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
李家寶是只白面白腹灰貍背的吊睛小貓,之所以有名有姓,是因為它來自妹妹的好朋友李家,家寶是妹妹給取的名兒,由于身份有別于街頭流浪到家里的野貓狗,便都連名帶姓地叫喚它。
李家寶剛來時才斷奶,見妹妹又抱只貓進門我便痛喊起來,家里已足有半打狗三只兔兒和一打多的貓咪!我早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寧愛清潔有條理的家居而早疏淡了與貓狗的廝混,因此一眼都不看李家寶,哪怕是連爸爸也夸從未見過如此粉妝玉琢的貓兒。
有了姓的貓竟真不比尋常,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它像顆花生米似的時常倦臥在我手掌上,再大一點年紀,會連爬帶躍蹲在我肩頭,不管我讀書寫稿或行走做事,它皆安居落戶似的盤穩(wěn)在我肩上。天冷的時候,長尾巴還可以繞著我脖子正好一圈,完全就像貴婦人大衣領口鑲的整只狐皮。
如此人貓共過了一冬,我還不及懊惱怎么就不知不覺被它訛上了,只忙不迭逢人介紹家寶的與眾不同。家寶短臉尖下巴,兩只粼粼大眼橄欖青色,眼以下的臉部連同腹部和四肢的毛色一般,是純白色。家里也有純白的波斯貓,再白的毛一到家寶面前皆失色,人家的白是粉白,家寶則是微近透明的瓷白。
春天的時候,家中兩三只美麗的母貓發(fā)情,惹得全家公貓和鄰貓皆日夜為之輕狂,只有家寶全不動心依然與人為伍,為此我很暗以它的未為動物身所役為異。再是夏天的時候,它只要不在我肩頭,就高高蹲踞在我們客廳大門上的搖窗窗臺上,冷眼悠閑地俯視一地的人貓狗,我偶一抬頭,四目交接,它便會迅速地拍打一陣尾巴,如同我與知心的朋友屢屢在鬧嚷嚷的人群中默契地遙遙一笑。
家寶這些行為果然也引起家中其他人的稱嘆,有說它像個念佛吃素的小沙彌,也有說寶玉若投胎做貓就一定是家寶這副俊模樣。我則是不知不覺間把家寶當作我的白貓王子了。
曾經(jīng)在感情極度失意的一段日子里,愈發(fā)變得與家寶相依為命,直到有一天妹妹突然發(fā)現(xiàn),問我怎么近來所寫的小說散文乃至劇本里的貓狗小孩皆叫家寶,妹妹且笑說日后若有人無聊起來要研究這時期的作品,定會以此大做文章,以為家寶二字其中必有象征意義。我聞言不禁心中一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僅僅是一個寂寞的女孩子,滿心盼望一覺醒來家寶就似童話故事里一夜由青蛙變成的王子,家寶是男孩子的話,一定待我極好的。
這之后不久,朋友武藏家中突生變故,他是飛F-5E的現(xiàn)役空軍軍官,新買的一只俄國狼犬乏人照顧,便轉(zhuǎn)送給我們了。狗送來的前一日,我和妹妹約定誰先看到它誰就可以當它的媽媽。是我先看到的,便做了小狗“托托”的娘。托托剛來時只一個多月,體重五公斤,養(yǎng)到一年后的現(xiàn)在足足有四十公斤,這多出來的三十五公斤幾乎正好是我的零食和買花的零用錢,而耗費的時間心力更難計算。
托托的到來,以前和家寶相處的時間完全被取代。由于家里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家寶常背地里打托托耳光,不得不鄭重告訴家寶,托托是娃娃,凡事要先讓娃娃的。家寶只高興我許久之后再與它說話,連忙躍上我的肩,熟練到我隨口問:“家寶尾巴呢?”它便迅速拍打一陣尾巴,我和它已許久沒玩這些了,而它居然都還記得,我暗暗覺得難過,但是并沒有因此重新對待家寶如前。
家寶仍然獨來獨往不理其他貓咪,終日獨自盤臥在窗臺上,我偶爾也隨家人斥它一句:“孤僻!”真正想對它說的心底話是:現(xiàn)在是怎樣的世情,能讓我全心而終相待的人實沒幾個,何況是貓兒更妄想奢求,你若真是只聰明的貓兒就該早明白。
但是只要客人來的時候,不免應觀眾要求表演一番,我拍拍肩頭,它便一縱身躍上我肩頭,從來沒有一次不順從我。眾人嘖嘖稱奇聲中,我反因此暗生悲涼,李家寶李家寶,你若真是只有骨氣的貓兒,就不當再理我再聽我使喚的!可是家寶依然一如往昔,除了有時跟托托玩打一陣,不經(jīng)意跟它一照面,它兩只大眼在那兒不知凝視了我多久,讓我隱隱生懼。
家寶漸漸不像以前那樣愛干凈勤洗臉了,它的嘴里似乎受了傷,時有痛狀,不準人摸他的胡子和下巴一帶,因此鼻下生了些黑垢,但就是如此,家寶仍然非常好看,像是有風度修養(yǎng)的紳士唇上蓄須似的,竟博得“小國父”的綽號。而我并沒有注意到它的日益消瘦。
元宵晚上家中宴客,商禽叔叔的小女兒奴奴整晚貓不釋手,自然我也表演了和家寶的跳肩絕技,奴奴見了自是抱著家寶喜歡得不知怎么好,妹妹遂建議把家寶送給奴奴,反正家寶是最親人且尤須人寵惜的,現(xiàn)在遭我冷落,不如給會全心疼它的奴奴好。我想想也有道理,一來奴奴果真是真正愛貓,非如其他小孩的好玩沒長性,二來趁此把長久以來的心虛愧歉作一了斷,至于家寶要生離此地——到底是貓啊!此一去有吃有住,斷不會如人的重情惜意難割舍吧,便答應了奴奴。
臨走時找裝貓的紙箱繩子,家寶已經(jīng)覺得不對,回頭一眼便看到躲在人堆最后面的我,匆亂中那樣平靜無情緒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后院痛哭一場。
忍到第二天我才催媽媽打電話問問家寶情況,說是剛到的頭天晚上滿屋子走著喵喵叫不休?,F(xiàn)在大概是累了,也會歇在奴奴和姐姐肩上伴讀。我強忍聽畢又跑到院子里大哭一場,解貓語若我,怎么會不知道家寶滿屋子在問些什么呢。
一星期后,商禽叔叔把家寶帶回,說家寶到后幾天不肯吃飯。我又驚又喜地把紙箱子打開,家寶已經(jīng)不再是家寶了,瘦臟得不成樣子,我喂它牛奶替它生火取暖擦身子,它只一意地走到屋外,那時外面下著冷雨,它便坐在冷濕的雨地里,任我怎么喚它它都恍若未聞。我望著它呆坐的背影,知道這幾天里它是如何心如死灰形如槁木了,不錯,它只是只不會思不會想的貓,可是我對它做下無可彌補的傷害則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家寶回到家來仍不飲食且嘴里溢出膿血,我們忙找了相熟的幾位臺大獸醫(yī)系的實習大夫來檢查,說家寶以前牙床被魚刺扎傷一直沒有痊愈且隱有發(fā)炎,至于這次為什么會突然惡化到整個口腔連食道都潰爛,他們也不明白。
原因,當然只有我一人是清楚的。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天天照醫(yī)生指示替家寶清洗口腔和灌服藥劑牛奶,家寶也有恢復的跡象。但是那天晚上天氣太冷,我特別灌了一個熱水袋放在它窩里,陪著它,摸了它好一會兒,它瘦得像個生了故障破爛了的玩具,我當下知道它可能過不了今晚,但也不激動傷悲,只替它擺放好一個最平穩(wěn)舒適的睡姿,輕輕叫喚它各種以前我常叫的綽號昵稱,有時我叫得切,它就強撐起頭看看我,眼睛已經(jīng)睜不圓了,我問它:“尾巴呢?”它的尾巴尖微弱地輕晃幾下。它病到這個地步仍然不忘我們共同的老把戲,我想它有一丁點體力的話,一定會再一次爬上我的肩頭,重要的是,它用這個方式告訴我已經(jīng)不介意我對它的種種了,它是如此有情有義有骨氣的貓兒。
次日清晨,我在睡夢中聽到媽媽在樓下溫和地輕語:“家寶最乖,婆婆最喜歡你了噢……”我知道家寶還沒死,在撐著想見我最后一面,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愿下樓,倒頭又迷糊了一陣,才起身下去,家寶已經(jīng)不在窩里,摸摸熱水袋,還好仍暖,家寶這一夜并沒受凍。
我尋到后院,見媽媽正在桃樹下掘洞,家寶放在廊下的洗衣機上,我過去摸它、端詳它,它還暖軟的,但姿勢是我昨晚替它擺的,家寶眼睛沒合上,半露著橄欖青色的眼珠,我沒有太多死別的經(jīng)驗,我只想暖暖它,湊在它耳邊柔聲告訴它:“家寶貓乖,我一直最喜歡寶貓,你放心?!北闳芩难燮?,就合上了,是一副乖貓咪的睡相,它的嘴巴后來已經(jīng)快被我醫(yī)好了,很干凈潔白,又回到它初來我們家時的俊模樣,可是,我醫(yī)好了它的傷口,卻不知把它的心弄成如何的破爛不堪。
家寶埋在桃樹下,那時還未到清明,風一吹,花瓣便隨我的眼淚閃閃而落?,F(xiàn)在已濃蔭遮天,一樹的桃兒尖已泛了紅,端午過后就可摘幾個嘗嘗鮮了。
我常在樹下無事立一立,一方面算計桃兒,一方面伴伴墳上已生滿天竺菊的李家寶。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假如聽到喵喵叫》,敏寶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