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英國著名女作家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說過:“每個女性都應(yīng)當(dāng)擁有自己的書房?!?/p>
我三歲識字,四歲看書,不滿五周歲,家里從廚房到茅廁,從床頭到沙發(fā),滿谷滿坑都堆滿了我的書。父親意識到,是時候該給寶貝女兒捯飭一間書房了。于是,他托木匠朋友給我打造了一口榆木書櫥,和叔父兩人一前一后將新書櫥扛到老宅二樓。父親心里早早盤算好了:二樓空置已久,平素又無人攪擾,環(huán)境清幽,最適宜讀書。
此處曾是祖父的會客之所,原本就有一只圓桌和兩張方凳,馬馬虎虎算得上一間書房了。我每天爬上樓去看書,可“一入書房深似海,從此時間是路人”,一旦捧上了書,便沉浸其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等揉眼抬頭,夜幕上早已落滿了星星。黑燈瞎火,我摸著下樓洗漱、上床睡覺,常為攪擾了家人清夢而深感不安。于是,央請?zhí)酶绨言铋g木板門卸下,扛到樓上,當(dāng)作床板,自己則抱著被褥枕頭,鋪在“床板”上,看得困極,腦袋一歪,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到了十歲上,老宅拆遷,我們一家三口暫居在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戶中,正式開啟了“書房+臥室”模式。母親每每看我躺著讀書,就忍不住絮叨:讀書要有讀書的樣子,你這樣躺著,書沒讀好,眼睛倒是先“作”壞了!
我更喜歡躺在床上讀書,趴在床上碼字。父親見了,心疼又歉疚地說:“等回遷房造好,到時候?qū)iT給我閨女布置一間闊氣體面的書房?!逼鋵?shí),我真心無所謂書房奢陋與否,古人不是經(jīng)常說“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一代文宗白居易的書房“陋”得出奇。《廬山草堂記》云:“木斫而已,不加丹;墻圬而已,不加白。砌階用石,冪窗用紙;竹簾纻幃,率稱是焉?!狈g成白話文就是:造房木料只用斧子砍削,不加油漆彩繪;墻涂泥、階用石、窗糊紙、竹做簾、麻布為帳幕。
“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汪曾祺一輩子寫了那么多好文章,卻從未正面涉筆自己的書房。原來,早在20世紀(jì)50年代末,汪老先生一家五口擠居一小三居室,“一間7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放著一桌一椅一床,就是老汪頭的臥室兼書房了”。汪先生心態(tài)很好,更擅于“螺螄殼里做道場”:白天,他把堆在桌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搬到床上寫作;晚上,又將堆在床上的東西搬回桌上睡覺。就在如此局促狹窄的空間里,他揮毫潑墨、讀書碼字、喝茶休憩……在這“半間”書房里,汪先生寫出了許多流光溢彩的傳世之作。
可見,讀書與書房的大小、奢陋是毫無關(guān)系的,書房的空間可以很小,心房的空間卻能無限放大。蝸居于此,卻能寫下整個世界。
我在這“半間”書房中,一住就是近十年。枕書為伴,依書而眠,可謂“寂寂寥寥揚(yáng)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后來,終于搬入新居,父親挑了間最大的房間作為我的書房。沿著三面粉墻,做了三架連壁書櫥。中間擺著一張實(shí)木書桌,一桌、一椅、一電腦,堪稱現(xiàn)代書房的“標(biāo)配”。當(dāng)我端坐在這個敞亮?xí)坷?,隨手抄起一本書,卻怎么也沉不下心來。我從樓下搬來一張鋼絲小床,放置在書房角落,持書躺下,方緩緩進(jìn)入狀態(tài)。
一位書法家朋友參觀我的新書房后,執(zhí)意要給書房題字,讓我給書房取個名。躑躅片刻,我突然想到了老宅隔壁有一座園林名喚“半園”,以“半”為建筑風(fēng)格構(gòu)筑了半橋、半亭、半廊、半榭……世人皆追求完美,園主人卻深諳“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故“知足而不求全”,取意為“半”。
我看了一眼墻角的鋼絲小床,想起幾十年來“一半兒書房、一半兒臥室”的讀書歲月,突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那就叫“半間”書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