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先生德高望重。
先生是我的老師。
先生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說這話時,先生一臉的沉寂。但從先生沉寂的臉上,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那隱隱的波濤洶涌。
第一次聽先生講這句話時,我還在上小學(xué)。我一臉懵懂地看著先生,咂吧咂吧嘴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先生摸摸我的頭,說:“將來,你會懂的?!?/p>
先生教我們小學(xué)語文。
先生在臺上念:“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我們在臺下念:“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先生解釋道:“學(xué)過了,然后按一定的時間去實踐它,不也很愉悅嗎?”我們聽了先生的話,搖頭晃腦地認真看著書。
先生贊許地點點頭。
先生不僅教我們語文,還教我們做人的道理。
課間,班上兩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xué)因為一塊橡皮扭打在一起,先是站著打,最后兩個人扭打到桌子底下去了。
先生把他們拉起來。兩個人的校服都臟兮兮的,灰頭土臉地站在那里。
先生也不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先生問孫勇:“孫勇,你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孫勇說:“先生,趙立山搶我的橡皮?!?/p>
先生又問趙立山:“趙立山,你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趙立山說:“先生,橡皮是我的,不是孫勇的?!?/p>
先生問孫勇:“如果趙立山問你借橡皮,你借嗎?”
孫勇說:“借!”
先生又問趙立山:“如果孫勇問你借橡皮,你肯借給他嗎?”
趙立山說:“借!”
先生笑了。
先生說:“既然都愿意借,那又何必計較這塊橡皮是誰的呢?反正都可以用,你們說對嗎?”
孫勇笑了,趙立山也笑了,笑著看臟兮兮的對方。一場“橡皮風(fēng)波”就這樣被先生輕松化解了。
先生的脾氣好。
先生放在桌斗里的錢包丟了。
先生每次給我們上課前,習(xí)慣性地把口袋里的東西都放在講臺的桌斗里。先生說,心中了無牽絆,才能更用心地講課。
先生走時,把錢包遺忘在了桌斗里。
幾個小時后,先生一摸口袋,一拍腦袋,才想起錢包忘在桌斗里了。
先生回來的時候,放學(xué)鈴聲正好響起,同學(xué)們把書包都整理好了。
先生看看講臺,桌斗里有幾本練習(xí)本,沒有錢包。先生說:“等等。”
先生叫住了大家。
先生說:“我們一起來做個游戲吧。我閉上眼睛,你們圍著我和桌斗轉(zhuǎn)一圈,將各自的書本輕輕放進去,一會兒我來猜每本書是誰的,看能不能猜對,好不好?”
這個游戲很有趣,同學(xué)們拍著手,說:“好?。 ?/p>
先生睜開眼時,從層層疊疊、雜亂無章的書本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錢包。
先生滿意地笑了。
先生教了我六年的小學(xué)語文。
先生教會了我許多道理。
我已離開先生好多年。
好多年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后,看到了先生。
先生老了。先生的精神還是很好。先生有點兒鶴發(fā)童顏的味道。
先生看到我,遠遠地朝我打招呼,說:“邵洪發(fā)同學(xué),你來啦?!?/p>
我很驚訝,也很激動,說:“先生,您還認得我!”
先生笑笑,說:“當(dāng)然記得,我還記得那個游戲,你還記得嗎?”
我的臉有些發(fā)燙。
我納悶了: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先生還說:“我還知道你很調(diào)皮。我去過你家,你爸經(jīng)常打罵你。我就和你爸說,打罵是沒有用的,孩子需要慢慢地引導(dǎo)才行?!?/p>
我越來越驚訝了。怪不得后來我爸不再打我了。怪不得后來我爸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和我說話的語氣也柔和多了。
我想說,謝謝先生。可我的話還沒說出口,先生又說:“你是個好孩子?!?/p>
先生一臉溫情地看著我。
其實,先生退休已有多年。聽人說,先生是從城市里來的。先生唯一的兒子在多年前也做了小學(xué)的老師,在來小鎮(zhèn)的路上,因為見義勇為而犧牲了。先生來到了小學(xué)。先生留在了小鎮(zhèn)。先生要陪他的兒子。
先生又說:“人生在世,幼時認為什么都不懂,大學(xué)時以為什么都懂,畢業(yè)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覺悟到一切都不懂?!?/p>
先生像是和我說,又像是和自己說。
我定定地看著先生。
名師點評
人生在世,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憤怒,愉快,善良,愛心……當(dāng)這些故事發(fā)生在同一個人身上時,這個人物形象就樹立在我們眼前了,立體又飽滿,不動聲色地感動著故事里的人和故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