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國

身在異鄉(xiāng)，卻夜夜做著家鄉(xiāng)的夢。我懷念，懷念我的鄉(xiāng)民，懷念我的家鄉(xiāng)，懷念家鄉(xiāng)的那座老城。我應(yīng)該回去，回到那雋永古樸而又炊煙裊裊的家鄉(xiāng)中去，找尋過去的生活痕跡，與鄉(xiāng)民坐在老城的某個房屋里，共同享受著一壺濁酒與浪漫的圍爐之樂，一起用久遠而殘缺的記憶，講述那些被說舊了的定興老城故事……

——題記

一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再次回到家鄉(xiāng)定興這座縣城。

擴容后的定興縣城完全變了模樣，真要是進入原來的老城中去，我根本不認得路了。初到的那刻，是在寂靜的早晨，四周看不見可以問路的人，而離我不遠，新修的公路分為許多岔路。這些路通向縣城的各個方向，唯獨不知哪條路通向老城。當我向四周看的時候，我的頭竟暈了。

終于有晨練的人走來，我立刻禮貌地問：“請問，哪條路可通向老城？”晨練的人站住，打量我一番，翹起唇，笑著說：“真逗，你站著的地方左手就是老城啊！”我忙向他道了謝。等晨練的人走后，我立刻毫不遲疑地順著他指的路朝老城走去。

隨著定興縣城中心東移的擴展，老城區(qū)被圍在高高的新建筑群里。當今流行的那些住宅樣式，在定興老城區(qū)四周差不多能看到一個大概了。隨著這些建筑的崛起，馬路逐漸拓寬，路邊的樹也栽起來了，老城那些原來舊式宅院被擠在后面，在路邊逐漸隱沒了。我沿著一條寬闊的馬路折入一條狹窄而僻靜的街道，再往前走上百來步，便到了定興城的老城區(qū)。

一個人心情是否愉快，似乎既取決于內(nèi)因，也取決于外因。走進定興老城的那一刻起，各種感慨齊集心頭是當然的。家鄉(xiāng)的聲音，世上最迷人的旋律，那深遠的天、渾樸的地，那樸實自然的氣息，那氣韻生動的感情，那寧靜淡泊的風韻，一道揉進了我的心情中去。三十多年的離情別緒，朝思暮想，一包悲喜交集的淚水，像霧一樣蒙住了我昏花的雙眼?！敖l(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久別還鄉(xiāng)的心情，說什么？只有用喜悅的眼淚，激動的靜默來表達自己滿腹的內(nèi)疚、無限的情感和三十多年來對定興老城的思念。

老城風物依舊，幽古依存，每一條小街都寧靜得似乎只有歲月的時光，把整座老城凝結(jié)成了一條條又窄又薄的小巷，并生長著各種色調(diào)的民居。人的影，樹的影，房屋的影疊成濃濃厚厚的一片陰涼！那些因為多年雨水的沖刷，古磚風化破損的民居院落還是老樣子，門上依舊掛著那個系著紅布條的小鈴鐺。家家戶戶院落里墻山的扒頭釘上，掛著一串串鮮紅的尖辣椒，和一串串一束束過冬的干菜。偶或也能看到一二幢兩三層的樓房，鶴立雞群般地矗立在一片平房中間。住在里面的人家不是什么派頭十足的人，但他們會臨窗居高臨下地向下面瞄著，用一種凝視的眼光盯著巷子里的人。巷子里人頭攢動，腳步雜沓。至于那些在我記憶中已改變了原來形貌的小店鋪、小攤販，如今也擠成了疙瘩。

三十多年來的異鄉(xiāng)生活，從沒認真地想起老城?，F(xiàn)在，我站定在老城的街面上，凝眸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就好像在聽老人家講故事，講一部驚奇小說，時而喜，時而憂，可以說總是真實的。

二

人們都說，定興城是一座有靈性的城垣。靈就靈在城名被冠于的“定興”二字上。據(jù)傳說，“定興”原本是“定星”演變而來。在定興城剛建筑城池時，一個江湖術(shù)士來到了這里，他很聰明，又有超高的測算能力，他測算出整座城池是建筑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上，一只金牛在城下的水中馱著，使城池永不下沉。江湖術(shù)士立馬起了貪心，想把馱城的金牛占為己有。可他心里明白，如果想把這件事做成，就必須找到一件能把整座城吊起來的神器。于是，他便開始四處尋找起這樣的神器來。

有一天，江湖術(shù)士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所需要的神器。這個神器是一位老人賣菜時用的一桿沒有標示斤兩刻度秤星的秤。他斷定這是一桿有特殊功能的神秤，就想法怎樣把秤騙到手?？墒牵先怂佬难?，任憑他怎么哄騙，出多高價買，就是不給他。江湖術(shù)士沒轍了，只好把吊城捉金牛的事告訴他，并許諾事情成了，倆人對半分享。老人半信半疑，心想這桿破秤真有那么大神通？為摸清底細，辨別真?zhèn)危c頭應(yīng)諾。當下，倆人便約定當晚三更在城外相聚。

當天晚上，倆人按照約定的時間在城外聚齊了。江湖術(shù)士先是測定了一下城的重量，然后在秤桿上用手指蓋劃了一道痕跡，作為定盤星位。蠻有把握地指著劃痕對老人說：“此處與城池相等，作為定盤星，等會兒起吊時，把秤砣擺在這個位置上就行了?！崩先嗽谒氖谝庀?，將秤鉤鉤住城門檻，把秤砣移到剛才劃過的刻度上，輕輕往上一提，果真那城池飄然而起，還沒有一盤豆芽菜重。緊接著，城下翻騰的黑水中發(fā)出一道金光，在閃閃的金光中，一只金牛慢慢地浮出水面朝著岸邊走來。這時候，老人提秤的手在發(fā)抖，心想金牛一旦被他捉走，整座城就會沉沒于海水中，全城人也會葬身在海底。這不是禍害全城人的生命嗎？想到這，老人心中感到萬分愧疚，暗罵自己不該聽江湖術(shù)士的鬼話，發(fā)誓不能讓這個壞家伙把金牛捉住。眼瞅著金牛離著岸邊越來越近，老人不再猶豫了，他趕緊將秤砣擼下丟進水中。秤桿失去秤砣，猛地往上一撅，只聽咔嚓一聲，城池落下，金牛頓時受到驚嚇，一聲嗚叫，縮身沉入水底。江湖術(shù)士見狀，急赤白臉地瞪著眼睛斥責老人：“你是怎么搞的？”老人神態(tài)蔑視地對他說：“王八羔子，你心眼太壞了，不顧全城人的死活，損人利己，我豈能讓你把壞事做成！快滾吧！”

江湖術(shù)士自知理虧，又怕被衙門抓去坐牢，只好在老人的呵斥中灰溜溜地逃走了。不久，老人病故，為后人留下那桿定星秤。人們?yōu)榱思o念他，給此城起名為“定星城”，后演變?yōu)椤岸ㄅd城”。

老年間經(jīng)多見廣的老人們常說：“定興城背倚拒馬河，面對北平城，東臨天津衛(wèi)，南連保定府，是一座冠蓋往來、酬酢貿(mào)易之城，少不了繁盛氣象。”的確如老人們的述說，千百年來，城內(nèi)商賈云集、游客絡(luò)繹，更兼回漢雜居，自有種種極具多元文化特色的民俗風情融會其間，城外村舍百姓，耕鋤耙耢，捕魚撈蝦，一律沐浴在濃馥甘洌的香氣中。自成一方風水勝景。

在地理位置上，定興城雖為京津保地區(qū)一個相當重要的通商城鎮(zhèn)，但是它不比周邊北京、天津這樣的大城市，也不比保定這樣的中等城市，自古以來這里的人心理比較保守，外來的新事物不容易進得去。環(huán)境給人以熏陶，在雅室軟床可謂溫暖舒適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在定興城中的人們的思想是舒緩的，向好的，就像浸浴在早晨太陽的金光中，心中總是充滿著寧靜的幸福。

一地有一地的地象，定興人老一輩少一輩的全都喜歡種槐樹。無論是住在城里的人，還是村里人，鎮(zhèn)里村外，大街小巷，院子周邊，坡坡坎坎，遍植著茂密高大的國槐。春來槐花飄香，夏季槐葉婆娑，秋天槐米澄黃，冬至老干扶疏;蓊蓊郁郁，葳葳蕤蕤，像綠色的山丘，似堆涌的碧云。老城裹在綠樹里。不過，在這構(gòu)成天籟情趣的綠影中，依稀可以瞥見一條南北貫穿的城中主路。這是老城唯一一條比較接近現(xiàn)代化的馬路，連接著城中與城外的四關(guān)四街和鬧市中心，它雖然還不是用柏油鋪成的，但在水泥路面上鋪上了層細砂，踩上去要比那些古老街巷里的石子小路舒服得多。

這條數(shù)十里長的主城路是定興老城的商業(yè)中心，林立著多種行業(yè)的店鋪：百貨店、糕點店、面飯館、木器店、理發(fā)店、書店、照相館等等，還有好幾家旅館和影劇院?？傊?，凡屬賣吃穿住用的店鋪，在這里一應(yīng)俱全，而且按照著京津保地區(qū)古城里經(jīng)營商業(yè)的傳統(tǒng)習慣，除掉那些旅館和飯店以外，大部分店鋪都按照各自的營業(yè)范圍集中在這段街上，門對著門，墻挨著墻。那些掛在灰暗而陳舊的店面上的招牌也是花樣繁多，從書法來說，篆、隸、行、楷、草，一應(yīng)俱全。但在這些招牌中，隱伏著商家特別的掌故、風習、癖好等等，對于這些內(nèi)容來說，就是哲學腦筋也不容易想通，只有他們商家自己才明白的。

老城的居民每一個生活片段，甚至每一個美麗的清晨與黃昏，都是步著晨風及晚風的舞姿從朝陽和夕陽中走來的！但始終保持著經(jīng)久不變的、舒適的城鎮(zhèn)風味。尤其是早晨一到，整個市鎮(zhèn)的生活就開始了。但城里人遠沒有鄉(xiāng)下人起得早，直到城中街道上叫賣聲響起，他們才慵懶地從床上爬起來。從大多數(shù)人臉上的表情和聲調(diào)上來斷定，他們都睡得很好，既沒有做過什么發(fā)財娶媳婦的好夢，也沒有做過那些深陷魔境的噩夢。因為在老城人看起來，一切都是極平常的事情了，很自然、很簡單。

熱鬧的地方，總是有故事的。在我深刻的記憶中，在這條街上有一爿賣糕點的鋪子。鋪子老板是個身軀肥胖得像一團肉的中年人，他的肚子猶如氣球般鼓脹，高高聳起的胸脯，幾乎和女人的胸脯一樣的豐滿;肥胖使他的頭和脖子一般粗，緊繃繃的一張紅潤的圓臉龐，也幾乎讓人們看不出他面部的表情，看不到他臉上的鼻子和眼睛。由于過于肥胖，他的兩條小腿活像兩只盛水的大皮袋，走起路來撅著像圓屋頂一般的臀部。當時，我在城中北關(guān)的鎮(zhèn)中學上學，經(jīng)常路過這爿鋪子的門口，見他總是習慣地坐在一張椅子里，懷里放著一把蠅拂，先是眼皮懶洋洋地墜下來，接著肥胖的脖子癱瘓了，隨后便發(fā)出呼嚕呼嚕的打鼾聲。他忘掉了一切，覺得整個世界都屬于他的了。只有當顧客喊他，或是淘氣的孩子們來逗弄時，他才會醒。

對于他倒頭就睡，便很快就能進入夢鄉(xiāng)，呼吸的節(jié)奏變慢了的毛病，與他慣熟的人們曾多次提醒他：“你這么重的身子和老睡覺的毛病可不太好，這樣會造病的，不是嚇唬你，弄不好還會突然死去的！”但他從不認為這是一種身體上的病況，照樣每天在沒有生意的空閑時，倒頭便就進入了酣睡的夢鄉(xiāng)。中年人還真如人們所說，想他連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真的終于在一次夢鄉(xiāng)中，沒有再醒過來。

雖然中年人的死，被外人看作是極普通的一件事情，喪事中也充滿了人情味。但是，于我來說，這樣的悲劇故事，也的確填充了我成長時期生活中的一段經(jīng)歷?，F(xiàn)在想起來，心中無不發(fā)出那聲帶有惋惜的嘆息。

這條街面上的吆喝聲從未間斷過。到處擺滿了小吃攤，長長的街面，彌漫著濃濃的煙火味和家鄉(xiāng)獨有的市聲。卷起袖口、肩上搭了白布巾的攤主，都站在自己的攤子前拉生意。他們扯著各種嗓門兒，像比賽唱歌一樣地吆喝：“燒餅、油條，甜豆?jié){！”“火燒、驢肉、熱鍋老豆腐！”在他們的吆喝聲中，貪吃的城里人走到攤位前，嘗嘗誰家的手藝好，味道美。尤其是雨天，街市也不停歇，吆喝聲被密密的雨織在一起，讓飄灑的雨絲滲出一種特有的古城生活的甜味。

三

我自己并不具有詩意的想象力，而對于有著豐富想象力的他人，也認為這是他們身上一種最多余的品質(zhì)。在走進定興老城的剎那，我倒開始推翻起自己的是非標準。老城畢竟是老城，底蘊深著呢。望著那一座座破敗的門樓和露出原生木紋的鋪面，生出種種幻想。

定興老城帶有濃厚文化氣息的古跡很多，重要的有慈云閣、文廟、衙署、城隍廟、牌坊、東林寺、小寺、聚賢觀，這些古跡大多數(shù)已毀于兵燹，成為“唯存故基”的遺跡，只有慈云閣、文廟尚存，成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慈云閣是典型的古代建筑作品，家鄉(xiāng)人稱它為“稾”，是元、明、清、民國時期到現(xiàn)代老城繁華一時的文化標志。甚至，在歷史上涉及更遠的朝代。據(jù)《定興縣志》載，慈云閣原名大悲閣，其始建年代不詳，以閣內(nèi)大悲佛銅像而得名，后毀于戰(zhàn)亂。元大德十年（1306年）僧德寶在故址重建此閣，明萬歷年間李藎傳重修，因佛教禮“心慈為貴，貴慈如云”，故更名為慈云閣。由于慈云閣矗立于老城的中心，并且雄偉高大，及其顯目，即便就是在城外，也能遠遠地看到它紅色的墻身，頂部覆蓋著青色的琉璃瓦，古香古色的飛檐重脊，全都掩映在綠色的海洋里。有這樣的一個古建筑為背景，老城被烘托得氣勢不凡。

記得很小的時候，常聽老人們講慈云閣的傳說，說的是禹帝在黃河流域治理水災(zāi)后，巡視中原來到定興城內(nèi)，見這里的水災(zāi)成患，便問當?shù)匕傩赵?。百姓們告知禹帝，此處有一獨角龍，?jīng)常出來作怪危害這里的一方百姓。禹帝聽罷勃然大怒，立決要除掉這條惡龍。于是，雙方便展開了一場惡戰(zhàn)。在較量中，禹帝雖用鐵鏈鎖住獨角龍，但還是難以馴服它。當然了，獨角龍也知道禹帝不好惹，為了逃避禹帝的攻擊，便帶著鐵鏈遁入地下深處，繼續(xù)通過遁途借深海之水危害百姓。整個定興地面，一下子成為一片大水汪洋。就在禹帝無計可施之際，只見西方飄來一朵祥云，原來是大悲活佛受如來佛祖派遣前來助戰(zhàn)。當獨角龍再次興水作怪時，大悲佛便使動咒語，把自己腳下所乘之云變成一條大船，死死地壓在地上冒水之處，并將惡龍身上的鐵鏈拴在船底，這下鎮(zhèn)住了水患，制服了獨角龍。為了紀念大悲佛的功績，后來人們就在他鎮(zhèn)住惡龍的地界上建起了慈云閣，并將大悲佛像塑于閣內(nèi)。從此，慈云閣便成了老城內(nèi)一個擁有悠遠歷史的建筑見證。

這段古老的傳說，至今仍然流傳在家鄉(xiāng)的民間內(nèi)?；虮患亦l(xiāng)的民間藝人傳播得更遠。

生長在鄉(xiāng)間的孩子，不同于城里的孩子們那樣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幼時，他們對于進城總是懷著滿心的歡喜，而且，每一次都勾魂似的令他們撓心抓肝般的心癢著急。因為在城內(nèi)，有許多好地方可以觀光。住在城里的人家領(lǐng)著孩子上街，常用慈云閣計算路程：“到‘稾了，快點兒，眼瞅就到家了?！庇袝r，外地人來城中串親戚，滿街找不到門兒，打問路人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了一句：“聽說眼目前有個什么古物——稾？”于是他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坐在親戚家的飯桌邊了。

那時，我經(jīng)常跟隨姥姥或母親到城里去，路過慈云閣時，常看見有人面對著慈云閣進行朝拜。我懷著好奇的心情打量著這些磕等身頭的朝拜者。我雖不敢相信磕頭的威力，卻被他們那種虔誠的神態(tài)所感動。在我現(xiàn)在看來，這些人不懂得佛神是人間產(chǎn)物。他們篤信祈禱能夠得到一切。他們自信全家的平安都是他們磕頭拜佛神的結(jié)果。

有一次，我問姥姥：“姥姥，稾里到底藏著什么呀？為什么這些人向它磕頭呢？”

姥姥忙于辦事情，似乎也不愿對我往深層次里講，含糊地慢慢說給我聽：“傻孩子，里面鎮(zhèn)著吃人惡龍，這條惡龍啊，尤其愛吃像你這般大小的孩子?！?/p>

聽了姥姥的話，或許小心眼里對傳說中的惡龍有種懼怕感，膽怯如鼠的我，只要一想起這個傳說，還有姥姥說的惡龍專吃小孩的話，眼前便顯現(xiàn)惡龍可怖的魔影，便從那時起開始遠離慈云閣了，即便是跟著大人一道進城，到了這里也不敢舉步。相比之下，大人跟孩子不一樣，他們心里根本就沒個怕勁兒，凡是出來逛的人，不管有事沒事，一般都要到慈云閣這里來轉(zhuǎn)上一圈。

本來這只是流傳于家鄉(xiāng)一段古老的傳說，沒有什么憑據(jù)可考究?？墒?，后人穿鑿附會，弄得像真有這么一回事似的，害得我一度心寒?，F(xiàn)在，盡管我從意識上已經(jīng)敢于面對這個惡龍，但是仍舊沒有勇氣走進慈云閣的里面去。

從小，我是唱著“牛兒牛兒先出來犄角后出來頭，先蓋瓦房后蓋樓兒”的兒歌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長大的。那時候，每每當我?guī)c稚氣的清脆嗓音唱起它的時候，那種純樸、天真、活潑、誠實、坦率、率直的品性就會從心底流露出來。天真純樸的笑容，就像春天在學校窗前，透過撒滿柔和光點的槐樹葉看到的那種陽光燦爛的景象。會使春天增添一種歡愉的希望，會使夏天平添一種美麗的魅力，使秋天具有一種寧靜的歡樂，冬天具有安慰的作用。

家鄉(xiāng)流傳下來的民謠有許許多多，譬如“相蓋的井，百樓的淘，不到三天下滿濠”“定興縣，三種寶：搖煤，澡堂子帶修腳”等等，這流傳于家鄉(xiāng)的民間口頭文學，頗令人回味。

“定興縣，三種寶：搖煤，澡堂子帶修腳”，更是流傳于當時的京津保地區(qū)，它說明了家鄉(xiāng)人在舊社會外出謀生的三大行業(yè)。據(jù)史料記載，定興縣是以鐵路為界，分為路東路西兩大塊。路東人以搖煤球為主，他們管這一營生叫“吃煤鋪”。每年秋收以后，路東人就成群搭伙地涌入京津保等地搖煤球。鐵路以西則以“吃澡堂子”而著稱，尤其是在清代中葉，北方大城市普遍有了浴池，以北京為最多。由于浴堂生意興隆，能賺錢，很多權(quán)貴顯達也開始重視浴堂業(yè)。他們不惜重金投資建浴池，使浴堂業(yè)很快成為一個有相當規(guī)模的行業(yè)。到清末民初，北京已有上百家浴池，就連顯赫一時的清末權(quán)監(jiān)李蓮英也在地安門內(nèi)煙袋斜街開了個“鑫園澡堂”。這些大小浴池內(nèi)的伙計絕大多數(shù)是定興人。有句順口溜說：“澡堂子，再漂亮，沒有定興人難開張;澡堂子，別看臟，有了定興人準興旺?！边@話一點不錯。就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全國各地就有很多定興籍的革命家，以吃澡堂子為掩護，從事我黨的地下工作。

其實，定興人吃澡堂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傳說，唐開元年間，安祿山率兵打定興（當時稱范陽），看到這里有浴池，冬天可以洗澡，而且室內(nèi)溫暖如春，他為了向唐玄宗獻媚取寵，便命人將浴池遷往長安宮廷中去。后來，在宮中為唐玄宗修了一座浴池。唐玄宗命太監(jiān)燒火侍候，但太監(jiān)們不是燒不熱就是燒得過熱。唐玄宗又下詔傳定興人進宮燒浴池，才解決了宮廷洗澡問題。據(jù)一九八五年西安發(fā)現(xiàn)的唐代宮殿遺址中的浴池分析，從規(guī)模到結(jié)構(gòu)都酷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定興城內(nèi)的小浴池。這足以證實定興的民間傳說是有一定根據(jù)的。

可以說，古老而深沉的民謠，唱動了生于斯，長于斯的，不知祖先住了多少輩子家鄉(xiāng)人的“風華史”和“風情錄”。從這些內(nèi)容豐富的民謠中，我對定興的認識，也變成立體的了。家鄉(xiāng)雖平凡，可是很使人留戀難忘。生平愛文的我，偶爾閱讀一篇文章，文章的幾句話，我不禁摘抄下來，永遠記在腦子里：“憑著它，惆悵化為烏有，空聊變作充實，嚴冬猶如三春暖，山窮水盡有故知。到如今，余音縈繞不離去;幾回回月下低吟《游子吟》，清淚滴滴濕衣襟?！币饬x足以說明，關(guān)乎家鄉(xiāng)的這一部分文化遺產(chǎn)，其實就是一出蘊含著豐富生活的市井大戲，在生動地演繹著中國城鎮(zhèn)里的民生百態(tài)，為定興城增添了沉甸甸的持重感。

四

中國人自古講究風水，筑城多依山傍水。再看家鄉(xiāng)這座平原之地上的定興城，自然脫離不開這風水上的講究，雖然沒有依山，但是傍著水。城廓是依著拒馬河而筑的，四周皆有城河相繞。在城里轉(zhuǎn)幾道街，與其說自己是個棋子，倒不如說自己是個蜘蛛，四關(guān)四街的小巷胡同像一個蜘蛛網(wǎng)，星羅云布地組成了城中的建筑格局。

老城的民居是極其講究的，巷子兩側(cè)大都是帶廊檐的青灰色老房，還有一些順墻的瓦門樓。那脫漆的明柱、椽頭和雕花闌干，以及窗門上那些古老的木格花欞，給人一種不可追尋的遙遠，令人睹物生情，倍增感慨。居住在城里的人，也因此而有了不尋常的氣質(zhì)。

離開三十多年，總忘不了老城生活中的故事，夢中時常循著朦朧的光走進巷中夜的深處，尋找著那夢最初的構(gòu)思。一份從未有過的寧靜襲上心頭，熟稔的巷中物語，如同一抹濃厚的詩情話語，輕輕地融化著我沖動的心籬。撩動的心隨著我沉寂了多年的思緒再一次飄散，與小巷再敘了往事情緣。

住在巷里的人家，除了少數(shù)在學校里教書的教師家庭外，多是那些做小買賣的，以及在廠子里做工、百貨店里站柜臺吃公家飯的工薪階層家庭，還有飯館里跑堂的、澡堂里搓澡和修腳的伙計。每天，浮上他們那簡單平庸的頭腦里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工作和生計。他們無分貧富，都有節(jié)儉樸素的美德，在衣著上都不十分考究。男人們多敞著懷，裸露著紫紅色的胸膛，這是經(jīng)過勞動的鍛煉，長就了一副富有彈力的好身板;女人們一年四季都是起得很早的，上灶門口劈引火柴，提著菜籃上街，整日在自家院子里洗呀涮的，袖子高高地挽起，胳膊讓冷水浸得白里透紅。她們的魅力在于對家庭全身心的投入及對人的和藹可親。

一日三餐，家家戶戶的那些矮屋上彌漫著炊煙，上房里，鍋灶上冒著滾滾騰騰的水蒸氣，彌漫了半間房間，鍋底下燒著半干半濕的木柴，冒著黑煙的火舌舔著灶門，吱吱啦啦地亂響。燒盡的劈柴，灰燼帶著火星掉了出來。每當小巷里飄溢著燉蘿卜、熬白菜、烙棒子面餅（家鄉(xiāng)飯桌上的一種特有主食）的香味兒時，巷子里便響起了女人那溫馨的吆喝聲——“回家吃飯啦！”幾聲吆喝聲后，在外面下棋或閑聊的男人們，還有玩耍的孩子們，馬上就會收起各自的家伙什，像一只奔跑的鹿，趕緊一溜煙地跑回家。如果回去晚了，免不了要被各家的主婦給嘮叨上幾句。一家人其樂融融，孩子們搬出小板凳，大人們或蹲著、或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咀嚼著，像吃御膳一樣有味兒，以至巷子不遠處樓上的人常常向這邊窺望著，想借此來開一開自己的胃口呢。

陽光已經(jīng)退去，房檐的陰影，使屋內(nèi)的光線變得灰蒙蒙的。時而有麻雀落在窗欞上，喳喳地叫著，展動的翅膀在粗糙的窗戶紙上擦出沙沙的聲音。吃飽喝足的人們便開始了串門。腳步悠閑而細碎，一步一步地將暮色收攏。庭院里，人們坐在昏暗的燈下聊天，他們深沉圓潤的聲音和旱煙紙煙的吱吱聲相互抗衡著。孩子們的尖聲爭吵。有些地方，母親們在進行勸解，有些地方，人們唱起了使人安靜的催眠曲，或者講起了古老的故事……當一切都進入夢鄉(xiāng)時，幻想的世界便在整個小巷的院落中復活了。

夜深人靜，巷道里悄無行人，只有街旁的路燈，放射出黯淡的光芒，窺視著這寧靜的街道。

在熹微的晨光中，小巷早早地就醒來了，幽深的巷道里到處彌漫著晨霧，公雞在晨靄中悠然地啼鳴著。那一聲“豆腐嘍——”的叫賣聲喚醒了大人們的甜夢。院落里炊煙徐徐。各家的主婦就喊開了：“孩子們，快別睡了，老爺兒（日頭）都照腚了?！薄澳銈冞@些小猴頭，還磨蹭什么，趕緊吃飯，吃了忙著去上學，千萬別再遲到了?！庇谑歉骷业男≡鹤永铮拖裨绯康穆槿傅巧蠘渲δ菢訃\喳亂叫，鬧得滿院子全沸騰起來。歡樂的銀鈴般的笑聲，那么富有感染力地在院子里回蕩著。

人們匆匆地吃過早飯，又匆匆地陸陸續(xù)續(xù)走離院子。該教書的去教書，該賣貨的去賣貨，該上學的去上學，望望天空，望望遠處的田野，舒上一口氣，微笑著朝太陽走去。

家鄉(xiāng)人管客人叫“戚”，待“戚”的禮節(jié)也是大大方方的。一般說來，就是普通朋友來了，好客的主人照樣會以“戚”來招待，到了飯點自然要留吃飯。朋友表示長時間打擾，于心不安，想走，主人就會生氣地說：“你怎的這么看不起人？難不成還怕我管不起你一頓飯？”朋友被主人真誠的話留住了，連聲道謝，主人忙說：“謝啥？一頓飯也不能把我吃窮了嘍！”接著。朋友被主人請上了飯桌，朋友舉目一看，竟然擺下了好幾樣菜肴，有酒有肉。主人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說：“家常便飯，做得不好，見笑見笑！”朋友被主人的真誠感動不已。

家鄉(xiāng)的夏天，是恣意狂放的，非晴即雨，極少有拖泥帶水的天氣。有太陽的日子，院子里掛滿了晾曬的被褥、床單、衣服等。有時天氣變了，一些人家來不及收拾，鄰居們就會七手八腳地趕緊幫著他們把晾在外面的被褥和衣物收進了屋。雖是小事一樁，但總讓人覺得心里暖暖的。有時誰家做了好吃的，一定會高喊著，招呼大伙過去嘗一點兒，大伙也不客氣，走過去吃一點點，香香口。

不可缺失的小巷記憶再一次想起時，我有一種新的感覺。要知道，這么多年來，巷中人家都在一起同甘共苦。這濃厚的鄰里之情，像剛熬出的麥芽糖一樣，繞繞纏纏，撕扯不開。其中不僅僅是鄰里之情，還包括一種世世代代凝聚在一起的親情，永遠割舍不斷的血濃于水的親情。這是我真正體會到的家鄉(xiāng)人內(nèi)容豐富的生活本身。

五

高大的青桐、柳、槐樹上有鳥兒的不斷絮語，聽來就最悅耳。這些鳥兒是那么快活，一張小巧的嘴是那么巧，叫得那么脆，那么起勁。給巷中生活的人們，帶來了無比快活的心情，并銜著他們的靈魂，在希望的領(lǐng)海里暢游，拋掉了人生的哀怨、凄婉、苦悶、辛酸……

不經(jīng)意間，走進慈云閣不遠處的一條小巷中，看到這樣的情景。

小巷要拆遷改造，破舊的墻壁上，到處寫著大大的白色“拆”字。零亂的小巷隨街扔滿搬走人家遺下的廢報紙、舊塑料布床圍子、爛布頭兒、空酒瓶子……呈現(xiàn)出一副破敗和寂寞的樣子。臨街的窗戶大都洞開，窗口里時時傳出興奮、簡短的說話聲和搬動家具的聲音。這聲音讓我仿佛感覺昔日的笑聲從巷子深處飄來。我便輕輕地，悄無聲息地向前走去，唯恐驚了屋中人念新居的夢，唯恐沉重的腳步會震落掛滿墻壁的家什……

時間已到了夕陽晚照的鐘點。嫣紅的晚霞和往常一樣，落在小巷兩旁的籬笆和低矮的房屋之上，卻使它有點兒遠離塵囂的樣子和感覺，顯得特別幽美。某個院落的大門前，三株挺拔地長在一起的大樹，聳立在屋旁，樹身并不高，可是附近沒有對手，卻也顯得壯麗威武。一位黝黑而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拄著拐杖站立在那里，面容浮現(xiàn)著深思的表情，一種憂戚、傷感的目光，籠罩了他的雙眼，目視著眼前這條即將被拆除的小巷，似乎在尋思著很多值得他深思的事情。

我一度在猜測著老人的心思，企圖從他那混沌的目光中找出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原因，是什么錯綜復雜、難以捉摸的東西，這樣牢牢地抓住了老人的心境。最終有一種猜想讓我滿意，那就是老人在對這條即將消失掉的小巷默默地作著告別。

小巷四周寂靜深沉，充斥著老人憂傷的思緒。唉！或許老人正默念著，自從他那最后一只瓦罐子摔破在門前臺階上到現(xiàn)在，真不知多少年，多少長長的年頭又過去了。他回想起自己早已離世的父母，還有那些老街舊鄰的時候，就像他們都是小說里的人物。也許這一陣，在他迷茫的意念中，那些死去的親人，還有那些老街舊鄰都仿佛一個個活轉(zhuǎn)來了。久別重逢的知心話兒，就像老城外的河水那樣琤琤的不斷流兒。

在來老城之前，我曾到過我家的那個村莊，由于緊挨著老城，被納入縣城擴容工程項目中，整個村子被拆的面目皆非，要想從中找回我曾經(jīng)那熟悉而鮮活的印象，很難！這件事，對于村子的叔嬸們，或許他們盼了幾十年?？墒?，對于我來說，卻不能像叔嬸們那樣，像所有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那樣，興高采烈地去收拾家具，只能從村巷深處飄來的說笑聲中，細細回味曾經(jīng)逝去了的村莊里的情節(jié)和人物。

一塊地對一塊天，這塊天和地就是與老人從軀殼到靈魂都密不可分的小巷。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不管他的年紀多大，在他心靈的深處和思想上，處處都會留下各個時期的時代色彩和各種情緒的痕跡。老人知道，過不了多久，整個小巷就要被推土機推平，打上一棟棟新樓的地基?？墒牵@里埋葬著他的童年??！或許此時此刻老人在想，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幾十年的光陰流逝得太快了，童年的一切就像昨夜的夢一樣，那樣清晰，凄涼而又親切。他的伙伴，以及他們的歌聲，他們的影子，如今都在哪里呢？他多想再把它們找回來啊！老人落淚了，老淚順著他溝溝壑壑的臉頰滴下來，很快滲進他腳下的一堆黃土中。淚水中的內(nèi)容豐富，像豐盛的宴會，苦辣酸甜樣樣都有！

小巷喚起老人遙遠的記憶，每一念及，回憶的細線不由自主地同這過去了的人生與生活中的酸楚連起來……革故鼎新、生活變遷時，回首往事、尋覓童年的足跡，大約是每個過來人都概莫能外的。

回顧定興老城的往事，仿佛窺見了它那古老的歷史的一頁，以及它那深沉典雅的風韻。

總而言之，老城是一個遺跡，一個珍貴的遺跡。怎么不是呢？它那石板鋪砌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具有歷史意義的小巷;更何況，老城年深月久，散發(fā)著強烈的古老香味。我想，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古老香味又成了今天和明天的馨香……

（責任編輯 徐夢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