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宇
城里鄉(xiāng)下、道旁路邊,總能見到樹,高高矮矮,或茂盛或萎頓,或稠密或疏朗。之所以記得這些林林總總的樹木,倒不是因為親手栽植,也不曾有過澆水修枝的勞作,很大程度只因遇到或者看見。緣分深一點的,可能在其中的一棵樹下乘過涼,或者在另一棵樹下躲過突遇的暴雨。
也曾栽下過一些樹,就在春天適宜栽植樹木的季節(jié)。學(xué)校組織栽樹,是在校園后邊的空地,因為緊鄰學(xué)校操場,荒廢了可惜。三名教師和八九個年齡大點的學(xué)生負(fù)責(zé)挖坑,我們二十來個低年級學(xué)生搬運苗子和填土。我們把苗子叫插條,很是金貴,置備起來也很費周章。要先得到隊長允許,到樹園子里從大樹上芟下旁枝,再剁成一尺長短的枝條。為了弄這二百來棵插條,隊長還特意派了兩個壯勞力來幫忙,這種活學(xué)生娃娃顯然干不了。大人們把這種栽植方式叫插栽,也較為流行,算是就地取材。由于沒經(jīng)驗,也是圖快,好些插條是倒著放進(jìn)去的。老師見了,免不了一頓笑罵:“我把你倒栽下去,看你從腳底給長出芽芽來?”我們紅著臉給插條翻個個兒,扶端直了再填土,多澆上半桶水。好像只有這樣,才可以將先前的過失彌補回來。不用等待太久,只一個夏天,原先光禿禿的荒地,也就有了綠油油的色彩。再過兩個夏天,已然可以在樹叢中躲避午后毒日頭的暴曬??磥?,乘涼不見得都要前人栽樹,自己栽樹自己乘涼也是可以的。只要時機合宜,一切都來得及,也終會等待得到。
在自己家里也栽樹。留下特別記憶的樹有三棵,一棵杏樹、兩棵新疆楊。栽植杏樹時,我只有八九歲。隊上的樹園子里一棵大杏樹下,一棵嫩嫩的杏樹苗冒出地皮四五寸長,估計是有人偷嘴吃了杏,將杏核吐到地上,又踩了一腳,踏進(jìn)地里的杏核自己長出來了。學(xué)大人的辦法,用鏟子圍著樹苗,四四方方挖出一個坑,樹苗就立在如孤島一樣的土墩上。把這個土墩從底部鏟起,小心翼翼地捧回去,在自家樹壕里選個地點栽植下去,澆點水,覆土壓實,用兩頁瓦對頂搭個人字形涼棚,就大功告成。接下來每天都要去看幾趟,像抱窩母雞一樣擔(dān)驚受怕地服侍著。起初幾天,樹苗的嫩葉變得萎蔫,過幾天就有嫩綠的樹葉重新長了出來。換葉了,活了。父親用簡單而肯定的話,鼓勵我的勤勞。我心中自然有些小得意:不經(jīng)意踩進(jìn)土里都能長出來,我這樣精心服侍著,能不活下來?栽植兩棵新疆楊時,我初中即將畢業(yè)。正是春光爛漫的季節(jié),鄉(xiāng)里組織農(nóng)戶在田間地頭栽植樹木,拉來了一卡車樹苗。汽車駛過村巷時,頑皮的四弟順手從車上抽下了兩棵樹苗。我們把兩棵樹苗的新家,選在自家院子?xùn)|邊場房子門前。只三四年時間,春天里總要披一回雪白斗篷的梨樹,年復(fù)一年地向春風(fēng)揮舞粉紅色圍巾的桃樹杏樹,以及枝葉婆娑的蘋果樹間,便多出兩棵枝干頎長挺直、皮色青白光滑的俊美鄰居新疆楊。村里的新疆楊還有一些,少半是半路劫道得來的樹苗,大半是先將樹苗栽植到田埂上,后來又移栽到各家房前屋后。剛剛吃了幾天飽飯的莊稼漢,沒有誰愿意田埂邊長滿了樹,陰翳得莊稼長不起來。
還記得一些以樹命名的地方:榆樹臺、大柳樹、三棵樹。榆樹臺是一處溝道邊的臺塬地,二三畝大,二三十棵樹,榆樹居多,夾雜著幾棵楊柳,但都不如榆樹那般茂盛,低矮不說,還顯萎頓,很有些未老先衰的滄桑,即當(dāng)?shù)厝怂^的老頭樹。大柳樹處在山溝垴,在一片參差不齊的柳樹林里,一棵枝杈橫逸的大柳樹拔萃其中,像一位看護(hù)后輩兒孫的沉穩(wěn)老者,共同守護(hù)著有三眼窯洞的農(nóng)家。三棵樹則是一道山梁的梁頂,形如刀背,稍微平坦一點的地方,盤踞著三棵高大的榆樹。這里也是翻過梁坡必經(jīng)的地點,榆樹裸露在外的盤曲根節(jié),恰好可以充當(dāng)倚樹休憩的坐凳。從其光滑得像是用水泥抹過的樣子來看,光顧過的路人自然不少。
我知曉并永遠(yuǎn)記著的這些地名,都在干旱少雨、植被稀疏的西海固山區(qū)。在這里,漫長枯焦的冬春季節(jié),無論怎樣好奇、探究、尋覓的眼神,最后很容易被它的單調(diào)和枯黃弄得疲憊不堪。閉目沉思一會兒,自然會對如此稱謂的地名,由茫然不解而頓悟釋懷。想想吧,在如波浪般起伏的光禿禿的山塬上,一棵或幾棵樹,以山高我為峰的姿勢長在那里,之于人的感觸,絕不止醒目那樣簡單,除了欣喜和感動,肯定還會為之精神一振,并油然聯(lián)想到孤寂、沉默、苦難、堅韌等等這些與生存相關(guān)的滄桑的詞語。
出于希冀更多的收獲,欣賞美麗的風(fēng)景或者只為舒散郁結(jié)心中的塊壘,有時我會靜靜地用心去看一棵樹。但如何看待和審視一棵樹,并聯(lián)想到什么,那是人的問題,不是樹的問題。如同現(xiàn)在,我看著這棵在一場凄風(fēng)苦雨中被冰棱折損了旁枝、但主干依然昂首挺直的樹一樣,更為在意和欣賞的,是它從不抱怨、也不棄絕的生存態(tài)度。既然生存環(huán)境由不得自我選擇,與其自尋煩惱地怨天尤人,不如抱定泰然處之的平和從容;也不刻意長多高長多大,被“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重負(fù)壓彎了腰身,只要不辜負(fù)頭頂?shù)年柟庥曷逗湍_下的泥土就行。這樣想來,像樹一樣活著,最好能活成一棵樹,也算是深諳了人生境界。
也許最終,活不成一棵樹。那就學(xué)它挺立的姿勢,在狂風(fēng)前傲立,用淡漠的目光,迎送洶洶而來、落荒而去的風(fēng)塵;在荒蕪中獨立,對抗亙古不變的孤獨和寂寞;在漫天風(fēng)雪中沉默,聆聽春天的腳步,向大地和蒼穹,默默地舉義虔誠。
(可可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