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思蓉
縱觀鐵凝的創(chuàng)作歷程,鐵凝能走上寫作之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家庭的淵源。她的父親鐵揚1960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shù)系,母親曾是一名聲樂教授。相比于其他家庭,鐵凝家境優(yōu)渥,父母皆受過新式教育的熏陶,崇尚開放與包容。鐵凝幼時經(jīng)歷過大批判的創(chuàng)傷,父母被分別發(fā)配至干校,鐵凝由此開啟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學業(yè)也被迫中斷。早期家中濃厚的藝術(shù)氣息與民主空氣奠定了鐵凝小說創(chuàng)作熱情和追求愛與美的基調(diào),寄居后的敏感情緒又為鐵凝探求人生苦難埋下同理心的伏筆。父親因病暫離干校后,將鐵凝兩姐妹接回保定讓其重新步入學堂。經(jīng)由父親引薦,鐵凝第一次見到了作家徐光耀。不同于從前簡簡單單的隨堂作文,鐵凝在他的鼓勵下終于對文學有了雛形定義,也正式踏上有意識的寫作自覺之路。
一、愛與美的主旋律—詩意柔美的香雪時期
“后來他總算沒有讓我把作文帶走,于是有了第二次見面。這次他談論的中心是我的作文,他非常激動,連著說了兩個“沒想到”,還說‘你不是問什么是小說嗎?你寫的已經(jīng)是小說了?!?/p>
1975年上山下鄉(xiāng)熱潮已過,鐵凝高中畢業(yè)后毅然放棄留城的機會,選擇下鄉(xiāng)當農(nóng)民,因此她成為當時反修防修的典型。鐵凝在之后接受采訪時提到,她不跟隨文藝兵留在城市的主要原因,出自她對農(nóng)村天然的朦朧崇拜,她希望用筆觸深入鄉(xiāng)村的廣袤大地。只是不曾想到自己因為這個決定被人們戴上“高覺悟”的帽子,并且受到了不少崇敬與擁戴。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沒有消磨鐵凝的創(chuàng)作熱情,反而給她帶來了更生動的生命色彩。由此,鐵凝才真正開始公開性地發(fā)表文學作品。
鐵凝在1980年就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夜路》。但真正令她走入大眾視野的是短篇小說《哦,香雪》。孫犁在《談鐵凝的<哦,香雪>》中寫道:“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也是鐵凝創(chuàng)作初期的典型作品,在人道主義初步回歸的時代環(huán)境中呈現(xiàn)出清新純美的創(chuàng)作格調(diào)。
《哦,香雪》受用的是抒情詩式,簡單的故事結(jié)構(gòu)并沒有讓小說失色,反而用清淡疏朗的情節(jié)襯托出精巧細膩但不顯矯飾的文字架構(gòu)。小說從北方小村莊臺兒溝起筆。臺兒溝深處是大山,地形閉塞,每天在此處停留一分鐘的火車成為臺兒溝全村最便捷的認識外部世界的方式。在這部小說中,環(huán)境與人物都被感情化了。地處深山的貧瘠小村莊淳樸祥和,松散柔軟的荒草、清冷明凈的月光、像母親胸脯那樣莊嚴神圣的群山都是香雪的伙伴。除隨處可見流淌的詩意,小說中隨處可見的細節(jié)描寫與心理描寫更顯動人,作者用纖細凝練的筆調(diào),將生活氣息濃郁的臺兒溝風情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盡管篇幅短小,人物的塑造卻并不顯扁平化,反而生動立體,具有極強的畫面感。村民雖然生活困頓,但是都是只靠自己的雙手打拼生活。盡管臺兒溝小得可憐,卻親密得像家人,只因香雪不慎逗留在火車上伙伴沿軌而尋,“像一顆顆黑點在鐵軌上蠕動”。
《哦,香雪》的走紅不是偶然,相較于標語式英雄人物塑造,香雪是新鮮的,是對普通人性中純美神圣部分的尋探。這種“非二極管”的處理方式在當時顯得尤為可貴。作者在她身上傾注了《邊城》里翠翠一般的世俗化的神性—生動明亮的外殼之下潛藏的極具分寸感的朦朧美。如果說邊城與翠翠相伴相生,那么臺兒溝與香雪同樣渾然一體。她是臺兒溝的第一個初中生,對外部的世界有更加熱切、遠大的向往。當鳳嬌在打量乘客光鮮的衣著時,香雪所注意到的是一個塑料鉛筆盒:當旁人與乘客歡笑閑聊時,香雪爭分奪秒地打聽北京的大學。為了一個夢寐以求的文具盒,她敢于沖上火車用四十個雞蛋來進行交換,在對方提出免費贈予后她仍然悄悄地將雞蛋籃塞在女學生的座位底下。三十里歸家的夜路,她既畏懼、愧疚又因“擁有了一個寶盒子”而興奮?!罢l用上它,誰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會叫人瞧不起……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作者巧妙地在此處完成了氛圍的轉(zhuǎn)換,由陰森黑暗陡然轉(zhuǎn)接為大自然的喜悅與歡呼。景隨情移,情隨景動。香雪的人物形象在事件克制的發(fā)展和高潮中完成了對理想的超越,城鄉(xiāng)的二元對立也被自然轉(zhuǎn)化為文化的交叉滲透以及鄉(xiāng)村人對新生活的期盼。
蘭色姆在闡釋理論時提到:“構(gòu)架是詩的表面的實體?!薄耙皇自娪幸粋€邏輯的構(gòu)架,有它各部的肌質(zhì)……要想觸摸到‘世界的肉體還要依靠那些附著于構(gòu)架卻又不囿于構(gòu)架的意趣旁生的細節(jié)。”構(gòu)架包括思想情感、具體事物以及它們所構(gòu)成的生活圖景,承擔邏輯、框架功能。肌質(zhì)是多種文學因素的集結(jié)體,具有感性、審美的功能。從這個角度來說,《哦,香雪》在內(nèi)涵上或許欠缺深刻性,但其文字背后流淌的詩化氛圍使其文學價值得到更高一級的凸顯,不得不稱其為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二、悲鳴與呼喚交織—抒寫人類命運的困局
評論界對鐵凝的定義大多立足于女性意識與女權(quán)主義的構(gòu)建。1988年寫成的長篇小說《玫瑰門》標志著其寫作風格的初步轉(zhuǎn)型。此后,鐵凝一改曾經(jīng)和諧理想的詩意描寫,轉(zhuǎn)而將目光落到女性的苦難與生存上,以及兩性關系中男女雙方遭遇的普適性悲劇上。
鐵凝從女性化的視角與語言去展現(xiàn)女性充滿矛盾和不公的生存空間,并試圖建立男女平等的理想社會模式。一方面,女性角色大多歷盡苦難,而其根源在于中國傳統(tǒng)的男性中心文化的侵占和壓迫。更重要的是,這種悲慘的命運往往是回環(huán)往復的輪回結(jié)構(gòu),哪怕新社會之下的女性已經(jīng)有足夠的能力完成個人的經(jīng)濟獨立,也難以跳脫傳統(tǒng)話語權(quán)的怪圈?!队肋h有多遠》的“白大省”就是如此。白意味著“明白”,省有“清醒、覺悟”之意。作者為主人公取這樣的名字,不可以說沒有深意。她的確對愛情有悲劇性的本能認知?!八路鹪缬幸环N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她聰明肯干,不用愁苦于生計。但被“仁義、真誠”套牢枷鎖,心甘情愿地被弟弟算計而失去了房子,又一廂情愿地憑著寬容的本能與她那永不過時的對男人的愛情延宕個人的悲劇。《笨花》中的同艾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她卻認為女人沒有資格管大老爺們的事情。對于這類缺乏自覺女性意識的女性群體,鐵凝往往寄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精神觀照。如魏蘭所說,鐵凝從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從起先的困惑到深入文化,從男權(quán)主義到人性歷史,再從人類生存到女性自我,最終直通“女性幽深的靈魂搏斗”。
值得肯定的是,鐵凝在書寫時并沒有用“她者的語言”代替“他者的語言”,而更多地采用了“第三性視角”。她自己也曾經(jīng)提出:“我寫作的時候,沒有這種很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一個作家確實應該有超越你的性別的身份這種意識,或者說希望獲得一種更好的能力,更開闊的心胸?!彼坏鎸嵉卣宫F(xiàn)出女性之間的親密與隔閡、美好與丑陋,也將男性身上的痛苦不加掩飾地展現(xiàn)出來。
鐵凝筆下最常見的就是性欲與母性的分離。性欲無關權(quán)利自覺和享受自主,也不是女人開啟身心之門的鑰匙?!睹倒彘T》中的司猗紋是傳統(tǒng)道德倫理和近現(xiàn)代先進知識體系共同澆灌下的名門閨秀。她追求戀愛自由,與身份低微的華致遠相戀,卻只能遵從父母之命嫁給同樣心有所屬的莊紹儉。莊紹儉無法放下感情,又厭惡她的不潔,所以在虐待中完成憤怒的出離。司猗紋無法逃脫無愛的深淵,所以選擇對公公進行性蹂躪來完成對莊家的聲討、對性壓抑的釋放。“所有這些例子足以表明,不存在母性的‘本能。這個詞無論如何不能用于人類。母親的態(tài)度是由她整個處境和她承受的方式?jīng)Q定的?!彼龑Υ髢鹤忧f星的死無怒無悲,她將一切浪漫、承諾、恩怨、是非都拋在腦后。以一種孤芳自賞、張揚踐踏的方式玩弄性與感情。
男性表面上是女性命運的主導者,實際上也難免淪為其命運的犧牲品?!缎∽觳煌!分邪咸簧鸀樽约旱膼矍楸Pl(wèi)戰(zhàn)而自豪。每當戶老先生妄圖從這場無愛的婚姻圍城中抽身時,包老太太總能牢牢地扼住他發(fā)聲的喉嚨。戶老先生最后只能將“我想跟你離婚”這幾個字寫在搪瓷口的杯底沉默抗議?!尔溄斩狻分袟钋嗍菒矍榈慕^對駕馭者,她總是若即若離,有分寸地煽動著陸野明的愛火。沈小鳳大膽明艷,善于展現(xiàn)又充滿誘惑。陸野明在理智與欲望之間被來回拉扯,最后與沈小鳳在麥秸垛下發(fā)生了關系,遭到了楊青的告密和全村的哂笑,同時獻上了自己無邊的愧疚。這樣的男性在負效應中隱形地被謀害,同樣令人扼腕。
三、結(jié)語
盡管鐵凝的作品仍致力于呼喚愛與美,但表達方式、激烈程度卻與實際內(nèi)涵有著天壤之別。鐵凝前期作品的風貌是積極向前、滿懷希冀的勇于追求,后來轉(zhuǎn)向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之下、命運閉環(huán)之上的悲劇輪回。希望化為虛幻,實際上是希望筆下的主人公能更加堅定地突破障礙、走出困局—盡管斗爭注定鮮血淋漓。正是由于鐵凝對自身風格不斷突破,她才更清晰地展現(xiàn)了思想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