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小序
山林巖洞是我房,青枝綠葉是我床;
野果葛根是我糧,共產(chǎn)黨是我的親爹娘。
哪怕白匪再猖狂,紅軍越打越堅強;
一顆紅心奪不去,頭斷血流不投降。
——這首歌謠,出自金剛臺婦女排之口,概括了當年在白色恐怖下,婦女排堅守在金剛臺上的戰(zhàn)斗生活。
1934年11月,紅二十五軍奉命長征,撤離鄂豫皖根據(jù)地。隨后國民黨糾集大批正規(guī)軍和地方民團、土匪等武裝,對鄂豫皖蘇地區(qū)進行“清剿”,屠殺革命同志和革命群眾,整個蘇區(qū)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1934年冬,張澤禮和陸化宏等同志,率領熊家河、湯家匯的少數(shù)武裝轉移到金剛臺。金剛臺是大別山主峰之一,海拔1584米,面積130平方公里。這里山高勢險,森林密布,地形復雜,易守難攻,便于進行游擊斗爭。
1935年6月,中共皖西北道委派紅軍干部邱玉生,在金剛臺主持召開會議,成立中共商南縣委,重新組建商南游擊大隊(下設七個便衣隊)和紅軍醫(yī)院。部分女同志和紅軍家屬40余人,編為一個婦女排,由縣委委員史玉清負責,袁翠明任排長。主要負責留守金剛臺、護理紅軍傷病員和便衣隊后勤等工作。在敵人不斷“清剿”和山上缺衣少糧的情況下,她們同敵人進行了三年艱苦卓絕的斗爭,涌現(xiàn)了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動人事跡,留下了“金剛臺紅旗不倒”的佳話。
1937年10月,中共商南縣委書記張澤禮奉命率商南游擊大隊和婦女排精干力量100余人,前往湖北省黃安縣七里坪加入新四軍第四支隊,奔赴抗日新戰(zhàn)場。
第一章:搜剿
1935年秋,婦女排在東河上面的大山溝一帶活動,遭遇了一次敵人的大規(guī)模“搜剿”。
這一天,秋陽高照,百鳥齊鳴,是個難得的好天。史玉清和夏竹貴、老肖(肖九仇)三人下山買糧食,12歲的小團長跟著一塊下山。這樣,四人出現(xiàn)在山路上、集市上,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就像村子里的人,不像隊伍上的人,減少了路人的猜疑和風險。史玉清手拉小團長,夏竹貴和老肖各自身背一條破麻袋。麻袋里藏有三棱槍。按照他們的計劃,傍晚時分到東河集,天黑后扛糧食回山上。
一路翻山越嶺趕路,大家都出了一身汗??磿r間還早,四個人就在一條溪水邊歇歇腳。夏竹貴和老肖撂下麻袋,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上。小團長一見到“嘩啦啦”流淌的溪水,歡天喜地地到水邊去玩。史玉清說:“你倆看著小團長不要掉到水里了,我到那邊解手?!毕闹褓F說:“沒事的,小團長掉水里,他自個會爬上來?!比ツ甓?,小團長跟隨父母上金剛臺,早就適應了大山里的生活。小團長是曾少甫和張敏的兒子。曾少甫在便衣隊,張敏在婦女排。這一年,史玉清20歲,張敏32歲。張敏認史玉清做干女兒。一路上,小團長“姐姐長、姐姐短”地喊史玉清。
史玉清沿溪水往前走上一段路, 拐過一道彎子,在一處樹叢中蹲下身子。無意中,史玉清抬頭往溪對面看了一眼。一大群穿黃衣服的白匪軍,一個個正像餓狼一樣地往山上走,前頭離小溪不足十丈遠,后面卻望不到尾。頂前頭的兩個家伙一邊走動一邊賊頭賊腦地向兩邊山林里窺望。
這是敵人搜山來了!
容不得史玉清多想,她慌忙提上褲子,拼命地往回跑。拐過一道彎子,史玉清看不見敵人,卻知道敵人離夏竹貴他們三個人越來越近了。此時此刻,小團長正無憂無慮地逮魚摸蝦。若是敵人發(fā)現(xiàn)溪邊有人,不要說小團長十分危險,夏竹貴和老肖坐在那里沒防備,也很難逃脫敵人的子彈。史玉清在心里催促自個快點想辦法。后來她一邊快速地朝溪水下面跑一邊大聲地喊:“團長!團長!”
將小團長喊成團長,史玉清是故意的,這是想迷惑敵人。小團長不知道危險就在溪對岸,手上抓起一只張牙舞爪的螃蟹,樂滋滋地沖著史玉清喊:“姐姐,你看我捉住一只大螃蟹!”
夏竹貴和老肖一看史玉清的神態(tài),知道有情況,慌忙解開麻袋,拿出三棱槍。史玉清氣喘吁吁地喊:“你倆快朝上面的樹林里躲,搜山的敵人在對岸!”夏竹貴和老肖快速地隱蔽進樹林,兩支槍回頭掩護史玉清拉著小團長跑過來。
奇怪的是,對岸不見敵人的身影,也不聞敵人的槍聲。只聽見敵人在那里慌亂地說:“前面有紅軍!我們中埋伏啦!”看來史玉清大聲地喊“團長”起了作用。最起碼敵人要探一探虛實才敢往對岸沖。
趁著這片刻工夫,老肖一邊端著三棱槍一邊跟史玉清說:“你帶小團長趕快回去叫大家轉移。我和夏竹貴把敵人引開!”老肖說完話,就跟夏竹貴朝溪對岸跑過去,那邊隨即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史玉清拉起小團長就往宿營地方向跑。
老肖和夏竹貴引開敵人的目的沒達到。少數(shù)敵人追他倆,大部分敵人蹚過溪水,黑壓壓地以扇形往上沖。他們一槍不放,想活捉史玉清和小團長。好在史玉清熟知這里的地形,她和小團長翻過一道山溝就甩開了尾追的敵人。前面再翻過一座山就到宿營地。他倆站住腳,喘一口氣,歇一下腳。小團長的臉上胳膊上被野刺剮出兩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
中途有幾次,小團長甩開史玉清的手說:“姐姐,你不要拉我,我能跑得動?!毙F長爬山、走路、過溝,不比史玉清慢。史玉清死死地拽住小團長不放手,是怕小團長萬一有閃失。史玉清說:“我?guī)愠鰜砼獊G了,我回頭怎么向你娘交代?”小團長說:“那么大的一只螃蟹弄丟才可惜呢,要是抓回去燒一燒能香死人。”小團長終歸是個孩子,在任何時候,吃都放在第一位。史玉清問:“螃蟹比你的命要緊?你沒看見那么多白匪追過來?”小團長說:“白匪上山跑路沒我麻溜,他們逮不住我?!笔酚袂逭f:“那你帶頭往宿營地跑,我看你認得不認得路?”小團長說:“我認得路!”小團長邁開兩腿前面跑,史玉清大步流星后面跟。
這一天,史玉清一路追趕小團長回到宿營地,才知道這是敵人策劃的一次大規(guī)?!八呀恕?。外出摘野果和挖野菜的兩路同志,同樣遇見敵人跑回頭。敵人兵分數(shù)路包抄上山,她們遇見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四周都有敵人,他們無處可逃,只能堅守在宿營地。傍晚時分,宿營地就被敵人團團圍住。敵人不了解宿營地的真實情況,不敢貿(mào)然地向前進攻,就使用密集的子彈把婦女排戰(zhàn)士和傷病員全部壓到一道山溝里。天黑透,敵人停下打槍,站在山溝上面喊話:“我們知道你們沒有槍支,只有四十來個婦女和孩子,還有十幾個傷病員,你們快過來投降,我們放你們一條生路,要是等到明天早上天一亮,就是你們歸天的日子?!?/p>
很顯然,宿營地的具體位置和婦女排的大致人數(shù),敵人是清楚的。這不是她們中出了叛徒,史玉清一下想起那個稀奇的采藥人。
金剛臺自古就有“采茶、割漆、挖草藥,一天出三寶”的美譽。秋天正是村民上山挖草藥的季節(jié)。這個采藥人跟別的采藥人不一樣,拴繩吊在山崖上只采石耳和石斛。這兩樣原本就長在懸崖峭壁上,拴繩去采,不算稀奇事。稀奇的是這個人年輕,還有就是這個人采石耳和石斛不專心。常年戰(zhàn)亂,村里只剩下婦女和孩子,就算有男人也是老弱病殘。身強力壯的男人,不是參加共產(chǎn)黨的紅軍,就是參加國民黨的白軍,就算留在家里做土匪,也不可能爬山采石耳和石斛。
這個人引起了史玉清的警覺。史玉清親自靠近這個人,躲在隱蔽處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他一邊采石耳和石斛,一邊偷偷摸摸地向四周不時地張望著。張望什么呢?顯然是在觀察四周的地形和情況。史玉清派人下山去打聽?;貋淼娜苏f,這個人家住張家沖,名叫張興旺。他小時候就跟父親一塊上山采石耳和石斛。前兩年,父親上山摔斷腿,他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有村民說,他跟國民黨部隊走了。有村民說,他去信陽找舅舅做生意去了。前幾天,張興旺回來家,背繩子干起老本行。
史玉清沒有放松警惕,吩咐婦女排的同志,晚上睡覺分散開,白天外出摘野果、挖野菜找能躲能藏的地方,時刻提防敵人上山“搜剿”。有人提議說:“干脆一槍打死他算了,省得留下后患?!笔酚袂逭f:“我們沒有證據(jù)證明他是敵人的密探,萬一濫殺無辜呢?”
眼下敵人嚴嚴實實地包圍婦女排,戰(zhàn)友們怎么埋怨史玉清心慈手軟都無濟于事了。敵人不再喊話,害怕暴露目標,遭到便衣隊偷襲。山里一下安靜下來,只有不愿睡覺的鳥雀偶爾鳴叫幾聲。天上的星星無力把清輝灑落下來,只在那里寒寒戰(zhàn)戰(zhàn)地一眨一眨。山野里一片黑暗和死寂,好像沒有一只野獸,好像沒有一個活人。
夜越來越深。史玉清心里比火燒的還著急。夜里婦女排必須突圍出去!天亮后,敵人就要搜山,到那時想逃脫就更加困難了。不知道夏竹貴和老肖怎么樣?不知道便衣隊打游擊到什么地方去了?山上槍支彈藥緊缺,僅有的都在便衣隊員手上。婦女排手無寸鐵,還擊敵人的能力一點都沒有。史玉清下決心,不能再耽誤突圍時間了!
史玉清和袁翠明通知黨員,召開緊急會議,研究突圍辦法。她走到張敏身邊,看見小團長躺在娘的懷里呼呼地熟睡。史玉清說:“干娘,你抱小團長一塊參加會議吧!”張敏說:“這怎么管呀?小團長不是黨員,參加會議是違反組織紀律的?!笔酚袂逭f:“小團長是我們的特殊‘黨員,現(xiàn)在不是,長大肯定是?!?/p>
怎樣突圍呢?十幾個黨員聚集在一起,小聲地商量來商量去,找不出一個好辦法。婦女排沒槍,敵人有槍,這是劣勢之一。婦女排突圍要帶上孩子和傷病員,敵人身強力壯,這是劣勢之二。婦女排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地形比敵人熟悉?,F(xiàn)在四周都有敵人把守,她們被死死地困在山溝里,這一優(yōu)勢都不算優(yōu)勢了。
忽然一陣強勁有力的山風由遠及近地刮過來。山風所到之處,樹葉樹枝“嘩嘩啦啦”地一陣響聲大作。敵人驚乍開來,“噼噼啪啪”地胡亂放槍,好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般。
袁翠明受到啟發(fā),有了主意。她說:“我有辦法啦。你們看,敵人的槍聲這么密集,卻傷不著我們一根毫毛。這是因為山上的樹木稠密,子彈打在了樹上,要是我們都順著地面往外爬,動作輕些,身子低點,敵人不就打不著我們啦?”
山風越刮越大,槍聲越來越密。袁翠明把全體人員分成四個人或五個人一個小組,指定各組組長,先分散突圍,到了預定時間,到指定地點集合。集合地點只有組長知道。十幾個黨員商量完畢,史玉清向全體人員做了簡短動員,要求大家分散突圍時,一切聽從小組長指揮,不準有任何個人行動。敵人要是抓住誰,不準說出第二個人來!接下來,各小組分散向敵人的包圍圈爬過去。
史玉清小組一共五個人,張敏和小團長,還有范明和一個傷病員。范明是軍醫(yī),傷員由她負責。史玉清一手拉著小團長,一手攙扶張敏走在前面。兩天前,張敏誤吃有毒的果子,上吐下瀉,兩腿軟綿綿的一點勁使不上。這一次,小團長堅決地甩掉史玉清拉他的手,跑到張敏那一邊。他一只手拉著娘,一只手死死地攥著一塊石頭。史玉清走在范明前面兩丈遠,她能聽見身后的輕微響聲,回頭卻看不見人影。這樣半路上遇見敵人,前后分開好逃生。婦女排的集合地在東河下面的一道山溝里。史玉清行走的一條路線,跟下午下山的一條路線差不多。天色微明時,她們來到溪邊。史玉清抬眼一看,就是下午他們發(fā)現(xiàn)敵人的那條溪。夏竹貴和老肖坐過的那塊大石頭,就在眼前不遠處。在這里,下午離敵人很近,現(xiàn)在離敵人應該很遠了。史玉清攙扶張敏走向大石頭。張敏坐下來休息,她也一下癱軟在上面。小團長站在大石頭前面,兩眼瞧著溪水,臉上的一副神情,像是在夢里。
史玉清問:“你手上攥一塊石頭干什么呀?”
小團長說:“白匪要是搶我娘,我拿石頭砸他們?!?/p>
張敏虛弱地笑一笑說:“娘沒白養(yǎng)活你?!?/p>
范明手扶傷病員一瘸一拐地跟上來?!懊C反”時,范明的頭腦受過刺激,白天走山路都迷路,摸黑走山路,她根本不知道哪對哪。范明問:“我們還要走多遠的路?”史玉清說:“蹚過溪水,再走一段路就是集合地?!?/p>
天明過后,袁翠明在東河下面的一道山溝里清點人數(shù),婦女排的大人孩子和傷病員居然全都逃出敵人的包圍圈,算是一個天大的奇跡。敵人天亮后去“搜剿”,山溝空空蕩蕩的不見一個影子。好似有一個直通山溝外面的山洞,幾十個人鉆進去逃走了。
再說一說夏竹貴和老肖。上一天,老肖和夏竹貴想引開敵人,七八個敵人朝他倆胡亂地開一陣槍,追趕一段路停下來。他們的目的是上山“搜剿”婦女排,不是兩個便衣隊員。戰(zhàn)斗中,夏竹貴右胳膊受傷,老肖替他簡單地包扎一下,他倆就返回便衣隊駐地——跑馬場一帶。
半個月后,史玉清帶口信給老肖和夏竹貴,說那個叫張興旺的家伙回到了張家沖。雖說敵人“搜剿”婦女排沒得逞,這筆賬還是要跟張興旺算一算。傍晚時分,老肖跟夏竹貴一塊過來。夏竹貴的右胳膊吊在繃帶上。史玉清說:“張興旺家就他一個男孩,你倆去教訓他一頓,叫他長一長記性就算了?!崩闲ふf:“就這么便宜他,你問夏竹貴愿意不愿意?”夏竹貴說:“我聽史委員的,不過要在這個家伙身上留下一樣記號,叫他今后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碧炜旌跁r,他倆下山去找張興旺算賬。臨走時,夏竹貴找了一把剪子帶身上。
怎樣算的賬?史玉清等他倆半夜回來才知道。他倆去張興旺家,冒充國民黨“剿共”大隊的人,叫他一塊去聯(lián)保主任李有田家商量事。李有田家住在李王沖,離張家沖三里路。張興旺心里有懷疑,看見兩人身上有槍,不敢不從。他倆帶張興旺出村子,就一根繩子捆上他,嘴里塞上一塊布。
夏竹貴說:“我們是便衣隊的人,今天晚上找你只想問清一件事,我們不殺你,要殺你,你活不到現(xiàn)在?!?/p>
老肖問:“半個月前白匪軍上山“搜剿”婦女排,具體情報是你提供的?”張興旺說不出來話,拼命地“嗯嗯嗯”搖頭。
夏竹貴說:“你不想說實話,就怨不得我手上的這把剪子了?!?/p>
夏竹貴手上的剪子逼近張興旺的眼珠子。
張興旺一只眼睜開一只眼閉上,“嗯嗯嗯”地點頭。
老肖拿下張興旺嘴里的布,問:“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費?”
張興旺“呼哧、呼哧”地喘上兩口粗氣說:“四十塊大洋?!?/p>
這件事核實清,往下就好辦了。老肖回頭跟史玉清說:“夏竹貴到底在家殺過豬,我都沒看清他手里的剪子怎么上的張興旺頭,張興旺左右兩只耳朵就掉地上。我倆往旁邊的黑夜中一撤,留下張興旺在那里哭爹喊娘。”夏竹貴說:“這個家伙的耳朵真大,要是不丟在地上,帶回來炒一炒夠半盤子下酒菜。”
這一夜,小團長跟史玉清睡一塊。他們三人說話,小團長醒過來,揉一揉眼睛問:“夏叔叔我問你,炒耳朵跟燒螃蟹,哪一樣香?”
小團長這種話,沒人能回答。三個人“哈哈哈”地一陣笑。
隔兩天,山下傳上來這么一件事,說張興旺吊死在家跟前的一處山崖上。是自殺,還是他殺,不知道。
第二章:夭折
口述史料之一(口述人:史玉清??谑鰰r間:1981年8月。)
1936年臘月,鋪天蓋地的大雪一個勁地下了幾天幾夜,金剛臺變成一個大雪堆子。大樹被大雪壓得一折兩截,到處聽得見“喀嚓、喀嚓”的響聲。婦女排被敵人圍困在金剛臺,包圍圈越來越小。在婦女排中,數(shù)張敏年紀最大。她好像天生的樂觀派,對眼前的困境從不屈服,處處關心同志,不叫苦,不叫累,不計較個人得失,在同志們面前從未表現(xiàn)出憂愁。在她的這種精神感染下,同志們都抱著必勝的信念,滿懷希望地生活著、戰(zhàn)斗著。無形中張敏成了全排同志尊敬的老大姐。
就在敵人對金剛臺進行瘋狂“圍剿”,想把大家困死、餓死在山上時,婦女排多了一個可愛的小生命——張敏同志的女兒出世了。大家都很高興,增添了生活的樂趣。隨之而來的有一個新問題,正值數(shù)九寒天,大人都沒吃的,隨時都在躲避敵人的搜剿,張敏哪有奶水喂孩子呢?張敏的愛人曾少甫同志,隨便衣隊活動在其他地方,無法回來照顧她們母女倆,大家手足無措,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孩子餓得哇哇大哭,姐妹們心疼急了,只能燒白開水喂她喝兩口,輪換替張敏抱一抱孩子,安慰她做母親的心情。
緊接著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擺在大家面前。大家都知道,在敵人搜山的時候,孩子的哭聲隨時有可能引來敵人。這可怎么辦?張敏同志進行了激烈痛苦的思想斗爭,是要孩子,還是保護同志們的安全,保護這些敵人殺不盡、撲不滅的革命火種?她心如刀絞,做出最后的抉擇。
就在孩子出生的第六天早上,我和袁翠明到張敏同志的石洞里看望新出生的嬰兒。只見孩子安靜地躺在母親懷里,一動不動,小臉蛋卻呈現(xiàn)著青紫色塊。我明白了,孩子已經(jīng)讓張敏給捂死了。
袁翠明火沖腦門說:“張敏同志,你,你瘋啦!”
我也不由生氣地說:“你這是干什么?大人再危險,總不能不要孩子?!?/p>
張敏低著頭,痛苦地說:“你們不要生氣,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么不心疼?可是……眼下這樣子……同志們要緊??!”
是呀,眼下大雪封山,敵人妄想盡快撲滅金剛臺上的革命火種,瘋狂的“圍剿”與日俱增。婦女排沒吃的,還要四處躲避,若帶著孩子,同志們隨時都有被俘的危險,后果不堪設想??蓱z天下父母心!我和袁翠明都為張敏舍女救戰(zhàn)友的精神所感動,互相扶著低聲哭起來。
不一會,全排的同志都來了,肅穆地站在旁邊,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淚珠。我和袁翠明同志在雪地上挖了一個坑,含淚掩埋了這個不曉世事就離開人間的孩子……
口述史料之二(口述人:張敏的二孫子曾祥有??谑鰰r間:2019年7月。)
1936年冬,金剛臺下起了大雪,敵人趁機搜山“圍剿”,妄圖一舉撲滅大別山的革命火種。在此之前,奶奶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這一天是女兒剛出生的第六天,根據(jù)便衣隊搜集到的情報,敵人又要來搜山。這時奶奶心里翻江倒海,心如刀絞!她知道,孩子的哭聲極有可能把敵人引來,那么多的傷病員和婦女排戰(zhàn)友們將面臨怎樣的險境……看著剛出生六天的女兒,奶奶毅然決然地把小團長支到史玉清那里去。過了不久,搜山的敵人果真來了!奶奶不容分說,背著大家,含淚忍痛地將女兒的小嘴緊緊地按在自己的乳頭上,就這樣捂著捂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奶奶的手越來越顫抖,越來越?jīng)]力氣。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鐘里,奶奶感到過了好幾年那么漫長。敵人走了,戰(zhàn)友們安全了,傷病員沒事了,但這個幼小的生命卻永遠地離開了媽媽、離開了親人、離開了她尚未看清的世界。奶奶抱著斷了氣的女兒,有氣無力地靠在石墻上,一動不能動了。當同志們看到這一幕時,都傷心地哭起來。悲痛之余,戰(zhàn)友們責怪奶奶:“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要把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捂死?”奶奶艱難地對大家說:“當前敵情這么嚴重,民團的暗探又多,敵人今天來搜山 ,明天來搜山,同志們怎么辦?傷員們怎么辦?我不能沒有戰(zhàn)友!”聽聞這發(fā)自肺腑的道白,戰(zhàn)友們情不自禁地圍著奶奶,任憑淚水伴送小生命的離去。小團長跟著史玉清回來。他看見大家眼睛濕潤,低頭不語,心里在想,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這時,堅強的奶奶對小團長說:“兒子,你過來?!毙F長一看妹妹紫青的臉蛋,一動不動,就問:“媽媽,妹妹怎么啦?”奶奶哽咽地說:“為了大家,也為我們自己,我把你妹妹捂死了。不是媽媽不愛她,也不是媽媽不想要她,這都是搜山的敵人逼的呀!你要記住,這都是血債!我們一定要跟敵人斗爭到底!”袁翠明和史玉清從奶奶懷中接過死去的女嬰抱出山洞外,在不遠處用手扒了一個坑,將幼小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金剛臺這座山上。兩天后,爺爺曾少甫和陸化宏、肖九仇打糧回來,聽說女兒被捂死了,他什么都沒說,沒埋怨妻子。他知道妻子的苦衷,也知道革命就要有犧牲。他坐在地上嘆了幾聲氣,又安慰起妻子,要她堅強起來,更加堅定地走革命道路。
第三章:懸賞
這一天,史玉清下山回頭跟范明說:“你的身價又漲不少?!狈睹鲉枺骸斑@一回是多少?”史玉清從背簍里拿出一張紙交給范明說:“你自個看去吧?!?/p>
這是一張懸賞布告。上面寫著:懸賞捉拿金剛臺“共匪”女醫(yī)官,提供詳實線索者,賞銀圓一百;活捉“共匪”女醫(yī)官者,賞銀圓三百;砍下“共匪”女醫(yī)官人頭者,賞銀圓二百五十。下面寫著:衛(wèi)立煌“剿共”大隊。
范明念了一遍布告說:“衛(wèi)立煌的人真是狗眼看人低,活捉我只給三百銀圓?!?/p>
史玉清說:“你往后能不下山就不要下山了?!?/p>
范明把紙遞給站在身邊的小團長。小團長問:“一張紙又不好吃又不好喝。我不要!”范明說:“叫你送炊事員那里引火?!?/p>
1934年底,紅二十五軍撤離大別山,范明當時是赤南紅軍醫(yī)院院長,大部隊一走,留下來的傷病員隨之分散轉移,有的上金剛臺,有的轉移到蘇仙石、伏山、熊家河一帶可靠的群眾家里。這樣一來,范明就要在不同地點來回跑。當時,敵人為了瓦解紅軍力量,就在各個交通要道張貼布告,懸賞捉拿紅軍戰(zhàn)士、用銀圓作誘餌蠱惑紅軍戰(zhàn)士,聲稱對紅軍醫(yī)官會給最高最多的錢……有一天,范明到蘇仙石便衣隊躲藏的山林中看望傷病員,遇到一個緊急情況。便衣隊班長張宜愛與敵人遭遇后身負重傷,子彈從腹部后側射入、前側穿出,肚子上留下一個大血洞,腸子流了出來,情急之下,只能用碗蓋住傷口。此時,正好遇到范明去便衣隊,大家趕緊把他送過來。當時什么醫(yī)療設備都沒有,便衣隊員認為肯定救不活了,都準備棺材了。范明下決心救活這位重傷班長。范明先讓他喝下自己調制的藥湯鎮(zhèn)定止疼,后用鹽水清洗傷口,用竹片竹夾等土工具將腸子送回腹部,再用開水煮過的細棉線,將腹部傷口縫合,最后用熬制出來的南瓜瓤子和草藥混合物覆蓋住傷口消炎止血。范明硬是用這種土辦法挽救了這位年輕戰(zhàn)士的生命。
這樣一來,一傳十,十傳百,范明有了大名聲。便衣隊知道,老百姓知道,敵人也知道。當時衛(wèi)立煌“剿共”大隊一面派人四處偵查,伺機捕殺“共匪女醫(yī)官”,一面張貼布告,懸賞捉拿“共匪女醫(yī)官”。由于范明來去沒有固定的路線,又不在一個地方久留,敵人想除掉這個女神醫(yī),一點辦法都沒有。
范明暴露行蹤,是前兩天下山替一位老鄉(xiāng)治眼病。這位老鄉(xiāng)名叫李有筐,家住李王沖,四十多歲,一條腿有殘疾,常年磨豆腐,推一輛獨輪車,去東河集上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做一份小本生意,老婆孩子有一口飯吃,算是天大的福氣了。李有筐不敢奢望其他的,也不能奢望其他的。
這一天,東河集上來了一輛大篷車。聽人說這輛大篷車一路從漢口開過來。大篷車里坐著兩個西洋女人,金頭發(fā),高鼻子,藍眼睛,跟我們中國人不一樣。大篷車停在集市上,誰看誰掏錢。聽人說兩個西洋女人穿的少,大腿、胳膊、肚皮、奶子,該露的不該露的都露出一多半。開頭只有少數(shù)不三不四的地痞二流子花錢過去看一看。緊接著,國民黨的兵和地方民團的人,一窩一窩地圍過去看。到最后,有的老婆子小媳婦都羞羞答答地走過去,花錢瞧一瞧西洋女人的西洋景。大篷車從早到晚擺一天,不少人從李有筐的豆腐攤子經(jīng)過都要問一問,你去不去看西洋景?李有筐說:“我有那錢砍一斤肉帶回家,晚上燒一燒老婆孩子一塊吃?!比ゴ笈褴嚹抢锟匆谎畚餮缶?,要花一斤豬肉的錢。
這一天,李有筐的豆腐生意不好。人們的眼神都放在西洋女人身上,哪里顧得上吃豆腐?半下午,李有筐不得不收豆腐攤子,剩下半篩子豆腐,有了一股子餿味,只能帶回家喂豬。晚上,兩個西洋女人專門為國民黨的兵和地方民團的人跳一場脫衣舞,算是犒勞他們合力剿共有功。夜半時分,大篷車悄悄地離開東河地界,沒人知道去了哪里。
隔了沒兩天,一場紅眼病在東河集上蔓延開來。四周村民躲避開,笑話東河集上得紅眼病的人:“你們看了不該看的東西,能不害紅眼病嗎?”在東河集上坐診的郎中,名叫吳濟仁,他說:“紅眼病是四大金剛傳染過來的,那天我說四個戴墨鏡的家伙有紅眼病,集上沒一個人聽我的?!彼拇蠼饎偸谴笈褴嚿系娜耍瑐€個戴一副墨鏡,負責收錢和維持秩序。一時間,得紅眼病的人擠破濟仁堂的門。吳濟仁說:“紅眼病不用我開藥方子,你們回家拿白開水化鹽水擦洗眼睛?!?/p>
半個月后,別人的紅眼病消下去,李有筐的眼睛紅起來。別人得紅眼病,兩只眼睛一齊得。李有筐右眼紅腫,左眼不紅腫。李有筐把獨輪車放在濟仁堂的門外,走進去看郎中。
吳濟仁說:“你這是心火上眼,不是紅眼病?!?/p>
李有筐說:“這半個月,我擺攤賣豆腐,沒人買,你說我能不上火嗎?”
吳濟仁說:“我開幾副草藥你帶回家熬水喝,敗一敗心火。”
物價飛漲,濟仁堂有草藥,李有筐掏不出來錢。李有筐想賒賬,吳濟仁不愿意。吳濟仁說:“人人賒賬,離濟仁堂關門就不遠了?!本瓦@樣,李有筐的眼睛耽誤了治療,化膿疼痛難忍,再去找郎中。吳濟仁說:“就算你現(xiàn)在拿得出來錢,我也一點辦法沒有了?!崩钣锌饐枺骸拔业难劬趺礃??”吳濟仁說:“慢慢地爛,慢慢地瞎!”
李有筐的眼睛是范明開刀治好的。范明跟李有筐有關聯(lián),在于李有田。李有田是當?shù)芈?lián)保主任,與李有筐是家門兄弟。李有田明里替國民黨做事,暗里卻向著共產(chǎn)黨。有幾個紅軍的傷病員,就由他安排藏在李王沖后面的山洞里。范明進村看傷病員,聽說李有筐的眼睛化膿,就替他開刀擠出膿血,丟下兩瓶藥水,醫(yī)治好了。這樣一來,范明行蹤暴露?!敖斯病贝箨犛靡桓槔K捆走李有筐。李有筐牙口緊,沒供出李有田和范明,一個勁地說他從東河集上回來,半路遇見一個江湖郎中替他眼睛開的刀。
審訊的問:“郎中是男人女人你該知道吧?”
李有筐說:“我的眼睛看秤星都模模糊糊的,我哪里知道男人女人。”
審訊的問:“你耳朵不聾,這人說話你聽不出來男人女人嗎?”
李有筐說:“天底下哪有女郎中?這個人說話嗓門粗,我聽是一個男人。”
李有筐只是一個磨豆腐的生意人,就算他說真話,又能說些什么呢?“剿共”大隊毒打了李有筐一頓,就把他放回家了。敵人不傻,李有筐不是遇見女神醫(yī),誰有這么大的本事?這就有了“剿共”大隊懸賞捉拿“共匪女醫(yī)官”這件事。
這一回,范明在金剛臺待下來,是上級安排她在這里休養(yǎng)一段時間。一來金剛臺相比其他地方安全一些。二來金剛臺有婦女排的女同志照顧范明。“肅反”期間,范明的身體和精神都遭受到很大摧殘。
1934年冬,皖西北“肅反”擴大化的災禍降臨到她頭上。說她是“AB團”,遭逮捕,被關進醫(yī)院旁邊的茅棚里,審訊人員逼她交代其他同志的問題。面對冤屈,范明只有一個想法:“我不是反革命,相信組織上會弄清我的問題。不能做出對不起黨、對不起同志的事,寧可自己吃苦受刑,也不能亂咬亂供?!痹陂L達一個多月的折磨中,范明堅持說實話說真話,寧死不承認自己是反革命。
有一天,審訊人員對范明嚴刑拷打過后,將她押往一個山洼里準備處決。范明想到自己蒙冤死去,再也不能搶救傷員,再也看不到戰(zhàn)友們,心里十分難過。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遠處傳來一陣喊聲:“不能殺范醫(yī)官!我們需要范醫(yī)官!”
原來幾個輕傷員聽到范明將被處決的消息后,立即跑過來說情。緊接著重傷員又一致聯(lián)名擔保懇求,范明終于免于處決,死里逃生。范明被放出來,由于受了重刑和刺激,身體虛弱,精神一度失常。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她才逐步得到恢復。盡管遭受這樣重大的打擊,范明也沒有因此消沉。她認為“肅反”是一場運動,不是針對她一個人。有些錯誤的做法,并不代表組織的真實意圖,就像父母也有錯怪孩子的時候。她不計個人恩怨得失,重新振作起來,投入到更加艱苦的工作中。
時隔半個月,范明跟史玉清說:“我想下山看一看?!彼环判睦钔鯖_的那幾位傷病員同志,更不想被懸賞這件事嚇唬住。史玉清說:“我不同意你下山,萬一有閃失我沒法向上級交代!”范明問:“那我就窩在這里當縮頭烏龜啦?”史玉清說:“再候一候,避一避風頭?!崩钔鯖_的傷病員由彭玉蘭在那里看護,要是有她解決不掉的難題,她會帶口信上山。這些天彭玉蘭沒帶口信,說明那里情況正常。
這一天,聯(lián)保主任李有田親自摸黑上山,他不找史玉清,急匆匆地要找范醫(yī)官。站崗的戰(zhàn)士攔住李有田說:“沒有史委員同意,范明下不了山。”這確實是史玉清交代的,她怕范明下山她不知道。
史玉清走過來問:“李主任找范明有什么急事呀?”李有田說:“村里有一個小媳婦生孩子難產(chǎn),我請范醫(yī)官下山看一看。”站崗的戰(zhàn)士說:“范明上回替村民看眼,惹出來的麻煩,還沒收場呢!”李有田吞吞吐吐地說:“我在上山的路上,心里一直犯難。上山吧,給史委員添麻煩,給范醫(yī)官添危險;不上山吧,就眼睜睜地看著兩條人命奔上黃泉路。”
李有田做過私塾先生,是一個軟心腸男人,自個說著話,眼淚就汪出來。 史玉清說:“你在崗哨這里候著,我去跟范明同志商量一下,看她能不能跟你下山?!崩钣刑镎f:“你跟范醫(yī)官說,這家人找過三個接生婆,都說胎位不正,生不下來?!?/p>
范明同意下山接生。范明說:“產(chǎn)婦實在生不下來孩子,就得剖腹產(chǎn)?!笔酚袂逭f:“你缺東少西的,怎么做剖腹產(chǎn)?”范明說:“有彭玉蘭在那里做幫手,不會有大問題。”
范明按剖腹產(chǎn)帶東西,這一包那一包都是簡易的醫(yī)療器械,都是用開水煮過消毒的,藥品主要是她自制的阿片酊麻醉藥。史玉清說:“我?guī)擅麘?zhàn)士跟你一塊下山,萬一遇見敵人好對付?!狈睹髡f:“人越多越容易暴露目標,李有田陪我下山就夠了?!?/p>
器械和藥品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只背簍里。范明跟史玉清說:“這些天我心里一直琢磨這么一件事。”史玉清急忙問:“你說來我聽聽?!狈睹髡f:“敵人懸賞捉拿的是‘共匪女醫(yī)官,我要是個‘共匪男醫(yī)官,他們不就不懸賞捉拿我了?”
史玉清輕松地笑起來說:“你這不是說白話嗎?你是個女的,又不是個男的?!?/p>
范明說:“我不能女扮男裝嗎?”
史玉清心里“咯噔”一響,大概明白范明琢磨什么事了。
范明說:“我這一副女兒身,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到處跑,多惹多少麻煩事,要是我裝扮成一個男的,就省事多了。”
史玉清問:“你想做花木蘭?”
范明說:“我小時候在家里看《花木蘭從軍》皮影戲,就佩服代父從軍的花木蘭?!?/p>
范明做事果斷利落,她想清楚的事說做就做。范明掏出一把剪子遞到史玉清手上說:“你把我的頭發(fā)剪掉吧?!狈睹饔幸活^好頭發(fā),濃黑稠密,長過肩膀。史玉清問:“你真舍得?”范明說:“跟保人頭相比就算不上什么了?!笔酚袂逭f:“我去喊張敏給你剪?!狈睹髡f:“誰剪不一樣?”史玉清說:“不一樣。就算當男的,也要當一個漂亮的小伙子?!?/p>
山上沒有專門的剃頭匠。你頭發(fā)長,我替你剪。我頭發(fā)長,你替我剪。剪來剪去,人們都說張敏剪得好,都找張敏剪頭發(fā)。頭發(fā)剪短容易。范明聽見剪子一陣一陣“喀嚓、喀嚓”地響,看見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落。剪子停下響,頭發(fā)停下落。張敏說:“剪好了。”范明說:“你去把老李的包袱提過來,我要找鏡子照一照?!睆埫羰殖旨糇?,呆愣地看著范明不動彈。張敏說:“我剪別人的頭發(fā),手不抖;我剪你的頭發(fā),手直抖?!笔酚袂逭f:“我去吧,你下山穿老李的衣裳?!?/p>
老李有姓無名,在敵軍的一次“搜剿”中被逮住。敵人割下他的人頭,掛在東河集頭的一棵大樹上,一掛好多天。老李留下一個包袱,里邊有兩套破舊的衣裳和一面巴掌大的鏡子。鏡子是老李老婆的,他帶上山給婦女排的女同志。史玉清說:“你自個保管吧,看見它是一個念想?!眿D女排的同志們沒有鏡子,實際生活中也用不上鏡子。
史玉清懷抱老李的包袱走在前面,十來個婦女排的同志一塊跟過來。范明站中間照鏡子,其他人圍一圈,沒一個人說話。范明說:“我好像在鏡子里看見了我二哥?!庇械耐颈亲铀釢滩蛔×鞒鰷I。范明一家人,先是大姐參加紅軍,后是二哥參加紅軍。大姐和二哥都犧牲了。范明放下鏡子,換上老李的衣裳就跟李有田下山了。就是從這一刻起,范明裝扮成一個男醫(yī)官。
這兩年,范明東莊西莊跑,碰見村里人家生孩子,找不到接生婆,她就替人家接生,前前后后算下來,上百個孩子是有了。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過去接生婆接生,到哪家都是要錢給錢,要吃給吃的?,F(xiàn)在接生婆接生,問誰家去要錢?誰家有吃的?這就是三個接生婆都說胎位不正,溜之大吉的原因所在。一件沒好處的事,誰愿去傷筋勞神,誰愿去承擔責任和風險。實際上,這家小媳婦胎位不正,遠不到剖腹產(chǎn)地步。
這戶人家三口人,男人女人和娘。范明走進這戶人家之前,李有田喊出這家男人,向他交代范醫(yī)官是個女的,她去你家接生你就不要聲張了。女人躺在床上疼痛一天一夜、喊叫一天一夜,奔黃泉路走了一多半,哪里顧得上男的女的接生。娘的一雙眼賊溜溜地在范明身上打轉,生疑惑。說這人是男的,舉手投足像個女的。說這人是女的,頭發(fā)是男的,衣裳是男的。娘往范明的脖頸上仔細地瞅一番,沒瞅見范明有喉結,放下一半心。接下來,娘看見范明的左右耳朵上有耳眼,一顆心全部放下來。娘粗聲大氣地說:“我去鍋屋下糖泡馓子臥雞蛋,你們二位吃飽了好替我接生孫子?!边@里女人坐月子,最好的茶飯就是糖泡馓子臥雞蛋。有紅糖,有馓子,有雞蛋,看來是一戶殷實人家。
范明只管做事不說話。她的一雙手慢慢地揉在女人的肚子上,慢慢地扶正胎位。彭玉蘭做幫手。需要熱水,彭玉蘭去說。需要臉盆, 彭玉蘭去要。李有田和這家男人把守在房屋東西兩端,時刻提防意外發(fā)生。雞叫五更天,這家女人把孩子生了下來。
范明回頭跟史玉清說:“我說這個孩子在娘肚子里怎么折騰人呢?”史玉清問:“這個孩子跟別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樣?”范明說:“我剪斷臍帶,倒提兩腿拍打屁股,看見尾巴骨上有一大塊黑痣?!笔酚袂逍睦镆惑@,張敏夭折的孩子,尾巴骨上也長了一大塊黑痣。史玉清趕忙問:“這戶人家生的是男孩是女孩?”范明說:“是個胖墩墩的男孩?!笔酚袂逅上乱豢跉狻?/p>
李有筐遭受一頓毒打,在家養(yǎng)傷兩個月。這一天,他一瘸一拐地扛一把鋤走上半山腰。那里有他家的三分莊稼地,他想下去鋤一鋤。東河集在山下五里外,影影綽綽的看得見又看不見。一把鋤,鐵頭木把,不算重。李有筐揚起鋤,刨下去,卻顯得重。鋤一下,鋤兩下,鋤三下。李有筐扔下鋤,蹲下身,兩手緊抱頭,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李有筐不再去東河集上賣豆腐。
第四章:斷頭
口述史料之三(口述人:史玉清??谑鰰r間:1981年8月。)
在敵人的一次“搜剿”中,婦女排被沖散。我和陳宜清等四人在尋找婦女排的途中,被敵人包圍了。地勢對我們極為不利,一邊是敵人,一邊是山崖,底下是一條深溝。我們四人不愿落入敵手,就不顧一切地從幾丈高的巖石陡壁上往下滑。當我們溜下深溝時,敵人也追趕而至。我扒著樹枝落到一堆亂石中,雜草掩蓋了我。陳宜清和其他兩位同志卻暴露了。在敵人眼前,她們沒有任何擾豫,連我躲藏的地方都沒有去看一眼,就分別向別處突圍。最后三人不幸落入敵手,下落不明。
漸漸地天黑了,我從藏身處慢慢爬出來,摸索著向前。突然,我聽到一陣吵鬧,趕緊躲到山溝里面隱蔽。過一會,山溝那邊傳來審問聲,問:“你們幾個人?”“就我一個?!边@是一個老頭的聲音?!昂f!還有一個姑娘跑哪去了?”“沒有,就我一個。要殺就殺?!本o接著,拷打聲和慘叫聲交織在一起,我壓抑著沖出去的沖動,知道自己出去也是送死。一陣打罵聲過后,“砰、砰”傳過兩聲槍響,隨后敵人罵罵咧咧地走遠。黑夜里,深山死一樣寂靜。偶爾從山林深處傳來野獸的嚎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我懷著沉重不安的心情,慢慢地向山溝那邊爬去。我猜到犧牲的老人是誰了!就著月色,我摸到一具遺體,仔細辨認,果然是老李!我強忍住淚水,不讓自己發(fā)出哭聲。
老李是婦女排里唯一的男同志,六十多歲,平時大家“老李老李”地喊他,都記不起他的本名了。老李成天笑呵呵的,兒子當紅軍長征時走了,老伴死了。他經(jīng)常說婦女排就是他的家,婦女排的這些女娃娃就是他的孩子。原來,婦女排沖散后,他和袁翠明排長在尋找我和陳宜清四人的途中被敵人發(fā)現(xiàn)。老李為了掩護袁翠明,向著相反的方向跑,引開敵人??墒?,他畢竟年事已高,被敵人抓住。敵人嚴刑拷問他婦女排的下落,他寧死不說,最后被敵人割下頭顱,壯烈犧牲。我用手摸了摸那雙粗糙的大腳,模糊地看到老李的頭被割走,肚子被剖開。老李死得太慘了!我已無力掩埋老李,就手捧幾捧沙土,撒在老李身上,鄭重地磕三個頭,代表所有婦女排的戰(zhàn)友們向老李告別致敬。
口述史料之四(口述人:袁翠明女兒。口述時間:2019年7月。)
我是聽著婦女排的故事長大的,但是,媽媽從來不講自己,常常掛在嘴邊的是史玉清阿姨、張敏阿姨、彭玉蘭阿姨、張三鐵匠(張澤禮)及晏永香阿姨的故事……而媽媽講得最多的,是婦女排里唯一的一位男同志——老李。老李,大家都這么稱呼他,卻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大家只知道他的愛人被國民黨兵殺害了,他的兒子隨紅軍大部隊長征去了。
1935年的深秋,在衛(wèi)立煌部隊的一次“搜剿”中,婦女排的戰(zhàn)士們被沖散后,史玉清、陳宜清等4位戰(zhàn)友遲遲未能歸隊。媽媽心急如焚,便帶著老李等人四處尋找。途中,不幸被搜山的國民黨兵發(fā)現(xiàn)。為了躲避敵人,他們分開隱藏。媽媽恰好發(fā)現(xiàn)一處狹小的只能擠進一個人的石縫,躲藏進去。沒一會,老李來到這里,媽媽本想把他拉進來,還沒等媽媽的手夠到他,他就轉身跑向別處。原來,他看見這個小石縫里藏一個人還能勉勉強強,再擠進去一個人,就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他為了戰(zhàn)友的安全,不顧緊隨其后的敵人,毫不猶豫地跑開。沒跑多遠,他就落入敵人的魔爪。
兇殘的敵人認為抓住這個老頭便可以順藤摸瓜抓住其他戰(zhàn)士??墒牵螒{敵人怎樣威逼利誘,老李始終是怒目圓瞪;無論敵人如何嚴刑拷打,老李只回答三個字:不知道!無計可施的敵人便把老李捆在一棵樹上,拿出一把刀,往老李身上一刀一刀地割,不停地審問:“那個大辮子到哪里去了?(我媽媽當時扎著一條長辮子)婦女排的人在哪里?你們的傷病員藏在什么地方?”無論敵人怎樣審問,他們得到的只有“不知道”三個字。
敵人惱羞成怒,就一刀一刀不停地割著,血將流盡的老李,用最后的力氣,大聲喊道:“共產(chǎn)黨萬歲!”面對突如其來的呼叫,兇殘的敵人用刀劃開老李的胸部和腹部,割下他的頭顱。這一切,發(fā)生在離媽媽藏身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眼看著敵人如此兇殘地對待自己的同志,她幾次都想沖出去,但是想到山上還有那么多傷病員等著要照護,婦女排還有那么多姐妹們等著要安排,媽媽強忍怒火,緊握雙拳,發(fā)誓要為老李報仇!發(fā)誓要與國民黨反動派斗爭到底!
正因如此,從我們兄妹兒時起,媽媽便不停地和我們講婦女排的英雄事跡,講老李、張敏、晏永香……媽媽要我們始終記?。航裉斓暮推?、繁榮、幸福來之不易,一定要珍惜,一定要用自己的行動來捍衛(wèi)先輩們用鮮血和生命打下來的江山!
第五章:采茶
清早天一亮,吳繼春就站在茶園里采茶。那個時候,茶樹的葉芽上點綴著一滴滴晶瑩剔透的露水,太陽隱藏在云霧繚繞的山那邊。吳繼春腰間系一只布袋子,摘一把葉芽就塞進去。布袋子鼓鼓囊囊裝滿,她就去地頭。那里有一只竹簍子。竹簍子個頭大,半天摘下來都摘不滿。吳繼春采茶慢,不是慢在她采茶的速度上,是慢在她分心分神上。吳繼春摘兩把葉芽就得停下來,朝山下四周看一看。看山道上有沒有人上山?看上山的是不是陌生人?要是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吳繼春就會離開茶園,隱蔽在一旁的密林里。要是陌生人真的上山來,她就會快速往山上跑。半山腰有山洞,四個傷病員在里邊養(yǎng)傷。吳繼春去那里指揮傷病員撤退到深山里。只不過,吳繼春接替彭玉蘭做看護二十天,這樣的情況一次沒出現(xiàn)。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可能最安全。傷病員在李王沖后面的山洞里養(yǎng)傷,這里是常年的一個據(jù)點,由聯(lián)保主任李有田親手安排。傷病員和看護的飯食也由他們家提供。李有田幫紅軍做事,國民黨“剿共”大隊想不到;李王沖窩藏紅軍傷病員,國民黨“剿共”大隊更是想不到。山道上不見陌生人,吳繼春低下頭接著采茶。
漸漸的,太陽爬上山頂,茶樹上的露水慢慢地消散干凈。晌午,吳繼春不下山,李有田老婆上山。李有田老婆身后背一只一模一樣的竹簍子。竹簍子里有飯菜、有傷病員的中藥湯和棉花、繃帶,還有一團豬油。西藥奇缺,中藥替代。沒有醫(yī)用棉花,破棉被煮一煮替代。沒有醫(yī)用繃帶,破布條煮一煮替代。豬油是潤滑劑。擦洗好傷口,涂抹一層豬油,繃帶包裹上。這樣一來,傷口的血肉就不會粘連在繃帶上。
李有田老婆長著一雙小腳,山道彎曲難走,吳繼春停下采茶,坐在地頭等候。差不多要一頓飯那么長時間,李有田老婆在前面的彎道上露出頭。李有田在兄弟中間排行老五。吳繼春入鄉(xiāng)隨俗喊李有田五叔,喊李有田老婆五嬸。當?shù)厝思医虚|女為小妮子。那一年,吳繼春二十一歲,在李有田老婆的眼里,依舊是一個孩子。李有田老婆遠遠地喊:“小妮子快來接五嬸,五嬸的背簍里有好吃的。”采半天茶,不見一口水,不見一粒飯,肚子早“咕嚕咕?!钡貋y叫喚。吳繼春站起來,迎上前接過竹簍子。竹簍子很沉,有一股飯菜和中藥的混合味道。
五嬸問:“你猜五嬸今天燒了什么好吃的?”
吳繼春說:“我知道?!?/p>
五嬸說:“你知道,你說呀?”
吳繼春說:“竹筍燒肉。”
五嬸愣一愣問:“你怎么知道的?”
吳繼春說:“我鼻子尖聞得見?!?/p>
五嬸說:“你個賊妮子,昨晚偷聽我跟你五叔說話?!?/p>
吳繼春笑一笑不答話。
吳繼春來這里二十天,頓頓吃稀飯和雜面饃,早晚就咸臘菜,晌午就炒白菜。五嬸家房屋旁邊種一畦白菜,冬天吃半畦,剩半畦。春天白菜長菜薹,晌午吃的就是炒菜薹。一頓吃,兩頓吃,三頓吃,吃得吳繼春滿嘴都是菜薹的苦澀味。一家多出五口人吃飯,李有田家算是盡力了。再說趕在荒春天,有口吃的就算好人家。昨天晚上,李有田老婆跟李有田說:“你明天去東河集上砍斤肉,你沒看小妮子來這里,吃不下俺家的飯菜,又黑又瘦的?!崩钣刑锎饝宦暎骸昂?!這天正吃竹筍燒肉?!蹦且豢?,吳繼春想走過去跟他倆說:“我吃不下飯菜,不是嫌飯菜孬,是白天夜晚擔驚受怕,吃飯吃不安生,睡覺睡不安生?!毕胍幌耄瑓抢^春閉上嘴,沒有說。臨下山,史玉清交代她說:“你的任務就是看護好傷病員,保護好傷病員的安全,一天三頓飯吃什么不吃什么,不是你操心的事?!?/p>
五嬸背上裝茶葉芽的竹簍子下山。吳繼春背上裝飯菜的竹簍子上山。
吳繼春每天傍晚下一趟山,去村子里走一遭,查看村里村外的動靜。白天,敵人上山容易看得清道路,吳繼春站在茶園里采茶,一樣容易看得清敵人。最擔心的是晚上,敵人上山她看不見,如果堵住洞口,她和傷病員一點辦法都沒有。四個傷病員隱藏在不同的山洞里。晌午,吳繼春挨個山洞去送飯,挨個傷病員喂飯、喂藥、清洗傷口、更換繃帶。臟的棉花,就地埋掉。臟的布條,帶下山清洗干凈,開水煮一煮,下一回再用。四個傷病員,數(shù)老周傷得重。老周歲數(shù)大,過了六十歲。二十五軍長征,他身體弱留下來,加入商南游擊隊。他身上的傷口一直不見好。前兩天,老周開始發(fā)高燒,喝下清熱解毒的藥湯,不見效果。眼看老周奄奄一息,活不了幾天了。吳繼春去喂老周飯菜,雜面饃泡在菜湯里,一口一口地喂。老周只吃雜面饃,不吃竹筍和肉塊。
吳繼春說:“竹筍燒得香,你嘗一嘗?!?/p>
老周虛弱地說:“我牙不好,嚼不動?!?/p>
吳繼春說:“肥肉燒得爛,你吃一塊。”
老周搖搖頭說:“我吃肉是糟蹋,你多吃兩塊,好有勁山上山下跑路,好照顧傷病員?!?/p>
吳繼春兩眼潮濕,眼淚汪出來。吳繼春說:“今天竹筍燒肉多,有我吃的?!?/p>
老周說:“那就叫其他同志多吃,他們早一天養(yǎng)好傷,早一天打白匪軍?!?/p>
這一天,吳繼春心里難過,沒吃一口竹筍燒肉。
兩個月前,吳繼春剛上金剛臺。這之前,她兩次被俘坐牢,多次嚴刑拷打,再加上刑場陪斬,說她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一點不過分。
1935年夏,由于叛徒出賣,吳繼春所在的紅二十八軍后方醫(yī)院被國民黨軍隊偷襲。 院長林之翰和政委熊得安組織同志們一面抗擊敵人,一面分散突圍。戰(zhàn)斗從清晨一直打到半下午,有二十多人壯烈犧牲。熊得安被打傷后慘遭殺害。林之翰身負重傷,他愛人朱淑良壯烈犧牲。吳繼春隨同林之翰、看護和勤雜人員一共十九人被俘。在途中,林之翰通過觀察得知偷襲醫(yī)院的國民黨軍隊是張學良東北軍112師。當時張學良的部隊一般不殺醫(yī)生和看護。林之翰交代吳繼春不要懼怕敵人,不要向敵人說實話,就說家里窮吃不上飯,才來醫(yī)院做看護。吳繼春在受審中始終咬定自己年紀小,當看護只為混口飯吃,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前后四個多月,吳繼春先被關在軍法處,后被關進牢房里。這期間,她遭受過好多次審問拷打,都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最后吳繼春被判有期徒刑,罰做苦工,半年后被家人保釋出來。
回家后,中共鄂東北道委派便衣隊的胡明來看她,組織上叫她留在家中做革命工作。不久,當?shù)亟M織被敵人發(fā)現(xiàn),吳繼春再次被捕,坐了十天牢房,經(jīng)過三次拷打審問,她都一直堅持說:“我什么都不知道?!睌橙藲⒑ζ渌送緯r,一并將她押赴刑場陪斬。其后,吳繼春被吳典章出面保釋出來。吳典章是當?shù)孛駡F排長,吳繼春的家門叔叔。
民團團長龔智富聽說吳繼春年輕漂亮,便想娶她回家做小老婆。吳典章認為這是攀龍附鳳的好機會,就滿口答應下來。吳繼春堅決不答應。龔智富惱羞成怒,派出十來個團丁將吳繼春搶過去,強行成婚。新房里,吳繼春手持一把剪子誓死不從。龔智富拿吳繼春沒辦法,懷疑她是紅軍的人,害怕紅軍秋后找他算賬,只好送吳繼春回家,吩咐吳典章對她嚴加看守。吳典章不敢違抗命令,白天叫吳繼春在家干活,晚上把她關在民團炮樓里。組織上得知這一情況,秘密部署營救計劃。有一天夜里,幾個身手矯健的人潛入民團炮樓,這是中共鄂東北道委派出的便衣隊。領頭的便是吳繼春見過的胡明。幾位便衣隊員趁著團丁開門倒水的空隙,一下沖進炮樓,幾把手槍對準幾個團丁的腦門,他們一動不敢動。胡明說:“我們不想傷害你們,只想帶走人。”團丁不敢反抗,便衣隊將吳繼春帶出民團炮樓送回部隊。
這一次,組織上派吳繼春來金剛臺,主要就是看護李王沖的傷病員。幾經(jīng)生死磨難,吳繼春知道,面對死的抉擇容易,面對生的抉擇艱難。敵人審問拷打她,她什么都不說,面對的是死的抉擇。敵人拉她去刑場陪斬,她什么都不怕,面對的同樣是死的抉擇。人們說,人頭落地,大不了留下碗口大的一塊疤。說來說去不就一個死嘛!龔智富強行要跟她成親,她面對的就是生的抉擇了。那一夜也就成為她忘不掉的一段記憶了。
那一夜,龔智富從酒席上回新房,沒想到吳繼春手里握了一把剪子。剪子只有巴掌那么大,吳繼春這些天一直帶身上。它是她對付敵人的武器,也是她對付自個的武器。龔智富半醉半醒地輕看了吳繼春。龔智富說:“這么小的一把剪子有什么用?過一會我叫人送一把手槍給你玩一玩?!眳抢^春把剪子對準自己的脖頸說:“我殺不死你,我殺我自個。”龔智富“哈哈哈”地笑著說:“你可不要捅自個,要是沒死掉,破了相,留在我家里當傭人,我都嫌你丑。”沒有防備地,吳繼春調轉剪子,猛地捅向龔智富。龔智富慌忙伸手去攔,手背被剮破,流出血。龔智富不氣惱,反倒笑得更開心。龔智富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烈性女人?!?/p>
龔智富不死心,叫二姨太勸說吳繼春。龔智富的二姨太,吳繼春認識,名叫錢麗娟。三年前,吳繼春和錢麗娟同在紅二十五軍七十五師二二五團醫(yī)務所當看護。龔智富帶民團配合國民黨軍隊一起去“圍剿”。醫(yī)務所有五名看護和四名重傷員被俘。那一次,吳繼春逃脫掉了。四名重傷員當場被槍殺。五名看護被民團帶到山下的一座寺廟里。團丁持槍叫她們背靠寺廟院墻站一排,一個接一個拉到對面去,臉朝院墻站那里,團丁舉槍照準她們的后腦勺開槍。五名看護中,錢麗娟長得最漂亮,最后一個被拉過去。槍斃前面四個看護,龔智富站在一旁不動彈不說話。槍斃錢麗娟的時候,龔智富走過去跟她說:“你這么年輕漂亮,就這樣死去可惜了。我給你指一條生路,你想一想答復我?!卞X麗娟的兩眼一點一點地黑,頭腦一點一點地蒙,亮光和生路在哪里?龔智富說:“我給你一個晚上時間,你明天早上跟我說,想不想做我的二姨太?!?/p>
這一回,龔智富給吳繼春的時間也是一個晚上。吳智富說:“我叫錢麗娟過來跟你親口說,她跟我過日子滋潤不滋潤,我兩手捧她像不像捧著一朵花?!?/p>
錢麗娟手提一只柳條箱走過來。打開柳條箱,里邊全是女人的衣裳和絲綢布料。另有一只首飾盒,里邊有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項鏈、玉鐲之類的。錢麗娟說:“衣裳和布料是我送你的。首飾是老爺早就準備好了的?!?/p>
一個女人過得好不好、舒心不舒心,不在穿戴上,在氣色上。錢麗娟春風楊柳一般地站在吳繼春面前。吳繼春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個過得好、過得舒心的女人。
錢麗娟說:“女人生在這個世上圖什么?不就圖一個心疼你的男人,不愁吃不愁穿嗎?”
吳繼春不說話,兩只手緊緊地握住剪子。好像錢麗娟是來奪她手里剪子的,不是勸她回心轉意的。
錢麗娟說:“你要是嫌做三姨太,喊我姐姐委屈。我倆換一個下,我做三姨太,你做二姨太,我喊你姐姐?!?/p>
龔智富的大太太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吳繼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錢麗娟帶走首飾盒,留下柳條箱。有兩個持槍的團丁在門口晃來晃去。新房里只剩下吳繼春一個人。這一夜,吳繼春沒合眼,也不可能合眼。吳繼春盼著天亮,又害怕天亮。她不知道天亮后,龔智富又生什么鬼花招。雞叫五更時,吳繼春手拿剪子,把自個的左手食指捅破。血珠子一點一點地變大,“啪嗒”一聲滾地上。半年過去,食指上的傷疤還在。吳繼春想起來,看一看,摸一摸,像是一種警醒吧。
下午,吳繼春站在茶園里采茶,心里老是不安寧。會出什么大事呢?老周撐不過今早明晚,這是知道的。那就是有事出在村子里。這一天,吳繼春不等天黑透,就急匆匆地下山,走進李王沖。山窩里的村子都不大,十幾二十戶人家擁擠在山腳下,你家緊挨我家,我家緊挨你家。巷子彎彎曲曲,不分東西,不辨南北,吳繼春害怕走也得走進去。往日這種時候,村子里會有稀稀拉拉的村民走動,今天一個村民遇不見。巷子兩邊的人家,家家關門閉戶,好似走進一座不見人煙的村子里。吳繼春警覺起來,慢慢地往前走,慢慢地靠近李有田家。真的有情況!吳繼春聽見從李有田家傳出來的聲音里,有陌生男人的問話聲和李有田老婆的哭叫聲。
——看來你是不想帶我們上山搜“共匪”?啪!啪!
——哎喲!疼死我啦!我不知道“共匪”在哪里,我怎么帶你們找?
——李有田已經(jīng)交代說山上窩藏的有“共匪”,你說不知道?
——誰說知道,你們叫誰帶。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么呀??。“?!??!我的親娘喲!
吳繼春明白怎么一回事,調頭往村子外面跑。巷子旁邊閃出兩個兵丁,喊吳繼春站住,說不站住我們就開槍啦!吳繼春哪里會站住。兩個兵丁“砰砰”兩槍打過來。吳繼春拼命地左拐右拐往山上跑,兩個兵丁一邊開槍一邊往山上追。逃跑的路線,吳繼春早勘查好的。這是一條遠離傷病員山洞的路線。這條路線穿過一片密林,直接通向一道懸崖的旁邊。逃到這里,吳繼春能躲在懸崖上的石縫里,也能眼一閉腿一邁跳下去。這是一處生死抉擇之地,選擇生不得,就得選擇死。
吳繼春勘查線路在白天,沒想到晚上這里是野豬窩。懸崖旁,樹林密,顯得黑。吳繼春一腳踩在野豬身上,野豬“嗷嘮”一聲,上去咬她一口。好在咬在褲腳上,撕下一綹子。野豬的嚎叫聲把吳繼春暴露出來,兩個兵丁追過來。她趕緊藏進一道石縫里,隨手扔下兩塊大石頭。石頭向深不見底的懸崖下滾落,兩個兵丁站在野豬窩旁邊,伸頭朝“嘩啦啦”的響聲處察看。
一個兵丁問:“人掉下去了?”
另一個兵丁答:“怕是摔成了一團肉醬。”
兩個兵丁走開。吳繼春沒走開,她知道今晚敵人會搜山。
第六章:夢魘
口述史料之五(口述人:史玉清??谑鰰r間:1981年8月。)
那一年,我上金剛臺,虛歲二十歲。在婦女排的姐妹中,我歲數(shù)不算小。我所知道的,彭玉蘭比我小三歲,胡開彩比我小兩歲,方禮明比我小一歲。還有好幾個戰(zhàn)友,歲數(shù)都比我小。張敏歲數(shù)最大,比我大十二歲,小團長跟她一塊上山都十來歲了。這孩子長相隨張敏,虎頭虎腦的,雙眼皮。我到哪里都喜歡帶上他。我喜歡這孩子,這孩子也喜歡我。我?guī)ツ睦铮徊讲浑x開,“姐姐長、姐姐短”地叫得我心里暖。
有一次,我跟張澤禮、張敏幾個人談工作,小團長跑過來,沖著我“姐姐、姐姐”地喊兩聲。張澤禮問:“小團長叫你姐姐,你該叫張敏什么呢?”張敏一旁接話說:“你說她該叫我什么?叫我干媽呀!”我說:“我叫你干媽可不是好叫的,你得送我兩套花衣裳吧?”張敏說:“花衣裳我欠著,趕明下山補,現(xiàn)在我送你一雙新布鞋?!蔽矣幸粭l腿受過傷,走路一瘸一拐地不得勁。張敏見我天天不停地來回跑,有意送我一雙新布鞋。
敵人封山堵路,山上吃的穿的緊缺。人人腳上穿的都是草鞋,哪里有布鞋?這雙布鞋是張敏帶上山來的,一直留著舍不得穿。我不收,張敏翻臉。張澤禮說:“張敏給你的,你就收下吧,大不了不讓你喊我干舅舅?!睆垵啥Y,原名張富,外號叫張三鐵匠,張敏的家門哥哥。小團長叫張澤禮舅舅,我叫張敏干媽,豈不是得叫他干舅舅!
有了這么一回事,同志們傳開來,都說張敏認了我做干女兒,我認了張敏做干媽。說一句實在話,在金剛臺那三年,婦女排的姐妹們原本就是一家人,面對共同的敵人,面對共同的生死,不允許生二心,也不可能生二心。
張敏給的一雙新布鞋,我哪里舍得穿。穿一穿,放一放,前后穿三年。三年游擊結束,我就穿著這雙布鞋走下金剛臺。
我13歲那一年,就在家鄉(xiāng)參加了兒童團。1929年,立夏節(jié)起義后,紅軍來到我家鄉(xiāng),成立了蘇維埃政府,有了兒童團。我先后擔任小隊長、分隊長,帶領兒童團站崗、放哨、送信,幫助紅軍、赤衛(wèi)隊和地方蘇維埃政府做了不少力所能及的事。1930 年 10 月,我參加了鄂豫皖邊區(qū)兒童團代表大會,之后就被派往固始縣開展兒童團工作。
1932 年 8 月,受張國燾錯誤路線影響,紅軍從固始等地撤離,當?shù)靥K維埃政府遭到敵人襲擊。那一天,我生病發(fā)燒,沒法跟隨大部隊撤退,敵人步步緊逼,我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時而隱蔽,時而朝回家的方向艱難行進。一路上,我躲過敵軍和民團的搜尋、盤查,到家后還是差點被敵人開槍打死。
原來,敵人查聽到我回家,便多次來我家搜尋。前幾回,我及時地躲到山里。半夜,家人上山喊我,我才偷偷地回家。這一回,敵人傍晚沖到村里來,我像往常那樣拼命地往山上跑。我家前面有一條小河。過了小河就是茂密的山林。每一回,我蹚過小河,就不怕敵人追趕了。就算敵人上山,也很難抓住我。再說,敵人奉命搜尋,大多時候只是做一做樣子。他們搜查一番,不見人影,扭頭走人就算了。這一天,我跑到小河邊,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邊追趕一邊開槍。我蹚水過河,剛爬上河岸。“砰”的一聲槍響,我感覺腿腳一軟,“撲通”一下倒地上。敵人站在河邊不下河,我躺在那里不敢動。幸好當時天色已晚,隔一條小河,敵人心想我被打死了,就沒過河察看。敵人走過后,家人跑過來,把我藏在一個山洞里,不敢讓我回家。我傷在腿上,打壞了骨頭,不敢找郎中,家人用中草藥治療我,算保住一條命。
有一天,我問娘:“那天開槍打我的人中間,有沒有一個結巴?”娘說:“有!這個人門牙豁一半?!蔽艺f:“這個人叫朱三。”娘說:“就是這個人跑家里,結結巴巴地說: ‘你家小妮子挨我們一槍打死了,趕快去收尸!你怎么知道有這個人?”我說:“朱三說話喜歡說‘我看你個小舅子的往哪里跑?”那一天,我前面跑,聽見后面有人喊:“我看你個小舅子的往哪里跑?”
朱三過去是赤衛(wèi)隊的人,做了俘虜,入了民團。朱三在赤衛(wèi)隊的時候,我跟他經(jīng)常碰面。那個時候,我當兒童團員,喜歡跑來跑去。他一見我從他面前跑過去,就跟在后面喊:“我看你個小舅子的往哪里跑?”我跟娘說:“朱三是個好心人,我回家養(yǎng)傷?!崩显捳f,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在家里躺了三個半月,敵人沒再來我家搜查。要說我撿半條命,也是朱三有心留下的。
傷好了,腿卻好不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兩眼瞅哪里都搖搖晃晃的,好像坐在一條破船上,天晃悠,地晃悠,四周房屋樹木都晃悠。我勸自個說,慢慢地習慣吧,習慣就好了,你的一顆心不搖晃,就不怕眼前的這個人世間搖晃。半年后,我下決心出家門,一瘸一拐地去找失散的上級組織。
1934年冬,我跟隨張澤禮、陸化宏、張敏、晏永香等幾十個同志,第一批上金剛臺。1935年6月,中共商南縣委在金剛臺鐵瓦寺成立,組建婦女排。我任縣委委員,負責婦女排的具體工作。金剛臺上樹木稠密,地形復雜,上千米的大山有十多座。在這里,適合我們東躲西藏打游擊,敵人派兵封山封路也容易。敵人在山道路口設哨卡,在山頂上建碉堡,加強監(jiān)視,加緊“清剿”。敵人派上山的暗探多,我們不敢固定待在一個地方。隔幾天,我們就背著干糧、藥包,抬著、背著傷病員從這里轉移到那里。我們將傷病員分散隱藏在多個地點。白天大家分頭隱蔽,夜晚姐妹們就到一個個隱蔽地點為傷病員送飯、換藥。在金剛臺三年,可以說天天有險情,時時有危險。面對敵人上山“搜剿”的一個個生死故事,我放在后面說。下面我先說兩件跟我個人有關的事,一件是我吃野果中毒的事,一件是我染上傷寒的事。這兩件事,都差點要了我的命。
有一天,我去找便衣隊商量事,上午走半天路到那里,下午走半天路回來。半道上,我又渴又餓。渴了好辦,找一處山泉水,“咕咚咕咚”喝幾口。餓了難辦。寒冬天,地上野菜凍死了,樹上野果凍爛了,只能扒一把草根塞進嘴里嚼一嚼。冬天里,姐妹們餓極了,吃草根,咽樹皮,是常有的事。我走下山道,去一旁扒草根。不遠處有一棵不大的樹,掛著十幾只紅彤彤的野果子。風一吹,小鈴鐺一般在枝杈上搖晃。野果子都這樣,越好看越有毒。我上手摘一只塞嘴里,慢慢地嚼一嚼,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我記得小時候上山吃過這種野果子,就麻痹大意了。有一群烏鴉從頭上飛過來,“呱呱呱”地一陣亂叫,好像野果子是它們留下的。我“去去去”地轟趕烏鴉,接著摘紅彤彤的野果子吃。
那兩年,山上的烏鴉和喜鵲都多。四周村子戰(zhàn)禍不息。烏鴉和喜鵲在山下待不住,一群一群往山上飛。烏鴉和喜鵲不是一類鳥,待在山上整天打群架。黑色的羽毛和白色的羽毛,滿天空亂飛。先是烏鴉占領山頭,喜鵲占領山腳。打幾回群架,落幾回羽毛,烏鴉和喜鵲更換位置。烏鴉占領山腳,喜鵲占領山頭。
十幾只野果子,我一口氣吃下去,肚子就開始隱隱地難受起來。走上一段路,我覺得頭腦暈乎乎的,像喝醉酒一般。又走上一段路,我蹲在路邊吐起來。再走上一段路,我兩眼一黑就不知道天地了。天黑了,戰(zhàn)友們沒見我回去,沿路下山找,碰見我躺在半道上。隔天早上我醒來,像是死過去一回。
我染上傷寒是春天里的事。那個時候,傷寒是一種常見病。哪一年,村子里都有人得,都有人死。秋天傷寒病人多,冬天少。春天里,傷寒病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傷寒病傳染。婦女排里就我得了傷寒病,我離姐妹們遠遠的,一個人在那里發(fā)燒、打寒戰(zhàn)、等死。那些天,范明不在山上。彭玉了蘭當過看護,算半個醫(yī)生。她過來送藥送飯,站一旁遠遠地喊:“史委員,你高燒退沒退?”我有氣無力地答:“退一點。”
傷寒病,就是不斷地發(fā)高燒,能抗得住,你就活,抗不住,你就死。發(fā)高燒時身上滾燙像著火,我找一塊青石板躺在上面降溫,要不就掙扎著去溪水邊,使勁地灌一肚子涼水。說起來我算命大,前后兩個月,我硬是撐過來。頭發(fā)掉落一多半,變成一個女禿子。
這兩件事本身,時間一長就漸漸地淡忘。忘不掉的是兩個有關的噩夢。吃下野果子,頭腦暈乎乎的,走路輕飄飄的,半清醒,半迷糊,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噩夢。好像隊伍轉移到什么地方去,我怎么會帶上一個孩子。孩子三四歲。走路,孩子走不動。抱孩子,我抱不動。找一個老鄉(xiāng)做挑夫,孩子擱在一只筐里,包袱擱在一只筐里。挑夫年歲大,力氣小,走路慢。我和挑夫走在隊伍后面,漸漸地就看不見前面的隊伍。我跟挑夫說:“你能不能走快點?”挑夫說:“你去追趕隊伍,我挑孩子慢慢地攆?!蔽夷睦锷岬脕G下孩子,只好跟挑夫一塊慢慢地走后面。隊伍里有一個老同志警覺。他在隊伍后面跟我走一塊,拐過一段彎路,看不見我,看不見挑夫和孩子,就停下來等。等一等不見面,趕緊往回攆,遠遠地喊:“快站??!你們往哪里去?”挑夫撂下挑子,往一旁野地里跑。我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老同志跑過來說:“挑夫領你們走的是一條通向敵軍的路?!?/p>
我得傷寒病發(fā)高燒,看見長牛頭的人和長馬面的人,都不算稀奇事。一條蟒蛇纏住我的脖子,我喘不過來氣。我心想快被纏死了,它卻慢慢地松開我。這樣的噩夢,做的時候害怕,頭腦清醒就不害怕了。有一天,我做了這樣一個噩夢。在一處院子里,有一個人站在那里講課,好多人坐在那里聽課。聽課的人面前擺一本書,講課的人手上拿一本書。不遠處有一口水塘,水塘邊有一攤爛泥,我?guī)б粋€孩子在那里玩。我說:“我去鍋屋里做飯,你自個在這里玩?!边^一會,我出來,看見孩子臉朝下趴在爛泥里,手腳在爛泥里亂撲騰。要是我晚一會出來,孩子不就悶死在爛泥里?我說:“你們看見孩子趴在爛泥里,怎么不過去拉一把呀?”講課的人抬頭看天,假裝沒看見;上課的人低頭看書,假裝沒看見……
這兩個噩夢,我忘不掉。想起來,我就心不安。過去好多年,在我的生活中這兩個噩夢都變成了現(xiàn)實。
1935年秋。有一天,我和老肖下山買糧食,小團長跟著一塊去。眼看離東河集不遠了,我們就在一條溪水邊休息。小團長一見清清的流水,就歡天喜地地跑到水邊玩起來。
我跟老肖說:“我到那邊解手,你看著小團長不要掉到水里了?!崩闲ふf:“沒事的,小團長掉水里,他自個會爬上來?!?/p>
我沿溪水往前走上一段路, 拐過一道彎子,在樹叢中蹲下身子。無意中,我抬頭往溪對面看一眼,發(fā)現(xiàn)了一大群穿黃衣服的白匪軍,前頭的離小溪只有幾丈遠,后頭的卻望不到尾。我心里頓時緊張起來,慌忙提上褲子,拼命地往他倆那里跑。小團長正無憂無慮地在河溝里抓螃蟹。我不由得大聲喊道:“團長!團長!”
敵人一聽我喊“團長”,心想中了紅軍埋伏,嚇得像掉了魂,口里嚷著:“紅軍!山上有紅軍!”一窩蜂似的退好遠。趁著這工夫,老肖一邊端著三棱槍一邊說:“史委員,你趕快回去帶領大家轉移。我去把敵人引走!”他一轉身往東河那邊跑過去。我拉起小團長就往宿營地跑。敵人只派少數(shù)人去追老肖,大部分敵人一聽上面有動靜,立刻沖上來。
這是敵人策劃的一次大規(guī)?!八呀恕?。當天晚上,婦女排就被敵人團團包圍。密集的子彈把我們全部壓到山溝里。天黑透了,敵人鬧不清里面是不是有便衣隊,怕挨揍不敢下山溝。不能等天亮,夜里必須突圍出去!我和袁翠明召集黨員開會,大家都沒有突圍的好辦法。忽然,一陣山風吹得樹葉“嘩啦嘩啦”響,敵人不知朝哪里開槍好,“乒乒乓乓”,滿山像點起了炮仗!我說:“辦法有啦。你們看,敵人的槍聲這么密都傷不著我們。這是山上樹木稠密,子彈都打在了樹上,要是我們順著地皮往外爬,敵人不一樣打不著我們啦?”
我把全體人員分成一個個小組,指定各組組長,分散突圍,到了預定時間,都到指定地點集合。商量完畢,我做了簡單動員,要大家一切聽從小組長指揮,不準有任何個人行動。緊接著,各小組就分別向敵人包圍圈爬去。天亮時我清點人數(shù),婦女排的同志們居然全部爬出了敵人的包圍圈。
事后想一想,那天下午我們要是晚下山兩步,敵人就會過溪面對著我們;我們要是早下山兩步,我們就會過溪面對著敵人。不管哪一種,我們都會有人保不住命。偏偏在這個空當里,我們到溪邊歇下來,偏偏我跑過去解手。那兩天我身上來月水,想過去洗一洗擦一擦,換一塊干凈布,這樣去東河集上,就不會出洋相。哪想到,我解一半就慌慌張張地提褲子往回跑,沒顧得上洗,沒顧得上擦,沒顧得上換。我手拉小團長往山上跑。一路上血水往下滲,褲子上洇染一大片。半山腰,我倆甩開敵人站在那里喘氣。小團長看見血水,兩眼驚恐地問:“姐姐,你受傷了?”我說:“姐姐沒受傷,這是跑出來的汗?!毙F長說:“你騙人,這是血,不是汗。”我說:“你現(xiàn)在小,長大就知道了。”小團長問:“我長大,也會像姐姐這樣淌汗?”我說:“那不會?!毙F長問:“怎么姐姐會,我不會?”我說:“姐姐是女的,你是個男的?!?/p>
姐妹們身上來月水的那幾天最難熬。沒有紙,沒有布,去溪水里洗一洗,摘兩片樹葉擦一擦,是常有的事。在金剛臺那三年,婦女排的戰(zhàn)友們忍饑挨餓,衣不蔽體,東躲西藏,說我們過著野人一樣的生活,一點都不過分。
……
第七章:跳崖
晏永香,生于1904年,河南省固始縣方集鄉(xiāng)人。1929年隨丈夫張澤禮參加革命,擔任中共楊山煤礦支部秘密聯(lián)絡站交通員,為黨組織發(fā)動楊山煤礦工人起義做了大量工作,并在起義勝利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1932年秋,紅四方面軍主力轉移后,晏永香參加了赤城二區(qū)游擊隊,活動于商(商城)固(固始)邊境。1935年夏,隨游擊隊轉移到金剛臺。根據(jù)商南縣委安排,她協(xié)助袁翠明負責做婦女排的思想政治工作。在金剛臺的艱苦歲月里,她曾多次冒著生命危險,下山為傷病員和婦女排的戰(zhàn)友們籌糧,和大家一起渡過了一道又一道難關。
1936年冬,在一次敵人搜山中,她把十幾位體力不支的戰(zhàn)友隱蔽好,自己沖出去,故意引起敵人的注意,讓敵人追了十幾里路。最后在前無去路、后有追兵的情況下,她毅然跳下懸崖壯烈犧牲……
口述史料之六(口述人:晏永香。口述時間:2021年3月25日。)
我要是活到眼下,你問我多大歲數(shù),我說不知道,你信不信?一來我自個記不住,二來現(xiàn)有的資料上不統(tǒng)一。有的上面寫我是1901年生人,有的上面寫我是1904年生人。大幾歲,小幾歲,不妨事。1936年初冬,我在金剛臺上跳崖犧牲,這一點倒是沒寫錯。
下面我就詳細地說一說,我跳崖前后的事。
到了初冬,地上的野菜還沒有凍死,樹上的野果還沒有凍爛。我們婦女排的主要任務就是每天下到半山腰,挖野菜,摘果子。野菜吃不掉,曬干冬天吃。果子吃不掉,曬干冬天吃。上一年,我們缺少經(jīng)驗,就沒有儲存干野菜、干果子,挨了不少餓。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那就要在大雪封山前,多挖野菜,多摘野果,多儲存吃的。沒想到,三天下到半山腰都遇見敵人搜山。
第一天,婦女排的同志們沒帶槍。好在是在一片開闊地里,好在我們早早地發(fā)現(xiàn)敵人,好在這一帶我們比敵人熟悉。戰(zhàn)友們拼命地在前面跑,敵人緊緊地跟后面追?!班栲枧九尽庇辛鑱y的槍聲響起來。我們繞過一個山頭,就把敵人甩掉了。就是這一次,陸化宏四歲的兒子走丟了,還有一個歲數(shù)大的紅軍家屬不見了。
第二天,我們換一個地方,還是遇見了敵人。這一次,我們帶上了幾支槍。短槍帶在身上,長槍藏在身旁的樹叢中。沒見敵人從哪條山路上來的,一下就離得很近了。敵人看見我們都是年輕婦女,就沒有把我們放在眼里。領頭的敵人得意洋洋地叫道:“弟兄們別開槍,抓活的。誰抓住的,誰帶回去當老婆?!北円宦狀I頭的這樣說,個個神氣十足,前呼后擁地往上沖。說時遲那時快,排長袁翠明大喊一聲:“姐妹們,狠狠地打!”頓時,戰(zhàn)友們從身上和樹叢里拿出槍,劈頭蓋臉地朝敵人一陣猛打。敵人一下子被打蒙了,連滾帶爬地退到山下去。有兩個胳膊受傷的家伙一路端著胳膊跑掉了。有一個小兵傷在肚子上沒跑掉。我們上去四個姐妹,兩人扯住他的胳膊,兩人扯住他的腳脖。嘴上喊一二三,抬起來了再喊一二三,一打悠一松手,就把這個小兵扔到山溝里。這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可能頭一回來搜山。他害怕得兩眼睜多大,說不出來一句話。他先是看著自個肚子流出來的血水,后是看著抬他的四個姐妹。那一刻,他想到死,也只會想到肚子流血而死,不會想到被扔下山溝里。他落下山溝的一瞬間,沒有人腔地喊一聲:“娘——!”那一天,我回去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頭腦里老是想著這個小兵害怕死的一副樣子,耳朵里老是聽見這個小兵掉下山溝時的那一聲喊叫:“娘——!”我不知道他娘活著沒活著,我知道就算他娘活著,再也見不上他。
1935年6月初,敵人相繼占領了熊家河、窯溝等革命根據(jù)地后,就對金剛臺施行嚴密封鎖。敵人封路,糧、油、鹽上不來山,婦女排的同志們挖野菜、摘野果,用破盆或山神廟里的香爐煮一煮填肚子。她們還樂觀地編歌謠:“野果子,吃不光,充饑解渴味道香,勝過大米泡肉湯……”到了寒冬天,大雪封山,野菜、野果子找不見,婦女排的同志們一連好多天沒吃的。這個時候,敵人認為是消滅婦女排的大好時機,先是揚言要“凍死、餓死、困死”婦女排的同志們,后是調兵遣將上山進行瘋狂“搜剿”,企圖將婦女排一網(wǎng)打盡。當時,婦女排待在金剛臺的跑馬場一帶,便衣隊被敵人阻隔,糧食送不上山。她們身穿破爛的單衣,腳穿露腳的草鞋,對抗著饑餓和寒冷,個個頭重腳輕,眩暈耳鳴。有時她們想振作一下精神,就唱一唱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送郎當紅軍》《窮人調》等。餓急了,到山洞外面抓一把雪咽下去。凍疼了,相互靠在一塊取暖。她們堅定這樣一種信念: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有一天,曾少甫等三位便衣隊員背著米和敵人周旋了七天七夜,終于來到金剛臺上的蝙蝠洞和女人洞。此時婦女排的同志們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吃到糧食,再加上嚴寒冰凍,有的東倒西歪不省人事了。三人看此情景連聲急呼,沒有一個人能睜開眼說出一句話。三人急忙生火煮一鍋姜湯,一人喂下半碗后,同志們才慢慢清醒過來。就這樣她們吃草根、樹皮和少量的糧食度過了一個殘酷的冬天。
前兩天是上午遇見敵人,第三天是下午遇見敵人。
這一天,我和十幾個戰(zhàn)友在貓耳石挖野菜摘果子,碰上叛徒楊良巨帶來的搜山隊。楊良巨過去是便衣隊員,半年前被俘做了叛徒。他對金剛臺上下熟悉,知道婦女排和便衣隊時常在哪些地方活動。這一次,敵人上山的人數(shù)多,一看就知道是對昨天挨打的報復。我朝姐妹們一聲令下,大家開始向密林深處逃跑。
這一天,袁翠明排長沒有來。她小時候裹過腳,一雙半大腳跑來跑去跑不動。我說:“今天我?guī)Ы忝脗兂鋈?,你留在宿營地歇一歇。”袁翠明說:“那你得向我保證,回來的時候十幾個姐妹一個不能落?!蔽艺f:“我拿人頭保證,少一個姐妹回來,你槍斃我?!痹涿髡f:“你到貓耳石,派兩個同志放哨,小心白匪今天再搜山?!眱晌环派诘耐景l(fā)現(xiàn)是發(fā)現(xiàn)了敵人,只是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我們前面跑,白匪后面追。白匪是男人,個個身強力壯,我們是女人,體力漸漸不支。敵人越來越靠近,脫身越來越困難,我心里急得像燃起一把火。這么多戰(zhàn)友要是被敵人捉住,不說是婦女排的重大損失,也是我一生的罪過呀!
前面轉過一個山腳,遠遠地看見有一片雜草很深的荒草地,我暗暗地做出一個決定。我叫姐妹們去前面隱蔽在荒草地里不要動,我留在這里把白匪引開。姐妹們不同意,說要生大家一塊生,要死大家一塊死。我再次下命令,叫大家趕緊跑過去躲藏好,我去泉水邊喝了幾口山泉水,恢復一下體力,等候敵人追上來。
那個時候,我沒想到會落入敵人手里,更沒想到會跳下山崖,我心想憑我的體力能夠引開敵人。眼看敵人走近了,我咬了咬牙根,猛地從草窠?jīng)_出去。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我朝東邊跑一段路,又朝西邊跑一段路,弄得敵人眼花繚亂,只看見前面有人奔跑,看不清有多少人。我一邊跑一邊喊:“姐妹們快點跑!不要叫白匪抓住了!”
前面山道沒有了,迎面是陡峭的山崖。我想把追兵引得更遠,鉆進刺叢往山上爬,臉劃傷了,腿剮破了,火辣辣地疼起來。白匪追得更近了。他們發(fā)現(xiàn)面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中了調虎離山計。領頭的氣得哇哇大叫說:“不許開槍打死她,抓活的帶回去?!边@里離荒草地已經(jīng)很遠了,我心想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脫險了,臉上不由得露出欣喜的微笑。
夜幕降臨,我打算趁著黑漆漆的夜色甩掉追兵,再去找失散的戰(zhàn)友們。我豁出最后的力氣,繼續(xù)往前爬山,繼續(xù)往前奔跑。白天,貓耳石這一帶我知道哪對哪。天黑,我只顧悶頭往前跑就不大清楚了。我心想脫險的時刻就要到了,不料一條深澗擋住了去路。這里是大板山的大板溝,就在這時候,從山上迎面竄出一股白匪,一面開槍一面朝我撲來。走在頂前面的正是叛徒楊良巨。他怎么會料到我往這里跑?繞來繞去,我鉆進一條死胡同。前有堵兵,后有追敵,我只能站住腳。
楊良巨說:“你老老實實地帶我們去找婦女排,我保證留你一條活命?!蔽抑腊追瞬粫胚^婦女排,晚上要接著搜山。
我說:“我不會像你一樣當叛徒,活著遭人罵,死了遭人咒?!?/p>
前面和后面的白匪一步一步往前圍。我往山崖邊站一站,在心里跟袁翠明說:“我向你保證十幾個姐妹一個不會少,沒想到單單落下我一個?!蹦且豢蹋倚睦锖茈y過,我不想死,卻不得不死。我面對白匪,整了整衣襟,理了理頭發(fā),猛地向大板山的那條深澗跳下去。我留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孩子,娘對不起你!”
晏永香犧牲后,有一只小銅鍋留在金剛臺。小銅鍋不大,有兩只耳朵。它在金剛臺的用處可大了。做飯,炒菜,它是日用炊具。煎藥,消毒,它是醫(yī)療器械。婦女排和便衣隊的同志們,有誰沒享用過這口小銅鍋的好處?它是晏永香從家里背上山來的。這個時間晏永香不會記岔,是1934年冬,不是上面資料里記載的“1935年夏”。那個時候,她家孩子九個月大,她帶不上金剛臺,交給家里的婆婆。老話講,母子連心。上山前兩天,她天天夜里偷偷地哭,舍不得丟下孩子。她上了金剛臺,哪一天下山不好說,能不能下山更不好說。那個時候,她要是出門做事,就把孩子放在背簍里。她到哪里就把孩子帶到哪里。她要是在家里做事,孩子哭鬧,就敲一敲小銅鍋?!爱敭敭敗?,小銅鍋一響,孩子就不哭不鬧了。那天臨上金剛臺,晏永香覺得背簍輕得心里慌,就伸手把小銅鍋裝進去。這之后,她心里想孩子,就拿出小銅鍋看一看、摸一摸、敲一敲。“當當當”,小銅鍋響起來,她就能看見孩子笑起來的模樣,臉蛋上露出兩個圓溜溜的小酒窩。
現(xiàn)在,這口小銅鍋保存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原中國革命博物館)。金寨縣革命博物館里有一只它的復制品。上面鐫刻著迄今為止,能夠知道姓名的婦女排戰(zhàn)士的名字,一共28位。現(xiàn)抄錄如下:
史玉清、袁翠明(又名袁明,婦女排排長)、張正明(一班班長)、楊秀英(二班班長)、張澤清(三班班長)、張敏(又名張秀敏)、彭玉蘭、范明、吳繼春、羅從觀、陳發(fā)新、胡光美、郭德明(又名郭明)、陳香芝、晏永香(又名晏玉香)、胡開彩、陳秀清、何其月、何道清、施志芬、陳宜清、童飛芳(又名童正嬌)、汪明清、葉善珍、汪乃琴、陳少青、蘇峰、老李(男)。
讓我們永遠銘記這些留下姓名和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婦女排戰(zhàn)士吧!
作者附記:2020年6月,我在金寨縣黨史研究室主任胡遵遠的陪同下,專程去金剛臺地區(qū)——金寨縣湯家匯鎮(zhèn)金剛臺村、商城縣伏山鄉(xiāng)里羅城村、商城縣金剛臺貓耳峰風景區(qū),實地采訪搜集婦女排的事跡。本文部分史料參閱了胡遵遠的《金剛臺上映山紅大別山里娘子軍》、胡遵遠整理的《婦女排后代的“口述歷史”》、趙東云等人的《史玉清:九死一生從容度》、孫克新的《金剛臺上女英雄》等,在此一并說明致謝!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