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興

歪頭興元

凌興元是光明大隊的郵遞員，負責(zé)大隊的發(fā)信、送報紙。在他眼里世間萬物大概小的都是精華，都是珍品。他所在的大隊是全鄉(xiāng)最小的大隊，1千多人，8個生產(chǎn)小隊，2.1平方公里面積。大隊區(qū)域小，人口少，自然顯出它的妙處。凌興元常與八一大隊的郵遞員作比較：他8個小隊兜一圈只需花半天功夫;而八一大隊有17個小隊，面積4.3平方公里，郵遞員繞大隊走一圈上半天來不及，還得搭上大半個下午。按公社規(guī)定，大隊每天給郵遞員記一個工分。同樣一個工分，凌興元只需走一半的路，付出一半的勞動。

凌興元當(dāng)上郵遞員與他的歪頭有關(guān)。他39歲時被查出患了腫瘤，手術(shù)是在縣人民醫(yī)院動的。雖說腫瘤是良性的，但病魔不長眼，生得實在可惡，雞蛋大的肉瘤長在頸椎與神經(jīng)的黏連處。醫(yī)生剜除時，不小心觸傷了神經(jīng)留下后遺癥，他的頭顱一直斜擺著，始終沒站直。那年夏天大隊召開蒔秧現(xiàn)場會，大隊干部都到田間去觀摩。凌興元始終落在蒔秧隊伍的最末端。他彎腰立水田，兩只手在身前插秧，頭顱眼睛卻始終朝著左前方;動作緩慢，樣子很滑稽。當(dāng)時的大隊書記是錢松林的前任王書記。王書記和凌興元同在一個村，自小一起玩耍很要好，好到互相摸屁股摳雞雞的程度，用村里的話形容他倆是“赤卵好兄弟”。王書記見凌興元歪斜著頭吃力地勞作，念他的舊情動了惻隱心，不久便安排他當(dāng)郵遞員。

歪頭興元今年59歲，送信已經(jīng)20年。前些天錢書記見到他，笑吟吟對他說：老凌，你幾十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恪守職責(zé)，功德已圓滿。明年可以回家享清福。歪頭興元臉上擠出笑，頭顱眼睛向著左前方，對錢書記說：謝謝，謝謝錢書記關(guān)心。

錢書記掉轉(zhuǎn)身剛走，歪頭興元臉一陰，顯出不悅的神色。他心里清楚，上面有規(guī)定，郵遞員做到60歲要換人。書記的話分明在提早同他打招呼，暗示他到齡要騰出位子由別人來接替。他心里嘀咕，我沒有臉皮厚到占著茅坑賴著不走的地步。但轉(zhuǎn)而想自己20個春夏秋冬，風(fēng)里雨里送了半輩子的信，對郵遞員活計產(chǎn)生了感情。要是真退下來閑著，心里虛得要發(fā)慌。

歪頭興元的小兒子凌春曉明年將初中畢業(yè)。他學(xué)習(xí)成績差，考高中肯定沒指望。春曉今年14歲，身子還沒有發(fā)育，個子矮小，身單力薄下地干農(nóng)活，有點為難他。歪頭興元心疼兒子，正為工作的事犯著愁，心想要是春曉能進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活兒輕，收入厚，該多好！可歪頭興元一沒熟人，二沒靠山，誰能幫他進企業(yè)？那天錢書記對他說的話一下子使他開了竅，郵遞員雖說不是金飯碗銀飯碗，要是他退后讓兒子接替郵遞員的位子，那至少也是現(xiàn)成的鐵飯碗。但不知道錢書記會不會同意。他心里沒有一點譜，感覺很茫然。錢書記畢竟不同于王書記，自己和他沒交情。他一向認為王書記和他關(guān)系鐵，鐵得勝過自家的親兄弟。

歪頭興元和王書記不但自小有交情，而且還經(jīng)受了階級斗爭的淬煉。有段時光，王書記每晚招呼歪頭興元去他家喝茶扯老空。村里社員買不起茶葉，平時喝的是大麥茶、竹葉茶，甚至還是白開水。只有王書記家喝的是地道的茶葉茶。王書記家的茶是好茶，本地產(chǎn)的碧螺春。歪頭興元初次喝王書記家的茶，感覺有一股苦澀澀的味道。他很心痛，王書記花大價錢買來的茶葉竟是這滋味。喝過幾次后感覺卻不同，微微的苦味之后滋生出一股甜潤潤甘滋滋的味。王書記將開水徐徐斟入玻璃杯，根根嫩芽舒展得像小姑娘綻出的笑顏，杯里的茶水變得綠瑩瑩，一縷馨香裊裊升起。兩人邊聊天邊品茗。茶過三巡，王書記切入正題詢問他：最近有什么階級斗爭新動向。歪頭興元便一五一十向他匯報白天的見聞。

那時時興抓階級斗爭，王書記要掌握斗爭的動向。歪頭興元領(lǐng)會了王書記的心思，王書記的心思就成了他的心思，也變成了他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歪頭興元成了有心人，每天送信進村入巷時，他最關(guān)注的是村里的牲畜的情況，社員的舉動。有次他去何典巷小隊送信，遇見社員老姜。老姜性子耿直，一見他滔滔不絕地炫耀，說自己剛從集市上回來，捉了一頭8斤重的苗豬。那苗豬豬毛發(fā)亮，食量大，長勢旺，估計不到半年就可以出售。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歪頭興元知道他全家有4人，前一陣剛出售一頭肉豬，欄里還養(yǎng)著一頭。按規(guī)定他家一年只能養(yǎng)2頭豬，新捉回的苗豬分明是超標(biāo)。歪頭興元向王書記作匯報，王書記讓治保主任去老姜家查實。王書記便在高音喇叭里疾呼：全隊社員同志們，超養(yǎng)牲畜屬于資本主義的尾巴，全體村民必須團結(jié)起來，堅決杜絕和鏟除資本主義的尾巴。大隊將開批斗會，犯錯誤的社員要上臺作深刻的檢查，接受群眾的批判……老姜膽子小，書記的話嚇得他瑟瑟發(fā)抖，隔天悄悄提著豬苗去賣掉。

大隊有一半的社員是竹篾匠，會做竹籃、竹匾、篾席和竹篩，私下做了竹器去集市出賣。這更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歪頭興元裝著王書記的心思，每天在村莊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誰家門口曬著新剖出的竹絲，他便猜知該家一定在偷做竹器。王書記得了消息，便派治保主任去抄家，將竹刀、毛竹、竹器一并沒收并充公，主人還得在會上挨批斗。時間一長，社員都隱隱猜到那是歪頭興元在告密，都說歪頭興元像奸細，潛伏在群眾中。于是社員在背后都不叫他歪頭，叫他“歪嘴”——歪嘴和尚不干正經(jīng)事……

歪頭興元想，要是王書記還在書記的位子上，那該多好！他時常憶念他和王書記親密的時光?；貞涬m美好，但畢竟王書記已是過時的老白酒，現(xiàn)在沒法幫上忙。兒子工作的事，他必須直面眼前的現(xiàn)實。路上遇見錢書記，他壯壯膽，運足氣，掏出憋在心底的話：錢書記，我家春曉為人誠實，手腳麻利，明年他初中將畢業(yè)，請你幫幫忙讓他接替我的班。錢書記反剪著雙手，板著國字臉，盯著歪頭興元看，盯半響，舌頭含混咕嚕出一句：我一人的話不算數(shù)，要班子集體商量再定論。

歪頭興元是個明白人，他清楚郵遞員不下地不沾泥不用做苦活，一年工分三百六十工，它的好處人人都明白。再說錢書記有七大姑八大姨，說不定都想爭這崗位。他埋怨自己想問題不周全，做事太粗心，太冒失，太失禮，這等重要的事，竟在路上干澀澀地提出。歪頭興元的猜測不久得到了應(yīng)驗，郵遞員工作著實很熱俏。村民都在傳，郵遞員有了接替的人選——大隊副主任的兒子將接替歪頭興元的班。還有一個版本在流傳，鄉(xiāng)里人武部長的兒子也想做郵遞員。他一聽，泄了氣，好幾天顯出萎靡失意、悶悶不樂的樣子。世上的事歷來都是官幫官，吏護吏，他要與干部競爭等于雞蛋碰石頭，肯定沒戲唱。但想想又不對勁，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掘壁洞。我是郵遞員，郵遞員的兒子頂班做郵遞員，是子承父業(yè)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想到此歪頭興元一下子壯了氣，直了理，好像自己的歪頭也一下子扭直了。他給自己打著氣：要沉得住，不氣餒，春曉的事有一分的希望，就得做百分百的努力。

歪頭興元提著兩只老母雞、兩條鳳凰牌香煙上了錢書記的門。母雞是自家養(yǎng)的，當(dāng)天還生下一枚雞蛋。春曉娘心疼，拿母雞送人情實在舍不得。歪頭興元斥責(zé)她頭發(fā)長見識短，只圖眼前不考慮長遠。為了兒子的飯碗，他必須豁出去。一條鳳凰牌香煙6元2毛錢，兩條12元4毛錢。歪頭興元平時也吸煙，他只吸8分錢一包的生產(chǎn)牌香煙。鳳凰牌香煙價格貴不論，還是市場的緊俏品，要用購煙券才買得到。前年春節(jié)上海的小舅子回家過年，曾帶回一包鳳凰牌香煙。煙的外殼印著兩條金閃閃的鳳凰。小舅子攥著鳳凰牌香煙很威風(fēng)，很炫耀，抽出一支遞給他。他點燃后嗤嗤吸了一大口，那煙味道委實不一般，不僅勁道足，滿屋子還有一股香噴噴甜潤潤的香精味。歪頭興元托了上海的小舅子，小舅子又托他的老丈人，小舅子的老丈人在上海牌手表廠做師傅，師傅又托了他徒弟，徒弟的父親是上海煙草公司的經(jīng)理，七轉(zhuǎn)八彎彎彎轉(zhuǎn)轉(zhuǎn)才買到這兩條煙。

鄉(xiāng)村的夜晚墨測黑，望不見腳底的路。好在歪頭興元條條泥路都熟悉，他一腳高一腳低憑著感覺走到書記的家門。他站在書記家的樓屋前，篤篤篤輕輕敲著門，但沒人作應(yīng)答。既來之則安之，他富有耐心，篤篤篤繼續(xù)敲，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內(nèi)就是沒動靜。他猜摸書記已上了樓，于是歪仰著脖子朝二樓呼喊：錢書記，錢書記，開開門。我是送信的老凌。夜深人寂他不敢恣意扯開嗓子喊，只得兩手捂嘴呈喇叭形，甕聲甕氣喊了老半天。終于二樓亮出電燈光，窗戶里透出半截女人的頭顱。她朝窗下淡淡地說：錢書記已困覺，有事明天去他辦公室談。歪頭興元聽出說話人是書記的老婆。他感到一陣沮喪，低沉著歪頭，怏怏悻悻像一只瘟雞。他踏著茫茫的夜色走上歸家的路，來時的興奮和熱望全成了泡影。一陣秋風(fēng)吹來，夾著絲絲的涼意，他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歪頭興元骨子里有一股捶不扁打不爛的韌勁，就像他的歪脖子僵硬而頑強。他不達目的不罷休。趁春曉學(xué)校放忙假，他攜他一起去送信。歪頭興元打開樟木箱，翻出春曉雪白的的確良襯衣、青色的卡其布褲子，讓他趕快穿上。他見春曉頭發(fā)蓬亂像茅柴，隨手伸出五指將他頭發(fā)捋捋順。著上新裝的春曉面貌不一般，既精神，又機靈。兩人從郵局取了信件和報紙，一個村莊挨一個村莊輪流兜著轉(zhuǎn)。正值秋收大忙，春曉不必像往日一樣干農(nóng)活，跟隨父親一路逛，滿身透出一股新鮮勁，東張張西望望，一會蹦一會跳，好像是在秋游。見他的歡欣勁，歪頭興元似乎覺得兒子天生是塊郵遞員的料。

路過大隊辦公室，他特地領(lǐng)兒子去見錢書記。錢書記翹著二郎腿在通電話。他靜靜候在辦公室門口等。電話足足通了10分鐘。好不容易錢書記擱下電話機，他便拽著兒子進了門。他讓兒子叫錢書記叔叔。春曉一點不見生，一聲“叔叔好”喊得又響又脆亮。隨后歪頭興元向錢書記推介，這是他兒子凌春曉，明年初中將畢業(yè)。今天他帶他來送信，讓兒子熟悉熟悉路線，培養(yǎng)培養(yǎng)興趣。錢書記斜睨著眼，朝歪頭興元投去一瞥清寂的目光，然后將眼光聚焦在春曉。錢書記的眼睛像只探照燈，對春曉從頭到腳掃一遍，喉嚨里擠出哦哦哦幾聲。歪頭興元見后很知足，錢書記一點沒敷衍，看得很上心，很留神。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要讓錢書記留下先入為主的印象，就像當(dāng)初自己娶老婆，生米煮成飯，煮熟的鴨子跑不了。

春節(jié)過后，離歪頭興元退休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錢書記的嘴巴捂得嚴，嚴嚴實實像一堵墻，接班之事不透露一丁點風(fēng)聲，歪頭興元感覺就像黎明前的黑夜靜悄悄。越是沒風(fēng)聲，歪頭興元心里就越急，急得似猴子見了香蕉夠不著，抓耳撓腮干瞪眼。他幾次想張口向錢書記探口風(fēng)，問虛實，但是都沒成。一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二是他心里虛，怯勢勢，生怕錢書記當(dāng)面回絕他。

農(nóng)歷初二是鄉(xiāng)里集市肉豬收購日。歪頭興元豬欄中養(yǎng)的肉豬已超過6個月。他叫上大兒子，用稻草繩將肉豬的四腳綁住，兩人一前一后用扁擔(dān)扛著，吭哧吭哧抬到供銷社的收購站。當(dāng)時的場面夠氣派，近百頭豬嗷嗷叫，密密匝匝躺在收購站的磚場上。豬多人多，一片嘈雜聲。歪頭興元有些懊悔，今天的豬比以往多，自己來晚了！輪到收購員檢驗他家的豬，已是上午10點鐘。賣完豬，點了錢，一共45元8毛錢。他去郵局取了信件和報紙，急吼吼趕回大隊去送信。抵達大隊辦公室，日頭已掛在南天門。歪頭興元抬腕看看表，已是午后1點鐘。大隊四周靜悄悄，他猜想干部大概都在午休。錢書記有一封家信和幾份報紙他要送。錢書記辦公室的門關(guān)得緊騰騰。他知道備用的鑰匙在大隊會計處。他向會計要了鑰匙，旋開鎖，歪著頭闖進門。他被眼前的一幕驚懵：他瞥見錢書記斜躺在沙發(fā)里，懷里摟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兩人嗯嗯啊啊在親嘴，錢書記的手不停地在女子胸前摸捏。歪頭興元一時嚇得靈魂出了竅，兩腿直哆嗦。他反轉(zhuǎn)身就往門外竄……

隔天，錢書記將歪頭興元喚到辦公室。歪頭興元站在書記前，心里忐忐忑忑手足無措，嘴里呼呼喘著氣。錢書記臉上無風(fēng)也無雨，神情很坦然，笑吟吟對他說：大隊班子已討論決定，同意讓春曉接替郵遞員的班。歪頭興元一聽神情從慌亂轉(zhuǎn)為驚詫，又從驚詫轉(zhuǎn)為大喜，慌里慌張向錢書記鞠了三個躬，連聲道：謝謝！謝謝！謝謝錢書記！步出錢書記的辦公室，歪頭興元的手心還捏著一把虛汗。

歪頭興元從床底搬出一只舊甕頭。他撕去裹在甕頭上的塑料紙，小心翼翼掏出兩條鳳凰牌香煙，雙手反復(fù)摸捏著外殼，還湊上鼻子聞一聞。這兩條煙他實在舍不得吸，一直囥在甕頭里。他從雞籠里捉了兩只老母雞，用紅頭繩系好。他當(dāng)夜將香煙和母雞送往書記家。一路上他心里在唧咕，香煙會不會發(fā)霉。

闊嘴春曉

春曉臉面五官搭配不勻稱、不和諧，一雙小眼睛、一對小耳朵、鼻子小又尖，下面卻掛著一張大嘴巴。嘴巴不僅大，而且兩爿嘴唇肥又厚，給人的感覺很夸張，很滑稽。要是遠遠一眼瞥見他，未見其眼其鼻其耳卻先見他的大嘴巴。村里人常拿他的大嘴巴開涮，有人說他像《西游記》里的二師兄豬八戒，整日噘著一張大嘴巴。還有人說他像只憤氣癩團，癩團平時躲在陰濕處，嘴巴大又闊。背后都稱他為闊嘴癩團。后來覺得闊嘴癩團四個字喊起來拗口不順溜，為順嘴就直捷喊他闊嘴。久而久之闊嘴的綽號就喊遍全村。闊嘴春曉八歲時，村里來了一個相面的先生。歪頭父親拉著他來到先生前，讓他給兒子看面相。先生瞇起眼，朝春曉的臉蛋細細端詳了半日，神叨叨地說：嗯，這孩子命不錯，往后有吃福。有吃福？歪頭父親聽后臉上綻出笑容，但心里卻生出幾分疑慮，家里的日子過得緊巴巴，到了荒春青黃不接時，吃了上頓沒下頓，吃了朝頓沒夜頓，哪里來的吃福？他將信將疑掏出2元錢，付給先生作報酬。

闊嘴春曉當(dāng)郵遞員不到兩年，他的面孔變了樣。原先他的臉色像白菜的葉子白里夾著黃和青，姜巴巴一點沒光澤，屬于營養(yǎng)不良的那種?，F(xiàn)在他的面孔紅堂堂，紅里洇出黑。紅是底色，黑是天天曬太陽的緣故。紅與黑在他臉上調(diào)配成壯實的小麥色，陽光下忽閃忽閃亮出一薄層釉光。他原先兩頰沒有肉，皮貼著骨，骨黏著皮，削刮瘦;現(xiàn)今他臉上撐滿肉，開口時兩頰的肉咕嚕抖啊抖好像在說話。

晚飯后闊嘴春曉和歪頭父親坐在燈前扯閑話，說山海經(jīng)。無意中扯到了春曉的工作。歪頭父親問兒子：當(dāng)了郵遞員，感覺怎么樣？闊嘴春曉自在輕松地回答：嗯。好。天底下最好的工作就是當(dāng)郵遞員！兒子隨口的話讓歪頭父親一時摸不著腦門，莫非兒子學(xué)會了油嘴滑舌在講反話，郵遞員怎么成了天底下最好的工作？他笑呵呵望著兒子和氣地問道：為啥，你說說道理。闊嘴春曉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神色，笑兮兮地說：郵遞員吃百家，就公社的干部可以吃派飯。

村里社員都明白啥叫吃派飯，闊嘴春曉的父親也曾派飯過一次。公社干部要下鄉(xiāng)檢查工作，預(yù)先用電話通知大隊。書記接到電話馬上去落實，指定一家社員讓他準(zhǔn)備飯菜招待鄉(xiāng)干部。書記的眼光毒，挑選的都是家境富裕且都是聽話的人家。被派飯的社員接到書記的命令如接了圣旨，或殺雞或宰鴨，上街買條魚或稱塊老豆腐，備上一桌豐盛的菜肴來款待。別看社員老實巴交的樣子，好多時候他們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往往心里想歸想，行動上做歸做，是典型的兩面派。比如對吃派飯的態(tài)度，主人面上笑嘻嘻，高高興興去承辦。但自己掏腰包來請吃好像挨了宰，心里憋屈有怨氣：自家為啥無事偏偏要請客？但事后細想想，吃派飯的事也不是一點沒名堂，大隊干部陪著公社干部上他家吃派飯畢竟是光耀門楣的事，更是面子上添光彩的事——人活臉，樹活皮。這樣想著心里便有了著落，也有了寬慰……兒子春曉只是小小的郵遞員，怎么和吃派飯搭上邊。

那日，闊嘴春曉分揀到一張五元錢的取款通知單，收款人是隔壁村的凌根妹。闊嘴春曉認得凌根妹，她年紀(jì)已過七十歲，臉上長著一張干癟的嘴巴——她的嘴又凹又癟像糯米粉做的癟子團。為此村里人都喚她癟嘴阿婆。癟嘴阿婆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當(dāng)中學(xué)老師，按月給癟嘴阿婆寄五元錢的生活費。

上午10點半闊嘴春曉來到癟嘴阿婆的家。癟嘴阿婆縮頭籠袖坐在門口的竹椅里，塌著眼皮在曬太陽，腳旁趴著一條小黑狗。見來了生人，小黑狗呼地從地上躥出，汪汪汪，死命朝春曉咬。

畜生，別嚷嚷。癟嘴阿婆張開眼，嚴厲地呵斥。黑狗噤了聲，搖著尾巴退到癟嘴阿婆的腳后跟。

闊嘴春曉有點怕黑狗，顫悠著身子靠近癟嘴阿婆，恭敬地對她說：阿婆，你有取款單，五元。

癟嘴阿婆一聽來了神，趕忙直起身，進屋去取印章。出來時，她順手捏一只水煮雞蛋塞到闊嘴春曉的手掌。他接過蛋，蓋了戳，將取款單遞到她手里。癟嘴阿婆接過取款單，兩手反復(fù)地摸捏，心里喜滋滋，臉上綻開花。她一笑，癟嘴就豁開，齜出幾顆孤零零的黃牙。

闊嘴春曉的娘會持家。家里母雞生了蛋，舍不得煮給家人吃，聚攢后拿到集市去出賣，換取零用錢。闊嘴春曉已幾個禮拜沒吃到雞蛋，更別說沾到魚肉葷腥的滋味。他攥著蛋，嘴里淌口水。沒走幾步，他蹲下身，將煮蛋往街沿石敲幾敲，雞蛋殼成碎片，他捏幾捏，揉幾揉，迅速剝除雞蛋殼，然后將蛋囫圇往嘴里塞。他三口兩口，饞涎拌著蛋黃，狼吞虎咽將雞蛋消滅光，打著嗝，愜意地離去。

闊嘴春曉進入發(fā)育的年齡，身子一天天拔高，就像田里的稻秧到了拔穗抽節(jié)的辰光?？伤亩抢镉退?，早上啜的兩碗薄粥像瓦片扔入河里一會兒就沒了影，走著走著，肚子嘰咕嘰咕鬧得歡。他漸漸摸索出肚子叫的規(guī)律，去郵局的路上撒一泡尿，送信的路上又是一泡尿。兩泡尿之后，他肚子開始變得空落落，心里宕空篩空慌得很。他一直埋怨自己的肚子怎么像個無底洞，永遠填不飽。空肚在路上走他不停淌涎水，此時的他像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女孩，眼前浮現(xiàn)出種種的幻想，恍惚聞到噴噴香的魚啊肉啊的美味。癟嘴阿婆心腸好，一只煮蛋表示她的謝意。闊嘴春曉年紀(jì)輕，頭腦活絡(luò)心眼雜，吃了癟嘴阿婆的煮蛋像血液中注入了嗎啡，興奮的細胞一下子被激活，想入非非做起他的春秋夢。他掐著指頭在盤算，大隊究竟有多少人在外面吃皇糧？北巷小隊的黃錦標(biāo)抗美援朝打過仗，退伍后安排在山西大同煤礦當(dāng)保衛(wèi)科長，每月要寄錢給老婆;王家巷的王福初初中畢業(yè)考取了農(nóng)校，畢業(yè)后分配到新疆石河子芳草農(nóng)場當(dāng)農(nóng)技員，每月匯錢給家里;毛家橋的毛水生，在上海第三服裝廠做工人，每月也要寄匯款單……吃皇糧的人家日腳滋潤油水足，要是都像癟嘴阿婆那樣款待他，他的日子就像吃派飯的鄉(xiāng)干部。

那天闊嘴春曉取了毛水生家的取款單，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好像自己收到了匯款。送信時他沒循往日的路線走，故意將毛家橋小隊放到最后一站。中午11點他抵達毛水生的家。他一眼望見毛水生全家老少熱騰騰圍在飯桌前吃餛飩。他不提取款單的事，兩只眼睛一眼不眨盯住桌上的餛飩，饞唾咕嚕咕嚕往肚里咽。毛水生老婆看出了端倪，隨手從桌上端起一碗熱吃撲燙的餛飩，熱情客氣對他說：小后生，來來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嘗嘗我家的菜肉大餛飩。闊嘴春曉有點難為情，臉上洇出了紅云，嘴里卻不自覺地道：那我就不客氣，謝謝伯母娘！邊說邊端過碗和筷，一口一只餛飩就狼嚼，一眨眼功夫碗底便朝天。他麻利地用手掌揩一揩唇邊的油膩，然后不慌不忙從郵包里掏出取款單。

江南的初夏，天公的臉像京劇的臉譜翻得快，一會晴，一會陰，一會又下起大雨。闊嘴春曉出門時，太陽像個大赤球映得滿天彤紅彤紅的。從郵局取了信，他走在趕回大隊的路上。突然，墨沉沉的烏云翻卷著，從東南方壓過來。眼見要下雨，闊嘴春曉發(fā)覺自己忘了帶雨傘，拔腳狂奔在田埂。根據(jù)他以往的經(jīng)驗，這個季節(jié)的雨要么陣頭大，雨點小，霎時雨散云收，依舊現(xiàn)出黃胖日頭（黃梅的太陽）來;要么是先細雨，細雨過渡之后再大雨?？蛇@次的雨不同于往常，他才跑了幾步，天空先閃電再打雷，中間沒有細雨過渡，眼睛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劈頭蓋臉敲打在周邊的水田，也敲打著他的身子，他眼睛耳朵鼻子臉頰都沾滿了雨水。不好了，要是郵件淋濕肯定會被戶主罵，還要受父親的責(zé)備。要是讓大隊錢書記知道更麻煩，準(zhǔn)要挨批評扣工分。他趕忙解下背上的草綠色郵包，將汗衫脫下覆住郵包，捂緊著向家里飛跑。

闊嘴春曉回到家，全身水淋淋濕漉漉像只落湯雞。他用井水沖了澡，換好衣服便查看郵包。郵包的帆布有點濕。他從郵包取出一疊信，一封封翻查。還好，郵件完好沒淋濕。驀然間他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封信封口已裂開，就像癟嘴阿婆的嘴豁開。信是黃錦標(biāo)從山西大同煤礦寄給家人的?？磥睃S錦標(biāo)是個馬虎人，封口只用幾顆飯米粒潦草地抹幾下。飯米粒黏勁小，時間一長便露出了豁口。見了信，春曉漫漶出一股怨氣。原來他對黃錦標(biāo)的家人沒好感，為他家送了這么多的信件和取款單，他竟一滴油水都沒沾到。去年春節(jié)前他送取款單去錦標(biāo)家，正好趕上他家殺年豬，一家人喜氣洋洋圍著喝豬血湯。闊嘴春曉見后心頭一熱，想，真是趕上了，自己可以攤上一碗豬血湯。他站在一旁盯看他們喝著豬血湯就像小時候看小伙伴吃麥芽糖，心里癢癢的，涎水不住淌。嚯咯嚯咯，他們一家人有滋有味地享受著香氣四溢的豬血湯。闊嘴春曉盯看足足有半個時辰，可就是沒人招呼他。最后他交上取款單，垂著頭，空著肚子訕訕往回走。他心里直嘀咕，這家人真是虱殼里的仙人——小氣鬼。

闊嘴春曉望著信呆想，信的豁口似幽幽的黑洞，又像一只光怪陸離的萬花筒。信里究竟講些啥，有啥西洋鏡，有沒有掖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拆信看，卻又不敢。父親交代過，家信屬隱私，受法律的保護，任何人都動不得。但敵不住好奇心驅(qū)使，又念他家待他的小氣樣，他一個激靈做出忘乎所以的舉動。他躲進自己的小房間，用鉛筆刀輕輕將信封撥開，從信殼內(nèi)摳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信紙是山西大同煤礦保衛(wèi)科的信箋。闊嘴春曉貪婪地閱讀。信是黃錦標(biāo)寫給老婆的，圓珠筆寫的字歪歪斜斜像蛐蟮，還有幾處錯別字?？赐晷?，闊嘴春曉走到灶屋間，從飯鑊里粘幾顆飯粒，將信重新黏貼封裝好。闊嘴春曉大致讀懂了信里的意思。黃錦標(biāo)在向他老婆解釋近兩月沒有給家匯款的原因：他一時頭腦發(fā)昏犯了生活作風(fēng)的問題，保衛(wèi)科長的職務(wù)被撤銷，礦上還扣他三個月的工資。現(xiàn)在他被安排在地底下掘煤炭。信的末尾他向老婆做檢討，說往后還得好好地做人，珍惜手里的鐵飯碗。

闊嘴春曉臉上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他既興奮，又解氣——信里所說仿佛在為他排解積郁已久的怨氣。呸，誰讓你家小氣，活該！當(dāng)天他去了北巷小隊，賊忒嬉嬉將信送到黃錦標(biāo)老婆的手里。

隔幾日中午闊嘴春曉送信來到北巷小隊，路上遇見黃錦標(biāo)老婆。他小眼珠骨碌碌一轉(zhuǎn)，笑盈盈上前與她搭訕：伯母娘，怎么好幾月沒有收到黃錦標(biāo)的匯款？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闊嘴春曉輕輕的一句話，黃錦標(biāo)老婆聽了像額頭被蜜蜂蟄一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顯出尷尬的神色。但錦標(biāo)老婆腦瓜子靈反應(yīng)快，馬上鎮(zhèn)了鎮(zhèn)心氣，臉上露出笑顏，編一句誆語來搪塞：最近錦標(biāo)煤礦的生意不景氣，一時發(fā)不出工資。錦標(biāo)說待年底發(fā)了工資再一并寄回家。闊嘴春曉聽后，心里咯咯咯發(fā)笑。

錦標(biāo)老婆心里虛，伸手拉闊嘴春曉去她家吃中飯。闊嘴春曉嘴里說覅覅覅，做出半推半就盛情難卻的姿態(tài)，腿腳卻不由自主屁顛屁顛隨她走。錦標(biāo)老婆回到家，她兒子在桌上扒飯，桌上擺著兩碗菜：一碗蒸茄子，一碗咸菜土豆湯。她趕忙去點灶火，在鑊里煎了兩只黃閃閃的荷包蛋，盛上滿滿的一碗飯，熱情招待他。闊嘴春曉大口咀嚼荷包蛋，發(fā)出吧嗒吧塔的聲響。錦標(biāo)的兒子見狀，噘起嘴，睨著眼，顯出不屑的神態(tài)。

吃罷飯，闊嘴春曉向黃錦標(biāo)老婆說謝謝。黃錦標(biāo)老婆拽住闊嘴春曉的手反復(fù)叮囑他：等錦標(biāo)匯了款，一定請你來我家吃紅燒肉。

闊嘴春曉斜挎著郵包，晃蕩晃蕩往回走。遇見熟人他大聲喧嚷：剛剛?cè)S錦標(biāo)家送取款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