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今的《老子》詮釋似乎陷入到了一人一義、十人十義的“詮釋學(xué)的無政府主義”窘境。但通過對地上地下幾個重要版本的對勘,可獲取更為可信的文本,從而為校準(zhǔn)或深入理解老子思想奠定堅(jiān)實(shí)基礎(chǔ)。此處擇取一些爭議性字詞進(jìn)行考辨,以確定“此其不善已”“高下之相呈也”“有弗盈”“挻埴”“沕芒”“蠢蠢呵”“未孩”等文本,消除或防止相關(guān)的一些誤讀,并在可能的情況下梳理出文本流變歷程。
[關(guān)鍵詞]《老子》;爭議性字詞;簡帛
[基金項(xiàng)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項(xiàng)目“可能的《老子》——文本對勘與思想探原(道篇)”(16FZX004)。
[作者簡介]汪韶軍(1973-),男,哲學(xué)博士,海南大學(xué)人文傳播學(xué)院教授(???570228)。
九、此、訾、斯
2章傳世本“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被普遍理解為樸素的辯證法思想,表示美與丑、善與不善相對峙相依存。這其實(shí)是誤讀,而誤讀與版本異文的識斷有一定關(guān)系。為直觀起見,筆者將幾個主要版本中的這兩句逐字縱向?qū)R,排列如下(“傳世”代表古今流傳的河上公本、王弼本、傅奕本乃至敦煌五千文本,末行為筆者校訂結(jié)果):
楚簡: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也 惡已皆知善? ?此其不善已
帛甲:天下皆知美 為美? 惡已皆知善? ?訾 不善矣
帛乙:天下皆知美之為美? 惡已皆知善? ?斯 不善矣
漢簡:天下皆知美之為美? 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 不善矣
傳世:天下皆知美之為美 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 不善已
訂文:天下皆知美之為美? 惡已皆知善? ?此其不善已
“已”通“矣”,句尾語氣助詞。帛甲“訾不善矣”,整理者原據(jù)帛乙釋為“斯不善矣”,疑非?!蚌ぁ睆难裕寺?,當(dāng)為“此”之音借,楚簡正作“此”。楚簡“此其不善已”,廖名春認(rèn)為“其”的本字是“斯”,意為“則”
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62頁。,非是。“其”就是本字,它在這里的作用是加強(qiáng)語氣。此處《老子》祖本本無“斯”,后來有它,是“此”被替換成同義詞“斯”,然后以為“其”字衍而刪之(“其”“斯”形近)。加工者繼而將前句“惡已”補(bǔ)為“斯惡已”,以便與“斯不善已”一律;又將“皆知善”補(bǔ)為“皆知善之為善”(“之為善”本是蒙上文“皆知美之為美”而?。谑潜緛礤e落有致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也,惡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變?yōu)檎R對仗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文本是整齊了,文義卻變得隱晦且易生歧解,這種“改善”是需要避免的。
一○、呈、浧、盈、頃、傾
2章王弼本“高下相傾”,“相傾”,傳世本皆如此;漢簡作“相頃”,屬同音假借。但帛書兩本皆作“相盈”,整理者認(rèn)為:“盈,假為呈或逞,呈現(xiàn)?!?/p>
國家文物局古文獻(xiàn)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3頁。楚簡作“相浧”,廖名春也讀為“相呈”:“《老子》原本當(dāng)作‘呈,楚簡繁化增加水旁,寫成‘浧?!ⅰ使乓粝嘟?,帛書甲、乙本‘盈乃‘呈之借字?!?/p>
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第167頁。陳徽則批評如此釋讀乃“以今昧古”。
陳徽:《老子新校釋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4頁。
今按,楚簡本無“盈”,而“浧”共出現(xiàn)4次,其他三處(9章“持而浧之”“金玉浧室”、45章“大浧若中”)皆通“盈”,這就能解釋何以本章楚簡本為“相浧”,到了帛書本那里變成了“相盈”。不過,此處“相浧”“相盈”確宜讀為“相呈”。15章末尾“不欲盈”,“盈”在楚簡中就作“呈”,說明“呈”“浧”互通,故“呈”亦可假為“盈”。另從語義角度看,“相盈”“相頃(傾)”有點(diǎn)令人費(fèi)解,而“相呈”意同其前“長短之相形也”之“相形”,互見也,于義為佳。早在楚簡本出土之前,帛書整理者即指出帛書“盈”乃“呈”之借字,頗為有見。
一一、有、又、或、久
4章河上公本“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或不盈”,帛乙與漢簡作“有弗盈”,五千文本與傅本作“又不盈”。關(guān)于“有”“又”“或”三字之異同,清末易順鼎做過如下辨析:“古‘或字通作‘有,‘有字通作‘又,三字義本相同?!`謂王本作‘又,河上本作‘或。王注云:‘故沖而用之,又復(fù)不盈,其為無窮,亦已極矣,足證王本作‘又無疑?!痘茨稀さ缿?yīng)訓(xùn)》引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文子·微明》篇亦云:‘道沖而用之又不滿也。此皆作‘又之證。又《御覽》三百二十二引《墨子》曰:‘善持勝者,以強(qiáng)為弱,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是古本一作‘有弗盈矣?!?/p>
易順鼎:《讀老札記》卷上,清光緒甲申秋程頌藩署首。
易氏辨析甚精?!独献印纷姹井?dāng)作“有弗盈”,后世諸本或作“又不盈”,或作“或不盈”。王弼本貌似亦作“或不盈”,但據(jù)王注可知,王氏所見應(yīng)是“又不盈”。王本作“或”者,乃有人據(jù)河上公本誤改。另有俞樾、羅振玉、馬敘倫、朱謙之認(rèn)為當(dāng)作“久不盈”,經(jīng)查,那是因?yàn)樘凭褒埍尽坝帧弊直容^模糊而被嚴(yán)可均誤認(rèn)作“久”,之后此誤被俞樾等人延續(xù)了下來。
一二、湍、揣、耑攴、扌短、梪
9章“揣而銳之”,傳世本多如此,傅奕本“揣”作“耑攴
”,楚簡本作“湍”,帛甲殘,帛乙作“耑攴”,漢簡作“梪”。
究竟孰為本字?徐梵澄讀“扌短”為“摶”(結(jié)聚),魏啟鵬、趙建偉、鄧各泉讀“湍”為“摶”,李先耕讀“湍”為“端”(使……尖銳)。諸說皆非。今以字義衡之,凡字形中有“豆”者,皆不可讀如字。2章楚簡“耑”,它本皆作“短”,可證此處帛乙“扌短”即“揣”,而漢簡“梪”蓋“扌短”之省形。從“耑”諸字中,“湍”明顯不可讀如字。本字當(dāng)作“揣”,“湍”“耑攴”皆其借字?!墩f文·攴部》:“攴,小擊也?!薄瓣贰睆摹埃ㄊ郑保省奥Z攴”“揣”實(shí)為一字。
揣,初委切,其意蓋為捶打、鍛擊。清人孫詒讓指出:“此‘揣字當(dāng)讀為‘捶,王云‘既揣末令尖又銳之令利,即謂捶鍛鉤針使之尖銳。……《說文·手部》云:‘揣,量也。一曰捶之。蓋‘揣與‘捶聲轉(zhuǎn)字通也。”
孫詒讓:《札迻》,濟(jì)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128-129頁。奚侗亦云:“《廣雅·釋詁三》:‘捶,擊也?!肚f子·知北游》篇‘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釋文》引或說云:‘江東三魏之間,人皆謂鍛為捶。此‘揣亦訓(xùn)‘捶,即鍛擊誼?!?/p>
奚侗:《老子集解》上卷,嚴(yán)靈峰輯:《無求備齋老子集成續(xù)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70年。
一三、、允、銳、棁、捝、悅
“揣而△之”,△處有如上諸異。關(guān)于△的字形演變,有兩種相反的看法:其一,趙建偉、李零、劉信芳、韓祿伯傾向于本字為“羣”,因音近而寫作“允”,又因形近而訛為“兌”,之后就有了“銳”“捝”“棁”“悅”。比如趙建偉說:“‘羣是積聚眾多之義。帛書‘允字為簡本‘羣字之音假(允、羣皆為文部字);今本‘銳又為‘允之形訛(《書·顧命》‘執(zhí)銳,《說文》引作‘執(zhí)鈗)?!?/p>
趙建偉:《郭店竹簡〈老子〉校釋》,陳鼓應(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17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63頁。其二,廖名春、聶中慶、鄭良樹認(rèn)為本字從“兌”(“銳”之借字,捝、棁、悅皆為“銳”之別字),因形近而誤作“允”,又因音近而寫作“羣”。其中廖名春論此最詳,其言曰:“楚簡‘
字即‘羣字,從羊,從尹即君省。王存乂《切韻》‘羣正作‘?!乓襞c‘允同,而從‘允之字與從‘兌之字可通用?!都崱おA韻》:‘抁,動也,揣也?;驈膾?。王弼本《老子》第56章:‘挫其銳。楚簡‘銳作‘,上部為‘金之省文,下從兩‘尹。下從兩‘尹與下從兩‘允同,而‘允、‘兌形近,從‘兌之字與從‘允?;?,故下從兩‘允實(shí)即下從兩‘兌,其字當(dāng)作‘。是‘尹、‘允、‘兌相通之證。由此可知,‘、‘允與‘棁、‘捝一樣,皆為‘銳之借字,故書當(dāng)作‘銳?!?/p>
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第364頁。
我們從文義角度來對二說做一裁斷。作“允”無義,故應(yīng)考慮“羣”“銳”何者能與“揣”形成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按А奔热灰鉃榇反?、鍛擊,則與“銳”能形成意義上的勾連,故此句仍應(yīng)讀為“揣而銳之”?!颁J”,古人多寫作“”,“兌”則寫作“兊”,脫上方之“兒”,即成“允”,可惜諸賢似均未意識到這一關(guān)捩。此處的文本演變應(yīng)該是:兊→允→羣,而“銳”“捝”“棁”“悅”皆從“兌”。
唐代成玄英一說亦有理,其言曰:“揣,磨也。銳,利也。夫揣劍磨刀,雖利必?fù)p,況勵己陵物,寧不困乎?”
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蒙文通:《道書輯校十種》,成都:巴蜀書社,2001年,第393頁。“揣而銳之”與56章“挫其銳”一正一反。既然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則當(dāng)自挫其銳(圭角、鋒芒)矣。
另有司馬光、胥六虛、何道全、憨山德清、鄧晅、張其淦等多人理解為尖頭利腦之人專事揣度,銳意鉆營,比如明末德清說:“揣,揣摩。銳,精其智思。如蘇、張善揣摩之術(shù)者是也。謂世人以智巧自處,恃其善于揣摩,而更益其精銳之思,用智以取功名,進(jìn)進(jìn)而不已。老子謂雖是善能揣摩,畢竟不可長保。如蘇、張縱橫之術(shù),彼此相詐,不旋踵而身死名滅,此蓋揣銳之驗(yàn)也?!?/p>
德清:《老子道德經(jīng)解》,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44-45頁。此說貌似有理,《孟子·盡心上》就說過:“其進(jìn)銳者,其退速?!钡苏f未顧及此處“銳”顯然是使動用法,故其釋義有違經(jīng)文本義。
一四、、、挻、埏
11章傳世本“埏埴以為器”,首字帛甲作“”(整理者直接讀為“然”),帛乙作“”,漢簡作“挻”。
關(guān)于此字,多數(shù)人未做辨析便繼續(xù)襲用“埏”。
由于古今有個別版本作“挻”,奚侗、勞健、朱謙之、李水海、辛戰(zhàn)軍等人從之。比如勞健認(rèn)為,“《說文》:‘挻,長也,從手從延。會意?!杜c開元石刻皆如《釋文》從手不從土,是也。他本多誤從土作‘埏。”
勞?。骸独献庸疟究肌肪砩希姟稛o求備齋老子集成續(xù)編》。朱謙之找到了更多文例:“《字林》:‘挻,柔也,今字作揉。朱駿聲曰:‘凡柔和之物,引之使長,摶之使短,可折可合,可方可圓,謂之挻。王念孫曰:‘……《淮南·精神篇》:“譬猶陶人之克挻埴也?!笔捲撘S慎注曰:“挻,揉也。”《齊策》:“桃梗謂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挻子以為人。””
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4頁。馬敘倫、石田羊一郎、蔣錫昌則進(jìn)一步認(rèn)為“挻”是“摶”之借字。
王垶、梁海明、戴維取“然”,理解為“燃”(燃火以燒烤土坯),比如王垶說:“只有經(jīng)過‘然才能成為‘器。(《乙本》作‘,雖誤,但也證明這個字義是火燒土。)”
王垶:《老子新編校釋》,沈陽:遼沈書社,1990年,第162頁。黃釗、鄭良樹則疑“然”“”借為“扌然”。
筆者以為,在現(xiàn)有文字能夠順通文意的情況下,不應(yīng)考慮通假現(xiàn)象,這就排除了借為“摶”“捻”的可能性。筆者最終取“挻”,理由如下:其一,以帛乙為例,“△埴而為器”與“有埴器之用也”相對,說明“△埴”應(yīng)是埴器未成形以前的工序,而燒制是成形以后的工序,故△不宜作“”或“”。其二,《管子·任法》:“昔者堯之治天下也,猶埴之在也,唯陶之所以為;猶金之在壚,恣冶之所以鑄?!薄啊蓖ā佰铩?,故“埏”似為陶范。而從手之“挻”可與“埴”構(gòu)成動賓結(jié)構(gòu)。其三,取“挻”也有版本依據(jù)。屬河上公本一系的敦煌寫卷S.477、唐開元石刻、南宋范應(yīng)元所據(jù)古本作“挻”。另據(jù)唐初陸德明的記載,王弼本其實(shí)也作“挻”。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56頁。今又添漢簡本這一新證。
綜上,筆者以為本字當(dāng)作“挻”,“埏”乃假借,或涉“埴”字而誤從“土”。也有可能是,“挻”音山,“埏”“”“”皆音近借字。
一五、沕望、沕芒、芴芒、惚恍、忽怳
道惚兮恍兮,恍兮惚兮,常令我們困惑不已。而“惚恍”一詞在不同版本的《老子》中存在著大量異文。筆者統(tǒng)計(jì)發(fā)現(xiàn),與“惚”相應(yīng)的有“忽”“沕”“芴”“沒”“昧”與“恍”相應(yīng)的有“怳”“慌”“荒”“莽”“芒”“言亡”“望”,可謂令人眼花繚亂。為便于比對,現(xiàn)將諸異文整理為下表:
由此表可得出如下結(jié)論:其一,“忽”“沕”“芴”“惚”皆“勿”聲,音同相假。其二,“望”“芒”“言亡”“莽”“荒”“慌”“怳”“恍”亦皆音近相假,其義則要扣住具體語境講。其三,多個版本存在不同字并用的情形,比如帛乙“忽”與“沕”,漢簡“芒”與“言亡”,五千本“忽”與“惚”、“恍”與“慌”,王弼本“忽”與“惚”等,表明古人用字不拘偏旁,通假比較隨意。上述字通過音、形、義輾轉(zhuǎn)相假,具體情況可能如下:
昧←沒←沕→芴、惚、忽
望←芒→言亡、莽→荒、慌→怳、恍
我們理解時,需要抓出本字。漢簡整理者主張讀為“惚恍”或“忽恍”,這也是多數(shù)人的做法。筆者則以為,本字宜作“沕芒”?!皼^”有潛藏義,義近“沒”(本義為入水而不見)?!队衿に俊罚骸皼^,沒也?!?6章“沒身不殆”,帛甲便作“沕身不殆”?!懊ⅰ闭撸煦缑⒚烈?。《莊子·至樂》:“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天下》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沕芒”,二字皆為暗昧不明義,正是承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而言。而以往一直沿用的“惚恍”易使人誤解為若有若無、若明若暗、若隱若現(xiàn),劉小龍即如此:“‘忽為‘滅,‘恍為‘現(xiàn),‘忽與‘恍連用,則為表示‘若無若有,若隱若現(xiàn)的狀態(tài)?!?/p>
劉小龍:《老子原解》,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19頁。
一六、保、葆、抱、服
15章傳世本“保此道者不欲盈”,“?!保瘯鴥杀咀鳌拜帷?,漢簡作“抱”,《文子·九守》《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卻引作“服”。汪桂年解釋道:“《淮南子》引‘保作‘服,‘服亦執(zhí)持之義?!秶Z·吳語》:‘應(yīng)中(當(dāng)作‘夜中),乃令服兵擐甲,注:‘服,執(zhí)也?!ⅰkp聲,又為之出旁轉(zhuǎn),故可同義通假也?!蓖艄鹉辏骸独献油ㄔb》,《北強(qiáng)月刊》國學(xué)專號,1935年。括號內(nèi)文字乃筆者隨文附注,下同。廖名春也認(rèn)為“服”因義近得與“保”通用。
今按,“葆”“抱”顯為“?!敝艏??!段淖印贰痘茨献印芬鳌胺闭?,蓋因“抱”古通“捊”,進(jìn)而因音同而訛為“服”?!墩f文·手部》:“捊,……從手,孚聲?!ūВ瑨交驈陌??!倍巫ⅲ骸肮乓翩诼暋曂谌??!?/p>
一七、、晐、咳、孩
20章河上公本“如嬰兒之未孩”,“未孩”,傳世本中有作“未咳”,帛乙同,帛甲殘,漢簡作“未咳”。這是《老子》中理解上的一個難點(diǎn)。我們先來看看幾種解讀:
孩:通“咳”?!墩f文》:“咳,小兒笑也?!比艘娍捎馕飼孕Ρ硎鞠矚g,但初生的嬰兒不知外物之可欲、可樂,故視外物如無物而不笑。鄢圣華:《老子旨?xì)w》,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33頁。
訓(xùn)為如嬰兒之未笑,俚淺無謂。若讀孩如字,“如嬰兒之未孩”,嬰兒豈不可稱孩乎。至圣人皆孩之,尤為不辭。按古從亥從其之字,每音近字通……咳期迭韻,應(yīng)讀作如嬰兒之未期,言嬰兒尚未期年,天真未漓也。
于省吾:《老子新證》,《燕京學(xué)報》1936年第20期。
“如嬰兒之未孩”的“孩”當(dāng)讀為“骸”,訓(xùn)為“骨”。……嬰兒在母體中尚未長出骨頭也即還沒有發(fā)育成“人”形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無知無覺、混沌蒙昧的狀態(tài),這顯然也更為符合老子所要比擬的“未兆”之態(tài)。
侯乃峰:《〈老子〉“如嬰兒之未孩”解》,《第二十三屆全國醫(yī)古文研究學(xué)術(shù)交流會論文集》,2014年,第175頁。
“孩”當(dāng)讀為“”,意為動,“嬰兒之未孩”是說腹內(nèi)嬰兒尚未胎動,《老子》是用這種人盡皆知的胎動現(xiàn)象發(fā)生前的所謂“靜止”之態(tài)去喻釋圣人“泊”而“未兆”之態(tài)的。王凱博:《〈老子〉“嬰兒之未孩”解》,《語言研究》2017年第2期。
古今多照著“未咳”理解為嬰兒還沒學(xué)會笑,就像鄢圣華那樣,非是。但于省吾讀為“未期(尚未期年)”,侯乃峰讀為“未?。ㄎ撮L出骸骨)”,王凱博讀為“未(尚未胎動)”,則偏離甚遠(yuǎn)。另有史杰鵬讀為“未荄”,“荄”有萌生、開始義,由此進(jìn)一步聯(lián)想到胚胎,最終解釋成“就像嬰兒還未成胚胎”。
史杰鵬:《也談〈老子〉“嬰兒之未孩”之“孩”》,天一閣博物館編:《天一閣文叢》第16輯,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6-51頁。這也是聯(lián)想成分居多,且在嬰兒未生之前做文章,不可取。
今按,《說文·口部》:“咳,小兒笑也。從口,亥聲。孩,古文咳,從子?!庇^此可知,“咳”“孩”本一字?!额伿霞矣?xùn)·教子》:“子生咳口是”,“咳口是”即“孩提”。后人始分“咳”為笑貌、“孩”指嬰孩。
“未孩”指尚未成長為孩童。南宋林希逸曰:“嬰,方生也。孩,稍長也。嬰兒之心,全無知識?!?/p>
林希逸:《老子鬳齋口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2頁。元代何心山則明確指出:“如嬰兒初生,未至于孩?!?/p>
《道藏》第13冊,北京:文物出版社等,1988年,第562頁。其實(shí)《莊子·天運(yùn)》已有提示:“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薄安恢梁鹾ⅰ奔础拔春ⅰ保骷兌旨兊膵雰盒木?。大田敦、許抗生、王博曾引此為證,甚是。
因此,我們不能把“未孩”讀成“未咳”,而要反過來將“未咳”理解為“未孩”。漢簡“詧”音“該”,當(dāng)是“咳”之形訛。49章有類似現(xiàn)象,河上公本“圣人皆孩之”,“孩之”,帛甲、傅奕本作“咳之”,帛乙殘,漢簡作“晐之”?!翱戎币喈?dāng)讀作“孩之”,而漢簡“晐”乃“咳”之形誤。
一八、蠢蠢、湷湷、屯屯、沌沌、純純
20章傳世本“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沌沌”,五千文本作“純純”,漢簡作“屯屯”,帛甲、帛乙分別作“蠢蠢”“湷湷”。
“沌沌”,其意當(dāng)是渾沌無知。奚侗指出:“‘沌沌,愚無知也?!肚f子·齊物論》篇‘圣人愚芚,司馬本作‘沌?!?/p>
奚侗:《老子集解》上卷,平靈峰輯:《無求備齋老子集成續(xù)編》?!凹兗儭薄巴屯汀蹦恕般玢纭敝枳?。畢沅、朱謙之曾執(zhí)于“純純”而否定其余,非是。帛乙“湷”,古通“渾”,15章帛乙就有“湷呵其若濁”。筆者依帛甲取“蠢”,正與前文“愚人之心”相契。從下文亦可知,老子反對昭昭察察,而獨(dú)守于昏昏悶悶,寧愿做一個七竅未鑿的“傻子”“混蛋”。
一九、察察、詧?jiān)?、蔡蔡、?jì)計(jì)
20章“俗人察察”,“察察”,帛乙同,帛甲作“蔡蔡”,漢簡作“計(jì)計(jì)”,傅奕本作“詧?jiān)垺薄?8章“其政察察”,異文情況類此。
今按,本字當(dāng)作“察察”?!墩f文·宀部》:“察,覆審也。從宀,祭聲。”段注:“察與覈同意?!夺層?xùn)》曰:‘明明,斤斤,察也。從宀者,取覆而審之。從祭為聲,亦取祭必詳察之意?!薄洞呵锓甭丁ぜ懒x》:“祭者,察也。”帛甲“蔡蔡”乃音近而成為“察察”之借字,或因形近而訛(58章帛甲則直作“亓正察察”)。傅本“詧?jiān)垺奔础安觳臁?,《玉篇·言部》:“詧與察同?!睗h簡作“計(jì)計(jì)”,是因?yàn)椤坝?jì)”有“察”義?!豆茏印ぐ擞^》:“行其田野,視其耕蕓,計(jì)其農(nóng)事,而饑飽之國可知也?!?/p>
高亨釋曰:“眾人察察,我獨(dú)閔閔,言眾人皆清我獨(dú)濁也。意各相對?!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清也。是察有清潔之義之證?!?/p>
高亨:《重訂老子正詁》,上海:開明書店,1943年,第49頁。筆者則以為,察雖有清義,此處宜釋為明察秋毫之察。賈誼《新書·道術(shù)》:“纖微皆審謂之察,反察為旄(疑通‘眊)?!苯Y(jié)合《莊子》會讓我們看得更清楚?!恶壞础菲疲骸笆枪蜀売诿髡?,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彪x朱是先秦的一個傳說人物,又作離婁,據(jù)說能察毫末于百步之外。察察屬駢于明者,在道家那里,此乃多駢旁枝之道,爚亂天下者也。道家不是嫌人不夠明察,而是嫌人太能明察。又《胠篋》篇:“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明察之明非但不是道家心目中的明,反而是有待捐棄的一個對象。
二○、悶悶、、、閩閩、閔閔、昬昬
20章“我獨(dú)悶悶”,“悶悶”,傅奕本作“閔閔”,帛甲作“”,帛乙作“閩閩”,漢簡作“昬昬”。58章“其政悶悶”,異文情況類此。
汪桂年認(rèn)為:“悶讀為閔?!h,猶昏誾也?!妒酚洝し额〔虧蓚鳌贰`閔然不敏,《索隱》:‘獨(dú)昏誾也。又引鄒誕生【‘生字誤衍】本作‘惛,惛即昏也?!蹲髠鳌の脑辍纷ⅰ詯竵y之人,《釋文》:‘惛本作昏。又按《呂氏春秋·本生》篇‘下為匹夫而不惛,注:‘惛讀憂悶之悶。惛、悶同字,亦可證悶悶猶上文昏昏也?!?/p>
汪桂年:《老子通詁》,《北強(qiáng)月刊》國學(xué)專號,1935年。不過,既然閔猶惛,而“惛”“悶”同字,那就不必堅(jiān)持“悶讀為閔”,我們倒過來說“閔讀為悶”亦可。《孟子·公孫丑上》:“阨窮而不憫”,“憫”即《周易·乾·文言》“遯世無悶”之“悶”。另有高亨、鄭良樹取“閔閔”并釋為污濁,筆者不能認(rèn)同。
勞健曾疑“悶”為“閔”之形誤,但從字形看,“悶(悶)”乃帛甲“”之省形。由于帛甲已作“”,且傳世本多作“悶悶”,故可校定為“悶悶”?!伴}”“閔”與“悶”乃音近通假?!伴h”通“惛”,故漢簡作“昬(昏)”。從另一角度看,“昬”與“閩”“閔”“悶”亦音近?!啊痹诓瘯鴥杀局卸汲霈F(xiàn)過,但在帛甲中對應(yīng)于傳世本“悶”,帛乙中對應(yīng)于傳世本“昏”;而傳世本“悶”“昏”,漢簡均作“昬”,可證“與“昬”、“悶”與“昏”可以同義換用??傊T字音近,又有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故可相互通用。
《論語·為政》:“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意為隱藏。倘若個體時時處在他人“察察”之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從人我關(guān)系看,察察一方對他者不夠信任并缺乏包容精神,另一方則在火眼金睛般的審視之下活得很不自在甚至動輒得咎。如果施之于政(58章“其政察察”即用于為政),又會造成什么后果?金代李霖對此體會甚深,其言曰:“小明為昭,不明為昏。察察,苛細(xì)也。悶悶,寬大也。流俗之人,務(wù)學(xué)作智,察見細(xì)微,智料隱匿,以為昭昭之明。昭者,非大明也。絕學(xué)之人,體道去智,物我兼忘,不生分別,故若昏也。昏者,非性昏也,若之而已。推昭昭之意以從政,則察察然苛細(xì)矣,所謂人太察則無徒也。推若昏之意以從政,則悶悶然寬大矣,所謂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也。”
李霖:《道德真經(jīng)取善集》,《道藏》第13冊,第8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