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偉
鄧阿二死了,村里人說,他是吃饅頭噎死的。
誰也不曉得他是怎么噎死的,饅頭鋪的老張頭一大早見鄧阿二卷著褲腿,赤著一雙又黑又破的腳板從村頭晃進來,知道他肯定又出遠門了,肯定又累又餓,也許好幾天不曾吃過一點兒東西。
老張頭從蒸籠里摸出兩個正要出鍋的饅頭,吹吹拍拍攆上呱唧呱唧往家走的鄧阿二,小二,二來,又出去啦?說著,把兩個熱氣騰騰的圓頂饅頭塞到鄧阿二的手里。
鄧阿二連看都不看老張頭,更不言語,抓起饅頭一邊往嘴里塞,一邊走向自己的家門。老張頭也不計較,只是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鄧阿二命苦,自打六歲沒爹,十歲沒了哥,只跟身體有病的半瞎子娘相依為命,家里過得那個艱纏可想而知,娘無冬歷夏一身衣裳,他到十五歲了還常赤著腳沒鞋穿。到了二十多歲條件好了,可說媳婦成了他家的一大難題。他家里住上紅磚瓦房時,人家都蓋了樓,何況還有個長年有病天天吃藥的瞎娘累贅,所以誰也不愿意給他家說媒拉纖。
眼看快三十了,娘躁得要死要活,這一天,來了個四川男人,說,聽說你家缺媳婦,我給你領來個,但是得拿三千塊錢。
娘什么也不顧了,拿出她和阿二攢下的兩千塊錢,又偷偷跑到娘家沒臉沒皮地求哥嫂求侄子,嫂子不答應,哥念她不易,偷偷從村主任家借了一千塊錢給她。
新媳婦才十八歲,是個四川妹子,插上房門要睡覺,川妹子就開始啼哭,說自己是被騙來的,那個男人到村里招工,就跟他來了,結果被賣到了這里。女孩哭得傷心,阿二心就軟了。他讓妹子先上床睡覺,妹子不敢,他說,我是花錢買了你,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強迫你呀!就是強迫了你,你也成不了俺媳婦。我文化程度不高,只上過初中,可俺學過柳下惠坐懷不亂,聽說書的唱過趙匡胤千里送京娘。這些做人的道理我懂。
女孩聽了他的一番慷慨陳詞,竟然拉開被子斜歪在墻角里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都早上九點了,女孩嚇了一大跳,隔著窗戶聽見娘跟阿二在吵架,娘說,你個沒心沒肺的混賬東西,娘好不容易舍皮賴臉給你借錢娶了個媳婦兒,你說讓她走就讓她走,那咱花的錢咋辦?以后上哪兒再給你找媳婦去?
阿二說,你別管了,人必須送走,借的錢我掙了還,沒媳婦咱也不能強迫人,強迫人家就是犯罪。娘不同意,說你就是說到天上去我也不同意,好不容易買來的媳婦,反正不能輕易放她走,你要放走她,我就死給你看。
阿二不再言語,氣忿忿地走進屋里,“砰”一下重重關上門,女孩嚇得猛一哆嗦。
娘只要出門或晚上睡覺,都會屋門上鎖,怕一不小心,把新媳婦放跑了。
就這樣過了十幾天,阿二娘擔心她的菜園子,一天天沒亮就挎籃子下南坡摘菜去,臨走,沒忘在門外上了鎖。阿二不知什么時候偷偷弄到了一把鑰匙,他拉開門縫,把鑰匙伸出去,別了兩別,啪,鎖頭開了鼻,他用食指一頂,鐵鎖一下落在了地上。
阿二叫醒正熟睡的川妹子,讓她穿衣下床趕緊走。妹子懵懵懂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阿二從懷里掏出五百塊錢塞進妹子的手里,急急地說,趕緊走,從后坡翻過那道土梁一直往北,走五里多路再往東拐,再走三里就到了公路邊兒,莫回頭,可別讓人看見。
女孩坐在床上不起,生生地看著他,阿二急了,你這人真是的,怎么還不走,等我娘回來,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女孩突然一下?lián)湎虬⒍瑑蓷l胳膊緊緊箍住了阿二的脖子。
女孩走了,娘卻病倒了,熬過了初一沒有挺過十五,娘吃完初五的餃子,就撒手去了。
埋了娘,阿二就抑郁了,一個人出去打工,一年到頭不見回來,過了年,阿二回來一趟,給娘上墳,村里人發(fā)現(xiàn),阿二瘋了。
瘋了的阿二,依然出去,不過他帶上飯碗布袋,不是去打工,而是去要飯。阿二三五個月回來一回,每次回家都是破衣爛衫,灰頭土臉,絞絲袋里背著半袋子吃的。
阿二死后的第七天傍黑,他的墳上突然冒起滾滾濃煙,有人遠遠看見一名穿白衣的年輕女人帶著個孩子在給阿二燒紙上墳,等阿二的近人一起趕過來,那女人和孩子都不見了,只有一堆紙灰,在那里一明一滅地冒著裊裊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