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
在我們的《家譜》中,不僅收錄有一世祖周敦頤的詩,還收錄有二世祖周燾的詩,其中《合江亭》詩兩首和《和吳栻暑雪軒》詩一首是后者作于他成都任上的。成書于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的《成都文類》這本書也將周燾的這三首詩收錄了進去,這真要感謝袁說友、扈仲榮、程遇孫等九人的好意,他們將上至西漢下迄宋淳熙的千百年間文人墨客寫成都的詩與文精選其中,不僅讓今人還能了解到千年前成都長啥樣,也讓像周燾這樣的歷史文化名人的詩作得以保存,流傳至今。而在今天,《合江亭》詩更像一張名片鑲嵌在成都人關于合江亭的文化記憶中,讓后人可以閱讀,可以追憶,可以推想。
周燾在成都
周燾是北宋思想家周敦頤的第二個兒子。其母是閬州新井(今四川南部縣)人,宋神宗朝資政殿學士、尚書左丞蒲宗孟的六妹。周燾弱冠之年因父蔭授了一個縣的司法,后通過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元祐三年(1088年)李長寧榜進士,先任貴池縣令,元祐五年(1090年)前后升任兩浙轉運副使(宋朝許多地方只設轉運副使,而不設正使)。這時蘇軾正在知杭州府任上。兩人同地為官,一見如故,親如兄弟,多有詩唱和。
宋徽宗大觀四年(1110年),周燾調任成都轉運副使。在周燾不多的歷史記載中,我查到了他在任成都轉運副使期間曾做過的一件事。《宋會要輯稿·樂四》中有這樣的記載:大觀四年正月十三日(《宋史·樂志十七》中說:據(jù)《文獻通考·樂考十九》應為政和四年)禮部奏:“教坊樂,春或用商聲,孟或用季律,甚失四時之序。乞以大晟府十有二月所定聲律,令教坊閱習?!睆闹?,仍令秘書省撰詞。大晟府是北宋官署名,崇寧四年(1105年)置,掌樂律,樂官為大司樂,副為樂典。二十八日,皇帝下詔:“將來夏祭用宗子學生舞樂指揮更不施行,只用大晟樂工,直候冬祀始用。”四月二十三日,成都府路轉運副使周燾奏:“據(jù)成都府學申:本學所降大晟樂器兩次,經(jīng)釋奠使用,今來在學諸生并已習熟。欲乞按試施行,仍乞今后府學春秋釋奠,許用學生所習雅樂。”皇帝下詔依奏,并下旨“諸路州軍更有似此精熟去處,依此?!睆倪@里可看出,成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在樂律方面是有傳統(tǒng)、亦是有功底的(王建墓出土文物二十四伎樂也很能說明問題),并帶有示范效應。不然,怎么連懂藝術的宋徽宗都下詔要其他州軍向成都看齊,用這樣的方法來練習。同時也說明,成都府路官員在抓此項工作時是得力的,所以將此事記錄進了《宋史》。
另從一些史料看,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這一年,在周燾身上發(fā)生了許多事。
這一年,吳栻由知成都府調任朝廷兵部侍郎,周燾由轉運副使改任知成都府一職,并加徽獻閣待制頭銜。(北宋初,文武百官入閣,置待制、候對官,備皇帝當面訪以政事。南宋王明清在《揮麈余話》中說,有宋以來蜀帥帶此職的,應該始于南宋紹興年間的李璆。而南宋史學家李心傳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說:“按紹圣間鄭雍守成都不帶職,政和間周燾上帶待制,非自璆始”。)看來帶此職帥蜀的,周燾應是第一人了。
而周燾好友孫俟頭一年亦由陜西路轉運副使改知秦州,趁履新的空暇之時也于這一年來成都走親訪友。周燾作為東道主在合江亭設宴招待過他,知成都府吳栻等人也有參加,大家有詩唱和。同年夏天,知成都府吳栻在離任前做東,在武擔山與朋友相聚,周燾、孫俟都有參與,亦有詩唱和。
但發(fā)生在該年的另一件事讓我沒鬧明白。據(jù)《宋會要輯稿·職官六十八》記載,這一年,蜀地西北的涂、靜、時、飛諸州蠻眾攻茂州,恣意殺掠。知成都府周燾遣兵馬鈐轄張永鑄等領兵前往進擊。但由于張臨陣膽怯,畏懼不敢進,使平叛之事一度擱淺,因而一眾人受到連帶責任——六月六日周燾受到降職處分。而從史料看,這一年夏末周燾在合江亭設宴招待孫俟等人,而知成都府的吳栻尚未離去,他還在《和周燾合江亭》詩中稱其為使者(轉運副使的簡稱),怎么六月六日周燾就以知成都府的名頭受到了處罰?看來這條史料有問題:要么是記錯了周燾改知成都府的時間,要么就是記錯了周燾受處分的年份。然而,從孫俟來成都的時間推算,我以為周燾改知成都府的時間應為政和六年(1116年)更為合理。因為孫俟是在政和六年由陜西路轉運副使改知秦州的,他偷閑來成都走親訪友不可能在這里待上一年多。他和周燾、吳栻等人發(fā)生在成都的故事也應為政和六年合適。若要真說都發(fā)生在政和七年這一年,周燾就應該是冤上加冤了——匆匆接任就遇上了四州蠻匪作亂這檔子事,還遇上了個慫包軍事長官,一不小心就落了個不能知人善任的罪過。而實際上,北宋兵馬鈐轄一職是受朝廷經(jīng)制的,府路行政長官根本沒有資格任用這樣的一方將帥。該路若遇事情,府路行政長官需與這個軍事長官共商量后,才能簽書遣軍馬之公事。這樣看來,周燾是代人受過。這次事件連利州路廉訪使者丁弼也沒跑脫,跟著一起受了坐黜。上述這些,便是所能找到的周燾在成都為官期間的一些活動線索。
《合江亭》詩的由來
不管是政和六年也好,還是七年也罷,《合江亭》詩是這年夏末由周燾做東于錦水之東的合江亭宴請孫俟等賓客時所作,而周燾《和吳栻暑雪軒》詩則是這年夏天在參加吳栻組織的武擔山聚會時所和。(參見2018年第5期《文史雜志》載拙文《由家譜引出的成都故事》)周燾與孫俟同為轉運副使,雖分別出使兩地,卻為多年的朋友。既然朋友到訪,哪有不招呼的道理?于是周燾選擇了當時成都的名勝之地合江亭來宴請孫的到來。
說到成都的合江亭,它很有些來歷。李冰治水時,為解決成都平原的水患與灌溉問題,開鑿了兩條大河引流入成都,一條稱郫江,一條稱流江(即檢江)。二江從成都西與南方向并流而過,因郫江在靠近成都城的內(nèi)側,亦稱內(nèi)江;流江在外,也稱外江。二江流到城的東南方向后作了匯合,即在今天的合江亭位置;但當時并沒修合江亭。到了唐貞元元年(公元785年),新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到成都后干的第一件民生大事就是開鑿解玉溪:由西北方向的內(nèi)江引水穿城流經(jīng)揚雄宅、東西玉龍街、桂王橋街、梓潼橋正街,過大慈寺再與東南方向的內(nèi)江相會,用以解決城中的用水問題。同時,他在兩江匯合處又為成都人民建了一處游玩之地——合江園和合江亭,應該說這是當時成都的一處地標性建筑。后來,在合江亭周邊又衍生出一些園林,有五代十國蜀王王建父子修的芳華園;有宋代時與合江亭隔江相望(錦江南岸)的趙園。幾座花園相互輝映,各園中綻放出的梅花、海棠相映成趣,使這里很快便成為名勝之地。晚唐之時,西川節(jié)度使高駢不僅修羅城,而且還改郫江水道,形成兩江抱成都的格局。郫江改道之后,仍與流江在合江亭匯合,兩江拱亭,風景依舊。而錦水之上的港口亦由熱鬧非凡的萬里橋移至合江亭處,讓這里舟楫往來,白帆點點,更加熱鬧。此處于是成了迎來送往、踏青賞花、娛樂休憩、游宴請客,文人墨客吟詩作賦的好去處。
流風所及,蔚然成景。合江亭能名聲大噪,享譽千年,這應得益于唐宋時一批名人大家的詩文渲染。北宋知成都府、后又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宰相)的呂大防曾為合江亭作過《記》:“俯而觀水,滄波修闊,渺然數(shù)里之遠。東山翠麓,與煙林篁竹,列峙于其前;鳴瀬抑揚,鷗鳥上下,商舟漁艇,錯落游衍?!边@給合江亭作了一次生動形象的廣告。
宋人蔡迨《合江園記》:“合江園,唐尹韋忠武(韋皋卒謚忠武)作,后因其亭為樓閣臺榭,參植美竹異卉,薈翳參差,而春芳夏陰,波光月暉,以時獻狀無不可愛,故為成都園亭勝跡之最?!?/p>
合江亭作為宋代成都的一處名聲很響的宴游勝地,范成大、陸游來此賞過梅。范成大在擔任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時,曾在合江亭開宴賞梅,寫下“雨入南枝玉蕊皴,合江云冷凍芳塵。司花好事相邀勒,不著笙歌不肯春”“何處春能早,疏籬限激湍。竹間煙雪迥,馬上晚香寒。喚渡聊相覓,巡檐得細看。極知微雨意,未許日烘殘”等詩句。他在《吳船錄》中這樣描寫合江亭:“合江者,岷江別派自永康離堆分入成都及彭、蜀諸郡合于此。以下新津,綠野平林,煙水清遠,極似江南。亭之上曰芳華,前后植梅甚多?!碑斔x開成都之時,友人為他送行也是從合江亭開始的,甚至還有人順沱江而下,一直送到合江縣。范成大有詩云:“合江亭前送我來,合江縣里別我去?!?/p>
陸游來合江亭觀梅,則寫過兩首游趙園的詩。他在《游東郭趙氏園》有“詩句帶花香,東風不敢吹”這樣的佳句。而更為出名的是《自合江亭涉江至趙園》的“政為梅花憶兩京,海棠又滿錦官城。鴉藏高柳陰初密,馬涉清江水未生”四句詩,它們至今還以對聯(lián)的形式懸掛在合江亭的廊柱上供人品評觀瞻。你若有心,方能從中讀出在南宋時期的枯水期里,錦江的某些段落的水也并不深,照樣可以騎馬涉水到河對岸的趙園去觀梅的。
既然說到此,當然也離不開周燾一眾的宣傳。周燾之詩,是古人唯一以成都合江亭來命題的詩。這組詩對合江亭來說更具特殊意義。在《成都文類》這本書中作為“亭館”類詩,唯一宣傳合江亭的,就只收錄了這組詩。
這年盛夏,在一個卻暑知秋的夜晚,月已中懸,殘星幾點,江面上薄霧輕起,飄裊于畫舲間,余音尚繞梁盤旋,湖光水色更是迷人。一群詩人推杯換盞,好不愜意。興致所起,東道主周燾率先提筆,以所在的合江亭命題,寫詩一首:“共思赤腳踏層冰,聊適江皋興自清。昨夜雨云驅濁暑,曉來煙水快新晴。山疑九疊張云勢,灘激千巖落布聲。巾履從來在丘壑,愿陪閑日此間行?!贝嗽姲哑湫木撑c當時情景混融一體,發(fā)人妙思,引得眾友紛紛叫好!詩押庚韻,于是詩人們紛紛揮毫和之。
吳栻《和周燾合江亭》詩寫道:“使者風流照錦城,東郊攬轡更澄清。春江合處煙凝曉,秀嶺橫邊日弄晴。石鼎煮茶濃有味,金鐘注酒釃無聲。何時卻信橋南步,細讀詩人古柏行。”詩中所提“使者”,當指周燾轉運副使的身份。“風流照錦城”應是對周燾家聲與才氣譽滿錦城的贊美。
孫俟和道:“炎夏江風冷欲冰,坐陪袁謝有余清。舊聞蜀地四時雨,今快岷山千里晴。旋切銀絲嘗鲙味,聊欹玉枕聽灘聲。晚來忽起扁舟興,更傍中流看月行?!痹娭锌煽闯隹腿藢辖?yōu)美環(huán)境的喜愛,并情不自禁地抒發(fā)了對蜀地的好感。
趁著酒性,在未盡興的狂歡后,周燾再度揮毫寫下《合江亭》詩之二:“卻暑追隨水上亭,東郊乘曉戴殘星。余歌咽筦來幽浦,薄霧疏煙入畫舲。興發(fā)江湖馳象魏,情鐘原隰詠飛令。故溪何日垂綸去,天末遙岑寸寸青?!痹姷那鞍氩糠直磉_了乘興而來,與朋友歡歌抒懷的一種愜意;后半部分睹景思鄉(xiāng),分明又生發(fā)出些許鄉(xiāng)愁。這首詩押的是青韻,朋友們也興致不減,調墨弄筆,紛紛唱和跟進……
這些詩都被袁說友等收進了《成都文類》,為后人了解古代成都、了解合江亭起到不可或缺的推介作用,亦當留在合江亭的文化記憶中。
《成都文類》是本什么樣的書
《成都文類》是由宋朝四川安撫使袁說友召集屬下扈仲榮、楊汝明、費士威、何德固、宋德元、趙震、徐景望、程遇孫等8人在南宋淳熙年間收錄、整理、編輯,并成書于慶元年間的一套共50卷的詩文總集。它上起西漢,下迄宋孝宗淳熙年間,跨時1300年之久,共收錄373位文人的詩、文、賦1153篇。題材多為歷代騷人墨客歌詠蜀地山川之靈秀、文物古跡之繁盛的內(nèi)容,較清晰地記載了成都地區(qū)的物產(chǎn)、風俗、教育、名人等方方面面的情況,相當于今天介紹成都名勝古跡的一套大全書籍,極具地域文獻價值。因文千篇有奇,分都邑、城郭、宮苑、樓閣、亭館、寺觀、江山十有一門,各以文體相從,故曰《文類》。加之所收作品的作者多為蜀人或為官蜀地的人,編者又身為屬地的官吏,遂取《成都文類》為書名。
誠如主持者袁說友在該書序中所說:“天地之秘藏,發(fā)而為名山大川;山川之秀靈,斂而為文章華藻。二者相為頡頏而光明焉也?!秲删贰度肌分x,摹寫天地,繪繡山川,絢道德,掞天庭,潤金石,諧《韶》《濩》,輿乾坤造化周流盛大于宇宙之間。千百萬世下而知有兩京、三都者,以此文也?!妫糯蠖紩?,有江山之雄,有文物之盛。奇觀絕景,仙游神跡,一草一木,一丘一壑,名公才士,騷人墨客,窺奇吐芳,聲流文暢,散落人間,何可一二數(shù)也!凡此者,予來三年,亦既略睹矣?;蛟唬簝删?、三都以賦而傳,使無傳焉,斯文泯矣。然則繇漢以來,其文以益而作者,今獨無傳,可乎?有益都,斯有此文。此文傳,益都亦傳矣。爰屬寮士,摭諸方策,裒諸碑識,流傳之所膾炙,友士之所見聞,大篇雄章,英詞綺語,折法度,極眩耀,其以益而文者,悉登載而匯輯焉。”
此書能在南宋出現(xiàn)絕非偶然。它是蜀人歷來重視蜀文獻的整理與編纂,以及宋代蜀地人文薈萃風氣下的產(chǎn)物。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古人已遠去,成都名勝古跡大多亦不復存在。那么,此書存在的意義,就無須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