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引子

1903夢境館這次接待的客人，是一位6歲的男孩。

醒醒嚼著口香糖，打量著他。雖然比他大不了幾歲，但是醒醒忍不住端起架子來。

“你好，請問……”男孩一手拿著個快吃完的薄荷冰淇淋，一手抱著一個透明的小豬存錢罐，眼神無助。

“叫姐姐。”醒醒打斷他。

“姐姐，我在門口的地上看到了這個——”男孩一口咬掉冰淇淋，然后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紙上是1903夢境館的廣告：南柯一夢，帶你找到所有想要尋找的東西。

這個連配圖都沒有的廉價廣告，當然是南柯先生做的。他最近剛剛學會了使用電腦，敲這一行字，差不多用了他老人家一個星期的時間。

醒醒一把奪過男孩的存錢罐，朝著屏風大喊一聲：“南柯先生，來客人啦。”

一

屏風后，南柯先生打開陳列柜，挑選出了一個時鐘形狀的玻璃容器，嘴角揚起一絲微笑。他思索了片刻，吹了口氣，空蕩蕩的容器里慢慢浮現(xiàn)出彩虹一般的藥水。

男孩一臉疑惑地站在原地。

南柯先生從屏風后走出來，微笑地對男孩說：“請坐?！?/p>

瞬間，男孩后方就出現(xiàn)了一張?zhí)梢巍?/p>

男孩坐下，好奇地望著眼前的銀發(fā)男子和短發(fā)女孩，居然沒有半點害怕。

“只要在這里做一場夢，魔法就能幫我找到我想找的東西嗎？”顯然，他還有那么些興奮。

“魔法因為相信而存在?！蹦峡孪壬⑿?。

“那我——”男孩站了起來。

“你是有緣之人?！蹦峡孪壬蛄藗€響指，空中浮現(xiàn)出一張羊皮紙和一支羽毛筆，“當然，為了方便售后服務，所有夢旅人都需要簽署一份契約：一，夢中，當時鐘開始逆時針旋轉，西邊的天空出現(xiàn)一扇門時，立刻奔向那扇門，離開夢境，否則，你將永遠被困在夢中;二，你不能從夢中帶走任何東西;三，當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時，就會失去這段記憶。你可以考慮一下，再決定是否簽署……”

南柯先生話音未落，男孩已經(jīng)簽名完畢，落款：王亮。

小亮拿起南柯手上的藥水，一口喝下：“我趕時間，現(xiàn)在就開始做夢吧?！?/p>

“你要夢什么，這么急？”醒醒點完硬幣，略有憤怒。這么多硬幣，加起來才不到10塊錢。

“我想去夢里看看爸爸的時間。爸爸每天都很晚回來……他和我約定，答應我7點之前一定回來，但他從沒實現(xiàn)過……”

小亮越說越委屈，忽然就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

二

第一個夢，小亮在陌生的公路旁醒來，大雨滂沱，雨水是薄荷冰淇淋味的，真甜。

一輛摩托車停在他的旁邊，是醒醒。扔給他一個金色的頭盔，醒醒載著小亮疾馳。

“我們現(xiàn)在去哪？”小亮大喊。

“到了就知道了。”醒醒微笑。

他們停在一段老舊的軌道旁。一輛綠色的列車正好停下。

小亮跟著醒醒走進車廂，車門很快關上了。

他們在窗邊坐下。很快，車窗另一邊，駛來一輛鐘表形狀的列車。

鐘表形的列車里滿是一層套一層的格子間，是格子間的迷宮。

“爸爸！”男孩大喊。

另一輛列車的車廂里，走進來一個男人，眼里寫滿了疲憊。

他走到一個格子間里，慌忙坐下來工作，焦頭爛額。他工作的時候，巨大的鐘表列車也不停地旋轉。當他轉過身，小亮才發(fā)現(xiàn)，爸爸的脖子上被安了一個可怕的金屬發(fā)條。爸爸敲擊電腦的時候，他脖子后的發(fā)條也在不停旋轉。

“原來爸爸是個發(fā)條人?！毙×脸泽@。

爸爸不停地低頭看表。一位外賣員在辦公室門口的桌子上放下了一份盒飯，匆匆離開。外賣員的脖子后也安著金屬發(fā)條。

爸爸一直沒有起身去拿盒飯，他埋頭工作，脖子上的發(fā)條轉得更快了。西裝革履的老板來到爸爸的身邊，拍了拍爸爸：“方案好了嗎？明早就要。”爸爸點點頭，起身去門口拿盒飯。他打開盒飯，發(fā)現(xiàn)盒飯已經(jīng)凍成了一塊冰磚。

“你爸爸今天又要很晚回去了哦。小孩，你不吃嗎？”醒醒埋頭吃著熱氣騰騰的日本拉面。小亮很早就想吃這款面條了，夢里真的啥都有。

小亮趴在窗戶上，一根面條都沒有動。他的眼睛無法離開發(fā)條人爸爸。

夜深了，發(fā)條人爸爸拎著公文包，離開時鐘列車，走向對面一間紅色的小房子，他們的家。

爸爸躡手躡腳地打開門，家里一片漆黑。

終于，爸爸脖子后面的發(fā)條不再轉動。他可以休息了。

三

“我想去那間紅色的小木屋，那和我想象中的家一模一樣。”小亮搖了搖醒醒。

“想去小木屋啊，那你求我??！”醒醒高高在上。

一雙小手立刻抱住了醒醒的大腿，小亮像小貓一樣乖巧：“醒醒姐姐，求求你，讓我再做一個小木屋的夢吧！”

醒醒無奈，拿出她的雨傘，點了點地，又敲了敲玻璃，很快，路那邊的紅色房子就位移到他們身邊。

小亮雀躍下車，奔向紅色屋頂?shù)男∧疚荨麎糁械募摇?/p>

小木屋寬敞明亮，燈光溫柔。小亮的房間很大，有一面落地窗，夕陽擁抱房間，塵埃在光暈里飛舞?？蛷d的桌上擺放著精致的生日蛋糕。顯然，這一天是小亮的生日。

屋里非常溫暖，玻璃上都是熱氣。小亮用手擦了擦窗戶，窗外，是迷宮一樣的灰色世界。

透過窗戶，小亮看見，發(fā)條人爸爸又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桌上擺著包好的生日禮物。他低頭瞥了一眼手表，繼續(xù)工作。

這一次，辦公室在高接云端的烏云里。忽然，暴雨如注。爸爸在雨中繼續(xù)修改方案。時間飛逝，爸爸起身，頭頂?shù)臑踉平K于散去。

夜，更深了。

西裝革履的老板又來了。老板看起來和爸爸一樣憔悴，他的脖子后也有了金屬發(fā)條。

老板又拍了拍爸爸：“半小時后傳我修改版，客戶催了，今年的KPI就靠你了。”

爸爸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電話不斷響起，脖子后的發(fā)條也瘋狂轉動。

終于，他合上電腦，離開烏云密布的辦公室，拼命往紅房子跑去。

“加油！爸爸，加油！”小亮對著窗外的爸爸喊。可爸爸并不能聽見小亮撕心的呼喊。

小亮看見，爸爸抱著生日禮物，全力奔跑，就差那么一點，他就要到家了。

這時，爸爸的電話再次響起。電話那頭傳來老板焦急的聲音：“再優(yōu)化下方案，馬上和客戶開會，我現(xiàn)在就要?！?/p>

爸爸嘆了口氣，立馬從包里拿出電腦，坐在馬路旁邊的階梯上，快速修改方案。

小亮轉過頭，屋里的一切都變得冷清起來。時間是看不見的怪獸，吞掉一切：燈光逐漸昏暗，桌上蛋糕的蠟燭也熄滅了，蛋糕也漸漸消失了。

墻上的指針指向九點。

當爸爸終于推開門，一切都結束了。醒醒早帶著小亮，離開了紅色的小木屋。

爸爸一個人站在漆黑的木屋里，桌上有一塊生日蛋糕留給他。

小亮的眼圈紅了：“爸爸，我想和你一起過生日?！?/p>

醒醒嘆了口氣：“小鬼，別鬧。第二個夢結束了，你也找到了爸爸未能履約的原因。第三個夢很短，該你告別了。”

四

第三個夢中，小亮從紅色的小木屋中醒來。

他走向客廳，已經(jīng)是早上了。

沙發(fā)上，是和衣而睡的爸爸。茶幾上，散落著文件和記號筆，電腦屏幕還閃爍著微光。

顯然，爸爸熬了個通宵。

小亮走向沙發(fā)，幫爸爸蓋上了毯子。他端詳著爸爸，看著他的眼角眉梢，像是刺繡一般，用目光，一針一線地將爸爸的模樣刻在腦海里。夢中，爸爸的呼吸也那么真實。小亮忍不住抱住爸爸。

“小亮，爸爸已經(jīng)盡力了。他也是身不由己?！毙研训穆曇繇懫?。

小亮搖搖頭，拼命抓住爸爸的手。

“時間快到了，該醒來了?！毙研褔绤柕馈?/p>

小亮再次搖頭，緊緊地貼著爸爸的臉。

“小亮！再不離開你會陷入在夢里！”醒醒的聲音聽起來很憤怒。

小亮沒有理會醒醒。他忍住哭，拿起桌上的記號筆，爬回沙發(fā)上，在爸爸的手上畫了什么。

墻上的時鐘開始逆轉，西邊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扇門。門上鑲嵌滿了手表，每一根逆轉的指針都在提醒小亮，是醒來的時候了。

小亮最后看了一眼爸爸，輕輕地在爸爸耳邊說：“爸爸，辛苦了，晚安?！?/p>

忽然，小亮感到了地震。房屋開始塌陷，醒醒一把將小亮拉住，帶他離開了開始崩塌的夢中世界。

五

1903夢境館，小亮醒來時，正是現(xiàn)實中的黃昏。

南柯先生笑瞇瞇地為他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

“南柯先生，剛剛最后一個夢，為什么會這么熟悉呢？”小亮喘氣。

“許多夢境，都不是我們第一次和它相逢。”南柯先生溫柔地摸了摸小亮的腦袋，屋里一片昏暗，他銀色的長發(fā)落在地上，有銀色的蝴蝶飛過，將他的頭發(fā)一點點盤起來。

“醒醒替你叫了出租車，你該回家了，今天——爸爸不是和你約定了7點到家嗎？”南柯先生起身，他走過的地方，都有光亮。

小亮點點頭。他跑向門口，頓了頓，回過頭，望向醒醒和南柯，問：“我們還會見面，對不對？”

醒醒撇了撇嘴。南柯對男孩點點頭：“一定會?！?/p>

男孩笑了，朝夕陽中的世界跑去。

夜。

城市的另一頭，寫字樓的某個格子間里，小亮的爸爸低頭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六點半了，他還在焦頭爛額地接電話。

由于悶熱，爸爸松了松領帶，脫掉外套，擼開袖子，他這才發(fā)現(xiàn)——

在他一直看的手表的上面，還有一塊手繪的黑色手表。

爸爸愣住了，忽然回想起，某個清晨，自己在半夢半醒間依稀看到，小亮在他的手腕上畫了一只黑色手表圖。他邊畫邊說：“爸爸，你的手表不準時，我給你畫一個。這樣，你就能準時下班了?！?/p>

一時間，爸爸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切都沒有那么重要了。

他放下電話，合上電腦，朝家的方向跑去。

爸爸氣喘吁吁，站在家門口，他的眼睛里是奔波萬里、身不由己、朝不保夕的疲憊。

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在家門口前多次深呼吸，努力調整笑容，才敢推開家門，努力把自己變成一道光，把最好的一面給家人。

小亮的家非常小，還沒有小亮夢中的臥室大。屋子的陳設非常簡陋，但是在爸爸推開門的瞬間，小亮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被點亮了。那一刻，他就住在世上最豪華的宮殿里。

他興奮地抱住爸爸：“爸爸，正好7點。你真準時！”

“當然。因為我有一塊世上最準時的手表?！卑职謸P了揚手腕。

“爸爸！我想吃你包的餃子！”

“你個小饞貓，等著哈?！?/p>

爸爸放下那塊一直控制他的手表，開始給小亮包餃子。

小屋的窗外，一輪滿月。

——爸爸手腕上那塊歪歪扭扭的黑色手表上，指針正好指向7。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