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泉法

一、我是鋼人鐵馬

1940年3月25日，譚震林奉新四軍副軍長項英之命，連夜出發(fā)離開皖南涇縣，前往蘇南東路領(lǐng)導創(chuàng)建抗日根據(jù)地。他對未來的工作充滿著信心，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妻子葛慧敏即將分娩，不能與自己一起前往東路。葛慧敏樂觀地說：“我生下孩子，休息一段時間，就去東路找你。這有什么不放心的？”

葛慧敏原名田秉秀，1920年2月13日生于安徽省蒙城縣一個富裕家庭。1933年考入上海教會仁濟高級?？茖W校，1937年9月離開上海，輾轉(zhuǎn)來到山西臨汾，參加八路軍辦事處學兵隊，1938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9年6月，在皖南繁昌縣中分村，與新四軍三支隊副司令員譚震林結(jié)婚。她性格樂觀堅強，沒有把分娩看作多大的一件事。與丈夫分別不到一個月的1940年4月，她在涇縣新四軍軍部醫(yī)院肖家祠堂生下女兒，取名譚涇遠。躺在產(chǎn)床上，葛慧敏靜心養(yǎng)息，等待恢復(fù)健康，與丈夫團聚。

戰(zhàn)爭年代，安放不下一張產(chǎn)床。產(chǎn)后第五天，涇縣發(fā)生父子嶺戰(zhàn)斗，日軍進攻新四軍軍部，軍部醫(yī)院的傷病員必須全部轉(zhuǎn)移。這時，葛慧敏分娩才五天。當時，軍部醫(yī)院傷病員很多，擔架供不應(yīng)求。醫(yī)院領(lǐng)導向葛慧敏說明了情況，葛慧敏自信地說：“請首長放心，我自己能走，何況并不遙遠?！睘榱寺飞习踩?，葛慧敏脫下了軍裝，還把用破軍衣改做的尿布留在醫(yī)院里，臨時用其他舊布趕制了尿布，以防被日軍檢查時發(fā)生意外。

天黑以后，葛慧敏抱起小涇遠，跟著軍部醫(yī)院傷病員踏上了轉(zhuǎn)移之路。皖南鄉(xiāng)間小道，曲曲彎彎，又不能用手電筒照明，只能緊跟著前面的人影，憑著感覺走。才走出幾里路，葛慧敏兩腿發(fā)軟，身子搖晃起來，一跤跌到河邊。她緊緊抱住小涇遠，不讓女兒受到驚嚇。一起轉(zhuǎn)移的人立即幫扶著讓她爬上岸，醫(yī)院領(lǐng)導決定安排一名女護士攙扶她走路。葛慧敏堅決地說：“我能走，不用人扶！”終于到了涇縣小河口，葛慧敏已經(jīng)氣喘吁吁，渾身冒汗。白天休整，傍晚又傳來命令繼續(xù)轉(zhuǎn)移。醫(yī)院領(lǐng)導考慮葛慧敏整整走了一夜，決定派擔架抬著她走。葛慧敏要強地說：“我還能走，不用擔架！”1987年9月，葛慧敏在北京三里河家里說到這里，筆者驚愕不已，小聲問道：“葛老，你當年是產(chǎn)后行軍，身體怎么受得了？”67歲的葛慧敏不無自豪地說：“當年是戰(zhàn)爭年代，信念和意志支撐著我。我常說自己是鋼人鐵馬，誰還顧得了那么多？”

就這樣，葛慧敏憑著意志和毅力，艱難地轉(zhuǎn)移到江蘇溧陽竹簀橋。這里是新四軍一支隊駐地，陳毅司令員看到葛慧敏疲憊不堪的樣子，既欽佩又不無責備地說：“鋼人鐵馬也不能這樣干呀！從今天起，你就在一支隊司令部副官處休整，沒有我批準，你不能走！”這時的葛慧敏，因為產(chǎn)后長途行軍，已經(jīng)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再要強也走不動了，就在竹簀橋住了下來。20多天后，新四軍一支隊駐地形勢也緊張起來，葛慧敏向陳毅匯報說：“我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了體力，可以上路了?！标愐闼玖顔T鑒于一支隊立即要投入反“掃蕩”戰(zhàn)斗，就答應(yīng)了葛慧敏的請求。他對葛慧敏說：“從竹簀橋到東路，一路上有許多日軍崗哨，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闖。我讓一支隊供給處長吳師孟陪你走，路上遇到困難，他有辦法幫你解決。還有一個女同志沈素玲，她的丈夫劉開基去了東路，這次小沈也要去東路工作，與你做個伴，路上還可以幫你抱抱女兒?！备鸹勖粢婈愐闼玖顔T考慮得這樣周到，心里十分感動，第二天就離開了竹簀橋，踏上了前去東路的旅程。

想不到的是，有一支國民黨地方常備隊認識吳師孟，為了預(yù)防意外，葛慧敏當機立斷，讓吳師孟先走，約好在常州等她，自己抱著女兒和沈素玲一起坐船前往常州。在泥樁橋有一個日軍據(jù)點，鬼子一定會盤查船上客人，稍有不慎，就會落入敵人手里。船老板悄聲問葛慧敏：“你們帶有雞蛋嗎？”“沒有?！庇謫枺骸澳銈冇绣X嗎？”葛慧敏拿出一些錢，船老板上岸買了些日軍喜歡的東西。當船開近泥樁橋時，船老板送上物品，鬼子得了些實惠，就沒有到船上盤查。船到常州，吳師孟前來迎接，抱著出生才30多天的小涇遠，不無幽默地說：“小妹妹，你和媽媽的腦袋，都晃了一下！”

吳師孟通過新四軍交通站為葛慧敏、沈素玲以及自己都搞到了良民證?？恐?，一行四人順利到達蘇州、常熟，最后到達董浜。夫婦相見，分外喜悅。突然間，葛慧敏雙眼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見了，這位年輕的產(chǎn)婦雖然意志特別堅強，但產(chǎn)后第五天就開始行軍，血肉之軀如何經(jīng)受得住一路的顛簸和緊張！譚震林分外心疼，立即安排妻子到常熟民抗司令任天石家里休養(yǎng)，不久又轉(zhuǎn)到上海治療。夫妻剛剛相聚，又被迫分離，譚震林心里充滿了愧疚與惆悵。

二、我不怕暗殺黨

1940年11月，在陽澄湖里的一艘輪船上，坐著一位端莊美麗的少婦，她燙著頭發(fā)，穿著旗袍，神態(tài)優(yōu)雅富貴。離她不遠的座位上，一個中年男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開始提防起來，雖然隨身攜帶的一只箱子里藏著一支精致的小手槍，但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使用它的。中年男子向她搭話說：“你就是幾年前在上海讀書的那個人？”穿旗袍少婦答道：“我是上海的哪個人？”說話間，她已經(jīng)看清中年男子叫趙伯華，1936年她在上海讀書時，因為積極參加革命活動，受到黨組織的重視，經(jīng)過考察，黨組織指派在上海特科從事情報工作的趙伯華介紹她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1938年她在皖南的時候，向黨組織匯報了這段經(jīng)歷。但是，短期內(nèi)無法聯(lián)系上趙伯華，被迫放棄了兩年黨齡。這年11月，重新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陽澄湖輪船上，她遇上了四年前的入黨介紹人，心情無比激動。但她還是沉住了氣，停止了和趙伯華交談。

這位穿旗袍的少婦就是葛慧敏。她在上海治病恢復(fù)健康后，把小涇遠寄養(yǎng)在上海，自己化裝成一位闊太太，一路順利地通過了日軍崗哨的檢查，殊不知她攜帶的箱子里，藏著許多西藥和一把小手槍。西藥是為譚震林購買的，當時丈夫患著痢疾、盜汗等幾種疾病，她是學醫(yī)的，知道什么樣的藥可以治療這些疾病。不過，當時的西藥是禁運品，手槍更是嚴禁攜帶之物，一旦被日軍查到，后果不堪設(shè)想！在北京采訪時，談到這段經(jīng)歷，葛慧敏不無得意地告訴筆者：“我就是膽大，還要有一點智慧?！睂υ陉柍魏加鲒w伯華，總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我后悔沒有讓趙伯華寫一張紙條，想不到1941年7月15日，擔任新四軍六師十八旅五十一團參謀長的趙伯華，在無錫玉祁反頑戰(zhàn)斗中不幸犧牲，我的兩年黨齡，就再也找不到證人了！”

1940年11月的某天下午，葛慧敏終于來到了長涇蒲市里。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村莊，一條東西流向的寬闊河塘橫亙在村子中央。河的南側(cè)，有一幢兩層小木樓。小木樓前是一片磚場。大門口站著一個穿灰色軍裝的警衛(wèi)，看見葛慧敏身著鮮艷旗袍，燙著卷發(fā)，手提一只高檔皮箱，連忙問道：“這位太太，你要找誰？”葛慧敏回答說：“我要找譚司令。”警衛(wèi)又問：“你是譚司令的……”葛慧敏也不隱瞞，直接回答道：“我是譚司令的太太呀！”警衛(wèi)這才想起，譚震林今天上午外出時，關(guān)照過警衛(wèi)：“今天下午我的妻子要來指揮部報到。”于是連忙讓進小木樓，又通知了指揮部的后勤人員，給葛慧敏送來了一套江抗男軍裝。不一會功夫，從小木樓里走出一個英氣勃勃、挺拔俊朗的年輕戰(zhàn)士，微笑著向小木樓女主人王泳蓮打招呼。

1939年6月，譚震林與葛慧敏在安徽繁昌

女主人和她丈夫夏寶坊一樣，對譚震林和他領(lǐng)導下的江南抗日救國軍十分友善，主動把小木樓的大部分房間讓給江抗東路指揮部使用。她看見一個長得十分英俊的戰(zhàn)士向自己微笑，就走過去問道：“你是新來的吧？”葛慧敏答道：“今天下午剛來報到?！蓖跤旧徲终f：“你認識譚司令嗎？他這個人真好！”葛慧敏說：“認識，就是對人要求很嚴厲?！蓖跤旧徲X得面前的這位年輕戰(zhàn)士很坦率，連忙申辯說：“他對我們一家人可好了，說話也很溫和?？上н@么大年齡，還沒有太太！”葛慧敏笑著說：“譚司令有太太呀?！蓖跤旧彄u搖頭說：“我沒有見過?！备鸹勖粲哪饋恚骸八奶h在天邊，近在眼前！”王泳蓮連忙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年輕戰(zhàn)士，不無困惑地說：“這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葛慧敏站起來，摘掉頭上的軍帽，露出在上海精心燙制的美麗長發(fā)，又拿出在繁昌中分村與譚震林的合影，遞到王泳蓮的手里。王泳蓮驚詫得張開了嘴，連忙夸獎?wù)f：“你長得太美了，譚司令有你這個太太，這是他的福氣……”

吃晚飯的時候，譚震林回到了蒲市里小木樓，見葛慧敏恢復(fù)了健康，一副英氣勃勃的樣子，十分高興，連忙向小木樓主人夏寶坊、王泳蓮夫婦介紹說：“這就是我的妻子葛慧敏，今天剛從上海來到蒲市里。”王泳蓮說：“我們早就認識了，今天你們夫妻團圓，趕緊上樓吧?！备鸹勖舾T震林上樓進了房間，匯報了在上海治療經(jīng)過，又拿出給丈夫購買的一大堆西藥，就詢問自己的工作安排。譚震林說：“你就在司令部做機要工作?！备鸹勖魮u搖頭：“我在繁昌一直從事民運工作，怎么到了蒲市里，就做機要工作了？”譚震林安慰她：“機要工作很重要，只有政治上靠得住的人，才安排到這個崗位上。”葛慧敏說：“組織上信任我，我自然感到欣慰。但是，我真的很渴望走到群眾中去，和他們一起開會，一起唱歌，一起戰(zhàn)斗！你不答應(yīng)我，我明天找東路特委書記吳仲超去評理。”

第二天，葛慧敏找到吳仲超，懇切要求到第一線去工作。吳仲超耐心地說：“譚司令的安排，就是東路特委的決定，你做機要工作更合適?！备鸹勖舨粷M地說：“我去第一線工作就不合適了？”吳仲超依然輕聲細語地說：“你去第一線工作，我認為很合適，也很能發(fā)揮你的作用。但是，我要告訴你，澄錫虞地區(qū)不比皖南繁昌，這里有一支國民黨忠義救國軍的暗殺黨，為首的是包漢生，專門襲擊江抗民運工作隊員和我黨政干部。兩個多月前的8月30日，著名愛國民主人士、留法雕塑藝術(shù)家、長涇中學校長張大烈，就被暗殺黨殺害了！幾天前，江抗祝塘民運工作隊長林杰，一位勇敢的女共產(chǎn)黨員，在陸橋鎮(zhèn)附近，被暗殺黨連打兩槍，獻出了年僅18歲的生命……”

“我不怕暗殺黨！”葛慧敏大聲嚷起來。吳仲超繼續(xù)說下去：“你勇敢無畏，不怕犧牲，這是最可貴的精神。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暗殺黨就會千方百計地抓住你，再以你為人質(zhì)，要挾江抗，威脅譚司令的安全……”葛慧敏聽到吳仲超向她交了底，知道不應(yīng)該向組織提條件，沉吟半晌，低聲說：“你說得對，我服從組織的安排。老譚昨晚為什么不早說清楚呢？”

自此，葛慧敏安心在指揮部從事機要工作。她身邊常背著一個皮包，里邊保存著電報抄件、干部與人員名單、武器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這都是絕密資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遺失。慢慢地葛慧敏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只要走進房間或辦公室，都會把門關(guān)上。1985年9月離休以后，已經(jīng)無密可保了，她的這個隨時關(guān)門的習慣都沒有改過來。不久，通過選舉，她擔任江抗東路指揮部政治部、教導大隊總支委員，兼司政機關(guān)支部書記，分管指揮部直屬隊工作。她忙得團團轉(zhuǎn)，沒有一點兒空閑。有一天上午，她隨著譚震林走到小木樓后面，看見一棵桃樹綻開了幾朵粉紅色的花蕾，寬闊的河面泛著漣漪，鄉(xiāng)村的春天安靜又美麗?！皝恚献T，給我拍一張?！彼崆槊}脈地說。譚震林愛好攝影，取出身邊照相機，把妻子站在河邊的青春倩影永遠定格下來?！霸谄咽欣?，我就拍過這幅照片，這是我對這段軍旅生活最美好的回憶?！痹诒本┎稍L時，葛慧敏提起這幅照片，對江陰蒲市里的美好印象溢于言表。

三、抓起兩個飯團就走

1940年至1941年間，駐扎在蒲市里的江抗東路指揮部和新四軍六師師部，因為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特殊性，常常需要轉(zhuǎn)移。短則二三天，長則七八天，就要轉(zhuǎn)移一次。為了不讓日軍和國民黨頑軍掌握部隊的行蹤，每次轉(zhuǎn)移都在傍晚時分。無論下雨下雪，都不會取消轉(zhuǎn)移的命令。有時會提前通知，遇到突發(fā)情況，必須令到人走，不能滯留一分鐘。有一天，東路指揮部人員正在吃晚飯，突然一隊日軍偷偷向蒲市里靠近，情況萬分緊急。譚震林下令立即轉(zhuǎn)移。這時，葛慧敏因有事晚到幾分鐘，一口飯都沒有吃上。為了保證轉(zhuǎn)移時有力氣奔走，她顧不得斯文，抓起兩個飯團就走，一個飯團給自己，另一個飯團是留給丈夫譚震林的。有時雨夜轉(zhuǎn)移，天黑路滑，每邁出幾步，都要付出代價。葛慧敏本有近視，1940年四五月間產(chǎn)后長途行軍，對眼睛又造成傷害。一次雨夜行軍，葛慧敏從岸上摔跤滾到河邊，險些跌進河里。她可不會游泳，黑暗中其他人下河營救也很困難。想到這里，她也驚出一身冷汗。

轉(zhuǎn)移時，葛慧敏除了攜帶棉被、皮包和必備的生活用品外，還要為指揮部或師部背公款。當時有一個規(guī)定，只有干部才有資格背公款。葛慧敏每次自報背1000元，其中包括一部分銀元，沉甸甸的一大包。背公款責任重大，既要保密，又不允許丟失，否則要遭到嚴厲的處分。只有當身上的公款被部隊機關(guān)逐漸用完，才感到無比的輕松。可是，未有幾天，又有公款需要她保管或攜帶?！稗D(zhuǎn)移時，譚司令也要背公款嗎？”在北京訪問時，筆者好奇地問葛慧敏?！白T司令也要背公款，只是他體弱多病，年齡又比我們大10多歲，每次只背500元。”葛慧敏回答說。

盡管江抗東路指揮部和后來的新四軍六師師部，掌握著公款的保管、分配和使用權(quán)，但是，作為蘇南東路抗日根據(jù)地最高領(lǐng)導人的譚震林，平時的生活卻非常節(jié)儉。以穿鞋為例，轉(zhuǎn)移時穿的都是用舊布條編織的草鞋，從不穿布鞋走路。半途中草鞋破了，干脆赤腳行軍。葛慧敏家中富裕，常寄錢給她，她也從不買雙新鞋，赤腳走路是常有的事。當時規(guī)定，每個干部戰(zhàn)士分發(fā)兩套軍裝。葛慧敏說：“我與老譚在一起生活，兩人只要三套就夠了，能省一套就省一套吧?！弊T震林很支持妻子的做法，平時夫婦倆錯開時間替換軍衣?？墒牵?941年2月初譚震林奉命去鹽城新四軍軍部，必須把夫婦倆合用的一套軍衣帶在身邊。在丈夫離開蒲市里的一個月里，葛慧敏只得改在晚上洗衣晾干，白天再穿上。當筆者聽到葛慧敏講述這個故事時，表示由衷的欽佩。葛慧敏搖搖頭說：“這算不上什么，共產(chǎn)黨員任何時候都應(yīng)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就說在皖南繁昌的時候，我就為每月津貼費向領(lǐng)導提過意見。不是嫌少，而是嫌多，我主動申請降低津貼費。事實上，在皖南幾年，我從未領(lǐng)過津貼費。一些必要開支，都是用蚌埠媽媽寄給我的零用錢?！?/p>

在蒲市里一年時間，譚震林等主要領(lǐng)導人的伙食標準，與戰(zhàn)士們是相同的。葛慧敏說：“指揮部開飯時，每人只有一個蔬菜，春天吃炒紅花，冬天吃煮白菜，有時老百姓送來一碗甜面醬或豆瓣醬，我用筷子醮上一點下飯，味道好極了！我真想再去一次蒲市里，嘗嘗豆瓣醬那久違的味道?！闭f著，葛慧敏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快樂、自豪、眷戀等復(fù)雜的情緒都集中在她的臉頰上。

葛慧敏告訴筆者，為了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在江抗和新四軍隊伍里，無論官兵都過著極其艱苦的生活，但都很滿足，幸福感滿滿的，從無人有過怨言。可是，總有極少數(shù)人，他們想的是付出要比別人少，享受要比別人多，還自以為聰明。其實，這樣的想法很危險。在蒲市里，有一個姓謝的副官，在經(jīng)手管理指揮部伙食時，伸出了罪惡的手，貪污了公款，一段時間，伙食越辦越差。謝副官的貪污罪行暴露后，譚震林親自過問了這件事。經(jīng)過審查，最終搞清了問題。當時對這類問題處分極嚴，經(jīng)過公審，謝副官被判處死刑，當場執(zhí)行。講完這個故事，葛慧敏不無感慨地說：“這一類教訓，公職人員任何時候都應(yīng)該記住的！”

四、像往嘴里塞進去一把鹽

葛慧敏回憶說，譚震林住在長涇蒲市里的一年時間里，有兩次較長時間的外出，第一次奉命去鹽城軍部，1941年2月初出發(fā)，3月初回來，前后一個月時間，主要任務(wù)是向皖南事變后新建的新四軍軍部匯報工作，聽取劉少奇、陳毅等軍部首長關(guān)于組建第六師的重要指示。3月初回到蒲市里，譚震林就在祝塘主持召開第六師成立大會，譚震林任師長兼政委，下轄第十六旅、十八旅。東路江抗六個支隊改編為十八旅，江渭清任旅長。一個多月后的4月上旬，譚震林又離開蒲市里，穿越太湖前去太滆地區(qū)，組建第十六旅，不久隨十六旅到達溧陽，親自指揮黃金山反頑戰(zhàn)斗，取得三戰(zhàn)三捷的勝利。5月下旬東渡太湖回東路時，在無錫蕩口街頭突然遇到一支日軍，撤離時挑夫的兩只鐵皮箱子落入日軍之手，葛慧敏在皖南中分村和蒲市里拍攝的照片也一起丟失了。譚震林這兩次外出，加起來有近三個月時間。

譚震林從溧陽回到蒲市里不久，日軍就集中優(yōu)勢兵力向蘇常太實施“清鄉(xiāng)”，以后又轉(zhuǎn)向澄錫虞地區(qū)。國民黨忠義救國軍趁火打劫，調(diào)動1000余兵力進攻東路抗日根據(jù)地。譚震林遵從軍部命令，決定主動撤出澄錫虞，以保存六師師部和十八旅及黨政干部的有生力量。在這樣的背景下，葛慧敏跟隨譚震林和六師師部，撤離了她戰(zhàn)斗和工作了九個多月的蒲市里。離開前一二天，葛慧敏深情地凝視著小木樓和樓前的磚場、樓后的小河，和小木樓女主人王泳蓮依依惜別。譚震林下達了西撤的命令，一支數(shù)千人的隊伍，包括東路地區(qū)大部分黨政干部，緩緩離開了蒲市里和周邊村子，向西而去，計劃當夜穿越錫澄公路日軍封鎖線，到達江陰西鄉(xiāng)西石橋。

離開小木樓前，譚震林關(guān)切地瞥了一眼妻子已經(jīng)明顯隆起的腹部，低聲說道：“今晚轉(zhuǎn)移，要走許多路，你的公款就不要背了，讓給師部其他同志代勞吧?！备鸹勖粢灿X得這幾天為了準備撤退，干了幾個通宵，已經(jīng)十分疲勞，加上懷孕日久，行動不再輕盈敏捷。不過，她依然不肯服輸，連忙回答說：“今年我才21歲，懷孕不會影響行軍。公款，我照背！”譚震林深知她的性格，爭論不會改變她的主意，只是笑笑說：“你是鋼人鐵馬，公款照背。今晚情況特殊，就打個折，背上800元。”

這是1941年8月中旬，炎熱的夏夜，田野里熱浪灼灼，葛慧敏走不多遠，就渾身冒汗。她掏出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繼續(xù)前行。突然，天又下起雨來，開始淅淅瀝瀝，后來轉(zhuǎn)成中雨，葛慧敏的眼睛被雨水淋得睜不開來，泥路上又像上了油似地走不踏實。這時，譚震林率先跌了一跤，葛慧敏連呼“老譚，小心！”沒想到自己也摔了一跤。她趕忙爬起來，整潔的軍衣上已是一片泥漿。這一跤摔得很重，渾身隱隱作痛。她想到腹中的胎兒，會不會受不住考驗？部隊繼續(xù)冒雨西進，葛慧敏又接連跌了幾跤。這時已過子夜時分，突然錫澄公路方向傳來激烈的槍聲。譚震林迅速得到前方傳來消息，錫澄公路上已引起一支偽軍的注意，如果今夜強行沖過錫澄公路，一旦與錫、澄兩地趕來的日軍作戰(zhàn)或會出現(xiàn)被動的局面。于是立即下令部隊停止西進，后頭改作前頭，撤回澄錫虞腹地。

當部隊撤退至璜塘鎮(zhèn)時，天已大亮，譚震林下令在鎮(zhèn)上歇息。葛慧敏這才松了一口氣，到河邊洗了臉，至于滿身的泥巴，也就顧不得了，抓緊時間睡上幾個小時，以恢復(fù)體力。她還沒有躺下，鎮(zhèn)東北方向就響起了槍聲。這是忠救軍趁人之危，企圖把新四軍六師師部和十八旅消滅在后撤的路上。譚震林立即指揮十八旅反擊，自己直接爬到鎮(zhèn)南小橋頭民居屋頂，親自指揮戰(zhàn)斗。打退頑軍的進攻后，璜塘是停不得了，部隊指戰(zhàn)員又饑又渴，不得不繼續(xù)上路，向澄錫虞腹地退去。

在雨中走了一夜的路，摔了許多次跤，到了璜塘還來不及吃上一口稀飯，葛慧敏額頭上冒著虛汗，兩腿開始發(fā)軟，實在走不動了。但是，她不肯服輸，更不會埋怨，咬咬牙又上路了。前面有一條河道擋住了去路，師部警衛(wèi)人員向附近老百姓借了幾只浴盆和采菱桶，安排譚震林夫婦過河。過河后，葛慧敏又跟著師部走了許多路。終于，她坐到了岸邊一塊草地上，大口喘著氣。她覺得今天或許過不了這一關(guān)，腹中的胎兒可能保不住了！可是，眼下師部和十八旅正是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日偽頑暗中聯(lián)合起來，正向他們一步步緊逼過來。譚震林看到妻子面色慘白，汗水淋淋，知道她的身體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于是安排她騎上了一匹馬，跟著師部繼續(xù)向前。

葛慧敏在馬上體力得到了些許恢復(fù)，正在暗中慶幸，突然，馬匹在一個水塘面前奮力躍起，落地時葛慧敏重重地摔下馬來。譚震林趕過來攙扶，葛慧敏抓住丈夫的手，驚慌地說：“快，快把我送到旁邊的村上去！”譚震林知道出了情況，扶著妻子向路邊的村子走去。進村后，看見門口坐著一個大娘，葛慧敏急促地說：“大娘，我去房間……”大娘還沒有回過神來，葛慧敏就自個兒進去了，剛進屋，胎兒就從她的腹中直沖而下……葛慧敏立時大汗淋漓，天地都晃動起來。她緩了緩神，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走出房間，顫聲說道：“大娘，對不起了！”大娘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安慰說：“沒關(guān)系，你坐一坐，我為你倒一杯水?！表汈чg，葛慧敏接過大娘遞過來的水，喝一口，暖暖的，甜甜的，知道大娘放進了紅糖?！按竽?，我會記住你一輩子的！”說著，兩顆晶瑩的淚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

“因為走得太倉促了，我沒有問大娘的名字，也不知道村子叫什么?！备鸹勖舨粺o遺憾地說，“但是，我知道，這個村子就在長涇鎮(zhèn)附近，這個大娘，就是你們江陰人！”

下午，部隊到達宿營地，葛慧敏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倒頭就睡，第二天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烏黑的頭發(fā)蒙上了一層灰白色。她恨自己不爭氣，為什么一樣行軍打仗，男同志沒有事，而自己一敗涂地了呢？譚震林安慰說：“師部已經(jīng)作出決定，你今天就坐輪船去上海治病，病好了，還可以和我們一起打仗行軍！”接著，譚震林就派人把妻子送到附近小鎮(zhèn)輪船碼頭，葛慧敏帶著半頭白發(fā)和深深遺憾，只身一人前去上海，病愈后就直接前去蘇北江（都）高（郵）寶（應(yīng)）六師駐地，投入了新的生活和戰(zhàn)斗。

“這次行軍流產(chǎn)，我的感覺就像往嘴里塞進去一把鹽，苦透了苦極了！”葛慧敏緩緩地說，“但是，每當我想起長涇蒲市里的小木樓，想起給我喝紅糖水的老大娘，想起農(nóng)村屋面上黑黑的豆瓣醬，還有那常常轉(zhuǎn)移的緊張軍旅生涯，我總覺得江陰人民為我們付出得更多，我在江陰得到的精神上的充實和快樂，整整陪伴了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