爺?shù)脑拋碚f就是“虱子不上頭了?!钡故窃诔宰》矫妫匀粵]有多少好轉(zhuǎn),有田不長米,有地不長糧。餓肚子的還是有那么幾家。好在二爺爺和爺爺都是“挺當(dāng)(能干)”的人,加上各自的兒子姑娘干農(nóng)活也都能打下手,人多力量就大了,不說頓頓吃米飯,玉米飯管飽。二奶奶和我的奶奶,長期做玉米飯,都成了做飯能手了,村里辦個喜事喪事,廚房里就是她們的“主戰(zhàn)場”。她們也樂意,窮的時候大家互幫互助,生活好起來些,也不能忘本,這是樸素的善良,什么也換不來的。
20世紀(jì)50年代末,從中央開始到地方,全國各地陸續(xù)開展起轟轟烈烈的人民公社化運動,說白了,就是集體勞動,吃大鍋飯,不讓每一個人掉隊。
一時間,村里也熱鬧起來了。土地集體化,生產(chǎn)工具集體化,生產(chǎn)要素集體化,除了自家的媳婦,自家的娃,其他的,似乎都可以集體化了。全村從沒有過如此的熱情高漲和慷慨。初期,對于“集體化”這一名詞,誰都沒有界定,只知道國家需要,人民也是國家的,就要積極響應(yīng),不能有半點私心。
一向踏實勤懇的爺爺被推選為生產(chǎn)隊一隊的隊長,二爺爺是二隊的隊長。兩個親如兄弟的人,成了競爭對手。不過這次的競爭,是讓群眾吃飽飯,是讓群眾穿好衣,是要帶領(lǐng)群眾成為有尊嚴(yán)的人。生產(chǎn)隊實行工分制,成人勞作一天可以計兩個工分,半大孩子計一分。兩個隊的人各自拿出自家的鋤頭、鐮刀、筢子等,統(tǒng)一放到生產(chǎn)隊。二奶奶和奶奶則召集婦女們到生產(chǎn)隊煮飯燒菜。起初菜飯很是清淡,玉米飯,南瓜湯,炒個略帶漂湯油的茄子,一頓飯就對付過來了。但是長期的重體力活,生產(chǎn)隊個個飯量驚人。村里開會時商量:沒油葷不行,隊里要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馬,還要養(yǎng)些羊。這一提議得到全部人的高度贊同。所以大家集資,買了牛馬豬羊,還順帶買來了幾只雞仔。村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雞犬相鳴,牛馬互嘶的動人景象。
爸爸和二爺爺?shù)拇髢鹤訌埑m樣捎谀昙o(jì)不大不小,放牛馬最合適。二人每天的任務(wù)就是趕牛馬上山,傍晚再割些扁茅草、鐵鏈子草背回家喂羊?;钣嫷挂草p松。常順和我父親常在一塊玩耍,倆人正在長身體,公社食堂的飯,怎么也填不飽肚子。一日,放牛馬的二人合計,去集體的地里拔幾個蘿卜解解饞。一頓操作下來,兩個人倒也吃得舒坦。不料其行為被村頭的二大嫂看得一目了然,狀告到兩個生產(chǎn)隊。但是同時串通好的二人哪里肯招。死活咬定沒有偷吃蘿卜。既然沒證據(jù),張世仁和爺爺也不好定奪,放了吧,又怕別人說徇私情,不放吧,又說不過去。最后,還是一個本家人想出了法子,吃蘿卜打嗝味大,不如聞聞。話剛說完,人群便炸開了鍋,“對!就這樣!張大爹先聞。”“哈哈哈……”“聞就聞,我這是為你們的利益下海了?!闭f完,徑直朝常順和爸爸身邊走去,并湊著鼻子在二人間游走。來回兩三遍,仍然找不到端倪。“聞不到?!薄八麄冎形绯缘?,又不是現(xiàn)在吃的,早就消化了一部分了,你肯定聞不到了嘛!”人群中,一部分人又跟著起哄?!皩Γ≌f得有道理?!薄澳窃趺崔k?”一部分人,又在人群中出著餿主意?!白屗麄兒人?,水喝多了會打嗝,到時候吃不吃,一聞就知道了。”這話不說不要緊,又得一片起哄聲?!拔覀儾缓?,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那還得了,我們又沒有犯罪?!弊诠缃锹涞某m樇t著眼,大聲地朝人群罵去。“偷公社的蘿卜就是偷我們大家的蘿卜,我們兩個隊近三百人,偷了那么多人的,還說沒有偷?不喝水就是不打自招?!迸e報二人的二大嫂拉高了嗓門,用手指著常順吼道。“對,不喝水就是不打自招?!比巳河指鸷辶?。拗不過去,常順和爸爸喝了兩葫蘆瓢的水,嗝一個接一個打,張大爹又掬著鼻子,湊到兩個人嘴邊聞著。剎那間,只見張大爹忙用右手捂著嘴,把頭扭一邊,打著干噦。“他們吃蘿卜了!他們吃蘿卜了!”一邊說一邊用左手揮向大家,像在宣誓一場勝利。那一晚,常順和爸爸都挨了打,并在村集體里做了檢討,扣了兩天的工分,才算把大家安撫下來。
然而,這樣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大無畏犧牲精神并沒有讓村民走向最初愿想的富裕。先是由于煉鐵技術(shù)不成熟,農(nóng)具生產(chǎn)跟不上,村里又組織村民把用不了的鐵鍋、鐵欄桿、鐵管子等集中起來,砍樹煉鐵。生產(chǎn)工具仍然不夠,后來又是村民出工不出力,人們是高興了,大家一起貧窮,一起落后,誰家不閉門睡覺也不擔(dān)心有賊光顧。爺爺和二爺爺也常常在夏夜公社旁的田埂上泛著疑。“人也勞動了,工也出了,奇了怪了?!蓖焐系哪窍駟柼栆粯拥谋倍菲咝?,聽著漫天蓋地的蛙鳴,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大男人,又一次對著命運的算盤撥弄了起來。他們只是上千上萬條生命的其中之一二,多少人也曾仰著頭,叩問上天,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5
爺爺對二爺爺?shù)挠洃洠揭痪牌呔拍耆戮完┤欢沽?。正?dāng)日子逐步紅火起來時,邊境卻響起了槍聲,某鄰國霸權(quán)主義者對我國的邊境發(fā)起侵?jǐn)_。戰(zhàn)事吃緊,國家就近召集一批批民兵武裝,配合前線部隊作戰(zhàn),民兵的任務(wù)就是運送戰(zhàn)場物資,抬送并救治傷員,雖做了動員,響應(yīng)者卻寥寥無幾。
二月底,寒風(fēng)還在吹著,霧氣很重,二爺爺裹著一件大衣,從他家的墻根走過來,扎進了爺爺家廚房的地籠火旁。依舊是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和以往不同的是,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壓低了很多,生怕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會長出翅膀,飛到旁人的耳朵里。
第二天,兩個人上戰(zhàn)場的計劃還是泡湯。二奶奶和奶奶死活不答應(yīng),“萬一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和孩子們交代……”這種死去活來的局面僵持了兩天。最終,在第三天早晨,兩個人坐上了前往縣城的綠色軍用卡車。村民怎么也想不明白,兩個人怎么這么犟脾氣。二爺爺說:“國家讓我們的日子好過了,國家有難,不得不管?!逼浜蟮拿恳惶?,奶奶都茶飯不思,身在家,心卻飛到了邊境戰(zhàn)場上。一個多星期后,送信的帶著一封信來到村頭,奶奶不識字,找了村中略懂文字的后生看信。信中寫道:“我不識字,特找人代筆,世仁和我都好,勿念。我們不去前線,負(fù)責(zé)打掃戰(zhàn)場,運送傷員,危險性不大,待戰(zhàn)事勝利,再凱旋?!币痪洹拔kU性不大”,讓她稍微少了一些惦念。
危險性不大,并不代表沒有危險。三月初,一個傳呼急切地打到鄉(xiāng)鎮(zhèn)府武裝部,其后村里來了一輛軍用吉普車,下來四個人,在村頭詢問張世仁的家。二奶奶是出山回來才知道自己丈夫犧牲在戰(zhàn)場的,他和爺爺,還有臨鄉(xiāng)四人,一起在運送傷員的途中,遭遇敵軍埋伏,冷不防一梭子子彈過來,又伴有一顆手榴彈爆炸的巨響,靠后的爺爺小腿部被彈片擊中,滾進刺叢邊的深溝,走在前的張世仁和另一名民兵躲閃不及,光榮犧牲。
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就這樣走了。在痛著二奶奶的痛的同時,奶奶對爺爺?shù)臓繏?,頓時提到了嗓子眼。萬一再有個什么差池,這幾個孩子怎么辦,雖然孩子都大了,但是三娃腿部落下了殘疾,以后我怎么撫養(yǎng)他。好在前線傳來消息,爺爺?shù)耐人闶潜O聛砹?,雖然不會被截肢,但會有些跛。事實也正是這樣的,爺爺?shù)耐弱肆?,走路一邊高,一邊低。好在三月未完,?zhàn)事就結(jié)束了。前線的官兵陸續(xù)撤了回來,爺爺是六月份才回家的,他的小腿仍纏著紗布。剛到家,二奶奶就帶著哭腔找上門來了?!澳銈z從小到大都是一起走過來,你倒是活著,活得光榮,世仁守山去了。我們娘幾個怎么活,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爺爺一句話也沒有說,任憑二奶奶哭天喊地的發(fā)泄著,哭訴著,絕望著。她那孤零零的身姿,像極了二爺爺當(dāng)年搖晃著把常安送上山一樣。只是這一次,她更老了,更佝僂了。
其實二奶奶不知,當(dāng)晚,想上前線的是二爺爺?;盍艘惠呑?,苦了一輩子,窩囊了一輩子,他想活出點人樣,想讓自己的子女知道,做個大寫的人,得為國家做點什么。哪怕破一層皮,流一身血,送一條命,也是值得的。當(dāng)然,這些話,爺爺像家珍一樣摁在自己的心里,一直沒有向外人透露一字半句。這也是晚年來,他才向常順說起。
爺爺在九月份,坐著軍車,跛著腳去臨縣開的慶功會,那一夜,看著四周紅紙黑字裱起來的橫幅,橫幅下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掛象,滿會場鼓聲震天的音樂,一浪高過一浪的狂歡聲。爺爺卻突然哭了起來,他的左邊,或者他的右邊,本應(yīng)該坐著二爺爺?shù)?,現(xiàn)在卻空空如也,那個救過自己命的人,他卻沒法從死神手里把他拉過來?,F(xiàn)在一切都成了虛妄,頭頂?shù)男切沁€是那樣的亮著,微弱的光,在盛大的慶功會上空顯得寂寥,可有可無,那北斗七星,還是一樣的掛在天空。
后來,每逢清明節(jié),爺爺總要去二爺爺?shù)膲炃?,焚幾張紙,燒幾炷香。這個曾經(jīng)的兄弟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重逢。他們最后的畫面,就只是在老山那槍林彈雨的叢林,心疼著流血的戰(zhàn)士。半年后,與爺爺奶奶不說半句話的二奶奶卻主動登上了門,怯生生地說道:“福哥,大嫂,我之前的話別往心里去,人都不在了,也活不回來了,我頂著烈士家屬的名頭,每天看到門頭烈士家庭的牌子,我心里就疼,過后你有時間,幫我把它取下來,我放在柜子頭珍藏著就行了?!痹掃€沒說完,她眼淚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倒是告訴我,臨走時,世仁有沒有什么交代?”爺爺聽到這里,眼睛也跟著紅了起來,聲音也哽咽了,“他只說疼,幾秒鐘就斷氣了?!甭牭竭@里,二奶奶哇的就哭了出來。爺爺擦了擦淚說:“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盡管開頭,別把我們當(dāng)外人……”
6
時間的洪流推著村民們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和爺爺年齡輩分差不多的男子,胡須長得更快了。爺爺右腦勺上那趴著的“蜈蚣”已經(jīng)被頭發(fā)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幾個年過四十的人,還是改不了吸旱煙,吹散牛,看星星,聽蛙鳴的習(xí)慣。他們已經(jīng)開始向小老頭的行列邁進了。常順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娶了隔壁村的王姓女子組建起家庭。爺爺?shù)拇髢鹤樱ㄎ业母赣H)也結(jié)了婚。二姑也嫁了一個林場職員,第三年一起進了縣城。咪西底村也變了一個樣子,煙火氣更濃重。之前集體的土地承包到戶,自己搭灶自己開火,只要有使不完的勁,就不會挨餓。在爺爺?shù)膸ьI(lǐng)下,一家人早出晚歸,夙興夜寐。日子逐漸紅火起來。“還是現(xiàn)在這樣好?!眲倢W(xué)會抽旱煙的張常順坐在爺爺身邊,他不怨恨爺爺了。他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和爺爺說著話?!笆前 ?嗳兆舆^怕了?!弊詮膹埵廊蕬?zhàn)死沙場,常順?biāo)坪醵潞统墒炝撕芏啵骸拔衣犎寮页5抡f,這種土地承包到戶的方式是從安徽省鳳陽縣有個叫小崗村的地方先實施起來的。要不是這個承包責(zé)任制,我估摸著還要餓幾年肚子?!薄笆前?!共產(chǎn)黨能夠時刻想著我們平民百姓,一路摸索著走過來,現(xiàn)在生活逐步有模有樣了,說明黨是有能力的!”這一刻,常順和爺爺?shù)挠^點卻出奇的一致。
“吃的解決了,過幾年還要給你們看個艷陽天呢?!蔽腋赣H在一旁有一句無一句的搭著話?!捌G陽天?什么艷陽天?”一旁的常順反問道?!把睾5貐^(qū)實行改革開放了,外國的技術(shù)可以引進中國,中國人也可以和外國人做生意了。報紙上早就刊登了?!备赣H頓了頓,又說道:“我們這些地方雖然遠(yuǎn),但是只要龍頭帶得好,一樣也會加快富?!?/p>
父親的話果然得到了應(yīng)驗。我們村真的快速富起來了。以前的小土墻多數(shù)被推倒,蓋起了磚房,即使蓋不起四面是磚房的人家,正堂前那一部分,也一定要砌上磚。顯得大方,標(biāo)志,好看。常順從老房子分出來了,在村對面 另起了一幢房子。“分了就分了,另起爐灶對他們是好事。我們不也是從土地承包到戶才富起來的。”當(dāng)爺爺問起二奶奶分家的原因,二奶奶似乎開竅了一般回答爺爺。兩個月后,爺爺和父親也分家了。在舊房子旁另起了一幢新房,只是窗戶敞開著,沒有安裝玻璃,沒有玻璃的窗子更通透,寒風(fēng)可以喊醒沉睡的人,起身,耕田耙地,在地頭收玉米,在田頭收稻谷,緊緊握緊土地的魂。
時間像騎上了白馬,那么多個春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溜走了。二〇一五年,生活也在時間的長河里蒸蒸日上,國家的經(jīng)濟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飛速發(fā)展。我們這個邊疆貧困地區(qū),也融入了對外開放的經(jīng)濟圈。城市里高樓如雨后春筍,一天一個樣,一年大變樣,讓人不得不感慨社會的發(fā)展是不是被按了快進鍵。沿海地區(qū)掀起的打工熱潮,如龍卷風(fēng)般席卷到我們村。常順帶著媳婦去了深圳,先是到服裝廠,專做領(lǐng)子縫釘,做了兩年,又跳槽到電子廠。在電子廠做了兩年半,又跳槽了,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門路,幾年存了一些錢。到后來不怎么回家了,好多個春節(jié)都沒有回來了。
爺爺說,常順唯一回來過的那次,是二奶奶去世。二奶奶自從二爺爺犧牲后,一直未改嫁,獨子帶著娃守房自居,著實一個可憐的女人?;貋肀紗实某m樦粠е粋€男娃。葬禮上,常順讓娃兒磕頭,說里面是他的奶奶。小男娃脾氣有些犟,死活不磕。常順隨手就拍了孩子后背一下,罵道:“和你媽一個德行,以后也是見錢忘本的料?!焙⒆吁怎咱勠劰蛟趬炃啊N覡敔敳]有告訴他,二奶奶去世后,手心里依然緊緊地握著“烈士家屬”的門牌子。二爺爺一直是二奶奶的命,扎根在她心里抽枝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命,哪怕這命,早早地就交付給了老山。辦完葬禮,常順又和我的爸爸喝了兩天酒。離了婚的常順變得不節(jié)制了,性格變得有點古怪,愛酗酒。自從那次別離后,家人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到常順,包括他的兄弟和妹妹,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的父親和母親在家種了幾年地,收入太低,后來,他們也收起農(nóng)具,帶上我,搭上了到臨近縣城打工行列。初入城市,因手頭確實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術(shù),索性做了“螞蟻工”,哪里有活哪里做。雖然辛苦,倒也不用像在家里一樣,天晴怕旱,下雨怕澇,這是莊稼人的苦,都被他們經(jīng)歷個遍,經(jīng)歷了,也就會對比了。之于日子,倒還行,比種地來得快,賺得多。二姑一家也還過得可以,孩子懂事聽話,二姑在一個交通要道岔口租了房,開了個小小百貨超市。三叔腿腳殘疾,至今未娶得媳婦,養(yǎng)了些雞鴨,有些規(guī)模,也賣得些錢。還是整日酗酒,用他的話來說便是:“我現(xiàn)在影子都是單的,我還有什么追求,就好兩口酒,死了算球,也不稀罕誰惦記。”
奶奶是四年前去世的,這個曾經(jīng)帶著父親挖野菜的人,這個曾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做玉米飯很香很可口的人。終于還是吃上了幾年的飽飯,見了幾年的世面。
爺爺還是和三叔一起住,也不出遠(yuǎn)門,他惦念著三叔,三叔是他的舊傷,也是他的心病。他能感受到自己日益老去的身體,很多“零件”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去年,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想去鄰縣看看,自從開慶功會后,四十余年間,再也沒有去過。說想去走走,看看曾經(jīng)踏足過的地方,我沒有遲疑,周末開了車,前往鄰縣。
下車后,爺爺不時左右環(huán)顧,不時又看看周圍的山,和咪西底相同的,就是河邊長滿的蒲葦了。“都不記得了,怎么會發(fā)展得這么快……”臨走時,他又轉(zhuǎn)過身環(huán)顧了一圈,又喃喃自語:“我們國家發(fā)展得真是又快又好啊!黨的決策是對的?!避嚿?,爺爺在后排一遍又一遍叮囑我:“好好聽黨的話,為國家做事?!毙艘粫?,他又說道:“這是最后一次來了,以后都來不到了。還有你二奶奶家的子女,以后你們要多幫助他們。能幫則幫,不要問為什么……”我邊開車,邊答應(yīng)著他。
前年十月,爺爺也不在了。把后事安頓好,時間的輪盤從悲傷轉(zhuǎn)動到柴米油鹽的正常,親人又各自奔忙于各自的生活,工作和事業(yè)。關(guān)于祖輩們那一代人的記憶,也就到此關(guān)閉了閘門。我們這一代人,只能留住并深烙記憶,去創(chuàng)造屬于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當(dāng)我的孩子能夠記事了,我仍會把爺爺那一代人的記憶講給他們聽。讓他們知道,在那充滿悲喜的咪西底村,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在那炮火連天的老山,我們的前輩是怎么走過來的。要讓他們知道,先有國,再有家,先有大家,而后才有小家。
爺爺走后不足四個月,三叔也因酗酒過度,走了。和三叔生前預(yù)測的不同,鄉(xiāng)里人是惦記他的。很多人在葬禮上竊竊地說:“這個苦命娃,算是解脫了?!甭犃诉@話,我分辨不出這是慶幸還是憐憫,我的悲傷,并不是那么深……
去年臘月,我有事路過西咪底。路過東興河北岸,路過小沙河北岸。與前幾年相比,蒲葦把自己的陣地擴大了好多倍。蒲葦絮白茫茫地開著,開得熱烈,開得喧鬧,白得炫目。在太陽下,像雪,像霧,像搖晃的冰凌,也像浩浩蕩蕩的歲月長河里,那些閃光的,坦坦蕩蕩的,真真切切的證據(jù)與事物。爺爺?shù)膲灒驮谄讶斏钐帲麎灥呐赃?,是奶奶的墳,奶奶的墳的旁邊,是二爺爺?shù)目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