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在鄉(xiāng)下生活的人想必都有包紅指甲的經(jīng)歷吧。指甲草名鳳仙花、染指甲花、小桃紅。從我記事起,指甲草開花的時候,母親便會張羅著給我和姐姐還有她自己包指甲。
指甲花剛開不宜包指甲,指甲草經(jīng)過秋雨也不適宜包指甲,恰在端午節(jié)最適合,那時候天干物燥,指甲花開得最旺盛。
黃昏時分,母親便開始搗指甲花了?,F(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母親是用什么去搗,放在什么容器里搗,可能是拿一小塊磚頭搗另一塊大磚頭上的指甲花和葉吧。別看是包紅指甲,母親很智慧地摘一片葉子放在里面,也用來包指甲(指甲草葉子別看是綠色的,但是也有很好的染色功能)。母親拿幾片毛茸茸的軟軟的開花可拉絲做耳墜的植物的葉子包起搗好的指甲花泥,還用這種葉子包裹指甲花泥和手指。
早早地,在半明半暗中,母親就讓我們坐在床邊,端水讓我們洗腳,輕輕地將一大片葉子放在指肚下,將一大坨指甲花泥按在指甲上,然后開始卷葉子,裹緊,拿一段線繩扎緊,母親往往扎得太緊,第二天起來手指很疼(但是很幸福,因?yàn)槲覀兺瓿闪松袷サ膬x式,指甲變紅了,多好看)。
包完了手,便開始包腳,我們挪動著頭朝外躺下(我、母親和姐姐三人橫在床中間,母親給我們包完了剩下的不多的給自己手指包了,也躺下)。那時候沒有手機(jī),沒有電視,我們就干躺著,一動不動,生怕指甲花泥移位了,染不上色,那種安靜中有一種神性、神意、神圣。我們平躺著,不敢側(cè)躺,怕壓住腳、手指。我們一動不動的姿勢太過于麻木,睡著了也不知道換了多少姿勢。第二天早晨起來,有的變干失去水分的蔫了的花泥一小坨掉落在涼席上,剩下一半殘留在手指甲上,但是葉子已經(jīng)破了一個大洞。有的是徹底掉落了,葉子被我們壓在身下,花泥呢,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還有的完好無損地待在手指上,手指很痛,解開來,早已經(jīng)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這個繩子勒出的印子大概要一兩天才能消除。
第二天,母親幫我們解開一個個線繩,我們的半截手指都變成了紅黃色,這個顏色要很多天才能慢慢消散。我們看著自己的手指甲變成花朵那樣的紅色,只覺得好看,不考慮染色的化學(xué)作用,不考慮經(jīng)過一晚其中的神意,我們快快樂樂地跑出去炫耀了。
我們每天用清水洗臉洗手,漸漸地,我們的手指甲上的紅色越來越小,指甲長了,剪指甲,剪啊剪啊,終于紅越來越小,成為了一彎月牙,最后,全部剪掉了,那時候也已經(jīng)是來年了,母親又開始忙活著給我們搗花泥,包紅指甲了。
上初中了,我開始排斥包紅指甲,也許是看到了外面的女孩涂抹的紅色指甲油格外好看洋氣,便拒絕母親包紅指甲的好意了。但是這思想也是復(fù)雜的。雖然一味地拒絕,但是眼看著有幾個女孩毅然地包著紅指甲,反倒有點(diǎn)羨慕的成分,但是最初是看不起的,多土氣啊,還包紅指甲。姍姍的指甲格外地大,形狀格外好看,那種紅使得她的指甲更加好看,便開始羨慕起來了。從鄉(xiāng)中到縣城三中再到鄉(xiāng)中,一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包過紅指甲,情感從排斥嫌棄到羨慕到排斥到羨慕到永遠(yuǎn)的懷戀,包紅指甲早已經(jīng)超越了她本身的含義,也許這個紅指甲代表的是母親、鄉(xiāng)村、出身貧寒的背景,我青春期嫌棄自己的母親頭發(fā)花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處處低人一等,到現(xiàn)在,我仍然是缺乏自信,但是總是比以前好多了,日子不是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好嗎?這過程令人愉悅,雖然成長的過程包含著太多的血淚和掙扎,但是就像迷霧,總會被太陽和風(fēng)吹散,前方一定是令人驚喜的山花爛漫。
父親對于茂盛的粉豆(豌豆)花、指甲草很是厭倦,說礙事、絆腳,狠心地拔掉幾棵丟在外面,母親看見了,兩個人吵幾句罵幾句。尤其是立秋之后,指甲花葉子開始泛白,像打了農(nóng)藥,父親一股腦將水池邊的指甲草全部拔掉,扔了。母親特別憤怒,罵父親手癢,懶得要死,天天睡著不起,起來就糟蹋東西。
母親就像佩德羅·阿爾莫多瓦電影里的女人一樣,在廚房做飯,嘴里嘟嘟囔囔,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有點(diǎn)瘋狂。母親也會爆發(fā),但是爆發(fā)后往往是母親被打了,母親的頭磕破了。我仿佛看到母親被父親抓著頭發(fā),趔趄地跪倒在地。母親被打,當(dāng)然父親也許也有傷,但是父親的體力是母親的幾倍,母親自然是受害者。
我從小就開始替母親護(hù)駕,這導(dǎo)致了我和父親一度關(guān)系緊張。母親從小也護(hù)我,父親總罵著:把我慣得不像樣。很多人說你太敏感了,你這樣活得太累,可是這就是我啊,我的敏感從小時候坐在奶奶家門口,聽著細(xì)細(xì)碎碎的:她是被外奶奶抱去養(yǎng)大的,五歲才回來,那時候她外奶奶要去地干活,就把她擱在籃子里。我的敏感是全班同學(xué)都交了學(xué)費(fèi),大家都看著我,我尷尬地紅著臉說,我爸說過兩天就交,我給我二伯(學(xué)校的老師)說了。我的敏感是男孩大聲叫著:你怎么穿著一雙男人的鞋子,我那會的臉就像那天的天,愁云慘淡,日頭難以出來。長大后,在身后時常有一個聲音傳來:你怎么這么小就有這么多白頭發(fā)?少白頭,學(xué)習(xí)太用功了吧,操心太多了吧?說一遍還不夠,改天還要說: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怎么這么多白頭發(fā)?
可是這就是我啊。因?yàn)槊舾?,我能感知到夏天的光和秋天的光不一樣,第一時間感受到秋天的風(fēng)涼爽起來了,秋天屋檐下的影子變長了……然而這個社會需要的有用的東西有用的能力我都沒有。我偏愛一切無用的東西,當(dāng)然我也愛錢。
小時候我喜歡野花,喜歡云,喜歡鳥,但是從未去思考為何喜歡。長大后,喜歡這些東西好像很稀奇古怪似的,這是為什么呢?好像大家都覺得現(xiàn)在喜歡這些東西太不實(shí)際,太爛漫,而現(xiàn)在的社會是一個功利的社會。
后來,母親嚷嚷著開始用指甲草花煮水泡腳了,說是治腳氣。母親從未穿過一雙合適的鞋子,除了她自己手工納鞋底做的布鞋。但是除去干農(nóng)活,送我去上學(xué),去縣城租房給我做飯,去縣城坐席,去給女兒帶孩子,母親總是有出頭露面的機(jī)會,如果穿布鞋,會惹人看不起。出去逛商場,母親穿著一雙姐姐在地攤上買的紅色薄底皮鞋,腳上一定磨起了繭子。母親的襪子破了,發(fā)黑,皺成一團(tuán),那鞋子一定不合腳,但是母親沒有鞋子,冬天母親穿著那雙單鞋,母親喊著腳熱腳熱。
北方的冬天,冷風(fēng)呼呼地刮著,家里沒有暖氣,不舍得開空調(diào),母親將一雙舊棉鞋擱在窗臺上,那棉鞋外的毛已經(jīng)發(fā)黑,家里人也不怎么講究,冷水冰手,從未想過將這雙鞋洗了。
母親常年不變地包著指甲,要是不忙想得起來的時候。指甲草的花籽母親到處扔,我們家附近就像一片大花園,蜀葵、指甲花、牽?;ā⑼愣够?,顏色繽紛。母親還用指甲草染發(fā),她說這樣天然又省錢,還能染成紅色。
不知道今年母親有沒有包指甲,院子里的指甲草一棵棵看起來整齊而美好,花朵倒是因?yàn)榍锾靵砹俗兊孟∠±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