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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深秋

2021-08-13 16:54錢友紅
安徽文學(xué)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移山鋸末木板

錢友紅

常成又來電話催了,催移山進城。

一開始,移山?jīng)]聽到手機響。望梅也沒聽到。移山捧著樹段這頭,望梅抱著樹段那頭。他倆搭手鋸樹段。鋸輪飛轉(zhuǎn),嘯叫尖銳,鋸末濺舞。

移山按下鋸機開關(guān),機器歇了。移山掏出手機一看,有七八個未接電話。紅艷艷的數(shù)字串成一串,像條小赤鏈蛇。

其實讓移山進城,三年前常成就提出來了。

那年移山老伴走了。常成說怕移山一個人在糖村寂寞。說寂寞,那時真寂寞。畢竟夫妻一場,幾十年廝守在一塊兒,就算是兩塊石頭,也守出感情了。移山所住的隊,屬小村小莊,僅七八戶人家,如今去市里的去市里,去狐鎮(zhèn)的去狐鎮(zhèn),就剩下那么幾個雞不吃、鴨不啄的老頭老太了。說良心話,移山不想去鳳凰市里。移山知道自己長著一身賤骨頭,生來就是老黃牛的命,忙碌了一輩子,突然歇下渾身不舒服。于是移山總是拿歲數(shù)不大,等老了再去作為幌子拒絕常成。

今年夏天,常成又找移山談了一次。常成鄭重其事地說了三點理由,一是移山快70了,該享福了;二是他這幾年生意順當,有房有車有存款,贍養(yǎng)移山不在話下;三是常成兒子讀幼兒園了,最好移山負責接送,這樣放心。常成的三點理由,不說光鮮亮潔,至少入情入理。話說到這個份上,移山不能再敷衍了。移山說木板廠咋辦?移山開著一個小型木板廠。村里村外的山農(nóng)把粗細不一的樹段送來,移山用電鋸鋸了,按照規(guī)格裁開,裁成板子,再送到狐鎮(zhèn)廠里。這是移山一輩子的行當。常成有些不耐煩,說就你那破棚,一年能掙幾個錢?說完,常成回城了。走了沒幾天,常成又來電話,還是催移山進城,且三天兩頭催,都不休不止、沒完沒了了。

移山抓了一把鋸末。鼻未湊近,一股新鮮的鋸末香涌來。移山太熟悉這香氣了,鋸了一輩子,聞了一輩子,醉了一輩子。移山甚至想,務(wù)必交代常成,等自己歸天了,一定要記得常在墓碑邊撒上一把鋸末。移山覺得自己中毒太深了,下輩子也離不開這味兒。

望梅問移山怎么不回個過去。移山正要告訴她是常成的,懶得回,手機又響了。

常成問,爸,你到底什么時候進城?

移山說,廠要開嘛。

常成說,就一個破棚子,開什么開?

常成又說木板廠是破棚子。移山知道,常成這幾年發(fā)達了,眼眶子大了,木板廠入不了他的眼了。是的,木板廠很簡陋,很寒酸:一張藍鐵皮做頂,4根大樹段做柱子撐著,兩間屋大小,一間堆放樹段,一間算裁鋸車間。風一起,整個木板廠嘎吱嘎吱響。但就是這破棚子,支撐著移山蓋起了三間三層大樓房,支撐常成讀書、娶媳婦、養(yǎng)孩子,當年常成今天伸手要錢零花,明天伸手要錢投資,都是這破棚子攢下的。

于是移山說,破棚子怎么了?再破也是你爹!

常成說,早晚把這破棚子一把火燒了!

移山說,有種把老子也燒了。

移山渾身火星子四濺。

移山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候。年輕時候的移山是頭豹子。

一個老子,一個兒子,有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火?望梅端過一杯茶水。

移山接過猛灌幾口,要把心底的火一下澆滅。喝過后,移山緊蹙眉頭。望梅忙問,怎么啦?移山?jīng)]吭聲,只是捂住左腮幫子,牙齒隱隱地疼。移山想,一定是被常成這小狗日的氣疼的。

入秋后的清晨,屋檐下、樹葉上,都濕漉漉的,像被灑了一層水。

這個時令,照往常該收稻子了。家家戶戶沒日沒夜,收割、脫粒、晾曬、歸倉,一套活剛忙完,另一套活緊跟而上,開溝、做壟、播種、栽種,又要忙上一陣子。現(xiàn)在呢,為了千里湖這口大水缸,糖村大大小小的農(nóng)田都被租用,一律種上樹木。于是那些農(nóng)活不用干了,甚至連農(nóng)具塞在哪個旮旯角落也想不起來,就算想起找到,它們已松垮脫落,老得掉牙了。

移山坐在門口的楓楊樹下。

丟了雞,還是丟了鴨?望梅說,看你,倒像丟了魂了。

移山說,牙疼。

這一陣子,牙齒三天兩頭疼,疼上癮了。

望梅說,去狐鎮(zhèn)買藥呀。

移山說,牙疼又不是病。

疼起來,要人命呢。說著,望梅拿過掃帚,將地上的鋸末掃歸攏。

望梅比移山小8歲,人聰明,手腳麻利,干活不偷懶,是移山的好搭檔。以前,望梅老公也在木板廠干活,后來出了車禍,撇下望梅走了。望梅不愿去獨生女兒家。剛好廠里缺人手,移山就請她來了。望梅來了,就像沉寂的樹林里飛來了一只黑烏鴉,嘰嘰呱呱的,雖然沒有黃鸝那么美妙,沒有喜鵲那么喜慶,但樹林里多少有了生機。移山是山里人。樹林有了生機,移山就有了生機。

移山發(fā)著呆,摸出一支煙。

常成前幾日說放把火燒掉木板廠的話,讓移山還是上火。自家的娃自家心里有數(shù)。常成絕不敢也不可能這樣做。只是從那以后,常成沒再來電話。常成不來電話,移山心里不踏實。

香煙和鋸末的氣味攪和一起,辣辣的、苦苦的,有些沖人。移山連著咳了兩聲。幾片楓楊樹葉子,不知是受了驚擾,還是經(jīng)不住秋風的催促,輕輕飄飄地撒向地面。移山仰望楓楊樹,它比三層樓還高。移山記不清楚是哪一年栽的,至少有30年了。楓楊樹和常成一樣,是移山看著長大的。那時,常成喜歡爬楓楊樹,把蒼蠅形狀的果子貼在額頭上、手臂上,把一條條的果子串在一起,掛在脖子上做綠項鏈……

糖村趙主任是在移山正恍恍惚惚的時候出現(xiàn)的。

趙主任和常成是同學(xué)。常成做老總后,經(jīng)常請趙主任他們聚聚,有時在狐鎮(zhèn),有時在鳳凰市里。平日里,趙主任親熱地尊稱移山一聲叔。

趙主任接過望梅倒的茶水,然后問最近常成回了嗎?常成回不回,什么時候回,這些趙主任都比移山清楚。移山搭訕一小會后,就進入了正題。趙主任說,狐鎮(zhèn)對于千里湖上游的環(huán)境治理要求越來越嚴,要問嚴到什么程度,嚴禁大規(guī)模種植農(nóng)作物,嚴禁大規(guī)模養(yǎng)家禽家畜。趙主任還直奔了重點,說這個木板廠,估計也要拆。趙主任用了估計一詞,顯得模棱兩可,似乎留有縫隙,一條透氣的縫隙。移山忍不住插話,礙木板廠什么事?趙主任說,怎么不礙事?木板廠鋸的板,不是山上砍下的樹?亂砍濫伐不是破壞環(huán)境?再說鋸的時候,是不是有碎木屑像鬼魂一樣四處飄蕩?是不是污染了空氣?話語里連續(xù)蹦出的幾個大問號,像一個個皮榔頭,敲向移山的腦袋,雖不至于致命,也暈頭轉(zhuǎn)向了。

趙主任說完,雙臂絞在背后,在木板廠里轉(zhuǎn)悠,先盯著鐵皮頂,又盯著擁擠的車間,最后緊盯著散落一地的木段。移山突然覺得,趙主任更像警察在作案現(xiàn)場搜查犯罪證據(jù)。

趙主任又說,最好自己拆,不要弄得難看,最后不好收拾。趙主任的話聽著有些軟,但軟里面藏著硬。有軟有硬,軟中帶硬,就差最后通牒了。

移山鐵青著臉。趙主任來的目的,無非是不讓開木板廠。木板廠沒了,常成催移山去城里就更有理由了。移山隱隱覺得,是常成和趙主任串通好了對付他老頭子的。

一直站著的望梅按下電鋸開關(guān),抱起一根粗大的楓楊樹樹段,擱在鋸臺上,對著飛轉(zhuǎn)的鋸齒推過去。鋸齒碰上樹段,聲音尖利刺耳。空氣里充斥著新鮮碎木屑的氣味,既辣,又苦。鋸末像雪花一樣飛濺,濺出很遠,濺到趙主任和移山了。趙主任連退幾步,不滿地看了一眼望梅。望梅好似看不見。趙主任撇了撇嘴,拍去西裝上沾到的碎木屑,又告誡了幾句,才離去。

移山看看趙主任遠去的背影,又看看臉漲得通紅的望梅。

這是個陰謀,一個針對木板廠,也針對移山的陰謀。移山想。

這樣想時,牙齒好像更疼了。

傍晚時分,移山出了門,去村口轉(zhuǎn)轉(zhuǎn)。

大路左側(cè)全是苦櫧樹??鄼綐湓粤艘荒?,枝干比大拇指粗一點。它們挨挨擠擠的,熱鬧得很。右側(cè)是水田,都是茭白。茭白葉子像抹了綠油,精神著呢。茭白肚子鼓脹脹的,和懷孕了一樣。不到一個月,菜販子和大型飯店都爭著搶著前來收購。只是,據(jù)說這片茭白也歡騰不了幾天。村里也和他們談了,說堅決不能讓種茭白的污水污染了千里湖,一律租用了種樹。千里湖是最金貴的兒子,凡是影響它的,糟蹋它的,都得靠邊,都得整治。

于是移山又想到自家的木板廠,開了幾十年了,本來以為和它主人一樣,只是大半截子沒入黃土,還有小半截在那立著,能多多少少喘幾口氣。不料突然遭殃了,老命不保了。移山弄不懂,常山為啥就看不上木板廠,趙主任為啥口口聲聲說木板廠會弄臟了空氣,弄臟了水。移山更不清楚,常山和趙主任是不是狼狽為奸,把木板廠往死里整。本打算出來走兩步,散散心。現(xiàn)在心沒散到,反而更沉重了。于是移山往回走。匆匆路過的糖村人問,陳總,今天空閑的嘛!移山懶得搭理,反正問話的也沒真問,不過打個招呼而已。正是收板栗的季節(jié),山上山下,都是扛著竹竿、挎著竹籃、拎著蛇皮袋的……打板栗,撿板栗,剖板栗,賣板栗,山里人忙得屁股上像插了引線的炮仗。和移山搭話,只是搭話,至于回應(yīng)不回應(yīng),回應(yīng)的什么,誰也不在意,誰也不計較。

起風了。秋風帶著涼意。移山打了一個冷噤,于是掉頭返回。遠遠的,木板廠佇立在那兒,悄無聲息,像是在忠實等待主人的歸來。挨近了,移山凝視四散的木段,凝視沾滿木屑的鋸機,再凝視四根用松樹做成的柱子。移山嘆了一口氣。移山聽到了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是柱子在小聲呻吟著。它似乎在告訴移山,我老了,快撐不住了。移山伸手撫摸柱子。光滑的柱子隱隱飄著松香味。有幾只小螞蟻,可能受了驚嚇,也可能到了歸穴的時間,它們步履匆忙,很快鉆進柱上的縫隙。移山還看到了馬蜂做的洞穴。洞穴口堆著一小撮松樹粉末,這是馬蜂造房時的杰作,比移山鋸木段的鋸末還要細膩。

望梅端了一碗板栗過來。碗是大瓷碗,板栗堆得像小山。望梅將板栗去蓬去殼,連肉衣也去了。白亮亮的碗,金燦燦的肉,香噴噴的味兒。移山抓了一個,放進嘴里,一咬,嘎嘣一聲。移山捂著左腮幫哎喲哎喲喊起來。望梅探近,要扒開移山的手,看看是咬了舌頭,還是傷了牙齒。移山捂的力大,望梅沒扒開。移山叫嚷著,疼死了,疼死了。望梅說,還以為是小伙子?老得都掉牙了,還逞能。

其實望梅冤枉移山了。移山不是逞能,是心里太煩。望梅有一點說對了,那顆死疼的牙齒,好像搖晃了,看來真要掉了。

移山?jīng)Q定去鳳凰市里看牙齒。

望梅催他去的,移山也想去。一來看牙齒,二來好長時間沒見著小孫子,移山想去看看,再有移山要問問常成,關(guān)于木板廠的事,是不是他搗的鬼。如果不是他搗的鬼,就算了,如果是他搗的鬼,移山握了握拳頭,到底揍還是不揍那混賬東西,移山?jīng)]想好。移山覺得必須問問,他心里裝不下糊涂賬。望梅跟著說也去城里。移山不吭聲。移山怕糖村人背地里笑話,說老板帶著女員工去城里,是唱歌,還是泡腳?這待遇夠高啊!移山怕他們那種眼神,那眼神仿佛會說幾國語言,也怕他們臉上那種笑容,那笑容怪怪的,像藏著幾稻籮話,都是陰陽怪氣的。移山70了,人家望梅畢竟剛過60,相差8歲,這事不靠譜,卻被人指指點點,到后來吃暗虧的,都是望梅。望梅似乎不在乎,說她也牙疼,一起去看看。移山還是不吭聲。望梅說,是不是怕看牙齒的錢,要你報銷?望梅嘴巴利索,移山說不過望梅。

移山和望梅到了鳳凰市第四人民醫(yī)院。四院是牙科醫(yī)院。掛號檢查后,醫(yī)生說移山左側(cè)板牙嚴重蛀壞,已無修補價值,因為發(fā)炎,暫不宜拔除,等消炎后,再拔,至于重裝烤瓷牙,還是種牙,以后再說。既然這樣,移山也沒多話。望梅也查了。醫(yī)生說,一口好牙,沒問題。望梅說感覺有點疼。移山好聲好氣地請醫(yī)生幫望梅仔細查查。醫(yī)生查了再查,說查得很細,老太的牙不像你的牙,好著呢。醫(yī)生看走眼了,以為他倆是老夫老妻。移山有些不自然,說好著呢,咱走吧。說完,移山轉(zhuǎn)身出去了。望梅急追了兩步,才跟上。

移山帶望梅來到常成住的小區(qū)燕山公館。燕山公館緊鄰燕山。燕山是鳳凰市區(qū)唯一的一座山。有山則名。燕山是鳳凰人的寶貝疙瘩。燕山公館就像一條金鏈子。常成這幾年混得風生水起,勢頭不亞于千里湖發(fā)桃花水時拼命上竄的魚兒。常成住鳳凰市里最氣派的小區(qū),自然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的。尤其對于木板廠的態(tài)度,實在讓移山難以容忍。移山清楚,常成的出發(fā)點也許是好的,可能是想盡盡孝心,但盡孝心,你必須問問老子的意思,老子畢竟是老子,老子怎能隨便聽兒子使喚?,F(xiàn)在好,位置顛倒了,弄得常成是老子,移山是兒子似的。想到這個,移山心里來氣,牙齒又隱隱作痛。

移山站在燕山公館門口,開始猶豫了。這個時間點去常成家,小孫子固然在,兒媳婦應(yīng)該也在,常成卻不一定在。移山瞅了瞅望梅。望梅說,上去???我在這兒等你。移山說,等什么,一起上去。望梅一動不動。移山說,那里關(guān)了老虎,吃了你?說著,移山拉望梅的手臂。望梅帶著一絲羞澀,依舊一動不動。這時候,移山的電話響了。望梅不知道是誰的電話。望梅看移山緊繃著臉,估摸事兒急。果然移山轉(zhuǎn)身幾步到了馬路邊,喊了一輛出租車回了糖村。一路上,移山?jīng)]有一句話。望梅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忐忑著,幾次要開口問,又都壓住了。

回了木板廠,望梅知道了緣由。

木板廠的一根柱子被砸斷,折了腳的藍色彩鋼瓦頂一頭有木段撐著,一頭耷拉在地面,痛苦地傾斜著,在秋光里,像和移山哭訴著什么。移山眼圈紅紅的,臉像極了青石板,先是一聲不吭,后來連著幾聲:“怎么就下得了手?怎么就下得了手?”

望梅擦拭著眼角。她沒去勸移山,她知道,此刻怎么勸都是多余的。

過了一會兒,移山一屁股坐在木段上,摸索著,終于摸到了香煙,抽出一支,點著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移山撥了常成的電話,扯著喉嚨,質(zhì)問是不是他搗的鬼。常成說海南出差剛到家,都出差半個月了。移山將信將疑,說你不是要一把火燒了木板廠嗎?不是你是誰?常成賭咒發(fā)誓,說絕對冤枉他了。

從今往后,你做老子,我是兒子!移山不容常成辯解,摁了電話,想想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又撥趙主任電話。趙主任電話總是忙音,怎么也撥不通。

移山甩了手機,一下癱坐在碎木屑堆上。又有幾張楓楊樹葉片飄落而下。移山重重地嘆著氣。操勞了一輩子的木板廠真就這么倒了,移山?jīng)]做好一絲心理準備。移山不能確定這事是不是趙主任和常成搗的鬼,趙主任的電話總是忙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常成通電話,如果真是他們搗的鬼,那真是下手太狠了。移山感覺心頭發(fā)酸,酸得眼淚快掉下來了。

望梅輕手輕腳地走近。

移山說,木板廠要沒了。

望梅說,沒就沒了,有有的時候,就有沒的時候。

移山望了望望梅。

沉默了一會兒,移山說,木板廠真沒了,我就去城里了。

望梅低著頭。

移山知道望梅一定和他一樣,舍不得木板廠,不希望木板廠沒了。

一陣風起,又有幾片楓楊樹葉片落下,枯黃的葉子落在地面,又飄起,翻滾著,無力地躺著。

常成回來的時候,移山和望梅在搬樹段。他倆都不搭理常成。常成便貓在一邊,捧著手機,不停地和誰嘰里咕嚕的。過了一會兒,趙主任也來了。趙主任笑吟吟的,手里拎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面都是狐鎮(zhèn)街上買來的熟菜,有烤鴨、豬頭肉、雞爪、鹽水雞、花生米,都是下酒菜。趙主任說,倒了好,倒了好!望梅說,不知哪個畜生先下手了。趙主任沒料到望梅這么說,說這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望梅說,什么話你聽不懂?趙主任賠著笑,把塑料袋給了望梅,讓望梅下廚。望梅說,我不燒。趙主任說,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和移山叔一起弄杯小酒,你只管煮個飯,炒個素菜。望梅看了一眼移山。移山面無表情。望梅拍了拍手上的鋸末,去了廚房。

山里的夜來得快。趙主任快手快腳擺好盤碗,常成拿來了茅臺酒。趙主任利索地擰開瓶蓋,頓時酒香四溢。這幾年常成有錢了,在喝酒上有講究,要么不喝,要喝就是茅臺。這小狗日的,有了幾個錢,尾巴翹上天了,移山不知暗地里罵過多少次。趙主任開始倒酒,自己倒了滿杯,給常成倒了一杯,要給移山也倒一杯。常成說,老頭子多年不沾酒了。不料移山說,倒上。趙主任無比歡悅,說叔是爽快人。酒倒好了。來不及端杯,趙主任直接用嘴湊近酒杯,抿了一大口,瞇著眼,愜意十足。

趙主任端杯站起,說,叔,木板廠倒就倒了。你兒子常成大發(fā)了,不差你開木板廠這點小錢。說著,趙主任一飲而盡。

移山抿了一點,勉強潤了潤嘴唇。

常成說,就一個小棚子,算什么木板廠?常成這次把那個“破”換成了“小”字。趙主任附和說,這木板廠夠老了,柱子都蛀了,風一吹,就呼著喊著倒下了。

移山說,照你的話,木板廠自己倒的?

不是自己倒的,難道有誰故意推的?趙主任說,就是有誰使壞,沒裝探頭,你說咋弄?趙主任一臉無辜。

常成說,倒了好,明天就去城里。

移山一站而起說,誰說沒探頭?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趙主任和常成一驚,面面相覷。

趙主任又起身,說我再次敬叔,叔你大人大量,不要氣壞了身體。

移山不答話,仍是抿一點。常成和趙主任倒是爽快,又干了一杯。

趙主任更善言了,和移山說,在糖村有什么事,跟侄子我說一聲,隨喊隨到。

移山不依不饒,說木板廠不知被哪個狗日的推倒了。

趙主任說,叔,不是沒裝電子眼嘛,我想仙法也不管用。這樣,你去打聽,找到肇事主顧,我代表村里立即喊派出所抓人。

說著,常成和趙主任又干了一杯。

移山一杯沒干。茅臺酒好,但移山不適應(yīng)醬香型酒。移山更喜歡小賣部里的牛欄山,10塊多一瓶,口味正,價格低。一瓶茅臺,抵100多瓶牛欄山。

趙主任喝得有點多,舌頭不那么利索了。他說,瞧得出,叔為木板廠的事,還鬧心呢。這件事算我的錯,照應(yīng)不周,我以酒賠罪。叔,給我一個面子,咱干一杯。

趙主任的臉紅通通的。喝酒臉紅,喝酒祖宗。趙主任笑瞇瞇地望著移山。常成說,老兄,老頭子已10多年沒喝了。趙主任說道,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兄弟,怎能讓老爺子憋屈呢?!今天你和我一起以酒賠罪。

移山沉著臉,拿來三只碗,都滿上了。移山說,真賠罪,干掉這碗。趙主任和常成頓時目瞪口呆。移山全然不顧,仰脖喝盡。趙主任看看常成,常成看看趙主任,大眼瞪著小眼,最后都不得不干了。

趙主任臉更紅了,紅到眼睛了,看上去和關(guān)公似的。趙主任話匣子徹底打開,說叔,你想過沒有,人家推倒木板廠,到底因為啥?常成朝趙主任擠眼睛,說,喝酒,喝酒。于是常成和趙主任又喝了一口。已經(jīng)第三瓶了。趙主任揩了揩眼角的眼屎,感嘆著,無論做什么事,心里要亮堂著……常成說,哪里這么多話?趙主任皺著眉頭,大聲說,我堂堂村主任,說話的資格也沒有?平時什么都聽你的,今天在你家喝酒,你得聽我的,哪怕聽一句!

望梅過來了。剛炒了一盤扁豆,現(xiàn)又端了一碗板栗。板栗是剛燜的,噴香。

趙主任看著望梅,笑道,嬸子,喊你一聲嬸子,不錯吧?趙主任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望梅局促著。趙主任接著說,幫我叔這么多年,不就想幫成我嬸子嗎?什么時候村里做主,讓我叔明媒正娶。不然,我叔去城里了。城里的老太婆多著呢,打扮起來,個個仙女下凡,到時叔一眼花,都不知道選誰做我嬸子了。

趙主任拉開嘴,齜牙樂呵著。

酒被狗喝了,盡放狗屁。移山嗖地站起,一把掀翻了八仙桌。盆碗、筷子、剩菜,滿地都是,一片狼藉。趙主任怔住了,常成也怔住了。望梅擦著眼淚,奔出了屋。

夜,漸深。

移山坐在門邊竹椅上。

趙主任和常成早已離開。他倆都喝了一斤多酒,移山也不知他們怎么走的。移山?jīng)]想到,多年未喝酒,今日開戒,竟喝了這么多,喝醉了趙主任不說,還把兒子常成喝趴下了。

或許酒勁退了,移山渾身涼絲絲的。

移山搖搖晃晃地跨出門。皎潔的月光下,移山看到望梅在拆除彩鋼瓦頂,然后扛柱子,扛到墻角。柱子粗長。望梅是女人,力小,扛得吃力。望梅的影子蜷縮著,像一張弓。移山注意到,望梅臉上亮晶晶的,她不時用袖子抹一下。移山一眨不眨地望著望梅。

移山說,木板廠沒了。

望梅低著腦袋,默默的。

移山說,那我去城里?

望梅有些不自然,幽幽地說,腳長你腿上,我想拴住,能拴住嗎?

移山心里一熱,看了看望梅。

望梅邁進殘破不堪的鋸間。移山也跟著邁進。

他們看著破落的木板廠,又相互看著對方。

不知什么時候,那股熟悉而親切的鋸末香又鉆出來,越來越濃,四處彌漫,瞬間包圍了移山和望梅,把他倆包裹得緊緊的。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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