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 陶林
第四十六章 定風(fēng)波
1
晨曦如血,灑落于平州城中。注定是個吞噬血肉的日子。
徐永財領(lǐng)著二十多號警察,在警察局與三十多號叛變士兵對峙。有個人喊,“徐局長,黎有望早死了??刹皇潜颇?,你得出頭!”
徐永財急躁,罵,“你們當(dāng)是搞武昌首義呢,逼我當(dāng)黎元洪?”
那些作亂士兵就喊,“不答應(yīng)?我們可保不住你的安全了?!被蛘撸翱h政府已經(jīng)被我們拿下了,你若不出面,我們把府里人都宰了!”
“黎司令真死了嗎,你們能不能確認(rèn)他真的死了?”徐永財反復(fù)問。
一個老警察到徐永財耳邊密語,昨晚就開始有人傳,黎有望秘赴上海,與新四軍交易軍糧,風(fēng)聲走漏,汪偽、日本人、韓光義都派出人去殺他,三路人馬往他身上打了六槍十二個窟窿。有鼻子有眼。
徐永財一驚,心道,什么交易軍糧。他竟一無所知。眼下情急,他扯著嗓子喊,“起義的兄弟們,兵諫的用心,我了解了,為了平州,可以考慮?!?/p>
兩人騎著棗紅馬,馳騁而來,兩支槍不斷向天空射擊。正是黃開軒與朱子松。
黃開軒面露殺氣,怒吼,“黎司令出城野練,你等潰兵,被我們收留,竟然要反。放下武器,回到本隊。再有交頭接耳者,不服從者,就地槍斃?!?/p>
幾十桿槍指著黃開軒,他夷然不懼。他身后,“橐橐”之聲從街巷深處傳來。是大股部隊出營鎮(zhèn)壓了。
徐永財見勢不妙,話風(fēng)說變就變,“你們這些叛兵亂卒,趕快投降,不然,本局長統(tǒng)統(tǒng)抓到號子里去,關(guān)起來吊打!”
“去你的,狗漢奸!”一個士兵喊。
很多人附和,說道,黎司令沒死,請讓他出來見我們。鬼子打過來,我們得有個領(lǐng)頭的,不然,平州,就是三年前的南京城?!?/p>
黃開軒眼前閃過南京城內(nèi)的尸山血海,心中一凜,喊,“跟我出城,去城南野營里等黎司令回來?!敝灰隽顺?,葉桂材的突擊隊已布下了口袋陣,這幫叛徒,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這些叛兵信了。有人掏出手槍向天空一射,一枚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其余的士兵簇?fù)碇S開軒向城南走。參與叛亂的二百多人,如涓流般匯集,挾持著縣政府若干公務(wù)員,也挾持了四大家族中的宋醒吾。其余救國軍骨干,由朱子松和羅耀宗率領(lǐng),包圍了叛軍,跟著向城南走。
出南城門不久,葉桂材帶著突擊隊呈半月形包圍,41山炮和重機槍都架好。黃開軒向葉桂材及朱子松都打了手勢,示意相機行動,殺無赦。兩人各見點頭。
一千二百多人走城南官道公路,靜默無聲。不知不覺,細(xì)雨迷蒙,如落淚,如滴血,如天公嗚咽。葉桂材的大炮和重機槍都開了炮栓和保險,士兵們都把刺刀裝到了步槍上,隨時準(zhǔn)備一場血肉搏殺。殺與被殺,只在一息。
對峙,生死對峙。
入晌午,天色陰霾,風(fēng)卷著漸漸變大的雨滴,如子彈潑灑,打在眾人的身上。十幾個人質(zhì)被迫跪在雨泥里。徐永財突然殺豬般呼叫,“老天爺,不關(guān)我的事。黎有望回不來,與我何干?”
官道上突然傳來了噠噠的馬蹄之聲。
一個聲音從人群的角落里傳了出來,“黎司令回來了!”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瞬間就是滾滾聲浪。在雨中哆嗦的人質(zhì),瞬間破涕為笑。士兵也在揮舞刺刀寒亮的槍。
黎有望在馬上不斷地?fù)]鞭。那匹駿黑東洋高頭大馬,鼻孔內(nèi)噴吐股股熱氣。在眾人面前,他一把勒住了韁繩,拔出那支駁殼槍,甩動槍托所系之紅纓。黑馬騰空踢了前蹄。黎有望向天連開三槍。槍聲如黃鐘巨鏞,震懾人心。
黎有望策馬一圈,睥睨眾人,“兄弟們,拿起槍,跟我打狗去!”
士兵們發(fā)出雷鳴般的吼聲,“打狗去!”
黎有望率領(lǐng)著平州兵,如群狼一般浮出地平線。平州兵并未沖鋒,皆伏入塹壕,遁入地下。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一個領(lǐng)軍,單騎著黑馬從軍陣之中突出。
趙漢生放下望遠(yuǎn)鏡,長吸了一口冷氣,對身邊的參謀長說,“南京傳的什么情報?幸虧沒冒進到平州城下!”
到底打還是不打?參謀長等著趙漢生的一句話。
“打個屁,黎有望還活著。佯攻暗退!”趙漢生感覺黎有望也瞧見了自己,頭一矮,慌忙躬身到塹壕里退走了。
雙方最終交火了。和平建國軍火力起初很猛,暴風(fēng)驟雨,漸打漸弱。
朱子松請示打沖鋒。黎有望放下望遠(yuǎn)鏡,否決,“他們不想打,在迷惑我們。平州新亂,我得回城去,須防禍不單行,把城防安定了再說。他們明攻暗退,我們就明守暗撤。”
兩軍虛虛實實打了一仗,互皆無一傷亡。
回到平州城時,天已黧黑。
參與叛亂的士兵已被黃開軒清點出來,集中于小校場,凡一百三十九人。
救國軍余部舉著幾百束火把照明。烈火灼熱,小校場亮如火山口。十挺機槍架起來,黎有望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中,問,“譚震東司令在世,也曾是一條漢子,因為他,我才收留諸位。抗戰(zhàn)條例,炸營叛亂者皆槍斃,你們不知?”
幾個娃娃臉的士兵嚇得哭嚎了起來,紛紛下跪。幾個老兵斗膽說,“有人傳謠,說司令死了,我們得自救!”黎有望就問,傳謠源頭是誰?
這群士兵開始自行報數(shù),點人頭。最后發(fā)現(xiàn),傳謠的三個排長都已趁亂溜走了。要拿肇事的元兇,還真的無從拿起。
“跟從作亂者該怎么處置?他們打傷陳世瑜推事,槍殺程頌平會長?!秉S開軒低聲問,“司令,按照國軍軍法,是不是統(tǒng)統(tǒng)處決掉?”
黎有望深思良久,終舉起左手。十個機槍手迅速拉栓,打開保險,只等他手放下。
“這些兄弟來投奔我,是為了活路,不是為了死,為了抗日,不是為了效忠黎某人。黎某秘赴上海,也是九死一生。大家都回營,爹娘養(yǎng)大不容易,命要留著,跟小鬼子拼!”
話一出,所有顫抖士兵淚如雨下,當(dāng)即下跪口呼重恩。
“黎兄,慈不掌兵,殺伐不斷,怕后患無窮。”黃開軒搖頭太息。
黎有望道,“臨到要殺人,我腦子里總會閃過直羅山那個小兵。他直勾勾盯著我,評判著我所為對與不對。”黃開軒想了很久,恍然記起,嘆,“你現(xiàn)在是不是知道,不要輕易浪費子彈了?”
“不,是才知道我們太愚蠢、太無能?!崩栌型麚u搖頭說,“把每一個敵人想得都那么簡單。將無能,士兵的性命才如草芥般?!?/p>
2
上海虹橋日本憲兵司令部附近的日本人聚居區(qū),劉清和吹著口哨來到一家日式澡堂內(nèi)。這是森元湯館。這個澡堂提供全日式的洗浴服務(wù),進門就要換成和服,穿木屐,分為男女浴部,甲、乙、丙三類。甲類湯池提供日式的溫泉浴。北海道的漂亮日本女服務(wù)生,引導(dǎo)著劉清和到預(yù)訂的溫泉包廂之中。
劉清和的日語說得很流利,會講英語,略懂德語和俄語。進門就講日語,讓服務(wù)生真的以為他是個日本人,一路說說笑笑幫他換了內(nèi)衣,引導(dǎo)著他進入包廂。
包廂內(nèi)熱氣騰騰,不明亮。湯池內(nèi)有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頭頂著一塊毛巾在悶浴。劉清和進門就一鞠躬,用日語,“影佐少將,可讓您久等了。”
那個影佐少將卻用漢語,“清和君,你總算來了,甩掉76號你同僚的跟蹤也不容易吧?!?/p>
劉清和摘下霧蒙蒙的金絲眼鏡,擱在影佐少將黑圓框眼鏡邊上,將身體浸入到湯池之中,“他們不會有膽子到憲兵司令部附近撒野?!?/p>
影佐少將笑了,“我了解你們支那人,你們膽更大。雖然我們?nèi)毡拒娙私?jīng)常以下犯上,但其實他們都是認(rèn)為自己是正確的,從而能冒死犯上。而你們支那人不同,平時溫順得都如綿羊,那是因為無利可圖。一旦遇到有利可圖的事,你們什么事都能干,什么以下犯上,簡直是小菜一碟?!?/p>
劉清和哈哈一笑,“您的確太了解我們中國人。承蒙您看得起我,那么,恕我斗膽問問,為梅機關(guān)工作,能為我提供什么利可圖呢?”
影佐少將試探詢問南京政府一個次長的職位如何?大日本帝國很需要人才。
劉清和哼哼一聲,“人才?報社的主編胡蘭成,他才是人才。我連個靠山都沒有,到哪都做不了人才。我只想要一點錢,帶著我心儀的女人,一起遠(yuǎn)走高飛,到阿根廷,至少巴西去,放放牛,養(yǎng)些羊,離開這是非之地?!?/p>
影佐少將斜過頭看了劉清和一眼,“跟大日本帝國討價還價,你真是有膽。如果不是我們都近視,眼前一片霧蒙蒙,我會一槍斃掉你。不過,既然此時此刻,在這湯池中,我們赤條條相對,想什么就說什么,坦坦蕩蕩也罷。”
劉清和笑笑,“國破家亡,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你們?nèi)毡拒娙藲⒌舻闹袊四敲炊?,一槍斃了我,也沒什么大不了。如果成全我,有朝一日,你們的大東亞共榮實現(xiàn)了,您或許可以到我的農(nóng)場里再泡泡溫泉,就像是現(xiàn)在這樣?!?/p>
“別忘了,你身上還流著大和的血?!庇白袈牫鏊脑捴性?,仰頭一嘆說,“好吧,我大致上算是同意了。不過,你得清楚一點,我用你,不是因為你很管用,而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有孝心的侄子。你父親在日本時,非常有遠(yuǎn)見地向我托付過你?!?/p>
提及父親,劉清和沉默不語。他父親劉壽杰,當(dāng)年北洋第四鎮(zhèn)第三標(biāo)少將管帶,民國肇始,是最早一批被北洋政府送到東京帝國大學(xué)深造的軍官,軍之精英。若非他早早戰(zhàn)死于軍閥混戰(zhàn),今日自己會如何?
包廂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纖細(xì)膚白、穿著緊身衣的身影閃了進來,一聲招呼也不打,直接泡入湯池之中。
劉清和感覺有點不對勁,摸起池上的眼鏡戴起,不??社R片上的霧氣。仔細(xì)一看,驚得目瞪口呆,對面水里泡著的,居然是一個女人。雖然日式男女共浴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自己和影佐少將這么秘密的會晤,一個女人能隨意進場,讓劉清和大為吃驚,更一頭霧水。
那個女子剪著一頭短發(fā),泡在池水中,悠然地喝著一杯葡萄酒,像是一個無關(guān)的浴客。
劉清和愣愣地盯著她看,期待她或者影佐能說句話,解開心中迷惑。
湯水熱氣騰騰,咕嚕咕嚕不斷冒著泡,散發(fā)攝魂奪魄的香氣。
“平州問題的最終解決,不在于據(jù)城鬧騰的黎有望,而在于呂天平?!?/p>
影佐也操起手邊的酒杯,遙遙隔著,微笑地敬了對面女子一下。兩人開心地一飲而盡。
“你和76號準(zhǔn)備拿他怎么辦?”
“順我者,活。實在不從,死?!?/p>
“這就是‘千手觀音計劃?一塌糊涂,馬鹿至極。觀音,菩薩心腸,慈悲手段。你們二話不說,先殺了他的老情人,再干掉他,那么多類似呂天平的雜牌軍頭領(lǐng),還有誰愿意站出來給皇軍效力?”
“那是李、丁兩位主任搞的計劃,我只是一個卒子?!眲⑶搴偷哪抗猓冀K被對面的女子吸引著。他有點心猿意馬了,陡然有強烈的躁動。
“你接手這個計劃后,要有新氣象?!庇白粜Φ?。
“還能有什么新氣象?我聽說,源田寅次郎大尉發(fā)誓給上司和同僚報仇,違抗上司命令,立下生死狀,私自帶兵出擊,想奪回平州。他能得手,還要那么多的麻煩干嗎!”
劉清和把眼鏡摘了,抹了把臉上的汗。
“他能嗎?他就是一個小隊長的料。別管這些少壯軍人。我給你找了一個很好的老師!”影佐笑道,“你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川島芳子女士。關(guān)鍵時刻,她得出馬?!?/p>
“川島芳子”四個字,如雷電擊入池水中。劉清和挺著硬撅撅的下體,驚得從水里蹦了起來。
3
整軍,整政,整頓情報戰(zhàn)。
回到平州的第二天,黎有望手里捏著三份計劃,躊躇不已。此刻,他心中才有了畏懼。怕也得扛著,黎有望知道沒有回頭路,這就是戰(zhàn)爭。
他第一個召見的,是羅耀宗。幾日周章,按照黎有望的估計,潛伏在平州城中的秘密電臺,一定會密集開機,他期待羅耀宗給一個驚喜答案。結(jié)果令他大失所望。
羅耀宗匯報,“截獲過大量的電文,但應(yīng)該都是上海日本軍部發(fā)出的。因為沒法破解密碼,他們在說些什么,完全不得而知?!?/p>
“寬良街上的電臺定位出來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次兵變,他們不可能與外界聯(lián)絡(luò)。”
羅耀宗搖搖頭,“沒有。我特意在那里租了一套小房子,把偵聽臺搬到那里監(jiān)聽。但司令離開后,那條街再也沒發(fā)出一束電波。您看,我們用不用沿街家家戶戶突擊搜查?”
黎有望拍拍羅耀宗肩膀,“不用,打草驚蛇,不如順藤摸瓜。我既然回來了,他們一巴掌拍不死我,咱們好戲接著唱,總有臉對臉交手的那一天。你幫我辦一件事,去蓮河一趟,把兩個人接回來,還有……至少兩千五百桿槍!”
羅耀宗抬腳想走,突然記起一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電文,交給黎有望,“很奇怪,今天上午,截獲一份具名是上海劉清和發(fā)給南京何志祥的明碼電文,請示說源田寅次郎抗命,擅自帶著四百名日軍士兵渡江行動。我懷疑這是一份有什么詭計的欺騙電文,本不想向司令匯報,但是想來想去,還是讓您知曉一下好?!?/p>
黎有望接過電文稿說知道了,你趕快去接槍要緊,這件事回頭再說吧。
派出了羅耀宗,黎有望讓朱子松把全城的鄉(xiāng)紳們召集到慈光寺的會議室內(nèi)。不多時,鄉(xiāng)紳們都來了,也包括詹耽敏、宋醒吾和唐經(jīng)方三人。
黎有望直入主題,“黎某人去上海出了趟差,就造成了平州的事變,致使程頌平會長不幸蒙難,深感痛心。一直有人在勸我,在目前局勢下,上全之策是把平州讓給鬼子。還說讓城之前,抄了諸位的家,賺一票大的。”
這番話,叫作敲山震虎。
“我黎某人不是土匪,我答應(yīng)過趙松縣長,要保平州一方太平,請諸位莫要驚慌。槍殺程會長的兇手,我已經(jīng)移交了縣法院,將按照軍法、國法懲處。我能做到為國犧牲,那么,請問諸位有沒有堅定意志與平州同存亡呢?”
這番話,叫作上樹抽梯。
立即就有鄉(xiāng)紳倒苦水,“保衛(wèi)城池,是你們軍人的天職。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是不敢再呆在這個城里了。三年前淞滬會戰(zhàn),日軍犯寶山,是空城以待敵。請黎司令明鑒啊。”
“一提淞滬會戰(zhàn),我也是心中大義凜然啊?!?/p>
淞滬會戰(zhàn)中姚子青將軍堅守寶山,讓百姓都撤走,自己率一個營,孤軍奮戰(zhàn),與寶山同存亡,最終殉國。黎有望正好順坡下驢,“做軍人,就要像姚子青將軍。不過,目前的平州,并不是寶山,局勢很不一樣?!?/p>
眾鄉(xiāng)紳七嘴八舌議論,說的一模一樣,日本人遲早要攻進來,必定玉石俱焚,生靈涂炭。
“諸位,黎司令說不一樣就不一樣?!碧平?jīng)方開口,朗聲如洪鐘,“寶山,那是爭奪戰(zhàn)。平州,日本人自認(rèn)十拿九穩(wěn)。大家在平州好好呆著,平州尚可保。如果大家都走了,它立刻會成為一塊爛泥,汪偽和日本人毫不手軟?!?/p>
黎有望咳嗽一聲,順勢直陳,有力的已經(jīng)出力,有錢的也請出錢。只要現(xiàn)洋,要懸賞殺敵。大家能出多少出多少,算黎某借你們的??竿炅诉@一陣,呂天平司令會來就任,軍費歸還?!俺情T封了,有想走的,可以,買路錢五萬大洋。”
昨晚,他就已經(jīng)下令封鎖城門,任何人,無他手令不得出城。眾人又議論紛紛起來,最終還是認(rèn)借,三千五千不等。黎有望也不嫌少,認(rèn)借一個,放一個走人。
宋醒吾被黎有望所救,捐資兩萬塊大洋,為眾鄉(xiāng)紳中最多。
座中,唯有詹耽敏和唐經(jīng)方兩人沒表態(tài),未被允許走,相對枯坐。
黎有望送走了客,回身招呼,“知道為什么留下您二位嗎?我得到可靠情報,您二位里,有人暗通汪偽日寇,參與、策動了平州之亂,是76號‘千手觀音一環(huán)。”
唐經(jīng)方哈哈大笑,“應(yīng)該非我唐某人。如果黎司令懷疑,我可以出五萬大洋,贈,不算借?!崩栌型?dāng)即說好。
詹耽敏也笑,“現(xiàn)如今,黎司令籌款,連寫軍旗這些名堂都不搞了,直接訛詐?”
“我這里有份電文,說日本人要來攻打平州了。前腳新叛剛平,日本人后腳就要來,沒有這城里人通風(fēng)報信,日本鬼子還真是鬼。”
黎有望把電文拍在了桌上,震梁一響。
“一次兵變,趁亂逃出城的人總有,黎司令何故懷疑到老夫頭上?如果你要錢,可以繼續(xù)跟唐老板、跟商會做買賣。羅織罪名,吃相可不好看?!?/p>
黎有望仰天一笑,勸說,詹老一直口口聲聲什么愛國大義,真不希望因為眼紅那么點蠅頭小利,毀了一個大德長輩。那么多的年輕人,為這土地,命尚不顧惜,前仆后繼倒下去。詹老要是失節(jié),那可真是讓人惋惜了?!巴锵А倍?,黎有望一說三嘆,深作痛心疾首貌。
詹耽敏哼了一聲,顫巍巍起身,用龍頭拐杖敲了敲地面,“日本人就算來,地,還在這里,他們搬不到東瀛去。要是被自家的豺狼給吞了,這地,可能一粒沙子也留不下了。”
黎有望說:“那請恕我冒犯了。來人!”
朱子松手握著一把盒子炮應(yīng)聲而至,槍口直直地指著詹耽敏。
詹耽敏倒不畏懼,眼瞅著唐經(jīng)方。他微笑,抹八字胡,喝茶,儼然一個局外人。
詹耽敏冷冷地說,“奉勸某些晚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這平州,終究還是會落在青天白日旗下的。跟共產(chǎn)黨攪合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p>
第四十七章 龍戰(zhàn)野
1
羅耀宗回來了,帶回了王懷信,還有十條船、三千四百條槍。
丁聚元這般爽快,令人頗感意外。待拆箱查驗,清點數(shù)目,槍真不少。只是其中一千條槍,被換成了破舊的老套筒。丁聚元趁機把自己隊伍的槍全換了。他奉上感謝信,一本正經(jīng)恭賀黎司令弭亂,還感謝平州軍政長官黎有望體恤下情,支持自己民團的訓(xùn)練工作,更換槍械,與平州,進行防區(qū)防務(wù)。經(jīng)歷此事,他與黎有望之舊怨,一筆勾銷,從此,山川同域,風(fēng)月同天云云。令人哭笑不得。
黎有望并不氣惱,只是問,白露怎么沒回來?羅耀宗如實回答,“丁聚元說,人跟著槍支彈藥走,不安全,請她在蓮河養(yǎng)傷壓驚。改日,他親自送來?!?/p>
黎有望頗惱怒,覺得丁聚元怕是忌憚自己為換了槍的事翻臉,扣押白露當(dāng)人質(zhì)?!靶∪毡緩那褰顷懠Y(jié),要來打平州了,第一個目標(biāo)就應(yīng)該是蓮河。丁聚元還蒙在鼓里,開什么玩笑?!彪S即下令給丁聚元掛電話,讓他把白露送回來,做好迎敵的準(zhǔn)備。
羅耀宗聳聳肩,如實稟告,電話線至今還沒接上。
原本,平州和蓮河之間有電話線聯(lián)絡(luò)。日軍占據(jù)蓮河時,線路斷掉了。丁聚元占了蓮河,黎有望一直倡議建立兩地聯(lián)防,恢復(fù)電聯(lián),丁聚元直接無視。
黎有望只好明碼拍電,致丁聚元,“鬼要來平家搶親,必定順道走蓮嬸家?!?/p>
此明碼電文一發(fā)送,各方偵聽臺截獲,都能猜個八九分意思。果然,未至夜半,羅耀宗又截獲一份日偽間的明電,“源田犯上擅動,清江縣不予支持。任司令催令趙漢生繞道北線,偷襲平州?!?/p>
源田要來,趙漢生繞了一圈,改從北線偷襲平州。局勢一目了然。
黎有望正思量情報之真假,黃開軒求見,報大股偽軍在平州維陽北線境集結(jié),怕是要來突襲。倏忽,東潛清江縣的偵察兵返回復(fù)命,“兩百個鬼子已出清江,過田汊鄉(xiāng),一路燒殺,直奔平州而來。”
敵情瞬間變得十萬火急起來,敵軍兵臨城下。
抗戰(zhàn)至今,兵臨城下,平州還是首遭。
除開清民之易和北伐之易那極小烈度的兵亂,平州自明末以來已經(jīng)幾百年沒發(fā)生過大戰(zhàn)、惡戰(zhàn)了。日人之兇殘,舉世皆知,百姓皆有恐懼之心。
此時此刻,欲聯(lián)絡(luò)呂天平商議對策,已無可能。火燎眉毛,必須自行裁決。黎有望迅速召集麾下戰(zhàn)將商議。黃開軒、羅耀宗、王懷信、朱子松、葉桂材五人圍坐在作戰(zhàn)地圖前,突突的心跳聲都能彼此聽見。除了黃開軒,眾人還不熟悉王懷信。黎有望也不急著給大家攤開他的真實身份,只說是呂天平司令特派的高級參謀王先生,身經(jīng)百戰(zhàn),極有謀略。
黎有望分析趙漢生那一個師的偽軍,純粹色厲內(nèi)荏,是被上司架著,牽著鼻子走北線,想坐山觀虎斗,打個出其不意。他們的優(yōu)勢,除了怕死之外,就是人多。他們孤軍犯境,起背后,是九龍湖,不得不時刻提防自己北翼。丁聚元二龍山人搞偷襲,南北夾擊,絕對不足慮。若丁不肯出兵,也不怕,固守堅城,能擋得住日軍,就能騰出手反擊。
眾人點頭信服。
最大的憂患,還是源田寅次郎帶來的那一股日軍,兩百人。
七七盧溝橋事變后,日本軍在華北、中原一度勢如破竹。國軍潰敗,也是慘不忍睹。過境河南時,還曾出現(xiàn)十幾人的小隊就攻陷一座縣城的?,F(xiàn)在,源田寅次郎如虎豹出柙,擅自違令報仇,必定極兇悍。好在,是抗命出戰(zhàn),無坦克、飛機等重型武器的配合。兩軍對壘,只靠一個勇字。
眾人就打守城戰(zhàn)還是打野戰(zhàn)爭執(zhí)起來。
若守城,抗戰(zhàn)以來,堅守一城例子不多,無非臺兒莊保衛(wèi)戰(zhàn)和寶山保衛(wèi)戰(zhàn)。兩年前,臺兒莊一役,滕縣保衛(wèi)戰(zhàn),王銘章將軍以兩萬人應(yīng)對磯谷廉介四萬人,喋血孤城,終還是失了。大兵團會戰(zhàn),參考意義不大。而淞滬會戰(zhàn)中,黃埔六期的姚子青營長(犧牲后追任少將)率領(lǐng)六百壯士扼守寶山的戰(zhàn)例,足為參考。同樣的長江三角洲平原地形,同樣的孤城危懸,姚將軍帶領(lǐng)一個營抵御日軍海陸空幾倍力量的進攻,采用的就是先打野戰(zhàn)后守城池的戰(zhàn)術(shù)。現(xiàn)在平州的局勢雖然危險,但是看目前的情報,實力上要遠(yuǎn)好于當(dāng)時的寶山,輕重武器俱全,完全可以出城打野戰(zhàn),全殲源田的兩百人。
大部分人都持有野戰(zhàn)的觀點,包括王懷信。他曾經(jīng)是三十路軍的師長,“一·二八”事變時,參謀過對日作戰(zhàn)的事宜,了解日軍。當(dāng)了解平州的底子以后,他更為自信,“大家千萬不要怕日本人,黎司令在蓮河打得就很好。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我們又多了三千四百條槍,再武裝起兩三千人沒有問題,十倍于敵,可以圍殲,保證讓源田的人有來無回?!?/p>
一番話,說得大家摩拳擦掌,個個要做先鋒領(lǐng)兵出城。
唯獨慎思中的黃開軒,全然表示反對,“姚子青將軍寶山一戰(zhàn),是孤城無援,眾志成城,豁出命打,也不免忠烈殉國。我們諸兵,都是雜牌拼湊而成,僅僅是黎司令不在,就能被敵人找空隙,翻倒出兵變來。軍心不穩(wěn),出城野戰(zhàn),必求速戰(zhàn),不然,夜長夢多,不知道還會有什么樣的變數(shù)。這是其一?!?/p>
他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句一頓,句句如錘。朱子松欲言語,見其面色凝重,嘴已半張,還是咽了下去。
“其二,日軍師團長小野行男,素聞奸猾,懷虎狼之心,一直欲探我平州城虛實。他精通西方兵制,治軍嚴(yán)正,極忌憚以下犯上,所部并未有過此先例。山本自恃少壯,對他有輕慢議論,他便把山本孤軍放在蓮河要塞,責(zé)任大而兵少,名為重用,實為伺機借刀殺雞,借雞儆猴。不然,他麾下兵多糧足,何故按兵江南,不伸援手跨江來救?此番,之所以放縱源田來復(fù)仇,也是用他來探路,掌握我軍實力。成了,輕取平州;不成,就把那些鬧騰的少壯派統(tǒng)統(tǒng)送去見天照大神。一石二鳥?!?/p>
這一番話,使整個會議室的空氣都凍結(jié)了。眾人身上冷汗汩汩。黎有望凝視黃開軒,黃開軒也不回避,眼睛里是一堵不容置疑的銅墻鐵壁。
“如果我軍全吃了源田,棗宜會戰(zhàn)之后,小野會不會把平州當(dāng)成頭等大問題解決,是福是禍,真不好說。另外,我要提醒司令,其三,傾城而出,就算趙漢生的偽軍不可怕,別忘了,我們東北方,還有八十九軍的衛(wèi)長河七十八師。他與我們有梁子,會不會趁機來取平州?”
三番話,三把利劍,劍劍封喉。再無人語,頂上燈泡鎢絲嗡嗡作響,如劈柴,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了黎有望身上。
他一直沉默不語?!岸▕Z”二字,是他作為主帥必須扛起的千鈞閘門。
2
“開軒說得好,說得對,不愧是良謀,軍中勝子房,帷幄比諸葛?!?/p>
黎有望由衷贊嘆,傾城野戰(zhàn),固可以集中優(yōu)勢兵力全殲源田,潛伏之危險,也是不言而喻。但是,他沉吟說,“現(xiàn)在的情形,已經(jīng)不是十幾個鬼子就能攻占一個縣城的格局了。吃掉源田的兩百人不難,難在我們必須得依托平州這一方城池,在東線戰(zhàn)場這個大棋局中周旋。源田名為復(fù)仇,是日本武士恥辱感激出的求死之心。他一路燒殺搶掠,就是想激我們出城野戰(zhàn),拼個魚死網(wǎng)破。我們不能按照他的棋譜走棋?!?/p>
“這些鬼子從許莊一路燒殺搶掠,難道我們只有龜縮在平州,看著他們殘害同胞?他們可是黎司令的鄉(xiāng)親啊!”
葉桂材急了,用難懂的廣西話夾著官話吵嚷。
黎有望被一激,忙召偵察兵問話,源田究竟干了些什么?
偵察兵翔實匯報,他們龜速行軍,沿途血洗了許莊,屠殺了很多無辜的鄉(xiāng)民,燒了很多民房和田地,搞“焦土清鄉(xiāng)”,要把平州仇日的根給拔了。
“他娘的,源田這個小鬼子,禽獸不如!”朱子松暴怒,“讓我?guī)賶驯龀?,老子要跟他拼刺刀!?/p>
黎有望按下朱子松的肩,“據(jù)城自守也不可能了,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鄉(xiāng)親們無辜受苦,不然還叫什么救國軍。子松既然請戰(zhàn),那就由你帶著二百人出城,騎馬和自行車,用游擊戰(zhàn)術(shù),騷擾他們,不讓他們有喘息再屠殺村民。你們且戰(zhàn)且退,把他們引到平州城下,我們在南郊以逸待勞,坐等他們?!?/p>
黃開軒贊同,“按照司令的安排,我們?nèi)绻俾褚稽c地雷在源田必經(jīng)之路上,那樣作戰(zhàn)效果就會更好了。日軍走田汊許莊這條線往平州來,不必經(jīng)過蓮河。倘若他敗走了,想撤退,那么蓮河是最快最短最近可以退、可以守、可以獲得增援的路?!?/p>
“埋地雷好!”朱子松贊同,“埋得鋪天蓋地,埋得天女散花,炸得鬼子有來無回?!?/p>
“手頭地雷太少了,不可能造成大量毀傷,只能嚇唬嚇唬他們。不過,開軒說得不錯,源田攻不下城,肯定不會回清江方向,勢必往蓮河退卻。蓮河也是個關(guān)鍵點。通信兵!”
黎有望思前想后,派出了一名通信兵去找丁聚元。
只捎三件事:一是告訴丁聚元,城內(nèi)騷亂已完全平息,但鬼子來襲了,是爺們,大可放手一戰(zhàn);二是建議他做好防范,千萬別讓蓮河失守,蓮河不失,算自己真正欠他一個人情;三是放白露回來,他有要事必須白露來辦。
黎有望就把丁聚元所贈之盒子炮解下,交與通信兵,“騎著我的摩托車快去蓮河,告訴丁聚元,蓮河之劫,恩怨勾銷;如果平州敗了,能退的地方,只有二龍山寨了?!?/p>
通信兵得令出門,直奔蓮河。
“丁聚元會聽司令的嗎,能守住蓮河嗎?如果源田孤軍困在平州和蓮河間不走的話,我怕到時候,日本人一定會出動大股軍力,登陸蓮河來救他。我們不如干脆先奪了蓮河,兩頭夾攻,讓源田要么有來無回,要么把他逼回田汊許莊一線?!?/p>
黃開軒一邊用圓規(guī)丈量著源田進軍的路線,一邊揸著拇指和食指,比量防線位置。
“這伙鬼子,真是個燙手山芋,全吃了不易,不吃也不易??墒?,如果我們蠻力奪了蓮河,自相殘殺不說,北邊二龍山會不會倒向趙漢生呢?”黎有望說,“相信丁聚元。蓮河,在我手里得來,在他手里丟掉,他是不甘的。他換了我一千桿新槍,也得了不少彈藥,還是有能力扛住源田這驚弓之鳥的?!?/p>
眾人信服地點了點頭。黃開軒默不作聲,獨自踱到一邊抽煙。
會議最后,黎有望才令人請徐永財。
他鄭重拍徐永財?shù)募?,“徐局長,軍中騷亂,讓你受驚了,你算是平亂的功臣。現(xiàn)在禍不單行,鬼子又要來了,勝敗難料。請兄協(xié)助,搞一次全城動員。三樁事:一是征調(diào)青壯男丁,搜集柴薪積油滾木大石,準(zhǔn)備用于白刃戰(zhàn)的黃豆,運上城頭;二是所有警察,但凡能動的,全部上街,但有可疑者而拒不聽令者,一律視為土匪細(xì)作,就地槍斃;三是備好十輛馬車,堆上柴薪,澆好煤油,分置于東南兩門附近。把田單破燕的火牛陣化而用上,他們要是往里沖,我們往外趕馬,燒死他們?!?/p>
眾軍事干部的神情,已經(jīng)把問題的嚴(yán)重性明白無誤地展示出來。徐永財就掃視了一圈,被這種臨戰(zhàn)氣氛所感染,繃緊了臉,敬了個軍禮,“黎司令放心,誓與平州共存亡!”
黎有望環(huán)視眾人,問,“我聽說,兵變之時,有人要推舉你做平州長官?”
徐永財一驚,滿臉堆笑,“沒有的事,都是造謠,別有用心傳謠?!?/p>
朱子松暗哼一聲。徐永財一驚,慌忙改口,“那些叛徒,大概是坑害我,黎司令明鑒。”
“我不是追究這件事?!崩栌型麚u搖頭,“我的意思,要是救國軍敗了,拼光了,我們這些人都死了,徐局長可以出來主持局面,忍辱負(fù)重,勿使鬼子屠殺全城百姓?!?/p>
徐永財冷汗涔涔而下,臉色凝重。他雙腿并攏,敬出標(biāo)準(zhǔn)軍禮。
“黎司令在,平州必勝!”
3
第二天天一亮,按照這次軍事會議商定之事,朱子松帶著兩百人馬先出城,機動尋找源田的日寇,騷擾打擊,這算是第一道防線。
葉桂材率步兵二百人出城,三個任務(wù):一是出城三十里,挖斷鬼子必經(jīng)之石橋;二是退后五里布下少許地雷,作為疑兵;三是以逸待勞,冷槍襲擊來犯日寇,不正面對抗,接應(yīng)朱子松回城。這算是第二道防線。
黃開軒有傷在身,坐鎮(zhèn)司令部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
黎有望以城為防,親自登上城南、城東兩個門,布置最后一道防線。他查看了火力點,不看則已,一看驚心:為了獲得火力密度優(yōu)勢,所有指揮官都把人盡可能地簇?fù)碓谝黄稹?/p>
黎有望細(xì)心教導(dǎo),城防不是沖鋒,火力要講究層次,這么多人都擠在一起,火力再猛,也是一個點上的火力,殺傷力很有限。他親自布點,城墻上放置重機槍,墻根下的塹壕埋伏三層兵,城內(nèi)沿街埋伏散兵。又將火力重新配置,使每層火力能獨立交叉射擊。后一層對前層,又能超越與間隙射擊??戳丝磯q壕,黎有望比量了高度,令眾人再挖深一尺,單兵壕盡可能向前延伸,形成前沿環(huán)形火力網(wǎng)。
從城防下來,黎有望到甕城附近檢查沸油、黃豆等物資,果然十分充裕。他不禁感嘆徐永財?shù)拇_是個能人,干中統(tǒng)特務(wù)屈才了,不遜于任何一個國軍團長。他放心地回到城墻上。
朱子松和葉桂材帶出去的兵,都是參加過蓮河之戰(zhàn)的老兵,是原各路正規(guī)軍散落出來的精兵。守城的士兵多是民團兵和新募兵,摻雜著被黎有望特赦的長江義勇軍士兵。新兵、亂兵,臨生死大戰(zhàn),戰(zhàn)力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有幾個扛著沙包的青年民兵見到黎有望就問:“司令,你殺過日本兵,日本人長啥樣,是不是畫上那樣,青面獠牙的,子彈都不肯打,直接拼刺刀、用牙咬?”
黎有望哈哈大笑,“你們大概看的是些日本武士的招貼畫?!彼谑勘乜诒犬嬃讼?,“為什么叫小日本呢?小鬼子,因為鬼子的個就這樣高,咱爺們一泡尿就可淹了他們。”
眾人哄笑。有一兩個與日軍交過手的老兵,默不作聲,露出苦澀的微笑。
“笑歸笑,我們不能輕敵?!崩栌型膊蹲降搅四欠N嘲諷的笑容,隨即亮嗓門吼,“鬼子搶我們的糧食,搶我們的豬,我們的雞鴨。吃的、喝的,都比我們好,訓(xùn)練強度也比我們大。我跟他們掰過膀子,他們力氣不小。真到正面肉搏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兩三人一組,不許單獨搏斗。到肉搏一步,已經(jīng)是最壞的情況了。鬼子善野戰(zhàn),不善攻城,此番奔襲,無重火力,咱們以逸待勞,定讓這些鬼子有去無回?!?/p>
“司令,真的能贏他們嗎?你這一說,我們的拳頭都有點癢了?!?/p>
年輕士兵的士氣被鼓動了起來,眼神之中,龍騰虎躍。他們是真不知道個“怕”字。
黎有望心中一暖,倏忽浮現(xiàn)當(dāng)年在直羅山殺死的那個小兵的臉,心中一絲悲戚,想那個娃要是活著,二十多歲龍虎勁年紀(jì),正好殺鬼子。
“能贏。去年9月,薛岳將軍在長沙狙擊日寇,用的就是層層耗敵的‘天爐戰(zhàn)法,取得大捷。我們有三層防線,一層層耗掉他們,不怕鬼子鬧得兇!”
長沙保衛(wèi)戰(zhàn)是一個防御成功的例子,背后依靠的,是整個西南方向國府傾力支援,有巨大回旋的空間。平州孤城,腹背受敵,城外有敵,城內(nèi)也有敵,能不能扛過去,很難說。黎有望這也是給自己打氣。雖然取得了蓮河一戰(zhàn)的勝利,全殲了蓮河日軍,但是步步驚險,步步驚心,是走險招,靠下毒先解決了他們的指揮層。即便如此,也是損失慘重。他對日軍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心有余悸。
有個士兵就嚷了,“他娘的小鬼子,欺人太甚,他們從日本跑到中國,一路殺了我們多少同胞,燒了我們多少村莊城市,毀了我們多少家園,他們報個屁仇,應(yīng)該是我們找他們報仇!”
士兵們紛紛響起了“殺鬼子,報血仇”的呼聲。很多經(jīng)歷過兵災(zāi)的士兵甚至哭泣了起來,用袖子不停抹淚。黎有望費了很大力氣才將眾人的情緒平息下來。
一隊士兵抬著幾籮筐現(xiàn)洋到了城頭。
黎有望招手喊上來,跳上女墻,高聲報出懸賞,“兄弟們,這一戰(zhàn),是小鬼子第一次來咱平州城,說是來復(fù)仇。平州城里的百姓一個都沒有散,全在,都指望著咱們豁出命去打呢。這是莫大的信任。如果我們敗了,你們的父母會被殺戮,你們的姐妹會被奸淫,這平州,也許會被夷為平地。好,殺鬼子,報血仇,守衛(wèi)鄉(xiāng)土乃是男兒本分,是軍人義不容辭的責(zé)任。現(xiàn)在本司令正式宣布,殺一個鬼子,賞銀二百大洋。這錢,就放在平州城墻根下,打贏了發(fā)作軍餉,戰(zhàn)死了,是我們親人的撫恤錢!”
士兵們振臂歡呼。黎有望接著說:“咱話說明了,我的警衛(wèi)排組成督戰(zhàn)隊,佩帶大刀督戰(zhàn),臨陣脫逃、亂我軍心者,殺。”
他這句話一說,士兵們皆默然,城墻上下只剩下風(fēng)卷軍旗發(fā)出的獵獵聲。他回身遠(yuǎn)眺,平原板蕩,萌發(fā)著夏至的生機,草木繁盛,群鳥起伏。那一剎那,他想到了睢陽城頭的張巡、崖山盡頭的陸秀夫、揚州城上的史可法,心中驚濤拍岸,胸口有萬鼓捶鳴。
“大刀隊督戰(zhàn),好厲害,到底還是土軍閥做派嘛。保家衛(wèi)國,將不惜生,兵豈會怕死!黎司令的這支督戰(zhàn)隊,真太讓人跌眼鏡了,寒了戰(zhàn)士們的心?。 ?/p>
突然有個銀鈴似的嗓子,大聲嘲諷。
第四十八章 諜中諜
1
黎有望聽到這個聲音,沒有惱,而是狂喜。
他跳下女墻,從磚石梯上跑下來,見一個女子正從挎斗摩托車?yán)锾鰜恚驹诔情T下。正是白露回來了。
認(rèn)得她的士兵,吹呼哨,高呼,“白參謀回來了,白參謀回來了!”
黎有望臉緊繃如是一塊石頭。自從在蓮河一別,他內(nèi)心有點怯了,怕再見到白露。一閉眼就是白露舉槍的瞬間。那時候,他眼都不眨一下卻沒想到,她把手槍指向了自己。這一指,太重了,比在新化城從韓光義手下救下自己還要重。
他寧可白露隨意開上一槍,或者丟下槍。
白露笑得露出貝齒,“怎么,黎司令,看我回來不高興了?”
她如同遠(yuǎn)游而歸,興致未減,從容地走到高高的彈藥箱堆上,替代黎有望大聲,“平州兄弟們,我們一定要保家衛(wèi)國,打敗法西斯蒂,打敗侵略者。假如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看,這就是奴隸。七尺之軀不做亡國奴,我們不用什么大刀隊督戰(zhàn)。讓扛刀的也拿起槍來,多一顆子彈,就多殺死一個敵人!”
眾人山呼,“對,我們不做奴隸,不用大刀隊!”
黎有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對白露揮揮手,“好,我撤了大刀隊就是。丁聚元怎么說的?”
白露表示,丁聚元同意協(xié)同作戰(zhàn),他讓二龍山人馬出九龍湖騷擾趙漢生,他自己坐鎮(zhèn)蓮河,等源田軍。說自己到平州來,還沒正面跟鬼子交過手,技癢難耐,專等冤家來?!叭羰撬抢栌型珰灹诉@一波鬼子,丁聚元聲稱自己要到平州縣府來上班?!?/p>
活脫脫丁聚元的口吻,黎有望也并不太意外。他拉著白露的胳膊,低聲道,“我這么急等你回來,還是有事求你幫忙的。請你想辦法聯(lián)絡(luò)上新四軍,我想請他們幫忙?!?/p>
白露小聲質(zhì)問,“憑什么是我去聯(lián)絡(luò)?我找誰聯(lián)絡(luò)?”
黎有望解釋,上次白露跟他們談判買賣糧食的事。那個管蔚然,特別聽白露話,要加多少槍,他就加多少。管蔚然給黎有望的信上也說過,有事可以找他們幫忙?!澳闶扉T熟路,辦事方便?!?/p>
白露嗤笑道:“這種事,你為什么不親自來?哼哼,你這算盤,壞得很啊。到時候上面翻臉,把我安個‘通共罪名交出去?!?/p>
黎有望看了看左右,更低聲,“豈敢。這一仗的關(guān)鍵,并不在源田那兩百號人,在于江南日軍整個小野師團的鬼子。他們不能動,平州才能活。務(wù)必得讓新四軍搞點動靜,牽制小野師團,否則,小野要救源田,傾巢過江,平州兇多吉少?!?/p>
白露疑惑了,難道要自己犯險過江去找管蔚然和新四軍?
黎有望說:“不用,你只要找一個人,說服他,請他幫我們給新四軍遞個信。目前,電臺已經(jīng)失去與新四軍的聯(lián)絡(luò),只有靠人傳信。這人你認(rèn)識,興許還打過交道。他就是一個明面的共黨!”
白露心頭一緊,腦子里迅速閃出老錢的臉,盯著黎有望看,鬧不清他掌握了什么。
“別這么瞧我,看得我渾身發(fā)毛。通共有責(zé)的話,我扛著,不關(guān)你事?!崩栌型f,“我跟此人接觸過,他深明大義。你出面,既代表我們救國軍,也代表平州百姓,定能說得通他?!?/p>
白露點點頭,嘆一口氣,說:“我盡力吧。這人是誰?”
“平州小學(xué)堂校長,趙松的同志,左月潮?!?/p>
白露長舒了一口氣,“我當(dāng)是誰。左校長,他親口承認(rèn)自己是共黨?是共黨,就能聯(lián)系上新四軍,假如聯(lián)系不上,你請八十九軍來幫忙?”
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機關(guān)槍一樣打中黎有望要害。
黎有望仰頭一瞥,城上城下忙碌備戰(zhàn)的士兵干得熱火朝天,長吁,“靠不上啊。我們雜牌軍,爹不疼娘不愛。衛(wèi)長河一俘受辱,帶著七十八師,正虎視眈眈,巴不得我們一敗涂地。這事是最高秘密,只有我知,你知?!?/p>
白露勸慰他,“鬼子要殺中國人,管是他國民黨、共產(chǎn)黨,出力打鬼子,是中國人的分內(nèi)事。該找友軍?!?/p>
黎有望深受感動,伸手去握白露的手,指尖剛一觸碰,通了電一般,迅速地抽回來,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囁嚅道,“你先回去歇歇,歇好了再去找左月潮?!?/p>
白露內(nèi)心中時刻有一束玫瑰在燃燒,火焰熾熱,比槍林彈雨還要灼人。相比之下,似乎丁香花一般的唐曉蓉,能讓黎有望感到平靜。然而,有誰能像白露這樣三番五次,拿自己的命護著自己?這事山一般沉重。他寧可是反過來。
目送走白露之后,黎有望恨恨地罵一句,“王八蛋丁聚元,想要槍,就拿唄,試他娘的什么狗屁槍法!”
2
白露并沒有回去休息,也沒有急著去小學(xué)堂找左月潮。她去了大元茶樓。
到了二樓雅座包廂,叫了些茶點充饑,然后借用茶樓電話,打了電話到綠柳晴旅社,請錢老板來結(jié)賬。不多時,錢老板趕來,見面就問,為什么不直接到旅社找我?
白露看了看左右,“你不是要求保持警惕么?,F(xiàn)在有要緊事,事關(guān)平州幾十萬百姓的安危,必須找你商量。”
白露就迅速低聲把自己跟黎有望去上海,以及目前的平州局勢、黎有望的意圖一說。錢老板看了看左右,小聲說,左月潮暴露了,他不可能聯(lián)系到新四軍。現(xiàn)在,整個平州組織都處于冰封狀態(tài)。上級還一直沒有弄清楚究竟什么個情況。“為了救平州,我要冒險再啟動電臺向上級請示。”
錢老板又問:“你來時,有沒有尾巴跟著?”
白露搖搖頭說:“沒有,我小心著呢。而且,黎有望也不是這種人?!卑茁兑呀?jīng)在下意識地為黎有望辯護了。做慣地下情報工作的錢老板眉頭一蹙,沒說啥,讓她在茶樓靜候,他會第一時間帶回組織的意見。
道別時,老錢提醒白露,現(xiàn)在她已為人所關(guān)注,要做好保密工作,處處小心為上。白露點點頭,錢老板閃身告辭。
徐永財分撥全城的警察巡街,在小校場集中。遠(yuǎn)見著白露進入大元茶樓,他陡然間有了興致,默念,“敵人用刺刀殺死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說,看,這就是奴隸……嗯,這個女人有點意思!”
白露在茶樓里坐了一刻鐘。
徐永財分撥完人馬,也到茶樓里擇了一個不起眼的僻靜角落要了壺茶,一份蘿卜絲餅,一份皇橋燒餅,一份茶馓,看著里里外外進出的客人。不一會,綠柳晴旅社的錢老板匆匆來,直奔二樓,不一會,又匆匆抹著嘴角走了。
來時,他倒沒留心,走了,他才心下一動,問來添茶的伙計,“老錢是吃霸王餐啊,不結(jié)個賬就走人???”
伙計笑著倒茶,“哦,他有人買單吧?!?/p>
徐永財看了看木質(zhì)的天花板,上面正是二樓,突然聯(lián)想到了白露,不由詭秘一笑,點點頭,丟了幾角錢給伙計說,“再給我來倆燒餅,肉松餡的,烤焦一點。”
伙計取了錢,高興地吆喝,“好了您唉,苦您候著。丙三桌,倆焦煳的肉松燒餅!”
兩個警察進門,找徐永財問:“老大,您不去巡查了?”
徐永財示意他們小聲點,吩咐其中一個跟他去巡街,對另一個指示,“在這店里守著,喝茶吃點心,要是救國軍的白參謀出來,遠(yuǎn)遠(yuǎn)跟著。她去哪了,回頭告訴我?!?/p>
徐永財帶著第一個警察出門,果然,一隊警察在對面臺階上坐著。他就發(fā)了急,“他娘的,鬼子到家門口了,還偷懶。都給我起來,宣傳鼓動!”
警察們紛紛起身,繼續(xù)沿街鳴鑼叫喊:“黎司令,真英雄,救國軍,槍法精,專打日本鬼子兵!”
白露在二樓上一驚,推開包廂外窗看了看,見徐永財帶著一隊警察,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街道轉(zhuǎn)角。她暗自罵,“假模假樣!”
隨即關(guān)窗再等。時間變得極度地漫長。又一刻鐘,添茶的伙計敲門,“錢老板來電話,請您到旅社看看房間?!?/p>
白露匆匆下樓結(jié)賬,往寬良街的綠柳晴旅社趕去。招牌依舊是“綠柳晴”。她大步邁進門廳,到柜臺前。老錢正色說,“上級即刻回復(fù),抗日事大,四哥會盡全力幫助黎有望!”
白露欣喜,問老錢是否啟動了電臺。老錢點點頭。白露釋然。
那個警察遠(yuǎn)遠(yuǎn)地見白露走進綠柳晴旅社,咬了一口餅,回去復(fù)命。
寬良街南一間臨街的小閣樓里,羅耀宗面前的偵聽電臺“嘀嘀”地響了起來。一束來自附近的強烈信號。他匆匆做了記錄。
一堆熟悉的加密數(shù)字,他怔了一會,伸手推開窗子向街道查看,見到白露急匆匆地走過來,走進“綠柳晴”,往遠(yuǎn)處一瞧,瞧見小警察黑色身影一閃。
羅耀宗不禁露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
3
黎有望在燈下看著一封信。
是“老K”神不知鬼不覺送來的。下午,一個拾荒的老者報送到司令部收發(fā)室。信很短,“黎少將為黨國殊志守城,忠心可嘉。與新四軍交易自足,未嘗不可,慎防為其用。韓部可倚。詹耽敏暗通日偽,王均如通共,皆順防備。汝身側(cè)諜影重重,唯黨國盾矢,足為依賴?!?/p>
大戰(zhàn)已啟,黎有望捧著信看了三刻鐘,最后,點了把火燒掉。信息量太大了,大到令人心驚膽戰(zhàn)。任何事,都在“老K”眼中。
黎有望抽出一支煙,用紙張余焰點燃。王懷信通共,毋庸置疑。當(dāng)年,他帶著的三十路軍那個師,拼命攻打直羅山,無非是想向紅軍靠攏。姐夫呂天平為何還要起用他?黎有望翻來覆去想不通。
詹耽敏已經(jīng)被控制了起來。那天,慶賀蓮河之戰(zhàn)的宴請,就是給化裝成僧人的特務(wù)爭取活動的時間。作為軍統(tǒng)的叛徒,老僧是在設(shè)法毒殺自己,作為邀功投名狀,報給76號。正是“老K”出手,清理門戶,救了自己一命。“韓部可倚”,應(yīng)該是說韓光義未必想趁火打劫,關(guān)鍵時刻,或許能支援自己一把。黎有望當(dāng)然不想戰(zhàn)事糟到那一步。韓光義肯出手,要的可是平州了。
到目前為止,“老K”又在幫自己。他,就是軍統(tǒng)系的“黨國盾矢”。
羅耀宗敲門進來,拿著一沓文稿匯報情況,“司令,又開機了。我確信,寬良街有多部秘密電臺!”
黎有望興奮,問電臺發(fā)送了什么。
羅耀宗搖搖頭,“都是密碼,我破譯不了。這個電臺使用兩個頻率,都是長波,這幾天交替發(fā)報。要不,我們派人逐戶搜查寬良街?”這是他第二次提出這樣的請求了。
黎有望十分滿意,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兄弟辛苦了,我能在王文舉那里請到你來,真是大福氣。不用搜查,小小的一個平州城,又不是大上海,他們能藏到哪去。不用破譯,我也能猜到,他們發(fā)給上司的,無非是城內(nèi)備戰(zhàn)防衛(wèi)的情況。我們打鬼子要緊。你也不用再偵聽了,好好歇歇,準(zhǔn)備打個漂亮仗?!?/p>
羅耀宗敬了一個軍禮,轉(zhuǎn)身退去。
即將出門時,黎有望突然叫住了他說,“等等,耀宗。我給你一個方向:看好徐記棺材鋪!”羅耀宗一愣,隨即頷首。
黎有望用手掌豎在唇前,示意他秘密行動。羅耀宗會意,迅速地離開。
羅耀宗走后,黎有望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檔案看。
回平州后,黃開軒呈交一份報告,正是黎有望拜托他秘密調(diào)查所得:
“羅耀宗,江南姑蘇人,絲綢商之子。民國二十三年黃埔九期畢業(yè),原屬孝陵衛(wèi)陳頤鼎部八十七師二六一旅教導(dǎo)團。該旅光華門戰(zhàn)敗后脫隊,流落江南,兩年時間,蹤跡未明,去年12月在太湖邊加入王文舉的保安團,隨之移防蓮河?!?/p>
“兩年時間,蹤跡未明”八個字下,黃開軒特意標(biāo)了紅。任何人,進入救國軍都要經(jīng)得起調(diào)查。黃開軒受黎有望之托,負(fù)責(zé)秘密調(diào)查“任何人”,也包括這位能干的羅耀宗。羅耀宗,則被授命調(diào)查其他人,包括白露。
黎有望摸著自己下巴,感嘆,“黃埔精英,人才啊。整整兩年,他干什么去了呢?”
黎有望和羅耀宗密談時,白露也約出小學(xué)堂的校長左月潮到大元茶樓密談。
她把來意講明白后,左月潮笑笑說,“白小姐肯定不是代表救國軍來找我說話,你應(yīng)該只是代表黎有望司令個人吧?這城里知道我真實黨派身份的,不會超過三個人。不過,實話實說,我真的聯(lián)系不了新四軍。但,我不能,也不想走?!?/p>
白露反問,“您已經(jīng)算是暴露了,還要呆在這里干嗎?我聽人說,你們隊伍里有叛徒,左校長弄清楚了沒有?這個城里,特務(wù)非常多,各路眼線都在盯著?!?/p>
左月潮拍了拍自己的左胸,還是笑,“趙松同志犧牲了,現(xiàn)在這城里,只有我一個共黨了,若說有叛徒,應(yīng)該是我自己出賣了自己吧?!?/p>
白露一時搞不清,自己究竟該以什么身份與左月潮交流了。明明是黨內(nèi)的同志,坐在眼前,卻無法相認(rèn)。世間最近的遠(yuǎn)方,莫過于此。她張嘴道“你這人”,后面卻詞窮了。
左月潮拍了拍她胳膊,指隔著幾張桌喝茶的警察,小聲說,“白參謀,你倒是要小心些,那邊是一個釘子。我看著卻不像是盯梢我的那個,是不是沖你來的?”
白露回首,見著埋頭吃點心的警察,嘴角不屑一撇。
第四十九章 戰(zhàn)平州
1
黎有望和衣在辦公室睡了,躺在圈椅里,蓋著一件日本軍大衣,和衣而睡,睡得很沉。
他已習(xí)慣在辦公室睡著,可隨時作戰(zhàn)。大戰(zhàn)已開,他更不想沾著床鋪。一個漫長而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夢,他沉浸其中。源田從那艘巡邏汽艇沖下來,帶著一望無盡的日軍士兵涌入平州城中。他們青面獠牙,指爪間滴著淋漓的血,見人就啃咬,所到之處,烈火肆虐,屋宇皆化為齏粉。無數(shù)百姓哭嚎著,在血雨火海之中倉皇奔走,源田揮著長爪,撕碎了一個個身體,沖著黎有望猙獰大笑。
丁零零,電話鈴聲驚醒了黎有望。天還沒亮。他抹了把冷汗,迅速拎起聽筒,傳來丁聚元的聲音:“我找黎有望?!?/p>
黎有望稍遲疑說,“我就是。你賞臉,電話了。”
“軍情如山倒,我恐請人報信來不及,只好把這電話給插上了。你布置的第一道防線破了,朱子松沒攔得住源田。鬼子沒奔我蓮河來,直接插到你的平州去了。要不要我出兵,背后捅他們一下?”
黎有望一震,旋即查看軍用地圖,告誡丁聚元,“你部一定要堅守蓮河。我自有安排!”
“嗯,你頂著。我是平州民團主任,你要頂不住,掛了,我南北兩路出兵,收復(fù)平州,絕對不會讓小鬼子得逞糟蹋咱平州的。你放心?!?/p>
黎有望還想下達一些聯(lián)合防務(wù)方面的指示,丁聚元卻把電話給掛了。
若丁聚元報告屬實,此刻,日軍一定與葉桂材的第二道防線在接火。他看了看手表,凌晨5點,準(zhǔn)備召集幾位參謀來議事。
這時候,羅耀宗匆匆進門匯報,“司令,我接到新四軍的呼叫,他們傳話來了?!?/p>
“新四軍說了什么?”
“他們說經(jīng)請示他們的中央軍委和軍部,同意與我們協(xié)同作戰(zhàn),在小野師團敵后出擊,吸引、牽制日軍的主力,由管蔚然的支隊出擊?!?/p>
黎有望一拍桌子,贊,“好,果然新四軍是真友軍。我們可以放開手去打了。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此事,你知,我知。繼續(xù)和他們保持聯(lián)絡(luò)?!?/p>
羅耀宗敬禮,退去。他前腳走,黃開軒就進門匯報,“黎司令,日寇接連突破朱子松和葉桂材兩道防線,已經(jīng)打到我們城根下來了。兩次伏擊仗,他們只減員不到三十人,彪悍啊!”
黎有望大呼不好,還是把日本人想慢了。他戴上軍帽,拿起槍,招呼黃開軒往外沖。
徐永財堵在門口,也匯報,“黎司令,東南西北門,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平州上下,一個人不能出去,都與城共存亡?!?/p>
黎有望系緊束腰,往彈巢里裝填子彈,稱許,“老徐,你很能干,大功臣?!?/p>
他舉槍看了看準(zhǔn)星,做了一點調(diào)校,沖著徐永財額頭一指,唬得他連忙避讓。
“我還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要向黎司令匯報,十萬火急啊!”
黎有望也不正眼看他,左右眼各閉一次,試槍口,“說!我要上前線!”
“我的人發(fā)現(xiàn),咱們救國軍的白參謀,就是白露,通共,昨晚她找了那個共黨左月潮,密謀不軌。”徐永財邊說邊瞅著黃開軒。
“你的人?警察局的人,還是中統(tǒng)的人?”黎有望將槍插到皮套里,拍了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小左輪嗎?子彈雖少,不如二十響那么充裕,但是開火有數(shù)。做人啊,沒必要無事不曉,凡事,有個數(shù)就成了?!?/p>
徐永財如墜冰淵。他不知道該承認(rèn)自己是中統(tǒng),還是要解釋確實發(fā)現(xiàn)白露跟左月潮密謀。
黃開軒咳嗽一聲,叱責(zé)他,都什么時候了,還糾結(jié)什么共黨,日寇破了城,腦殼子都要掉一地了,仗打完了,有命活下再說。
黎有望走了幾步,轉(zhuǎn)頭向黃開軒下令,“開軒,城要是真破了,你帶著白參謀和剩下的兄弟突圍,往東北去,找韓主席和衛(wèi)長河的七十八師。不要戀平州,也不要打巷戰(zhàn)。”
破釜沉舟,也是拳拳重托,黃開軒敬了軍禮。
徐永財追上黎有望,邊走邊表態(tài),“司令,我手下那百十號兄弟,個個是帶著把的漢子啊,做您的戰(zhàn)略預(yù)備隊如何?”
黎有望搖頭否決,“徐局長要是忠心為民,城破了,忍辱負(fù)重,為全城百姓爭個活路吧。”
2
天亮了,又暗了。又再天亮了。風(fēng)云驟卷,硝煙散盡。
黎有望依然立于城頭,巡視著,城墻上有數(shù)名鬼子的尸體,城墻外到處是日軍和救國軍士兵的尸首,還有數(shù)輛已焚燒盡的馬車骨架。
誰也沒想到仗打成這樣子。鬼子比想象中的更難對付,差那么一點點,就攻破了平州。
日軍前天天剛亮就沖到了平州城下。這幫人簡直是魔鬼,行軍五天,一半對一半的人輪番休息,見人就殺,逢屋就燒。行軍補給,全依靠劫掠。源田寅次郎要為山本和小淵報仇,心已入魔,殺紅了眼。
朱子松不時出擊騷擾。雖說是抗命行動,源田還是有章有法,每一處扎營,環(huán)形防御,滴水不漏。朱子松缺乏遠(yuǎn)程重武器,并沒有占得多大便宜。
葉桂材的第二道防線形成了一定的殺傷。地雷發(fā)揮了作用,可惜數(shù)量太少。他不敢戀戰(zhàn),按照事先部署,急速退回到城外防線布防。
日軍步步緊逼,等黎有望登上城樓看的時候,二百號鬼子也跟到面前了。
黎有望用望遠(yuǎn)鏡察看。源田果然也沒有重武器,更沒有攻城的器械。如截獲電文所說的,源田一人犯上,私自率兵而來。
黎有望心中盤算,如何全軍出擊,整吞了這股鬼子。日軍遠(yuǎn)遠(yuǎn)架起了迫擊炮轟擊。所謂的九七式曲射步兵炮,九十毫米口徑,仰角四十五度,有效射程兩公里。黎有望暗笑,十門小鋼炮齊發(fā),攤開了,一千多米毀傷面,只要士兵們在戰(zhàn)壕里躲得深,怕他們個鳥。
令黎有望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源田這個瘋子,壓根就沒準(zhǔn)備用榴彈轟擊,直接發(fā)射出的都是毒氣彈。當(dāng)黃色的煙霧開始在陣地里彌散時,黎有望有點慌。
黎有望想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把那些老兵都放在外圍迎敵,是不明智的。萬一他們都犧牲了,那些新補充的民團士兵,如何能扛得住殘余日寇的攻城?
他即刻下令,開城門讓葉桂材帶人撤回來。眾人皆勸阻。王懷信也在城頭。他指揮過一個師,身經(jīng)百戰(zhàn),力勸,“黎司令,如果開城門,日軍一定會趁亂攻擊。一旦他們進了城,后果不堪設(shè)想?!?/p>
“不能看著兄弟們不救,丟了我的那些老兵們,平州危矣?!彼ゎ^沖著城內(nèi)吼,“二排長,把老子的41山炮拉來,弄好,見機開炮!”
軍情如山,軍命如山。城門大開,葉桂材帶著士兵們倉皇退了進來。
日軍趁機發(fā)起了萬歲沖鋒,源田抽出指揮刀,鋒指平州,高呼:“報仇!”
城墻上的機槍響了。居高臨下射擊,缺乏經(jīng)驗的士兵不會打出提前量,裝彈往往追不上日寇散兵沖刺的速度。
此刻,城墻下失去了平射火力。這正是源田所企圖的,沖鋒變得很順利。
幸是天佑平州,毒氣彈的濃霧被一股強勁的東風(fēng)吹散了。有賴于預(yù)先備下的馬車堆滿的油潑的柴草,被及時點燃御敵,發(fā)揮了阻攔作用。
黎有望及時調(diào)防,撤退回城的士兵、城墻上的士兵,迅速在甕城內(nèi)形成了一張火力網(wǎng)。冒死沖進來的日寇,倒下一大片。但他們并沒有白死,部分人背著炸藥包,趁著戰(zhàn)斗間隙,瘋狂地堆積炸城門。
城門炸開,就沒法再關(guān)上了。源田迅速組織了第二波和第三波的沖鋒,每次十余人的小隊,一次又一次地撕扯黎有望的火力網(wǎng)。
若非黃開軒親自上陣,那股長江義勇軍殘部感念不殺之恩,頑強阻擊,又或者源田的兵力再充裕一些,拼死阻擊,有日寇險就突破火力網(wǎng),殺入城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通信兵在城墻腳下找到了黎有望,告訴他一系列戰(zhàn)況:城北,偽軍一個師也兵臨城下了。羅耀宗參謀帶著百十號士兵出城御敵,想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退趙漢生。
黎有望贊,“羅耀宗敢孤身出城,他一定有辦法。”
通信兵又報,丁聚元又一次來電問需不需要援手。他降低條件了,只要能成,他可以和黎有望共治平州,不必非要趕黎有望走。
黎有望罵一句:“他娘的,想得美!”通信兵又說呂天平司令緊急來電,說他已知日軍襲城,正在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找戰(zhàn)區(qū)顧長官借兵兩個旅,緊急馳援平州。
黎有望嘆一句,兵臨城下,等借兵到,黃花菜怕都涼了。
好在此時,負(fù)傷的黃開軒帶著預(yù)備戰(zhàn)隊及時趕來。羅耀宗城北御敵,給了黃開軒從容增援黎有望的契機。人馬又增添許多,黎有望向黃開軒打手勢,讓他散開,沿著街道兩邊隱蔽,作為伏擊力量。
源田在城門外叫嚷,又發(fā)起一波萬歲沖鋒了。
黎有望問城樓上的士兵,“毒氣散盡了沒有?”士兵忙著更換彈藥,看了一眼,“司令,散盡了!”黎有望端起一挺捷克造機關(guān)槍,動員散落的士兵們,“兄弟們,別等鬼子沖了,跟我殺出去,跟他們拼!”
葉桂材嗆過一小口的毒氣,拼命喝水漱口解毒,聽到黎有望這么一嚷,也端起槍,“娘的,黎司令冒險開門,留了我們的命,是爺們,上刺刀,站起來跟他上!”
黎有望和葉桂材的動員令下達,只有十幾個士兵先站了出來。黎有望定睛細(xì)看,都是那天參加兵亂的長江義勇軍士兵。其中一人喊,“弟兄們,黎司令待我等恩重如山,跟他去殺鬼子!”
此言一出,其余的士兵們頓時熱血沸騰,紛紛上刺刀,隨著黎有望和葉桂材。
五十多個鬼子已經(jīng)頂住了城頭機槍彈雨的掃射,沖到了城門口。
黎有望開機槍掃倒了幾個,機槍卡殼了。他扔了槍,順手從地上日軍尸骸堆里操起一把帶著刺刀的步槍,闊步出城門,與日寇短兵相接。
后續(xù)的士兵們,按照預(yù)先訓(xùn)練的,兩人一組,對付這股沖上來的鬼子。
殺得天昏地暗,雙方的血都濺在了一起,尸身也疊在了一起。到底還是救國軍人多勢眾,以逸待勞,不到半個小時,這股日軍全被消滅了。黎有望的身上也沾滿了血。
3
黎有望終于見到了源田寅次郎。上一次見他時,還是在蓮河里的汽艇里。
與尋常的日本軍人比,源田的身材算高大,一米七五的個子,消瘦,精壯。此刻,他正指揮著剩下的百十個士兵,排列環(huán)形陣形,準(zhǔn)備孤注一擲。身為日本軍人,蓮河要塞的同僚們和戰(zhàn)友都戰(zhàn)死,自己獨活,他深感恥辱,日夜不寧。本來,他可以剖腹自裁??墒巧奖竞托Y的魂魄夜夜在叫喚報仇。此次違抗小野師團長的禁令,私自帶兵出擊,回去,就會面臨軍法處置。他必須要用這種方式戰(zhàn)死。
黎有望丟下刺刀槍,高喊,“平州黎有望在此,山本是我殺的,源田,要報仇,沖我來!”
絞殺戰(zhàn)非常不利,僵持下去,老兵們精疲力盡,黎有望必須依仗新兵。那些一天沒上過戰(zhàn)場的士兵,面對殺人不眨眼的鬼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手腳會軟,心會虛。及早解決戰(zhàn)斗,激怒對方指揮官,是最好選擇。
源田也看到了黎有望。
他丟下望遠(yuǎn)鏡,摘下了軍帽,解開武裝帶,甩了甩血跡斑斑的軍服,抽出指揮刀,用日語大聲與左右叫嚷。黎有望聽不真,也聽不懂,但其意可想而知,“不要沖那個男人開槍,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仇人,我要親手解決他!”
源田的沖天怒火,正沖著自己燃起來,正合黎有望意。這敵酋,一路燒殺搶掠,手上沾滿了無辜民眾的鮮血,使用毒氣彈,公然違背國際公約,黎有望早已怒發(fā)沖冠,恨之入骨。
兩人奔跑著,沖向?qū)Ψ?。源田揮舞著軍刀,黎有望則平端起刺刀槍。
蠻牛沖擊。兩人手中的鋼鐵,如流星般碰撞。源田的指揮刀,本吹毛可斷,一路屠殺,已經(jīng)變鈍,滿是豁口。他狂泄私憤,劈殺了至少數(shù)十村民。
黎有望用槍刺架著源田的刀。兩人目光也絞殺在一起,皆可見對方眼中紅血絲,眼球迸突,青筋暴起。源田也是人樣,并不是什么磨牙吮血的怪獸。黎有望心無所懼。這一搏,只有一個人能活下。
源田在罵,“支那豬,黎,混蛋,我要殺了你!”
黎有望也罵,“畜生源田,犯我河山,殺我鄉(xiāng)親,老子要你的狗命!”
“咯噔”一聲,源田的刀斷了,巨大的崩斷之力,也彈開了黎有望的槍。
槍里還有子彈,黎有望想拉槍栓,快速結(jié)果這個對手。
源田已經(jīng)赤手空拳叫嚷著撲了上來,像是一頭發(fā)了瘋的野獸,齜出獠牙來咬。
黎有望用槍架著源田,用腦袋撞擊他的下巴。源田吃痛,松手。黎有望順勢丟了槍,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用膝蓋頂其腹部,把他按在了地上。
源田練習(xí)過柔道,黑帶級,生死之際,豈能輕易就范,順勢抱著黎有望的腰打滾,翻了過來,反把他按在了地上。源田拎起黎有望的腦袋,拼命往地面上砸,要把他腦漿給砸出來。
黎有望乃軍中格斗之翹楚,為國而戰(zhàn),命懸一線,身軀如弓緊繃,與死神角力。
天地修羅場,兩個指揮官殺紅了眼,雙方士兵也殺紅了眼,用上了牙齒在撕咬。戰(zhàn)場上鮮血四濺,到處是號叫與悲鳴。人與獸已經(jīng)不分,人與鬼已然同途。
救國軍年輕士兵們在城樓上,見廝殺正酣,紛紛嚷,“王先生,我們出城去,殺鬼子,支援黎司令!”
負(fù)責(zé)守城的王懷信矗立不動,觀察戰(zhàn)場。他眉頭緊鎖,“這個黎有望不按照套路打仗,莽夫搏命,瘋了!”此刻,從蓮河繳獲的41山炮已經(jīng)拉上來。這樣的混戰(zhàn)局面,并不適宜開炮。
王懷信沉吟片刻,向炮兵比了個手勢,上炮彈,隨時準(zhǔn)備在戰(zhàn)場中心放出一炮。
膠著之中,遠(yuǎn)處噼里啪啦地響起了馬蹄聲和槍聲。
兩彪人馬從地平線上席卷而來。有一彪是尾隨源田的朱子松,幾番惡戰(zhàn),剩下稀稀拉拉百余人,匆匆趕回來,人困馬乏,見不到平州城頭信號旗的命令,被眼前的拼殺給驚住了。
另一彪人馬直入亂陣中。為首的一個人喊,“兄弟們,平州危在旦夕。見鬼子,格殺勿論,不留一個活口!”
三十多匹戰(zhàn)馬組成的騎兵隊,在指揮官的帶領(lǐng)下,打著呼哨,紛紛揮舞著大砍刀,沖入廝殺的陣中,精準(zhǔn)地砍殺。
源田沒有分神,他摸出了靴子里插著的短刀,一把日本武士介錯刀,準(zhǔn)備給黎有望致命的一擊。黎有望左手已經(jīng)掐住他脖子,右手撐著源田握刀的手,慢慢往他喉嚨里送。
兩人相持,骨骼和肌肉噼啪作響,都將崩裂。
生死一發(fā)。源田的身體一軟,一股鮮血從胸膛噴出,癱在了黎有望的身上。黎有望順勢奪刀,插入他脖子。
黎有望推開源田的尸體,滿臉是血,如鐵塔般又站了起來。
“黎司令,硬漢子!”丁聚元正騎在一匹黑馬上,吹了吹手中的盒子炮,豎起拇指,正色說,“兄弟在蓮河聽著北邊噼里啪啦響動,實在是手癢忍不住了?!?/p>
黎有望抹了把臉上的血,環(huán)視戰(zhàn)場,活著的日軍已經(jīng)不多了。他冷冷一笑,“你來晚了,我們守住平州了?!?/p>
“我要是晚來一步,黎司令怕是被這個小鬼子給強奸了吧!”丁聚元打起哈哈來。
第五十章 捉放寇
1
夕陽西下。血染的夕陽,就如同是戰(zhàn)場在天幕上最終的倒影。
一架日軍零式水上偵察機以最緩的速度,似幽靈一般,從戰(zhàn)場上方慢悠悠地飛過。
士兵們正在打掃戰(zhàn)場。尸骸遍地,很多救國軍戰(zhàn)士與日軍士兵尸體死死地抱在了一起,需要費力才能掰開,甚至,都無法掰開。
另一邊,干枯的水塘邊,站著投降的二十來個鬼子。他們嗓音嘶啞,一起在高聲唱著《君之代》歌曲,已經(jīng)不那么悲壯,像是厲鬼的哀鳴。有看起來十八九歲的小兵,邊唱邊流淚。
救國軍機槍手們架著機槍,上彈鏈,等待黎有望的命令,處決這些俘虜。
黎有望和丁聚元兩人坐在死人堆前抽煙,抬頭看了看頭上飛過的偵察機。
煙是東北馬合煙,劣煙。黎有望連連嗆咳。嗆歸嗆,刺激強烈,自己還活著?;钪?,真好。他指了指飛機,“鬼子大部隊的天眼,替那些老鬼子來看的?!?/p>
丁聚元看了一眼,不屑地,“好,等著他們來。你已經(jīng)滅了小鬼子,還怕老鬼子多看兩眼。”
“不滅了這幫鬼子,不成啊。仇怨太深,這幫鬼子,就算還剩十幾個人,破了城,平州都是一場浩劫。”
丁聚元的兩個兵找他請示,“丁主任,平州兵要跟我們搶這幾門炮,吹胡子瞪眼,還他娘拉槍栓,要跟咱火拼。我們能讓嗎?”兩個兵死死抱著兩門迫擊炮,好似自己的戰(zhàn)利品。
“不能??!我們在關(guān)鍵時刻救了平州,這是應(yīng)得的!”丁聚元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幾個救國軍士兵抹著淚,找黎有望理論,“司令,這幫土匪打了十分鐘的仗,又他媽的想搶戰(zhàn)利品。這口氣要忍了,怎么對得起戰(zhàn)死的兄弟?”
黎有望起身,安撫部眾,表示,“蓮河的兄弟也有功,讓出五門給他們。犧牲兄弟的命沒這么賤,幾門炮不代表什么?!?/p>
丁聚元的兩個兵聽聞此言,歡天喜地,高呼,“發(fā)財了,發(fā)財了!”
丁聚元也高興,用手中馬鞭梢敲那個人的頭,“從今天起,你是咱抗日義勇軍炮兵第一連的連長?!痹偾昧硪粋€人的頭說,“你就是副連長?!?/p>
黎有望則對幾個生悶氣的弟兄說,“活著就好,繼續(xù)打掃戰(zhàn)場,凡我軍犧牲戰(zhàn)士,全抬到小校場的英烈碑下?!?/p>
那些士兵不服氣,嘟噥著,負(fù)氣離開。
朱子松請示,“司令,機槍都架好了,什么時候處理掉那二十一個鬼子?”
黎有望抬頭,盯著天空那架偵察機看。它繞著夕陽殘血,一圈圈盤旋,肆無忌憚,如一只高空睜開的魔眼。
黎有望回復(fù)朱子松,“快去城里,到臨時戰(zhàn)地醫(yī)院,在教堂里,把唐曉蓉小姐請出來,我請她翻譯幾句話給鬼子。”朱子松得令,敬禮,立即騎馬而去。
丁聚元玩弄著源田的介錯短刀,左右劈砍,興致極濃。
黎有望對他說:“既然戰(zhàn)利品你拿了去,那么,事,你得扛起來!只能答應(yīng),不能回絕?!?/p>
丁聚元指彈刀鋒,直言有屁快放,究竟何事?
“鬼子反攻,蓮河,就是第一道防線。你換了我的槍,拿了我的炮,務(wù)必頂住?!?/p>
丁聚元不屑,嫌黎有望磨磨嘰嘰,自己提著腦袋,坐鎮(zhèn)蓮河,就等著鬼子來,拼一個痛快。
“好,其二,你得答應(yīng)我,把這些日軍戰(zhàn)俘都送到長江對岸去?!崩栌型钢切┰诤恐璧娜毡?。
丁聚元跳將起來,厲聲質(zhì)問,“你要把這幫鬼子都放走?我操他媽,你知道這些人手上沾著多少許莊、田汊百姓的血?這事,我丁某干不了。你不敢殺他們,我來。”
飛機又飛了一圈,最后機首拉起,沒有再飛回來,徑直向南飛走了。
黎有望和丁聚元都不可能料到,這架飛機上,除了飛行員,后艙之中,捎帶著一個特殊客人,掛著中將軍銜,長臉消瘦,如刀劈斧砍的輪廓,留著一撮法式仁丹胡,表情冷峻,目光陰郁。他非常有耐心,要求飛行員飛一圈,再飛一圈,用望遠(yuǎn)鏡仔細(xì)查看機翼下方發(fā)生的一切。
“小野將軍!”飛行員看日軍尸橫遍野,按捺不住煩躁,通過耳機詢問,“下面只是支那地方一支民兵雜牌武裝,為什么不派轟炸機炸平這個地方?”
此人,正是駐扎江南錫城的日軍第二十二師團長,小野行男。
“影佐少將說的不錯,黎,很有戰(zhàn)斗的意志,恐怕是帝國的大敵?!毙∫靶心胁淮罾盹w行員,放下望遠(yuǎn)鏡,自言自語。
飛行員拉起操縱桿,零式飛機950馬力的“榮”式發(fā)動機,震天嘶吼。飛機開始階梯爬升,之后迅速飛平。
“源田不服調(diào)遣,咎由自取?!毙∫八坪醪⒉粸樵刺飩?。師團里那些下層軍官,年輕氣盛,咄咄逼人,行事魯莽,經(jīng)常不把自己這個師團長放在眼里。所以他把山本孤軍丟在了蓮河要塞,借支那人的手敲打這些狂徒,亦是心中所愿。因此“幸”日當(dāng)天,收到一封要塞內(nèi)發(fā)出的“北風(fēng)雨”密電后,小野令機要官扣住不發(fā),靜觀其變。源田去救,他也不援。這番源田抗命,他更是大開綠燈。要看的,就是這一仗。他有志于長久經(jīng)營麾下這篇富庶的占領(lǐng)區(qū),而不是變成赤地千里的死地,如此,這場戰(zhàn)爭,才能持續(xù)。這番志向,那些莽夫,安能了解?
“戰(zhàn)爭需要血液。平州是皇軍的血源,有錢有糧,只是暫時還在他們手里。能用手段解決的城市,不要輕易用火。一個打得稀巴爛的平州對于皇軍毫無價值。源田這個馬鹿,狂妄自大,害人害己,愚蠢至極?!?/p>
“嗨,明白!”飛行員深深一點頭,不再多說什么,加大油門,直飛向南方。
2
唐曉蓉穿著一身護士服,宛如一個修女,身上沾著斑斑血跡。她報名參加婦女服務(wù)團,一直在縣醫(yī)院里,忙著為傷兵治療護理。
救國軍副司令黃開軒簽發(fā)命令,平州城內(nèi)依托縣教會福音醫(yī)院,組建了戰(zhàn)地醫(yī)院。戰(zhàn)時,醫(yī)護人員奇缺,他向全城招募了婦女服務(wù)團。
唐曉蓉只是在大學(xué)里簡單學(xué)過一點看護急救知識,但是大戰(zhàn)當(dāng)前,保衛(wèi)家鄉(xiāng),她也報名參加了。此刻,唐曉蓉被朱子松請了來,站到了黎有望身邊,看著兩排渾身血污、衣冠不整的日軍士兵,在機槍下嚎歌、發(fā)抖,不明就里。
黎有望請她向鬼子兵們翻譯幾句話。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黎有望忍不住抱了抱她的肩膀,低聲說,“別怕,我們勝利了。你是戰(zhàn)士!”
唐曉蓉點頭,挺直了身體。
黎有望首先問,“你們當(dāng)中有沒有通信兵,會操作電臺的?”唐曉蓉清了清嗓子,翻譯了一遍。
有個矮小瘦弱、戴著眼鏡的士兵站了出來,攤出自己的手,承認(rèn)自己是。
黎有望點點頭,讓唐曉蓉繼續(xù)翻譯,“那么好,你出列,站一邊去。我們暫時請你留著,保證你生命的安全?!苯又?,他又讓唐曉蓉翻譯,“剩下的,你們手上都沾著中國人的血,但是今天,中國人饒恕你們一次。現(xiàn)在放你們回去,勸告你們的長官不要侵犯平州。我記得住你們的臉,再有下次,你們都活不了?!?/p>
唐曉蓉滿臉疑惑。黎有望向她使了個眼色命令,她非常不情愿地翻譯了出去。
機槍手和周圍的士兵聽了黎有望的話,都炸了毛,紛紛鳴不平,“司令,這幫鬼子,是兄弟們用命給換來的,怎么能放呢?”有人哭,“司令,他們是鬼子,踩著老百姓和兄弟們的血泊尸骸走過來的!”
朱子松和葉桂材兩個筋疲力盡的戰(zhàn)將,萬萬沒想到黎有望會如此,擠到黎有望身邊。朱子松含淚質(zhì)問,“司令,你這一放,多少兄弟的忠魂在哭???”
葉桂材粗嗓門,“你,黎有望司令,不也差點就死在了他們的手里?”
黃開軒也進諫,“黎司令,昔日前秦天王苻堅,以仁義聞名天下,本來完全可以一統(tǒng)中國。多個宿敵與部下縱亂,他都輕易地饒恕了。結(jié)果,淝水之戰(zhàn)過后,實力稍有不濟,群小反噬,釀成天下大亂。黎司令,三思啊?!秉S開軒免不得會引史作鑒。
丁聚元在一旁玩著槍,看著群情激奮的平州兵,冷笑不語。
黎有望仰頭看蒼天,說,“兄弟們,多殺幾個俘虜,純屬泄憤。泄憤無益。如果鬼子立即再添個四五百人來,平州危矣。我們要爭取時間。”
朱子松和葉桂材立即不說了,把火氣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黎有望揮了揮手,示意丁聚元帶走俘虜,還令朱子松隨去簽押。
丁聚元冷笑一下,用馬鞭狠狠抽了一個日俘,下令,“弟兄們,咱聽黎司令的,把這幫鬼子放到長江南去。是黎有望長官托我們放的,可不是我丁某放的,上頭要追下來,賬記在平州頭上!都捆起來,串著押到蓮河,餓上一天一夜,后早送鬼過江!”
丁聚元的士兵找來繩索,捆綁日軍。
這群日本兵兇神惡煞,污穢不堪,面如餓鬼,卻不料,真做起戰(zhàn)俘來,每個人也十分認(rèn)真。他們排好隊,一個個上前接受捆綁。沒人反抗,更沒人生事,說好的武士道精神,不知去了何處。每人出列受捆之前,先朝黎有望鞠一躬,九十度角,畢恭畢敬。
那個通信兵留著,像根木樁般,一動不動。有個軍曹被捆縛之前,跟他說了句話。
黎有望問唐曉蓉他們說了什么。唐曉蓉說,“坂冢君,多保重!”那個小兵姓坂冢。
丁聚元押著一隊日俘,帶著成捆的戰(zhàn)利品,告辭遠(yuǎn)去。
他在平州境內(nèi)第一次上陣殺日寇,趁著黎有望鏖戰(zhàn),親手宰了不少敵人,心中快意盎然。
救國軍士兵們個個呆若木雞,眼看著丁聚元帶著日俘,慢慢消失在地平線上。很多人暗自抹淚,“他娘的,憋屈!”
黎有望知道大家的情緒,也不急于安撫。他握了握唐曉蓉的手,想對她的護理和翻譯工作致謝。
此時,兩騎白馬迅速從殘破的城門內(nèi)疾馳而來。頭一匹馬上騎著的是白露,她勒住馬,揚鞭在黎有望胳膊上一抽,“怎么,大英雄黎司令上陣,唱霸王和虞姬吶?”
黎有望躲不及,被抽得連連后退。
后一匹馬上騎著的是黃開軒。他胳膊還帶著傷,騎不快,慢了半拍。
士兵們都看出白參謀似乎對黎司令有點意思來,忍不住笑了。某個人笑聲一發(fā),就容易傳染。黃開軒下馬來,板著臉呵斥眾人,“不要笑,嚴(yán)肅點。”
白露帶來的是好消息,徑直告訴黎有望:“趙漢生這個狗漢奸退兵了。你打贏了鬼子,我估計他不會來偷襲的。”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
黃開軒帶來的卻是壞消息,“七十八師的衛(wèi)長河帶著兩個旅向平州進犯了,過了皇橋鎮(zhèn),跟我們一個民團保安營在郭店鄉(xiāng)對峙?!?/p>
黎有望忙與黃開軒商議,韓主席要趁火打劫吃了平州?平州抗敵,他們背后捅刀,難道又搞直羅山那一出?
“為了救黎司令,我活捉過衛(wèi)長河。他想要報仇,也不奇怪。不過,衛(wèi)長河本人口口聲聲來電說是來幫我們的,如果我們不識抬舉,再生事端,則一切后果皆由我方負(fù)責(zé)?!秉S開軒有點憂心,“我給郭店民團胡營長下令,沒有黎司令的命令,不讓他們再前進一步?!?/p>
“是禍不是福,是禍躲不過。就算他們仗著人多勢眾,要強奪平州的話,我們也得死死咬它一口。鬼子既然已經(jīng)被殲滅了,我們先回城,讓百姓們放個心,大大慶賀一下,造個聲勢來!”
3
“鬼子敗了!平州平安了!”
警察們走街串巷敲鑼喊。城內(nèi)已經(jīng)響起了零星的爆竹聲。
黎有望帶著救國軍主要指揮官到慈光寺休整,復(fù)盤整個戰(zhàn)事。
此一戰(zhàn),救國軍犧牲了二百余人,全殲源田部,應(yīng)該是一場大勝利。在棗宜會戰(zhàn)節(jié)節(jié)失利的情況下,江北打了這場硬仗,是前所未有之輝煌戰(zhàn)績。若說蓮河一戰(zhàn),只是局部戰(zhàn)區(qū)的震動,打出了這支雜牌軍的威名,畢竟不是贏得光明正大,兵力還是日軍近五倍,傷亡卻比敵軍高,這保衛(wèi)平州的一仗,硬碰硬,傷亡小于日軍,全國震動,心服口服了。
城中百姓自發(fā)地抬著白面饅頭到慈光寺門口,饑餓的士兵興高采烈地?fù)屩统浴?/p>
日寇第一次進犯平州城,就遭到了迎頭痛擊。沒有比在自己鄉(xiāng)親眼皮子底下打一個漂亮仗更喜的事,血搏一場,揚眉吐氣。有立下戰(zhàn)功的士兵向老鄉(xiāng)報喜:“嬸子,我殺了一個鬼子!”
旁邊立即有人嚷,“一個算屁,我操著機關(guān)槍,掃倒了起碼十個!”
滿城都在慶賀,只有黎有望憂心忡忡。
他渾身已經(jīng)虛脫了,依舊硬撐著,接受大家的道賀。此次保衛(wèi)平州,最終的戰(zhàn)爭結(jié)果完全偏離了他們的預(yù)先設(shè)想。他默默算出,如果攜帶攻城的大炮,日軍大概只需要五百人的聯(lián)隊就足以攻下平州。如果陸空協(xié)同,有轟炸機助陣,需要的人數(shù)甚至可以更少。
白露在辦公室外的門廊下追上黎有望,拿了兩個饅頭給他,說:“黎司令,這是平州群眾的嘉獎,你也吃一口吧?!?/p>
黎有望搖搖頭說:“吃不下,沒胃口。”
白露見他強作歡顏,臉一冷問他,“剛剛?cè)〉么蠼荩愦诡^喪氣的,看來真是餓傻了吧。拿去吃,吃飽了,恢復(fù)力氣繼續(xù)給我打鬼子。難道你要我做一桌大餐,才肯張嘴?”
黎有望稍稍有了興致,憶起黃開軒上次跟她學(xué)燒河豚的事,忍不住兩眼放光,“大餐?說說看,除了河豚之外,你還能燒點什么?”
白露再白一眼,冷笑著報了一串菜單,什么燒雛雞燒子鵝爐鴨醬雞臘肉松花什錦蘇盤,舌頭都不帶卷的,唬得黎有望一愣一愣。最后,她才嘆口氣說,“要是現(xiàn)在能吃上媽媽做的一盤糖醋松鼠魚,那該多好啊?!?/p>
黎有望真的被她給說饞了,想到自己,正因要保護像白露母親這般尋常平州百姓,才挺身而出的,忍不住捏著白露的手說,“等打完了鬼子,你可以一樣一樣地做給我吃?!?/p>
“美的你!”白露把兩個饅頭丟給黎有望,“這現(xiàn)成的,你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黎有望慌忙雙手接過,大咬幾口。
一個士兵匆忙忙地出通信室,通報,“黎司令,收到了呂天平司令的特急電報?!?/p>
“到這時候,他才來信?說什么的?” 黎有望頗不快。
通信兵說,“他說,從戰(zhàn)區(qū)顧司令長官那求援的兩個旅,由韓光義部八十九軍七十八師抽調(diào),歸于他本人指揮,衛(wèi)長河師長擔(dān)任副指揮。前來支援平州,即將到來,請予接納?!?/p>
黎有望瞪大了眼,饅頭也吃不下去了,罵道,“我這姐夫,安的是什么心?迅速給他回電,我已經(jīng)取得了平州保衛(wèi)戰(zhàn)的大捷,不需要韓光義的援軍?!?/p>
他跟著通信兵迅速到通信室,眼看著他一字一句地拍出了電報,等待著呂天平不知在哪個角落里的回電。
過了一刻鐘,信號燈亮了,呂天平迅速拍了回電。
通信兵迅速查看專用的密碼本,一部道光十五年編的《平州縣志》,翻譯電碼。很快,他起身將電文交到黎有望手中。電文內(nèi)容如下:
“有望吾弟,欣聞大捷,可喜可賀。目前,宜鞏固力量,防止日寇再犯。速移交城防之務(wù)予衛(wèi)長河部。我隨后即達?!?/p>
黎有望摔下電報,怒了,“我們兄弟拼命,要說論功,新四軍有功,丁聚元有功,八十九軍算什么!韓光義作壁上觀,衛(wèi)長河來摘果子,憑什么?”
慈光寺外,全城沸騰了,很多人在傳著喜訊:“我們贏了,全殲鬼子!”
鑼鼓更加密集地敲起來。一些老人將香案擺起來,向各路神靈致謝。鞭炮聲此起彼伏,仿佛在過年。越來越多的人在傳遞消息時,喜極而泣。
第五十一章 十宗罪
1
保衛(wèi)平州大捷后的第三天,黎有望終于簽發(fā)命令,同意讓七十八師入城。
為此事,救國軍上下爭吵了三天,朱子松、葉桂材等人皆言戰(zhàn),主動出擊,打衛(wèi)長河一個措手不及,再捉他一回。黎有望表示,大戰(zhàn)之后,三軍疲憊,再一戰(zhàn),還是內(nèi)斗,這條路,顯然走不通。
此時,主持過對七十八師作戰(zhàn)的黃開軒的態(tài)度極重要。他沉思良久,提出一個字“拖”,就這么對峙著,憑借平州充足的糧草、高昂的士氣,與衛(wèi)長河對峙,不到迫不得已,不開槍。一旦開槍,完全可以再捉一次衛(wèi)長河。
他這一提議,贏得大多數(shù)軍官的擁護。黎有望不好輕易表態(tài),只是拍出了呂天平的電文,環(huán)視眾人,問,“那么,呂司令此令,該置之如何?我們能抗命嗎?”
眾人面面相覷。朱子松快人快語,直說,“我等是跟著黎司令起兵抗日的,只認(rèn)一個黎字?!痹捳f到“起兵抗日”,見黃開軒沒表態(tài),硬生生把后半句給咽下去了。他實在想不通,自己這個老上級為何沒有堅決力爭。
呂天平騎馬進城,著一身嶄新的呢子軍服,佩著兩顆金星的中將軍銜。七十八師的幾個軍官騎馬,緊隨其后。領(lǐng)頭者,是一頗為英武帥氣的軍官,佩著少將軍銜,戴著一副金絲圓銅框眼鏡,躊躇滿志。
黎有望未曾見過此人,卻一眼便知他是衛(wèi)長河。不久前,他被黃開軒指揮的救國軍偷襲生俘,旋即釋放。此等丟軍人顏面的事,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依然趾高氣揚地入城,儼然是個勝利者一般。黎有望不得不服氣,什么叫“心理素質(zhì)過硬”,這就是。
衛(wèi)長河身后跟著兩個上校,是從七十八師暫借來的兩個旅長。
黎有望一瘸一拐,到呂天平馬前敬禮。得勝休養(yǎng)后,黎有望才感覺,與源田惡斗,用力過猛,身上有不少暗傷。
呂天平下馬回禮,“黎有望將軍,守衛(wèi)平州、抵御日寇,辛苦了?,F(xiàn)在由我部第三戰(zhàn)區(qū)新編蘇魯皖游擊縱隊來接防。你部可在休整后,與我部統(tǒng)一整編為國民革命軍蘇魯皖游擊總隊,勠力同心,共御日寇!”
兩人對視,眼眶都有些濕潤。許久,黎有望非常勉為其難地吼出了一句,“是,呂司令長官。平州抗日救國軍接受整編,蘇魯皖游擊總隊萬歲!”
有士兵隨之呼喊,“蘇魯皖游擊總隊萬歲!”
也有士兵改不了口,還在呼喊“抗日救國軍萬歲”,被人捅捅肩膀,醒悟過來馬上改口叫,“蘇魯皖游擊總隊萬歲!”
眾士兵齊聲呼喊,或互相擁抱。
兩支部隊差異極大,黎有望這邊是興高采烈,但是制服不整,大戰(zhàn)之后,盡顯疲態(tài),而呂天平這邊,精兵悍將,軍容齊整,訓(xùn)練有素。
七十八師一一五旅旅長周朝,矮個子,微胖,蔥鼻頭。他還兼著七十八師副師長,衛(wèi)長河得力之干將。他掃視了一下黎有望的隊伍,嘴角滑出個不屑,“土鱉隊伍!”
旁邊的一二一旅旅長、七十八師參謀長何輔漢笑說,“可別小瞧了土鱉。黎有望平地崛起,空手掌兵,兩戰(zhàn)日寇,兩戰(zhàn)兩捷,先奪蓮河要塞,后保平州,一員猛將?!?/p>
“那是他運氣好罷了,在戰(zhàn)場上,好運氣用不過三仗。以后這平州,靠的還是咱們?!?/p>
周朝不以為然。何輔漢搖頭,不置可否。
入城儀式完畢之后,雙方主要將領(lǐng)就在慈光寺內(nèi)會議室落座,互相介紹。
呂天平這邊介紹完畢,黎有望依次介紹了黃開軒、朱子松、葉桂材、白露、羅耀宗。呂天平向他們一一敬禮,口稱“久仰,辛苦了”。
到王懷信,黎有望猶豫了下,就說是蘇魯皖游擊隊高級參謀顧問。
呂天平跨桌伸手,與王懷信一握,“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高參!”
隨后,由衛(wèi)長河宣讀戰(zhàn)區(qū)司令的命令,“根據(jù)第三戰(zhàn)區(qū)顧司令長官并省主席韓長官聯(lián)合簽署,此令:鄂西會戰(zhàn)后,東部戰(zhàn)區(qū)防務(wù)吃緊。即日起,由八十九軍劃撥兩個旅,與平州地方武裝合轍,整編為蘇魯皖抗日游擊總隊。責(zé)復(fù)役中將呂天平為該部隊正司令,原七十八師師長衛(wèi)長河為副司令。厲行整編事宜,以備御寇。其余人事,由該部隊自行安排,報戰(zhàn)區(qū)暨國防委員會備案即可。”
一紙命令出,原救國軍人馬無一不嘩然。這算什么整編,分明是拿七十八師吃了救國軍。當(dāng)初七十八師主動從平州撤出去,一槍都沒放,聽說日本人要來就跑遠(yuǎn)了。而這份文件,居然對新編部隊的人事安排不作一示,分明要給兩軍埋雷。竊竊私語,聲音很小,但還是能跑到對面諸位的耳朵里。
黎有望猛喝一聲,“安靜!”
整個會議室頓時鴉雀無聲,兩邊的軍官面面相覷。
沉默了許久,黃開軒咳嗽了一聲,問道,“既然諸位長官受命而來,整編兩軍,我可否冒昧問一聲,那么我們救國軍的人馬,該如何安排呢?”
衛(wèi)長河又有話要說了。他瞥著黃開軒。月余前,正是這名黃臉悍將,出其不意將自己生俘,如今卻低聲下氣問自己討要官職。緣,有時妙不可言。他彬彬有禮,向呂天平和黎有望兩人微微鞠躬,然后慢條斯理,“諸位,保衛(wèi)平州,大家都做出了巨大犧牲,都辛苦了?!?/p>
他鼓掌,只有周朝和何輔漢兩人應(yīng)和。掌聲響得極尷尬。
“鄙人雖然不是平州人,但卻是平州的女婿,平州的半子。你們?yōu)槲夜枢l(xiāng)做出了犧牲,當(dāng)然這份功勞,不會因為整編抹殺。所以,諸位功臣都會得到合適的安排的。目前的安排是,你部獨立編制,軍營駐地也不變,仍以這個慈光寺為指揮部,我們新司令部,設(shè)在縣政府?!?/p>
說得客客氣氣,但是卻油滑,轉(zhuǎn)移了主題,回避了最關(guān)鍵問題。
黃開軒冷冷一笑,“衛(wèi)師長,您這安排,還真是很體諒我們的犧牲啊!”
抓捕自己的宿敵冷言,衛(wèi)長河倒不以為忤,暢言道,“抗戰(zhàn)至今,整個江北,我國軍將士還有近二十萬之眾。日本人搶奪了上海,搶奪了富庶的江南,搶奪了國都南京,但是我們還在。我們依托著河網(wǎng)縱橫的平原,依托著蘆葦密集的水蕩,依托著皖南魯南的山岳,依托千千萬的民眾,與敵周旋,使他們不敢貿(mào)然全面侵犯江北,靠的就是‘犧牲二字。衛(wèi)某今天回來,化干戈為玉帛,誓和諸位,與平州共存亡!”
這番聲口,活脫脫韓光義化身?!盎筛隇橛癫绷鶄€字,是說給黃開軒聽的。
2
會議散了。直到會議的最后,都沒有人宣布對于原救國軍人馬的安排。
黎有望也不問,待會議之后單獨找到了呂天平,問,“你不是說待在上海再考慮考慮嗎,怎么來得這么快,一點招呼都不打就到平州城腳下了?”
他心中有點憋悶,雖然盛情邀請呂天平來平州擔(dān)任這個游擊總隊的司令。自己前腳走,呂天平后腳就到了。專挑守了日軍源田之后來,還帶來了八十九軍的兩個旅,就像是呂天平早就裝好了一個套。這可不是打馬虎眼的時候,哪怕是郎舅。
呂天平笑瞇瞇反問黎有望,想問我是不是在故意算計平州的戰(zhàn)績?
黎有望埋下頭,不答話。
呂天平正色說,“我若不這么急著趕來,你恐怕已經(jīng)是戰(zhàn)區(qū)司令部里的刀下鬼了。衛(wèi)長河和他兩個旅的入城,就是當(dāng)初在新化換你命的條件。”
“我剛剛消滅了鬼子,守了平州,抗日有功,誰敢抓我?”
“有功,就能當(dāng)天了?”呂天平不急不慢,從懷中掏出一份報告,“自以為是。這是你的十大罪狀,有人呈報到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長官案頭上的。條條都能把你拿下,想聽聽嗎?”
黎有望一身冷汗。有刀,居然是還有十把。薄薄一頁的公函,能只手定乾坤?他死也不信。
“第一條,說你是據(jù)城自有,軍閥做派。這個嘛,務(wù)虛,談不上什么?!?/p>
“第二條,說你綁架平州,挾民眾為肉盾抗敵,刀鋒走險。這個嘛,你可推敲?!?/p>
黎有望哼了一聲,懶得辯駁。
“第三條,說你除奸無能,挖除城中日偽間諜無力,貽誤戰(zhàn)機。你,承認(rèn)嗎?”
黎有望又哼一聲。
“第四條,開始嚴(yán)重了,敲詐鄉(xiāng)紳,恃強凌弱,貪墨軍款。戰(zhàn)區(qū)不處理,要到委員長面前告你。”
黎有望忍不住要拍案而起,“血口噴人。我自己的全部積蓄都用在抗日中了,寧可啃著窩窩頭,也不拿公帑一分。誣陷。”
“第五條,暗通漢奸,私自與南京汪偽方面媾和。這可是嚴(yán)重的罪名。軍人條例,暗通敵寇者,斃立決。”呂天平目光如炬。
“緩兵之計,將在外,有權(quán)自處?!?/p>
呂天平點頭,稱好個“將在外”,隨即報,“第六條,私縱戰(zhàn)俘,以交好日寇,給自己留后路。也是槍斃的罪名。”
“敵強我弱,殺俘無益,是以羊公之策?!崩栌型脷v史典故自辯。羊公就是羊祜,鎮(zhèn)守魏吳邊境時,安撫百姓,減免賦稅,鼓勵生產(chǎn),深得百姓愛戴。連敵國吳國的百姓,都深受他善政感染,紛紛來投。
呂天平不理,繼續(xù)念,“第七條,日寇來犯,不能在防區(qū)邊沿主動迎敵,致使兩個鄉(xiāng)的同胞慘遭敵人屠戮。你還蔑視上級,無視省政府對于你部的管轄與指導(dǎo)。這第七條,絕對是韓光義呈上的。其心可誅?!?/p>
抗戰(zhàn)最難之時,忍辱負(fù)重,收縮防線,委曲求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這平州城多一天在中國人手中,就多一分力量。一只飛蟲落入黎有望手心,他用力一握,碾為齏粉,輕聲道,問心無愧。
“好個問心無愧。本來嘛,顧司令也沒在意這些說辭。但下面,得認(rèn)真斟酌。”呂天平面色愈發(fā)凝重,一口氣報下了“八、九、十”三條?!暗诎藯l,暗通共黨,在平州縱容共黨活動。這個真是要你命的說辭。第九條,與新四軍私下交易軍糧。這個關(guān)系到我了,我豈能不顧?第十條,各方斷定,你有投共傾向,不能委以一地防務(wù)之重任,尤其是平州這枚江北楔子。這三條,黨國最忌諱,你死定了?!?/p>
“我粉身碎骨,費盡心力,保衛(wèi)平州,那些人,就憑著這輕飄飄一張紙,背后捅刀?岳武穆之冤屈,也不過如此?!?/p>
黎有望欲哭無淚,對這個黨國、那群官僚,已經(jīng)滿心的失望了。
呂天平說,因為私交的關(guān)系,顧司令把這十條用急電拍給他。他就知道自己想在上海多呆幾天,已經(jīng)不可得了。前線良將激戰(zhàn),朝廷磨刀待功臣,翻看二十四史,這樣的戲碼太多了,黎有望不是最慘的那個。
“我不來,韓光義就會舉三個師,來攻打平州,點名抓你和丁聚元二人。七十八師只是先鋒。在衛(wèi)長河的背后,韓光義還準(zhǔn)備了十三個團。你也知道,他合縱連橫,收編大量江北地方武裝,不是光針對日本人或者汪偽。不要以為你可以阻擋得了。”
呂天平拿出一紙密文給黎有望看,低聲道,“今年3月7日,委員長公開對八路軍發(fā)布五條訓(xùn)令,要他們守規(guī)矩,不得擅動,尤其不應(yīng)違抗政府。訓(xùn)令之外,就是密令各路軍政長官,隨時可用‘五條原則為借口,懲戒中共。這就是他一貫的主張,‘消極抗日,積極反共?!?/p>
黎有望頹坐在椅子里,“那么,你們要剝奪救國軍全部軍權(quán)了?!?/p>
3
“這么多年幫著顧長官辦事,可不是白給的。他幫我暫且攔住了韓光義?!眳翁炱狡鹕恚直逞?,感慨,“老韓也不是吃素的,硬塞給我一個衛(wèi)長河。這禮,不收怕是不成。今天會上說了,以后你還帶著你的人馬,但是平州的軍事怕是插不了手了。我思前想后,你可暫時抓抓政治工作,肅清日偽敵特。”
黎有望慪氣,說干脆把槍交了,還去小書店賣書。
呂天平搖頭,寬慰他,軍報發(fā)刊詞上說“忍一時罵名負(fù)一方責(zé)任成敗皆由天意,獻一個頭顱灑一腔熱血生死都為中華”,“張自忠將軍可以做到,我們也可以,不能心灰意冷。為國為民,自有天道?!?/p>
官話說完,黎有望怏怏不快,問姐姐黎帶娣的后事。呂天平告訴他,后事劉琴秋在料理了,葬在萬國公墓。
提及黎帶娣,是兩人共同的痛。呂天平立即轉(zhuǎn)移話題,指著軍用地圖,“平州守衛(wèi)戰(zhàn),也算囫圇勝利了。讓我復(fù)盤你的戰(zhàn)斗部署,我們先來檢討這場仗的得失吧!”
呂天平先是贊揚他的忠勇,隨后一口氣指出黎有望指揮中的若干隱患與破綻,一針見血指出來全指望老兵們兩道防線阻攔日軍,太過于輕敵了,也白白犧牲了太多老兵。呂天平畢竟是呂天平,眼睛毒。呂天平指出黎有望此番親去上海,過于草率,軍心未穩(wěn),主帥擅離軍中大帳,這是起禍之道。
4
兩人正欲深聊,突然一個士兵進門,報告說大事不好了,兩部人馬打起來了。
呂天平一驚追問,為什么事打起來?士兵如實匯報,“朱營長不許八十九軍的人進城,雙方在城東門口杠了起來了?!?/p>
黎有望迅速開動那輛挎斗摩托,帶上呂天平,趕往東城門口查看。
打得正歡,朱子松和周朝兩個主官在交手。各部人馬各自吶喊助威。呂天平臉色極難看。黎有望拉了拉呂天平,“讓他們繼續(xù),以后同城駐防,一支隊伍的,不打不相交嘛。”
朱子松大戰(zhàn)剛歇,往鬼門關(guān)走了好幾遭,身體疲憊,還真不是周朝的對手,被連續(xù)幾個過肩摔,躺倒在地,但是他不肯屈服,打倒了立刻魚躍起身。
周朝看他一臉泥巴,豎著中指招引他,“再來,殺鬼子的英雄。你要是把老子撂倒了,今天我的旅就不進這平州城了。不然,你得躺著,讓我們一個個從你頭上跨過去!”
朱子松大罵“你個龜孫”,一躍而起,半蹲于地上,急著想撲。扭頭瞥見,人群中黎有望看著自己,用手指點了點腦袋,頓時醒悟了。這是讓自己打架得動腦子,出陰招。他不動聲色抓了把沙土,站起身時迎面一撒,然后就是摳眼眶、扯頭發(fā),用盡全力撞倒在地。
周朝沒防朱子松這一手,掩面罵娘不及,被他給摔倒在地。兩邊的士兵們發(fā)出了內(nèi)容截然相反的呼聲,一邊是“好”,一邊是“噓”。
黎有望跳下摩托車,脫了上衣,對著周朝一一五旅的人說,“子松殺敵在外,累了,不算。你們中誰最能打,沖我來,一把定輸贏!”
真有虎背熊腰的一個士兵沖了出來,“老早聽說黎司令威名,在望江樓上單槍匹馬殺了一隊鬼子。今天有這個機會,我烏力吉就是想討教。嘿,得罪了!”
無人制止他,那個士兵直沖黎有望而來。
黎有望目測,這個叫烏力吉的士兵臉圓唇厚,像是察哈爾或者熱河的蒙古族人,極善摔跤,單憑蠻力肯定扳不倒他。在烏力吉近身之時,他矮下身子,貓腰前撲,全部的力量用到一只腿上。烏力吉沒防備,展臂熊抱,卻抱空,再想騰手抓黎有望的腰,卻被他頂住自己腰。黎有望全力一運,烏力吉就四仰八叉地倒于地上。
烏力吉氣急敗壞,在地上嚷,“不算,再來!”
黎有望哈哈大笑,“我摔不過你,但是我贏了。兄弟,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咱們以后一起摔鬼子去。”
他拉起了烏力吉。烏力吉伸手就要再摔,很多一一五旅士兵,卻為黎有望喊:“我們的黎團長,贏了!”
黎有望從中聽到一兩個熟悉的聲音。那是自己老一七五師五二二團的舊部,鼻子一酸。
周朝揮手喝令,輕蔑地下令,“暫不進城!”眾人默然。
“嗟我將士,爾肅爾聽。國民痛苦,火熱水深……”
雙方士兵之中的老兵,不知是誰首先唱起來了。黎有望一愣,跟著唱道,“土匪軍閥,為虎作倀。帝國主義,以梟以張。本軍興師,救國救民……”
呂天平本不表態(tài),靜坐挎斗內(nèi),聽此歌,心中一箭,黯然淚下。他知悉,六年前,一七五師被改編,全師的士兵們,唱著這首曲子,踏過泥濘山道走出直羅山。
教唱北伐軍歌,本來是他親自給老一七五師部所規(guī)定的“勵軍八操”之第一條。他退出軍政界,專心經(jīng)商,再也沒有聽到這歌聲。他忍不住也跳出摩托車斗,揮著手節(jié)拍,高聲和大家一起唱。
周朝摘了軍帽。名義上的長官呂司令如此,看著自己的部下,和衣衫不整的救國軍士兵們,暗罵,“娘的,一幫豬玀相,腦子燒!”
當(dāng)晚,衛(wèi)長河設(shè)宴。
宴請以呂天平的名義發(fā)出,請黎有望部的人,說是慶功宴,也是換防宴。杯盞之中商議正事,正式會議,不討論只宣布,這是北洋以來,軍界的一種陋規(guī)。自從袁世凱起,無論是開戰(zhàn)、媾和、提拔、奪權(quán)還是殺人,大大小小事務(wù)都在酒桌上先談好。
黎有望知道規(guī)矩,就等晚上這場宴請。果然就來了。這是杯酒釋兵權(quán)。倘若沒有呂天平及時趕來,或許還是一場“殺虎宴”,自己喝完酒,就被衛(wèi)長河拿出十宗罪宣讀,拉出門外槍斃掉。這也是規(guī)矩。
好在今晚,有呂天平。
飯桌沒有擺在飯店酒樓,放在衛(wèi)長河老丈人唐經(jīng)方家的“白金漢宮”。
黎有望來時,也沒見唐曉蓉。參加宴會的人,呂天平以及衛(wèi)長河在內(nèi),都是軍容嚴(yán)整,氣質(zhì)高邁。黎有望的人,軍裝破舊,面容憔悴。
衛(wèi)長河笑著問:“再次見面,都熟悉了吧諸位?”
周朝告惡狀,“師座,嘿嘿,熟悉,還摩擦上了,不打不相識!”
開席了。酒是孫家酒坊里的極品玉蘭馨,菜是平州傳統(tǒng)的“八鮮”。
時令已經(jīng)入夏,天氣很暖,離炎熱就差一步了,各種菜品賞心悅目。但黎有望吃著卻味如嚼蠟。
衛(wèi)長河舉杯,“諸位,喝了這杯酒,以后就沒有八十九軍七十八師,也沒有抗日救國軍了,只有游擊總隊。從今以后,我們都是呂司令的兵了!”
眾人飲罷。大家依舊各懷心思,互相不敬酒,也不說話。
氣氛就不是一般的尷尬,衛(wèi)長河推了推金絲眼鏡,看了看呂天平,又看了看黎有望,咳嗽了一聲,方入主題:
“我權(quán)且代表呂司令把本隊改編意見大致說說吧。平州的防務(wù),由一一五旅接管。以后一一五旅在八十九軍保留番號編制,但在總隊,為暫編一大隊,一二一旅為暫編二大隊,負(fù)責(zé)蓮河防務(wù)?!鹌街荨y蓮河,我們要把防區(qū)前移。原來抗日救國軍的人馬,按照呂司令的意見,為暫編獨立大隊,黎司令擔(dān)任總隊副司令,黃開軒擔(dān)任暫獨大隊大隊長。大戰(zhàn)過后,三軍疲憊,你們暫時不劃防區(qū),原地休整一個月再說。黎老弟,你的意見如何?”
黎有望獨自喝了一口酒,拍下筷子想說點啥。
突然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嚷,“他娘的,都端著酒喝上了,排排隊分果子,怎么不通知老子呢,要把老子擱到長江里去?”
第五十二章 起蕭墻
1
闖進來的人臉上一道耀眼疤痕,面紅耳赤,怒氣沖沖。正是丁聚元。他捏著一顆手雷闖進門,五個士兵都沒攔得住。
衛(wèi)長河誤認(rèn)為黎有望搞什么名堂,率然起身,責(zé)問,“黎司令,這人是誰,他要干什么?”
丁聚元自報家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前國軍南京衛(wèi)戍部隊八十九軍憲兵營少校營長,現(xiàn)任國民政府平州縣民團上校訓(xùn)練主任,光復(fù)蓮河要塞抗日義勇軍司令丁聚元!”
丁聚元怒了,帶著極大的憤怒,殺氣騰騰的憤怒。眾人都被驚起。
衛(wèi)長河夷然不懼,笑,“你是來喝酒,還是來挑事的?要喝酒,呂司令長官在這,你得先敬三杯;要是來挑事,黎司令在這,他專治挑事的?!?/p>
綿里藏針,先禮后兵,拿呂天平和黎有望來擋。
丁聚元收起了手雷,睥睨衛(wèi)長河,雙手一拱,作揖,算是賠禮,取酒杯酒壺,先喝三杯自飲,又倒一杯,敬向呂天平,“呂師長,您能來平州,百姓的福氣。自罰三杯,再敬您一杯。戰(zhàn)友一場,都在杯中。”
呂天平?jīng)]表態(tài),喝了酒,悠然道,“丁營長,直羅山一別,幾去經(jīng)年。若非自報家門,我還認(rèn)不出你。聽說,臉上這道疤,在南京留下的?為國盡忠,我敬你一杯!”
他目光如炬。丁聚元心虛。直羅山,是呂天平敗走的麥城。
“呂司令,當(dāng)年直羅山,奉命行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倍【墼笆忠话?。
“此一時彼一時,都是舊事,還提了作甚……”呂天平話中無盡滄桑,直羅山一記暗槍,斷了他北伐以來全部戎馬生涯,“九龍湖二龍山的水泊里,你的人馬安在。今年挑起事想劫平州的也是你?”
丁聚元不辯解,說是。呂天平點點頭,不再多言。
衛(wèi)長河順勢質(zhì)問,“你帶著家伙就闖夜宴,準(zhǔn)備再劫一次平州?”
丁聚元搖頭說,“打跑了鬼子,我本來是專程帶著酒來找黎有望痛飲的。到此城,卻聽說平州被八十九軍給接管了。我們在平州浴血奮戰(zhàn),人死光了,你部來接平州,這是唱哪出?你們又準(zhǔn)備把我們往哪安呢?”
“給你臉了是吧?你什么東西,一個脫了隊的兵匪,還敢質(zhì)問師座?”周朝憋著氣,猛站起來,大力推搡微醺的丁聚元。
“你算什么東西!老子給八十九軍南征北戰(zhàn),賣命之時,你他娘的不知道還在哪嘬娘奶呢?!倍【墼?,反手操起周朝手腕,鐵鉗般鉗住,“我堂堂抗戰(zhàn)英雄,若非上面過河拆橋,怎么就成了匪?你們才是匪,眼看著平州被犯,按兵不動。小鬼子被滅盡了,就來搶果子。真是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盤?!?/p>
周朝掙扎,丁聚元的氣力遠(yuǎn)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絲紋動彈不得,只好罵娘。
“夠了!”呂天平說,“是我邀請衛(wèi)師長率部來接手防務(wù)的。日軍兩戰(zhàn)失利,若不甘心,卷土重來,你們擋得住嗎?蓋子是你們掀開的,現(xiàn)在,我們替你們一塊扛!”
這話是說給丁聚元聽,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瞬間雅雀無聲。
丁聚元松了胳膊,撒手放開周朝。周朝一個踉蹌。
“這是平州琴湖八鮮中的籪蟹。什么是籪?就是攔螃蟹的竹籬笆,上頭高出水面三尺,那些最勇敢的螃蟹,才能過這個‘籪,才能往前走。過了籪,就是收它們的竹籠子。掉籠子里的蟹最壯實,也最味美。我們吃的,就是籪蟹。這個‘籪,就是保衛(wèi)平州,就是打鬼子,就是抗戰(zhàn)。過去,就是個死,你們過不過?”
呂天平夾了一個切開兩瓣的螃蟹,拿一半放到黎有望面前,另一半放到丁聚元面前。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前面是血海刀山,是懸崖斷壁也得要過去。
“打鬼子,赴湯蹈火,義不容辭!”丁聚元說,“我到許莊查看過。源田把三十多個鄉(xiāng)親集中起來,用鐵絲線綁起,用刺刀一個個捅死,慘不忍睹。這個血仇,一定要報。”
衛(wèi)長河則問,“既如此,你的人馬還欲嘯聚山林,自行其是?”
呂天平不發(fā)話。
“丁聚元,既然爬過了籪,就沒有回頭路。如今,我們都掉在籠子里,唯有拼死向前,徹底打破了籠子,才有出頭之日。不然——”黎有望一直喝悶酒,此刻不得不幽幽表態(tài),“只有被宰割。你別惦記平州了,你的人就編成游擊總隊下一個支隊。蓮河交一半給暫二大隊的何旅長,你們共同防守。你的二龍山人馬也編成一個支隊,龍湖支隊,作為戰(zhàn)略預(yù)備隊。鬼子真來一個師團,我們定然扛不住。勝不得,都退到水蕩子,打游擊去?!?/p>
衛(wèi)長河心知肚明,黎有望服軟了,默認(rèn)了改編。他端起酒杯來說:“好,黎司令安排很妥當(dāng),鄙人佩服。喝酒,我們都來嘗嘗籪蟹,以后齊心協(xié)力保平州?!?/p>
黎有望一飲而盡。丁聚元一肚子悶氣,也只有跟著咽下眼前的苦酒。
2
黎有望酒醒,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丁聚元兩人和衣而睡,睡在了一張極其寬大的舊木床上。是一間雅致的房子,各類陳設(shè)古樸、素凈,看起來像是一棟老人住的偏院。
一次夜宴,酒酣如此。摸摸脖子,頭尚在頸項上,想來終沒吃成殺人的請送宴,也真是險。黎有望一時記不起身在何處,隱約還記得昨夜事。天氣轉(zhuǎn)熱,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汗餿味和酒氣,迫切想去沖個涼。出門到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果然院中一口深井。他脫光了衣服,提出一桶冰涼的井水,喝了個飽,然后從頭淋下,沖個痛快。
滿院的紫藤開放,墻腳荼蘼、月季也正艷。
戰(zhàn)火雖然不絕,但時歲遷移,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運行。其中有真趣,欲辯已忘言。
黎有望肆意沐浴。冷不防,院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個女子閃身進門,喊,“黎司令,你醒來啦?!?/p>
卻是唐曉蓉的聲音。這還是唐家院。
黎有望一驚,用水桶擋著自己,“嘿,我沖澡呢,你別過來!”
他和唐曉蓉之間隔著一大叢的荼蘼花。唐曉蓉只能看見他濕漉漉的頭和半截傷痕累累的胸膛,但聽他這么一吼,唐曉蓉立刻臉紅了,“黎司令,我把早飯和換洗的衣服擱在這了,你完了自己來取。”放下東西,閃出院子門。
黎有望等唐曉蓉關(guān)上門,立即去取了衣服穿上。
院子里響起了哈哈的笑聲。是丁聚元也醒了,也到水井邊脫光了沖涼。黎有望咀嚼著皇橋燒餅,喝著大海碗的稀飯,在紫藤架下看著他沖澡。
丁聚元說:“你老爺們光屁股洗澡,人家大姑娘來,你怕啥?該怕的是她。這么多年,有過女人嗎?”
黎有望猛吸了一口粥,不回答他的問題。
“嘿,別全喝光了,留給兄弟一口解解渴。我懷疑你壓根就是個沒開過苞的雛兒。我猜,你壓根不知道女人滋味多美。駐防南京的時候,我跟羅漢巷一個做鴨血湯的小寡婦好上了。名字可好聽,叫小月。要不是日本人來,小月不知是死是活,我怕早退伍和她一塊到老門東賣鴨血湯去了。金陵國都的女子啊,來斯,胸脯子白得像雪……”
黎有望看到丁聚元赤條條的身上傷痕累累,斑斑點點猶如血跡,想必是炮彈破片給打的,比自己傷疤還多三倍。無聲勛章,令人肅然起敬。黎有望不理他。
“好好,說正經(jīng)的。呂天平什么意思?韓光義的苦頭還沒吃夠,怎么把他給招引過來了?老實說,在平州地界上,他能靠的,還不是你我這兩千多號雜兵。如此一來,豈非讓你前功盡棄?”丁聚元最后打了一桶水,灌頂澆下來,連聲呼“爽,爽!”
黎有望將原委告訴他,呂天平原本找戰(zhàn)區(qū)借兵,沒想到借到手的,卻是韓光義的人,估計也是啞巴吃黃連吧。他把大半碗粥給擱下,抽抽鼻子,發(fā)現(xiàn)自己感冒了,“呂司令一定有他自己的計劃,我們安能蠡測他的謀略?!?/p>
“我費盡心機意欲搶平州,到頭來,還是衛(wèi)長河撿了便宜。真不如當(dāng)時趁你打蓮河,一舉拿下平州。以后該如何?”丁聚元抖抖身上的水,拿舊衣服再穿上。
“休整。正好,這段時間,抓間諜,把日偽在平州的眼線統(tǒng)統(tǒng)給挖出來。被他們坑得真是慘?!?/p>
“我不會交蓮河的。”丁聚元斬釘截鐵,“讓何輔漢帶著一二一旅在五里鋪老實呆著,有事互相照應(yīng)。若再往南一步,我是不會客氣的。呂天平是你姐夫,不是我姐夫。你有呂天平罩著,我沒有?!?/p>
“打鬼子前,咱們有約定,我若出兵,賞點槍支彈藥。一千桿新槍,彈藥若干?,F(xiàn)在,它們也不全歸救國軍了,趁早弄點給兄弟?,F(xiàn)在平州變?nèi)炅?,不給我,也要被衛(wèi)長河的人給拿去?!?/p>
丁聚元一邊系著武裝帶一邊說,坐地獅子大開口,毫不客氣。
黎有望爽快答應(yīng),立即進屋拿筆墨寫批文。臨走,交代丁聚元,“槍,你迅速提走,怕夜長夢多。不交蓮河這事,你也掂量好了。二龍山你怕都回不去?!?/p>
丁聚元見到批文,嘆息,“黎爺大人大量,義薄云天,不計前嫌,拿我當(dāng)兄弟。我算明白了,都是為抗日。那些做黨國狗的,憑什么霸槽多一點,就覺得自己豪橫。我不怕他們,大不了,過江投奔新四軍,去找管蔚然。”
聽丁聚元欲投管蔚然,黎有望也是驚雷一震,心中隱隱所思,竟然被他先說出口。黎有望將批文遞給丁聚元,“你夠硬氣,投共產(chǎn)黨也敢說。你先回蓮河,槍彈隨后就到?!?/p>
“事不宜遲,我馬上就得去取。萬一衛(wèi)長河聽到風(fēng)聲,就一個槍子都沒了?!?/p>
丁聚元迅速搶過批文,笑起來,從褲子里摸出一顆手雷來,晃了晃,丟給黎有望。
“這是喝酒通行證,記得掛腰帶上的,怎么就掉褲子里去了。還好沒爆了。藥性可大,一顆能結(jié)果一屋子的人。逃了一劫。我說你是個雛兒,有空到蓮河,我找個中看的婆娘幫你開個光?!?/p>
丁聚元說走就走,最后撂下一句話:
“到蓮河我就傳令,二龍山我要是回不去,所部人馬,只認(rèn)你黎爺指揮。到了那一步,好好待我的兄弟們,別拿他們當(dāng)匪!”
3
丁聚元心急火燎去領(lǐng)槍,說走就走,疾風(fēng)驟雨。為了避開平州人的耳目,也不許黎有望送上一程。
黎有望獨自一人在院子里吃光了剩下的燒餅,咀嚼著濃濃麥香,心中頗為羨慕丁聚元。一個人,敢把自己的退路想清了,就不會再有任何顧忌了。而自己此刻,深感重枷披身,左右不能。猛然間,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想就此離開唐家大院,去軍營召集士兵們出城輪操。轉(zhuǎn)念一想,大戰(zhàn)過后,弟兄們都累了,讓他們安生地歇幾天。
慢悠悠地出了院子門,迎面遇到了唐曉蓉。
她穿著學(xué)生裝套裙,于院門外游廊邊坐著,在等著自己出來。他整了整衣裝,“唐小姐,昨晚貪杯,就不向令尊告辭了。謝謝這一晚收留。”
唐曉蓉嫣然一笑,“沒事。黎司令,你還有沒有什么日軍的資料要翻譯?聽說我?guī)湍阕鍪?,左校長特意減少了我的課,要求我多幫幫你們救國軍做做事。”
“左校長可是個不錯的人。他沒對你說些其他什么?”
這是旁敲側(cè)擊。單純的女孩子撒不了謊,唐曉蓉?fù)u了搖頭,“沒有,完全沒有。你讓我保密的,那些材料,我一步也不會帶出自己的房間?!?/p>
唐曉蓉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一口潔白貝齒,于日光下熠熠生輝。
黎有望不敢再跟她單獨呆著了,匆忙告別唐家大院。
黎有望對這座幾進幾出的宅子,感情極其復(fù)雜。唐曉蓉一定不知道,年少時分,好幾個春節(jié),他都會跟隨著母親,一起到這所大宅子里的廚房間做短工,忙年幫廚做飯,掙點錢過年。
那時候,院子比現(xiàn)在規(guī)模要大上一倍。唐家的老太爺、唐大老爺都還在世。特別是唐老太爺,須發(fā)盡白,拖著個長辮子,蜀錦馬褂,拄著拐杖,顫巍巍踱步到后廚來查看。
彼時,唐家長孫唐經(jīng)方的兩個小姐,是一高一矮小女孩,蝴蝶一般繞著老頭子,皆穿著淺綠的英式羊毛絨格子連衣裙,戴著大紅蝴蝶結(jié),洋氣四溢,光彩照人,宛如小仙女。灰土布棉襖的黎有望相形見絀,對富人有莫名的隔閡。
唐老太爺見到他媽媽帶著小男孩來做工,也不責(zé)罵,老抓出一把唐經(jīng)方從英國帶回來的太妃糖給他。他母親卻誠惶誠恐,堅決不許他拿糖吃。
光陰馳轉(zhuǎn),自己竟這般成了唐門的院中賓,不由百感交集。
離開了唐家大院,黎有望出門上街漫無目的的閑逛。
大批周朝一一五旅的人隊列整齊,往平州城里開拔。他們軍服嶄新,得意揚揚的神情,如陽光中的軍刀一樣刺眼。兩個年輕的小兵四處張貼安民告示,宣布游擊總隊擴防,全部接管平州。在這些新告示旁邊,還張貼著黎有望此前發(fā)布的奉勸諜匪自首的告示。
黎有望不聲不響地去撕了自己發(fā)布的命令。
有人猛拍他的肩膀嚷,“黎司令,都找您一個上午了。”
黎有望轉(zhuǎn)頭一看,竟然是徐永財。他手握一份報紙,遞給黎有望看,“報司令,有人混入城中,散發(fā)了這個!”
黎有望接過,定睛細(xì)看,竟是上海汪偽編輯的《中華日報》。上面赫然刊登著一則消息:“原蔣記國軍中將呂天平為保和平,設(shè)局殺發(fā)妻,赴任平州”。
他一驚,慌忙看下去,“呂天平之所以能夠擺脫富商寓公生活,赴平州任職蘇魯皖游擊縱總指揮,就是通過劉琴秋攀上蔣軍第三戰(zhàn)區(qū)顧司令長官這條大腿。顧某有意把他的表妹劉琴秋許配給呂天平,兩人就此珠胎暗結(jié)。黎姓發(fā)妻久病不育,剛知此事,不肯讓位,所以呂天平學(xué)吳起殺妻求將,設(shè)局殺發(fā)妻,栽贓給特工總部。”
報紙還附一張呂天平與劉琴秋相會的圖片,以及一段貌似“善意”的評論。評論說:“呂天平素來主張和談解決中日問題,或許他此舉是為民族大義考慮,只身到任,調(diào)停江北蔣軍與新國府及日本友邦駐華軍之間的摩擦與誤會。若果如此心,也堪為偉丈夫也?!?/p>
評論者署名“青禾”。如此時機,無疑是渾水摸魚的離間計?!秴窃酱呵铩防?,越王勾踐讓吳王夫差猜忌伍子胥,便是讓人到姑蘇城傳謠言。
“這種汪偽報紙,從來不得在本縣出現(xiàn),哪里來的?”
徐永財如實匯報:“有一群小孩在街頭散發(fā),大家哄搶。問了小孩,說是一個挑擔(dān)的貨郎讓發(fā)的,給了小孩子糖果。我派人沿街去查挑擔(dān)商販,在青陽巷發(fā)現(xiàn)他丟下的擔(dān)子。人不知所向,線索就斷了。想必是一早換防,他喬裝挑擔(dān)混進城里散發(fā)的。”
第五十三章 疑金蘭
1
黎有望怒氣沖沖地闖到縣政府。
衛(wèi)長河的士兵內(nèi)外忙碌,布置著游擊總隊的司令部,清掃房間,搬運家具。
黎有望見到了滕勇,問,“滕秘書,呂天平司令可在縣府?”
滕勇臉色一寒,撇撇嘴示意,“趙縣長那間辦公室,被他征用了?!?/p>
黎有望就徑直推開辦公室外的警衛(wèi),闖到了呂天平的面前,把報紙拍到了他的面前。
此時,呂天平正在起草一份抗日陣亡將士葬禮上的講話,看到汪偽的《中華日報》,從口袋翻出一副老花眼鏡,擱在鼻子上仔細(xì)看??赐炅?,默不作聲。
黎有望問,“那個姓劉的女人,是不是顧長官的表妹?”
呂天平點點頭。
黎有望仰頭,又問,“我姐清醒的時候,知不知道?”
呂天平冷靜地說,“我是個男人,也沒有和你姐正式結(jié)過婚,我和誰在一起,不需要誰的同意。”
“你就是一個亂搞女人的花花公子,背叛我姐!”
呂天平拉開抽屜,掏出槍,拍在黎有望的面前,“如果你相信這是事實,現(xiàn)在就一槍打死我?!?/p>
黎有望也立即抓起槍,對著呂天平的額頭。僅僅僵持了兩三秒,他又放下了,“我有這么蠢嗎?這份報紙胡說什么,我知道。”
呂天平重新拿起那把勃朗寧小手槍,深思厲害?!澳闾菀讻_動,人一沖動,就會受敵人的控制。對方為什么要這樣做,還要煞費苦心送到平州來散發(fā)?”
黎有望分析,“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讓我們彼此猜忌。就算我們能推心置腹,三人市虎,兩人手下將領(lǐng)卻多半會對此起疑,這是要往還沒有熔為一爐的游擊縱隊里摻沙子!”
呂天平憂心忡忡地說明,這個執(zhí)筆的“青禾”在玩陽謀,布局的人是高手。不僅于此,呂天平是游擊縱隊的總指揮,小報不說是喪家之犬,卻說他搞桃色緋聞。連“吳起殺妻求將”這樣的比附都搞出來,那些醉心戲文的黎民,一聽便懂,其心可誅。造這種謠,一向有人愛聽,極不利于游擊縱隊隊伍的發(fā)展,來投軍的被人一聽游擊總隊司令是個登徒子,覺得掛不住臉,也就另投他處了。
“戰(zhàn)爭,也是包括輿論戰(zhàn)的。槍把子,筆桿子,錢袋子,有時候,筆桿子起到的作用比槍把子還大。”
呂天平說的當(dāng)然對。
十多年前,自打黎有望認(rèn)識呂天平并在上海第一次見到姐姐黎帶娣以來,黎有望就知道他們兩人關(guān)系不同尋常。
姐姐長年癱瘓在床,神志時好時壞,基本就是一個廢人。讓一個生龍活虎的大男人,一輩子守著這樣的女人過一輩子,不近人情。理,黎有望也明白。但是他還是無法接受,一個到處號稱是自己姐夫的人,跟別的女人有了關(guān)系,特別是為了抱大腿而攀上的女人。他感到有點惡心,無名的窩火,忍不住還是問一嘴,“若你沒有做安排,那么在上海那天打退76號,解救我們的人,那些自稱新四軍的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呂天平反問,“難道不是你安排的?”
兩人瞬間都僵住。
呂天平想到了什么,沒必要跟黎有望攪和下去了。他忙岔開話題,質(zhì)問黎有望為什么給丁聚元槍支彈藥,若說為守衛(wèi)蓮河考慮,這個重任就要交給何輔漢的一二一旅。
“丁聚元要我傳個話,他不歡迎韓光義的人,一二一旅只能駐扎在蓮河北的五里鋪,再往南,他就不客氣了?!?/p>
呂天平輕輕一哼,心知丁聚元不是不歡迎韓光義,而是不歡迎游擊總隊。他就問黎有望怎么看丁聚元。
黎有望認(rèn)真地想了想,“這人有時候無惡不作,有時候十分仗義,卻是一個真心實意的抗日精忠。我喜歡和這樣的兄弟一起打鬼子?!?/p>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此人必不甘于蟄伏。他雖然打著抗日救國的旗幟,但曾落草為匪。你們兩人本來是生死對頭,現(xiàn)在卻有了生死之交,算是一段緣分。我可以給他一條生路,一筆錢,禮送出境。”
呂天平很冷靜,黎有望認(rèn)丁聚元作兄弟,驅(qū)逐他刻不容緩。
“睡在榻邊的,是衛(wèi)長河好不好?游擊縱隊在平州立足方穩(wěn),要讓四方誠服,正是千金市骨的時候,一個丁聚元不能容,還能容下誰?”黎有望覺得呂天平犯糊涂。
“曾文正公云,兵貴精,不在多。他起兵時,只有不到五千人,卻要面對五十萬之眾的太平軍,絲毫沒有個怕字。打仗,要的是精兵,不是一群烏合之眾。我已經(jīng)讓何輔漢派人去阻截丁聚元了,若一切順利,他們能乘勢收復(fù)蓮河?!?/p>
黎有望急了,拍桌子責(zé)問,“你這人,什么時候變得跟韓光義越來越像了?你這是破壞抗日,我懷疑——”后面的話,他硬生生咽下:呂天平來平州的目的,是與日寇、汪偽媾和。
“懷疑我什么?你要有能耐,就繼續(xù)追查散布謠言的人。報紙是上海來的,我讓人在上海那邊查。散發(fā)小報的人,或許就是策動刺殺我的人。你姐,真的只是受了連累。”
黎有望說,“好,我不會讓我姐死不瞑目的!”
2
呂天平刻意把黎有望留在了縣政府開會,全軍營以上干部,縣府上下公務(wù)員參會。
面對眾望所歸,呂天平直陳當(dāng)下工作思路:
三件事。第一件事整編。他帶來的兩個旅以及黎有望本部人馬,連以上干部可以不動,但是士兵必須打散了重編,互相滲透。游擊總隊的隊本部,按正規(guī)軍制,設(shè)作戰(zhàn)、訓(xùn)練、參謀、偵緝、軍需、政工、醫(yī)衛(wèi)諸部,盡快樹起蘇魯皖游擊縱隊的旗幟。
第二件事廢除原來的保甲制,改為鄉(xiāng)村制。遴選當(dāng)?shù)厥考澔蛴行姓?jīng)驗之熱心抗敵者充任各地專員,盡快恢復(fù)或強化基層政權(quán),充分動員起鄉(xiāng)村資源,收容流民和散兵,挑選能扛得動槍的入伍。
第三件事是征稅與籌款,解決軍需與吃飯問題。發(fā)出征兵令,用一切形式動員群眾,招兵買馬,加強部隊訓(xùn)練,剿匪練兵。
呂天平隨后逐一陳述在各個方向、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治理策略,卻唯獨沒有提及蓮河。但黎有望卻深知,“剿匪”必定是剿蓮河和二龍山的匪。換句話說,若丁聚元不同意整編,又不想讓出蓮河,在呂天平的計劃里,是非得剿不可的。這種事不是以個人感情為轉(zhuǎn)移的。
呂天平還給各人分配了工作承擔(dān),他主管全局,兼管作戰(zhàn),衛(wèi)長河管參謀、訓(xùn)練與政工,黎有望負(fù)責(zé)偵緝,王懷信負(fù)責(zé)軍需與醫(yī)衛(wèi)。
分撥妥當(dāng),衛(wèi)長河不反對,他麾下的部屬也無人反對。
大家目光投向黎有望時,他站起來公開表示反對。他還堅持自己原有的建議,給丁聚元一個特別支隊的番號,且讓他安安心心駐防蓮河。若有二心,可以隨時拿下他本人,進行勸解或再下手也不遲。游擊總隊剛剛成立,就對自己人動刀子,既損傷實力,也失信于天下。
會上頂牛,完全不給長官面子,哪怕是姐夫。呂天平按捺住性子,繼續(xù)勸解黎有望:
“給丁聚元一個番號,他就光伸手要錢要槍,蓮河還在他的控制下。他一南一北,鉗形套在平州外圍,哪有這等好事?這不行。這會令我平州很被動。既然黎司令力保他,我可以給他劃兩條道:其一,參加整編,包括蓮河以及二龍山的所部,都必須打散,驅(qū)逐匪類,保留老兵,另外給他一個副參謀長的職位;其二,他讓出蓮河鎮(zhèn),收縮本部人馬,退到二龍山的水泊子去,作為戰(zhàn)略預(yù)備隊存在,給他一個團級的支隊長,一起協(xié)作抗日。既然他請你傳話給我,那么就請黎司令也傳話給他?!?/p>
黎有望說“好”,心想,要是截殺丁聚元得手,這劃出的兩條道,豈不都是屁話。暗自猜度,以丁聚元憲兵營長出身的警覺,何輔漢應(yīng)該不是他的對手。
呂天平還問座中諸位還有什么意見。
王懷信有話說,“上午,丁聚元就報領(lǐng)了救國軍的一千條槍和彈藥若干。有黎司令的手諭,我準(zhǔn)他的人給運出城去了。沒來得及請示您,我自請?zhí)幏??!?/p>
呂天平表示領(lǐng)槍的事,他已經(jīng)知曉,沒有下令阻攔,是想不讓丁聚元察覺。
黎有望冷笑,呂天平分明想靠運槍,拖延丁聚元返程的速度,給何輔漢的阻截爭取時間。
會開得是又臭又長。軍事之后,便是民事。
呂天平讓縣府秘書小滕,領(lǐng)著縣府有司,一一總結(jié)平州近幾個月的治理。縣政府各個科、各個股的科長、股長,向軍政長官逐個匯報了各自的工作。
到了飯點時分,呂天平讓人抬進來一筐子的粗糧饃饃來招待大家吃,贊許道,“黎司令治軍簡樸,平州富庶地,但救國軍無論官兵,商討問題,就靠幾個粗糧饃饃充饑。這是好作風(fēng)啊,我們游擊總隊將來或許要打很苦的仗,克更大的難,這樣的作風(fēng),一定要堅持。”
大家吃著饃饃,熱火朝天地開會。
心急如焚,被呂天平點名贊揚,黎有望更無計可脫身。
整個平州城上空,突響起刺耳的防空警報聲。眾人頓時大驚失色。
呂天平揮手說:”日本人空襲!撤到院子里去!”會場中人匆匆忙忙撤往院中,訓(xùn)練有素地躲轟炸。
最后走出的,是呂天平和黎有望兩人。呂天平詢問黎有望,“防空警報系統(tǒng)是你布置的嗎,反應(yīng)時間多久?”
黎有望說:“基礎(chǔ)部分是趙松在世時一手安排的,我稍作改進。十分鐘的反應(yīng)時間?!?/p>
呂天平顯然對這個回答頗為滿意,無聲地點頭稱許。
大部分人都已狼狽地進入縣政府防空洞躲避,唯獨呂天平和黎有望兩人還沒有進去。
呂天平左手拿著望遠(yuǎn)鏡,右手握枚懷表計時。黎有望也拿望遠(yuǎn)鏡,向天空探看。五分鐘后,天空中隱約的轟鳴聲越來越響。是那種雷在云層里滾來滾去的轟鳴。
日軍的轟炸機果然來了,并且絕不是一架機,而是足足一個機群的飛機來襲。黎有望冷汗出如漿。這個機群,足夠把整個平州都夷為平地了,若說不怕,是自欺欺人。
呂天平看懷表,又向空中巡視,從容計算,口中念念有詞,“僅八分鐘,少兩分鐘。不要慌,我在上海幾年躲轟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禍躲不過。聽這個響,大概十架機、日本人這是在玩什么花樣?源田來進攻的時候,不跟著轟炸,此刻前來,為什么?”
黎有望見他絲毫沒有躲避轟炸的意思,心想,這個姐夫要么是膽大過人,要么是給氣糊涂了。
3
令黎有望大出意外的是,第一波三架轟炸機飛過頭頂時,并沒有投下一枚炸彈。隨后的第二波、第三波飛過去,也都沒有投下一顆炸彈。
他陪著呂天平站在空曠的院子里,看著一架又一架的飛機飛過。
轟炸機飛行的高度極低。他們很自信,此地毫無防空武器可用。用望遠(yuǎn)鏡可以清晰地看到,綠機翼下涂裝紅色膏藥旗。
飛機從頭頂上掠過時,黎有望清晰地看到,投彈艙已經(jīng)打開,黑色的航空炸彈擠得滿滿的,有如死神所孵的惡卵。螺旋槳巨大的轟鳴震得耳蝸生疼。機上投彈手只要一扳投彈拉手,引擎聲就能立刻變成死神的呼嘯,讓平州瞬間陷入四處土崩瓦解的地獄。
但,這些飛機并沒有投彈。
飛機已匿于無蹤。
呂天平松了口氣,說,“一共十三架飛機,三菱九七式轟炸機??磥砣毡救诉@次空襲的目標(biāo)并不是平州,它們折向東北飛過去了,應(yīng)該是去鹽州方向?!?/p>
黎有望疑惑地說:“難道是飛行員把航圖給弄錯了,跑錯地方了?”
“沒有跑錯,是有人讓他們順道嚇唬我們一下。”
敲山震虎,日本人也懂這個詞該怎么使用。
“前腳,我在平州豎起游擊總隊的旗子,后腳,他們就來飛這么一圈,給我們一個威懾。你也看出來了,只要這么一次集中轟炸,這平州基本上也就全廢了?!?/p>
天空之中又傳來轟鳴聲。黎有望一驚,又舉望遠(yuǎn)鏡探看。
這次只是一架單機,它打開腹艙時,投下了東西。卻不是炸彈,是一大串雪花般傳單,一路飄飄灑灑,散落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幾張落到了縣政府的大院中,如冥錢一般。
黎有望伸手抓住一張,果然是南京汪偽政府和駐華東日軍司令部敦促平州及呂天平歸順書。這果然是一次有計劃的警告,先讓轟炸機示威,再進行勸降。
“應(yīng)該不會再有飛機了,就當(dāng)是一次突發(fā)的防空演練?!?/p>
呂天平也抓到了一張勸降書看了看,下令,“你趕快回去,叫人查看全城百姓防空逃生情況,有無擁擠踩踏,有無趁火打劫。以后,要多搞搞這樣的演練。平州城玉石俱焚,只是日軍一念之間的事。如何保城不毀,要慎之又慎!”
黎有望默不作聲,早等著呂天平支開自己。一次懸而未至的大轟炸,讓他心中的疑竇又添幾分:呂天平好似知道,日本人不會真的轟炸。
日機飛過,整個平州空空蕩蕩。下午三點半,他匆匆忙忙地跑回慈光寺,搖通了蓮河的電話。
等了好久,才有人接聽。
話筒里傳出了丁聚元那一口大碴子味的東北話:“喂,黎司令?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他娘的韓光義的人打我黑槍。不過,就憑何輔漢那破槍法,還想截殺我,靠溜須拍馬換來旅長,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p>
黎有望了解丁聚元的警覺和能耐,“槍你沒有運到蓮河吧?”
“我這點人手,臨時雇車,押運這么多槍走,肯定是累贅。埋半道上了,以后有空挖出來。螞蟻搬家,慢慢運回來。”
黎有望嘆一聲夠機靈的,猶豫再三,終道出實情,“截殺你,并不是韓光義和衛(wèi)長河下令,而是呂天平?!?/p>
“呂天平自己的意思嗎?”
“是。他讓我傳話給你?!崩栌型褏翁炱街v的兩個方案說了。
這次換成丁聚元糾結(jié)。他大喘了口氣,“黎爺,我對你的這個姐夫萬分敬佩,真心擁護他。我跟他無仇無怨。當(dāng)年在直羅山,他吃暗槍,不是我干的。鯨吞一七五師,全是韓光義的指令。他剛下車,若拿我當(dāng)立威的行貨,我可不會認(rèn)這個。若我拒絕兩條道,是不是呂天平他就派兵去打蓮河、二龍山?”
黎有望長嘆,“九龍湖里二龍山,水泊深重,蘆蕩密集,易守難攻,他不會去。但是蓮河作為平州通長江的門戶,他一定會拿下的。”
話說到這份上,傻子也明白了。丁聚元稍沉默,終說,“他想逼著我到水泊子里當(dāng)匪。蓮河,日本人作為沿江要塞經(jīng)營。外圍固若金湯的防御工事,都是朝北開。只要你不來,咱誰都不客氣。黎爺,你那姐夫到平州的這幾手,跟江湖上盛傳他重義惜才、舍身國難的大名,十分不符。他什么目的?不能不容兄弟我多句話:你得當(dāng)心呂天平?!?/p>
黎有望鼻子一酸,長久不語。最后,只聽到丁聚元怏怏太息,“他日,戰(zhàn)場見?!?/p>
擱下聽筒,黎有望在圈椅里閉目發(fā)呆,復(fù)盤自己去上海,目睹姐姐遇難,呂天平安排王懷信、安排自己返回平州整個過程。
在咖啡館外解救自己的新四軍,究竟是不是呂天平聯(lián)系的?為什么在76號重重監(jiān)視之中的呂天平能大搖大擺地離開上海?為什么他非要在自己消滅了鬼子之后,把八十九軍的人給引來?為什么到平州來迫不及待地凍結(jié)自己的兵權(quán),反而倚仗衛(wèi)長河的人呢?為什么他非常自信地看著日軍轟炸機來,好似知道它們一定不會扔下炸彈呢?為什么他非要逼迫表明忠心、矢志抗日的丁聚元呢?
他突然想到,呂天平說過自己與南京汪偽二號人物舟先生熟悉,與之周旋。
這個“周旋”二字,耐人尋味。周旋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是這個姐夫同意下水,并以平州為籌碼換取自己的紅頂子?
黎有望越想心越驚,覺得呂天平給自己帶來的,并非抗敵期望,而是碩大的迷魂陣。有必要和幾個親密戰(zhàn)友一起,把萬端頭緒理清楚。
第五十四章 埋忠骨
1
半晌漫無頭緒,黎有望心中煩躁,就出辦公室走走。出門正撞見白露在外面等著他。
誤以為他在午睡,白露未曾驚擾他。見面,白露出言諷刺,“黎司令直接到唐家大院子去喝酒了,還留宿了。見到了二小姐沒有?”
黎有望撓了撓頭,尷尬不已,連說貪杯誤事。
白露忍住了笑,揚了揚手中的報紙和日軍散發(fā)的傳單道,“這份報紙,我也看到了,明顯都是汪偽和日寇搞的離間之計,誰信誰愚蠢。”
黎有望說自己當(dāng)然不愚蠢,但是復(fù)盤上海之行,有個疑點令他很困惑,為自己解圍的那些穿工裝褲的槍手,自稱是新四軍的人。他以為是呂天平所聯(lián)絡(luò)的,呂天平以為是黎有望聯(lián)絡(luò)的。秘密接頭地點,只有黎、呂二人得知。76號是跟蹤呂天平而去,新四軍又是何從得知?
白露心一驚,開口欲說“我聯(lián)絡(luò)的人”,還是硬生生把這句話給咽下去了,顧左右而言他:“可能,新四軍是跟蹤76號的人而去?!?/p>
這個解釋合理,黎有望勉強信服,嘆息,“我這個姐夫,城府深似海。真怕抗日救國軍改成游擊縱隊后,就不再是我想要的那支隊伍了?!?/p>
“你想要一支怎樣的隊伍?秦軍,還是岳家軍?有了這樣一支隊伍后又要干什么?”
白露質(zhì)問他。前面這個問題,黎有望倒是想過;后面這個問題,還沒有想過。就問秦軍與岳家軍有何不同?
“秦軍是最具備國家軍隊性質(zhì)的常勝軍,誰指揮,戰(zhàn)績都輝煌。他們認(rèn)律不認(rèn)人。而岳家軍是具有私家軍性質(zhì)的武裝,岳飛一死,部隊就垮了。我看,呂將軍是有志于為國立制的人,不是專心做呂家軍的人。所以直羅山受暗算排擠后,立即交了軍權(quán),退出軍界。所以,你和他在基本理念上就有分歧,彼此間有誤會很正常,他剛到平州,是要示意公平,總有個互相適應(yīng)的過程。”
此言甚合公論,黎有望信服。有士兵通報,黃開軒邀請黎司令去墓園查看。黎有望遂邀請白露同去。
縣府后的墓園里,黃開軒悠然等著黎有望來。此刻,他正吊著一只胳膊,帶著縣府財政科兼救國軍的會計,與棺材鋪子的徐老板結(jié)賬。
惡戰(zhàn)中,黃開軒先敉平兵亂,又堅守城門入口,功勛卓著??尚l(wèi)長河這一來,因偷俘一事,對他怨念極深,處境極不利。
與徐老板正聊著什么,見黎有望來,黃開軒遠(yuǎn)遠(yuǎn)招呼,“黎司令,兄弟們的棺木已經(jīng)入土,等你來確認(rèn)一下,徐老板按六折收,簽個字吧?!?/p>
黎有望走近,接過賬單看了看,二百零三副薄木棺材,連收殮、整容、穿衣、造穴、擔(dān)杠人工、紙錢紙馬、花圈等林林總總,價格近萬大洋計。他核對之下,用南京官話罵:
“徐老板,你這人太貪心了,非要我請你侄子徐永財局長來抓你。六折,你也好意思要,這是葬咱保衛(wèi)平州的英雄。沒他們,你那鋪里的棺材就留著自己用了。你低價拿了多少我們軍械箱木板打棺材?上個油漆,轉(zhuǎn)手高價給我們,還獅子大開口。你個黑漆麻烏跟我耍二胡。我告訴你,你不要糊里糊涂的,要是比成本價高一分錢,老子就把你鋪子端了,送回南京傅厚崗,讓小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長找你?!?/p>
徐老板被唬,連連說“么的么的”,用一口地道南京話賠不是,愿意二折捐給救國軍。
等嚇走了他,黎有望才與黃開軒到趙松的墳前,拜了拜,長聊。
黎有望眼見一排排墳后又一排排新挖的坑穴,黯然,“那么多生龍活虎的兄弟,一場仗打下來,全躺到這里了?!?/p>
黃開軒伸出未受傷的胳膊,撫了撫趙松墳頭的碑石,“我有愧。每到趙縣長墳前,汗流浹背。哪天我要死了,你給我在他旁邊堆個小墳,把我跪著入葬,給他磕長頭,賠罪?!?/p>
說中黃開軒的心事,黎有望換了話題,把呂天平對丁聚元的態(tài)度說了一下。黃開軒深深吸了口煙,靜靜聽完了,問呂天平是不是要對丁聚元動手。
黎有望不答,給黃開軒點了支煙。
黃開軒吸了一口,說,“何輔漢上午出城,想必是去動手。但,以丁聚元的本事,應(yīng)該沒成,是吧?”
果然神算了得,不愧“小諸葛”黃開軒。自救國軍組建以來,黃開軒忙著副司令的職責(zé):招募訓(xùn)練新兵、管后勤補給、參謀軍事、坐鎮(zhèn)平州等常務(wù),作用很大,卻不顯山露水。關(guān)鍵時刻,謀他人不能謀,擔(dān)他人不能擔(dān)。黎有望不否認(rèn),直言,“開軒,你跟過我姐夫,十六七歲就入贛軍,當(dāng)勤務(wù)兵,當(dāng)副官。打北伐,收江南,收平州,也是老臣。若非直羅山一劫,你現(xiàn)在,至少是他的參謀長。你勸勸我姐夫,在我和他之間,需要可信賴的傳話人。”
“不會,我跟著丁聚元做了一趟匪,呂將軍不會再那么信任我了。他不治我的罪已經(jīng)是上上簽?!碧峒巴拢S開軒有點感傷,隨后直陳己見,“我想去趟蓮河,勸勸丁聚元。有三點必要:一是大道理。不管我們是叫抗日救國軍還是游擊總隊,根本宗旨是打鬼子。這個大目標(biāo)下,就要各方團結(jié),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二是小道理。呂將軍重新出山,兵強馬壯,強龍過江。我們的人馬只有一個半團。與源田一戰(zhàn),傷亡率高達六成。想平衡力量,就得設(shè)法引入丁聚元。三是我和丁聚元在南京戰(zhàn)場有救命的交情,他的人里有我不少二龍山的舊部,也還惦記著我。不能看著兩邊兄弟,就此火拼?!?/p>
黎有望囑咐黃開軒好好養(yǎng)傷,“既然要去勸降,我親自去豈不比你去誠意更大?我跟他通過電話,丁聚元怎么肯輕易低頭,叫囂逼急了,他會到江南投新四軍?!?/p>
“投新四軍?”黃開軒把煙頭在趙松的碑上掐滅了,“大家都爛在一口鍋里,不管怎么翻騰,還總是一坨坨,榮辱與共,殊為一體,投共,死路一條?!?/p>
此時,呂天平帶著衛(wèi)長河、周朝、何鋪漢和王懷信等幾個部屬,并唐經(jīng)方、詹耽敏、宋醒吾等平州鄉(xiāng)紳也來墓園祭拜。
一個排的禮兵踏著正步為他們開道。
2
葬禮極簡單,卻很隆重。二十九名禮兵對空放槍,排槍打出空包彈十一響,向國之殤,致以最高軍禮。
呂天平親手取一面青天白日旗,覆蓋到第一個墓穴里的棺木上,鏟土掩埋。隨后衛(wèi)長河、黎有望、王懷信等各掩一個墓穴。其余,軍烈家屬和士兵們同時給掩埋。
呂天平慰問完家屬,就在趙松墳邊給大家做演講。他抹了把淚,掏出文稿,振聲道:
“諸位,自抗戰(zhàn)以來,我四萬萬孱弱之華夏同胞,孤軍奮戰(zhàn),以血肉之軀抵御寰球最兇殘之法西斯蒂日本帝國主義,前仆后繼,犧牲之?dāng)?shù)豈以萬計矣?今歲,自棗宜會戰(zhàn)以來,更有無數(shù)中華男兒拋顱疆場,甚至有張自忠將軍這樣的軍人楷模以身殉國,風(fēng)云變色,舉國鳴咽,抗戰(zhàn)之艱,已臻至暗時刻矣。倭寇犯境,賴有我平州大好男兒挺身而出,阻敵于城外,揚功于躓踣。吾捧檢兩戰(zhàn)中陣亡名冊,除了平州籍民兵,還有四面客州乃至淞滬、江南、東北、西北、華北、四川、江西、兩廣的健兒,為保吾鄉(xiāng)客殤,何等大德,不禁枯坐垂淚直至天明。今日吾等在此掩埋忠骨,他日安不備儕輩掩埋吾等?唯有抱定犧牲之念,方能求民族解放之功。呂某不才,返鄉(xiāng)主持軍務(wù),自當(dāng)以鄉(xiāng)親為父老,以平州為血骨,翼護好數(shù)十萬民眾,以軍事為剏,謀和平為盾,保境為主,安民為上,竭力與日偽周旋,以期天佑人助,直至驅(qū)除倭寇、恢復(fù)中華,以告忠烈之良魂。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這一篇演講,呂天平倒是真的動了感情,抑揚頓挫,聽者無不動容。講完后,他舉起預(yù)備好的酒杯,灑酒祭奠亡魂。
眾人端酒,為國殤招魂。
黎有望端著酒碗,問身邊的黃開軒,“詹耽敏那個老狐貍,暗通汪偽,策動兵變,還未審清楚呢,誰讓放的?”
“呂天平司令?!?/p>
黎有望恨恨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司儀衛(wèi)長河高聲宣布“祭酒”,大家都把手中酒灑到地上,黎有望則一口喝了下去。
葬禮結(jié)束了,眾人散去。
黃開軒要忙著去給烈屬發(fā)撫恤金,拍了拍黎有望肩膀,告辭。黎有望拉住他,“你腰上的那把刀借我用一下!”
黃開軒有隨身帶刀的習(xí)慣,身為軍人,刀口舔血,無論何時,都有個殺手锏防身。他便從皮腰帶內(nèi)側(cè)掏出了短刀遞給黎有望。那是一把瑞士產(chǎn)的折疊彈簧刀,精致小巧。
黎有望彈出白森森的刀刃,吹毛可斷,贊,“人在刀在啊。軍人的警惕性,好!我找呂天平問幾句話,如果不對,我可能要用到?!?/p>
黃開軒皺眉,提醒一句他,“不要輕易使,刃上有毒。”
呂天平正在和詹耽敏說著話,大概是商議重振戰(zhàn)后平州通商事宜。
見黎有望挨到了身邊,詹耽敏抱拳,“呂將軍回來撐持局面,平州的大福,改日請您到寒舍長敘。您的內(nèi)弟這人,太沖動。田舍翁詹某就先行告辭!”
詹耽敏走開。黎有望就挨到呂天平身邊,憤然問,“呂司令,有一句話,心里頭揣著不踏實,想問問你,向你請教?!?/p>
呂天平摘下手上戴著的日本川洋紗紡的白手套,也摘下軍帽,擦了擦額頭汗珠,讓他但問無妨。
“‘以軍事為剏,謀和平為盾,這十個字什么意思?”
“剏,讀創(chuàng),就是刀刃的意思?!?/p>
黎有望臉色更難看了,“我問你,謀和平為盾怎么解釋,跟汪偽日寇有什么和平?”
“你這是質(zhì)疑我?難道我們的戰(zhàn)士作了這么大的犧牲,不就是為謀得國家的和平嗎?”
呂天平鷹視黎有望,目光像刀子一樣銳利了,“丁聚元方面,有何消息?”
黎有望的手插在軍服的下兜里,捏著黃開軒的刀,指頭生疼,“我想親自去一趟蓮河,當(dāng)面力勸他,明天?!?/p>
“在平州,你是我不多的親人之一?!眳翁炱脚牧伺乃逶诳诖锏哪侵皇?,“你獨自去,我不放心,辛苦周朝旅長,帶一個營隨著你?!?/p>
周朝聽令,立即敬軍禮,表態(tài)道,“是,若丁匪仍不聽黎司令的勸告,屬下視之土雞瓦狗,敢立狀書拿下蓮河?!?/p>
黎有望的手被呂天平一拍,似乎被焊死在了里面,手心手背,汗汩汩而出。
“不,你得聽黎副司令的指揮,以和平為盾,否則,軍法從事。”呂天平語重心長對周朝說。
3
游擊總隊開始按部就班運行,呂天平總攬了軍政事務(wù)。
黎有望一下子變得落寞無事可做了。午后,他悶待在慈光寺自己的辦公室里,把玩黃開軒的彈簧刀發(fā)呆,心緒亂如麻。按著那個紅底白十字的盾形鈕,“當(dāng)”一聲,刀刃彈出,如玉珠投盤。這,就是呂天平嘴里的“剏”。
刀口隱隱有幽藍的光,像一只深不可測的眼睛,狼,或者豹子的眼睛。
黎有望想黃開軒真是個十分小心的人,這把刀子不但鋒利,而且還淬上毒。他發(fā)現(xiàn)黃開軒的這把刀子,是在蓮河望江樓殺山本之時。黃開軒被山本壓著,幾乎要送命。黎有望一直以為是自己飛刀,救了黃開軒。
戰(zhàn)后,他草草檢視尸體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山本下腹已有一處小刀傷,應(yīng)該是黃開軒自己藏著的一把防身刀。這次情急之下,找他一問,居然真的有。這東西真漂亮,黎有望尋思著自己也該學(xué)黃開軒,常備著一把。
徐永財探出半個身,敲門。大戰(zhàn)有功,他春風(fēng)滿面,志得意滿。
黎有望請他進來。徐永財阿諛道,“黎司令,呂長官有話,責(zé)成您專職反敵特,讓我全力配合您。您親自指導(dǎo),鄙職無上榮光?!?/p>
“不敢當(dāng),我指導(dǎo)不了你,重慶徐恩曾長官才有這個能耐。又要舉報誰是共產(chǎn)黨了,我跟你去抓他?”黎有望話中帶刺。中統(tǒng)監(jiān)視軍政,是黨國之耳目,自然為所有軍政人員不喜,特別是那些地方豪強。
“哪里,我服從總部和地方雙重驅(qū)馳。”徐永財略略鞠躬,正色道,“屬下不才,這一次無關(guān)共產(chǎn)黨,而是真正的敵特,汪偽的間諜?!毙煊镭斉牧伺氖种匈Y料袋,牛皮紙封存,封口蓋著“絕密”印。
黎有望興致被激發(fā),問是否取得詹耽敏通敵的證據(jù),伸手便去接那個袋子。
徐永財看了看身后左右,手掩嘴唇,故作神秘,“非也。此案相關(guān)的人,怕你難以接受。白露有汪偽特務(wù)的嫌疑!”
“徐局長,你耍我?!崩栌型θコ閽煸谝巫舆叺臉專l(fā)飆了,“一會說白露是共產(chǎn)黨,一會又說她是汪偽特務(wù)。你知不知道,她可是韓光義主席的千金?”
徐永財迅速打開資料袋,慌忙解釋,自己懷疑她是共黨是有根源的,比如她跟那個左月潮接觸,還跟“綠柳晴”的錢老板,很不正常地接觸。
“都是我派她去的,為了保平州找路子。我都告訴你了,心里沒點數(shù),別瞎說八道。你嘴里的話,可是別人脖子上的刀。”
黎有望是真怒了。
“司令息怒?!毙煊镭斆Σ坏c頭賠不是,并進一步解釋道,“若白露不是共黨,那么,我更確信她是汪偽那一邊的了。這些資料,總部從重慶秘密送達我手。你剛才說她是韓光義的千金,那我就先給你這份資料?!币豁迟Y料,他先抽出了一份南京中央陸軍醫(yī)院的住院病歷照片。孰先孰后,他心中早有安排。
黎有望看了看,正是韓光義的病歷。病歷上說,大腿接胯部深潛炮彈破片,須行外科根治手術(shù)治愈。
徐永財對之作出解釋,“北伐途中,當(dāng)年的韓營長是奮勇殺敵,于阮水陷入重圍,賴部下拼了命才救出來。這傷,就是那時落下的。黨國的功臣?。 ?/p>
黎有望不禁想起在直羅山被槍斃的許漢山,一聲嘆息。
徐永財繼續(xù)說明,那以后,韓光義大腿根子留下了一塊破片,害怕傷著傳宗接代的命門,一直沒下決心動。北伐成功,天下稍安,蔣委員長親自延請一位德國名醫(yī),在中央陸軍醫(yī)院動手術(shù)。手術(shù)成功,醫(yī)生順便用西洋最新醫(yī)學(xué)檢驗術(shù),檢查是否傷及了命根子。
“結(jié)果令人大吃一驚,他有先天暗疾,輸精管畸形,根本就不能生育!”
徐永財抽絲剝繭,縝密說明,額頭滲出一層密集的汗。
黎有望則不動聲色,“白露還有個弟弟。”
“既如此,顯然另有真相?!毙煊镭斞杆倌贸隽硪粡堈掌八敲x上的弟弟,是韓主席領(lǐng)養(yǎng)的部屬的遺孤。這,是他在撫育院簽字的領(lǐng)養(yǎng)證明?!?/p>
白紙黑字,黎有望見韓光義手跡甚多,無可辯駁。
“至于白露嘛,我給您看看這個?!?/p>
他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三位年輕軍人的合影,皆是雄姿英發(fā),少年氣象。中間一個明顯是韓光義,左右兩邊站的黎有望卻不認(rèn)識。
徐永財逐一介紹,“黎司令若是淮城人,一定知道軍界鼎鼎大名的淮城三杰,韓光義、劉壽杰、許卓城,他們是鄉(xiāng)黨,還是結(jié)義兄弟。在私塾開蒙,皆拜于宿儒淮鏡先生門下。其中,劉壽杰是老大,最先由保定武備學(xué)堂而入北洋軍,官至相當(dāng)于師級參謀長,風(fēng)光一時。”
此人面目俊朗,只是雙眉粗短,倒也合相書所謂夭折相。
“許卓城是老三,淮城大地主家公子,家資頗豐,撒錢開路,投靠劉壽杰,進入北洋政界。據(jù)說,在鄉(xiāng)教書的老二韓光義,看兄弟都飛黃騰達,也辭了教職,欲投靠劉壽杰。劉壽杰密授,三兄弟都在一個籃子里,貌似呼朋引伴很風(fēng)光,卻指路他去廣州投考黃埔,就算將來兵戎相見也是一個照應(yīng)。”
黎有望一嘆,“劉壽杰倒頗有遠(yuǎn)見。”
“可惜命不硬,戰(zhàn)死在與奉軍作戰(zhàn)之中了。順便一說,劉壽杰還有個同宗堂弟,叫劉壽良,他被大哥安排跟了韓光義,民國二十六年,戰(zhàn)死在南京了。日本人一來,整個劉家都敗落了,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了一個兒子,叫劉清和。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我們中統(tǒng)吸納進來做事,安插在北平世界日報社。這些資料,都是總部調(diào)查劉清和背景時收集的。如今,拔蘿卜帶泥水,帶出這么多重要情報?!?/p>
聽得“劉清和”三個字,黎有望虎軀一震。
徐永財眼見他的震驚,卻故意另開話端,又抽出半張照片。
“這個女子,黎司令可眼熟?”
這半張殘照上是一個身著日式女生裙裝的美麗女子,模樣頗像白露,照片時間卻是:“明治四十五年春 東京本鄉(xiāng)町 櫻蔭西洋相館”。
黎有望看,細(xì)細(xì)辨認(rèn),“她是白露的母親,凈凡居士!”
“不錯,她原名叫白淑怡,當(dāng)年可也是平州一美。去維陽師范學(xué)校讀書,與韓光義相識。民國二年初,教育部公派,去日本進修。此時,翩翩公子許卓城,作為北洋政府所遣第一批文官,也赴東京學(xué)習(xí)。韓遂托許,多多關(guān)照二嫂。兩人因此過從甚密。修學(xué)未滿一年歸國,白淑怡與韓光義結(jié)婚,生下了女兒,名韓映雪。便是白露。結(jié)合這么多情報來看,司令,您應(yīng)該有大致上的判斷了。”
第五十五章 勸蓮河
1
徐永財為人時昏時明,死硬反共。黎有望常暗自納罕,中統(tǒng)怎會看上這樣的人。一番徹談,黎有望不禁高看他一眼:此人絕非凡人。
徐永財用手帕抹了抹額頭和嘴唇,繼續(xù)說,“韓光義愛面子,手術(shù)后知曉真相,也沒有發(fā)作,只是悄悄與原配白淑怡離了婚。至于白露本人或者許卓城,知不知道這些隱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日后奉軍易幟后,許卓城一直留在北平,繼續(xù)當(dāng)官。在北平讀書、工作時,白露還是很受許卓城關(guān)照的,并且在父親韓光義和許卓城的安排下,還跟劉清和談起了戀愛。不過,據(jù)我所知,這個劉清和現(xiàn)在幫76號做事。”
“嗯,夠了,雖然這個故事挺精彩,但是到這里,并不能證明白露就通汪偽?!?/p>
黎有望內(nèi)心已經(jīng)是翻江倒海,依舊要為白露辯護。
徐永財知道黎有望對白露有私愛,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但仍然堅持把話說完,“目前,許卓城下水做了漢奸,擔(dān)任著華北臨時政府的要員,曾是王克敏跟前的大紅人。今年6月5日,王克敏下臺,王揖唐接任偽職。許卓城跟他不是一派,很受排擠。汪偽正好竭力拉攏,他很可能要到南京任職。我們本來只是想查許卓城的資料,意外牽扯出了這么多大情報。既然韓主席不能生育,白露應(yīng)該多半是許卓城的女兒。所以,很多事,黎司令該明了了吧?”
他又拿出一張照片給黎有望看。照片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眉目清秀,衣著奢華,頗有英倫紳士派頭。
“照片上的人就是許卓城。這是軍統(tǒng)天津站陳恭澍,為策劃暗殺行動準(zhǔn)備的照片?!?/p>
黎有望拿起照片,仔細(xì)盯著這個“許卓城”看,也看出了白露的輪廓。徐永財?shù)脑挘闹幸研帕司欧?。“凈凡居士”“白淑怡”“許卓城”“劉清和”……一串名字,令他頭昏眼花。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黎有望寧愿選擇相信白露是共產(chǎn)黨,也不肯相信她可能暗通汪偽。想起劉清和說過與白露約定去上海,想起韓光義對待自己女兒怪異的態(tài)度,他坐立不安。
“嗯,說到軍統(tǒng),我想問問黎司令,是不是他們把我的身份泄露出來的?是‘老K?”
徐永財居然質(zhì)問起黎有望了。
黎有望故意不答,下令,徐永財掌握的情報,完完全全封好,不得向任何人,包括呂司令透露半點。
徐永財迅速收集好那些材料。黎有望沉思須臾,勉強點頭。
“我會幫司令把‘老K也找出來的。軍統(tǒng)的人,欺人太甚?!毙煊镭攣G下一句狠話,敬禮告辭。
徐永財走到走廊上時,正撞見羅耀宗也夾著一沓材料走過來。
兩人見面,各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碰撞一下。徐永財先賠笑,“羅參謀,神出鬼沒啊,忙啥呢?”
羅耀宗打哈哈,“還不是抓敵特,打鬼子,保平州。徐局長是不是又逮住哪個共黨嫌疑了啊?”不無譏諷。
徐永財照樣打哈哈。
羅耀宗低聲威脅,“少跟蹤白露參謀,我至少撞見三回了。”
他的手,按在槍套上。徐永財臉色一冷,匆忙告辭。
黎有望不知道,徐永財玩的是一手聲東擊西。
自發(fā)現(xiàn)白露與錢老板交流的蛛絲馬跡后,他憑直覺推測白露有共黨嫌疑。他還曾潛入白露寓所里秘密搜索過,雖然一無所獲,但看到白露收藏著很多絕版的“激進書”,就更猜疑白露乃至黎有望的傾向問題。
中統(tǒng)與軍統(tǒng)不同,他們對有左翼思想傾向的人更為敏感,軍統(tǒng)則對于國防、軍事類問題更為敏感。若論搞間諜和反間諜之類,中統(tǒng)自認(rèn)是軍統(tǒng)的老大哥。
收到總部的情報,徐永財如獲至寶。不管白露是共黨,還是通偽,徐永財都想借著黎有望的力,去挖出她的真實面目。
徐永財走后,黎有望心中焚起烈火。
自己動情的女子卻是漢奸的女兒,此事一旦泄露,恐怕自己和游擊縱隊聲名會大受影響,若被有心人再利用,那將是一場后果叵測的風(fēng)暴。更讓他煩躁的是應(yīng)該如何處理與白露的關(guān)系,是繼續(xù)發(fā)展,而是克制后退?
心情是如此糟糕,連羅耀宗閃進門來都沒有察覺。
羅耀宗叫了幾聲,才把他給喚醒了。羅耀宗匯報,“黎司令,果如你所料,這幾日,城內(nèi)秘密電臺開機頻次太多了,能測出大致位置了,甚至電文,也約莫能破譯一些出來!”
黎有望讓他細(xì)說。
羅耀宗回頭看了一眼,查看徐永財有沒有偷聽,隨后低聲說,“按黎司令的指示,我把監(jiān)聽定位在徐記棺材鋪。鋪子里應(yīng)該潛伏著一架大功率的電臺,靠自備電源發(fā)電。開機最頻繁的,就是這架電臺?!?/p>
“什么情報,可是日寇或者汪偽的電臺嗎?”
羅耀宗匯報,是軍統(tǒng)的,使用了加密電文。加密層級并不高,他在軍中學(xué)習(xí)過類似密碼,能破譯個大概。有條電文,乃直接請示戴老板的:
“呂欲驅(qū)丁,丁或去江南投共??陕?lián)絡(luò)文強主任,勸投江南忠義救國軍?!?/p>
文強乃是軍統(tǒng)鼎鼎有名的大特務(wù),此時,正在江南建立“忠義救國軍”。以“忠義”二字號召義士抗日救國,搞出不少大動靜來。
2
“丁聚元,軍統(tǒng)惦記著他的人馬,想把他的隊伍弄過去。呂天平和衛(wèi)長河逼迫丁聚元,他走投無路,要么投共,要么跟軍統(tǒng)走。我得去找他一趟。”
一支隊伍能被戴老板看上,那是肉離虎口半尺。據(jù)說,戴笠在重慶被美國人比附為“中國希姆萊”,深感做特工險處太多,很想趁著抗戰(zhàn)自立一軍,改入軍界。軍統(tǒng)因此四處伸手,急欲拉攏各路雜兵。呂天平眼中的雞肋,正是戴老板眼中的香餑餑。
黎有望連捶羅耀宗胸膛三記,稱贊,“辛苦了,不居功,不要錢,埋頭苦干。時機成熟,我給你記功升職?!?/p>
“為了抗日,性命尚不惜,何況為官為財。”羅耀宗敦敦肺腑之言。
黎有望更高看一眼,“好樣的。姑蘇城絲綢大王羅家大少爺不做,為國難顛沛流離,出生入死,不愧黃埔的精英!”
羅耀宗身軀一顫。顯然,黎司令也悄悄摸過自己的底。他隨即一字一句答復(fù),“家富家貧,當(dāng)了亡國奴,皆生不如死!”
第二天天一亮,黎有望就和周朝兩人點齊了一個營的人馬,急速行軍,沿著蓮河岸走,直赴蓮河鎮(zhèn)。
黃開軒力勸黎有望別去,黎有望不聽。
一路,黎有望沉默不語。黎有望并沒有事先通知丁聚元。自回蓮河后,丁聚元也沒再打電話。兩人不通音訊,未知有變數(shù)。
蓮河兩岸,幾日前源田帶著日寇報復(fù),燒毀了不少村莊,黑垣斷壁,廢池喬木。某一處,還見到深深的壕溝、鹿寨,依稀可見爆炸的彈坑和斑斑的血跡。正是葉桂材所部第二道防線所在。
周朝跟黎有望不熟,更瞧不上這個“黎副司令”。兩人一路無話,到蓮河鎮(zhèn)北五里鋪。這里,是當(dāng)初偷襲蓮河預(yù)先扎營之處。林木更蔥郁,有鳥發(fā)出哀鳴。
黎有望主動說:“周旅長,你帶著弟兄們就在這里扎下來營。再往前,就會遭遇丁聚元的人了,大家搞誤會了不好。呂司令為啥點你,而不是何輔漢來?想必原因,你也清楚?!?/p>
周朝言語中不屑,“何輔漢干事不利索,沒做掉丁匪,放虎歸山。換成我,根本就不勞您跑這一趟?!?/p>
黎有望淡淡笑笑,搖頭,只身一人打馬,進入蓮河鎮(zhèn)。
丁聚元的人馬荷槍實彈,三步一崗,沿著鎮(zhèn)主街道兩邊陳列。黎有望在馬上,每走幾步,就有士兵豎槍立正,口呼,“奉迎黎司令!”
他輕車熟路,拍馬慢走,至原日軍基地外。門口還掛著“抗日義勇軍司令部”牌子。
丁聚元在場院中間擺了張八仙桌,備著酒菜,招呼他坐下。周圍都是荷槍實彈的部下,圈成了一個半圓。
“你一個人?我還以為呂天平傾城而出。” 丁聚元招手示意他坐下喝酒。
黎有望下馬,伸手倒酒,一飲而盡,“恍然如夢啊,幾月前,觀音廟前勸老兄,現(xiàn)在還得勸老兄?!?/p>
“帶槍了沒?”丁聚元攤開手問。
黎有望把柯爾特左輪手槍摔在了桌上,表示,自己不會強迫他的。若他要去投新四軍,還能幫著聯(lián)絡(luò)管蔚然,但最好,還是歸順游擊總隊為上。
丁聚元擺弄起左輪手槍,將里面的子彈全部退了出來。六發(fā)子彈散亂地擺在桌上,丁聚元取了一顆塞進彈巢,隨手一拍轉(zhuǎn)輪,滿腹委屈傾瀉而出:
“上次,在蓮河,讓你跟白露玩槍,試出了真金。這次,不逼你,輪到我玩。這玩法叫作‘俄羅斯輪盤,兄弟在東北時候剛流行,白俄帶進來的,不過,還沒玩兩把就撤到關(guān)內(nèi)了。為了在這地盤上爭口氣,你知道我受了多大委屈,奪平州,熊五被擊斃,黃開軒跟你走了;劫白露,槍殺了翟老二;查內(nèi)奸,斃掉了侯三。這次呂天平來,又要動我。我一個堂堂憲兵營長,想帶一支隊伍打鬼子,上頭沒人罩著,就這么難?”
黎有望不答他話,詢問是否有人勸他去投江南軍統(tǒng)的忠義救國軍?
“我瞧不起軍統(tǒng),就算被尿憋死,也不會跟他們?nèi)龅揭粋€壺里去?!倍【墼褬屗は?,喝酒,“可我手下這幫兄弟們亂了,分成三派,有想歸順呂天平的,有想找新四軍的,有想找軍統(tǒng)的。我覺都睡不踏實,生怕他們炸營,割了我的頭去邀功。這樣吧,六發(fā),五顆空膛。最多五句話,你說服我和我的兄弟們!如果不能,交給天意了?!?/p>
說完,他拿起了手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對著太陽穴開了一槍。空膛。
俄羅斯輪盤,丁聚元在自己身上玩,著實震撼。黎有望拍了拍他肩膀,迅速提出,帶著這么大隊人馬去找新四軍,目標(biāo)太大,過了江走不了多遠(yuǎn),就會被日本人吃掉。
“我可以化整為零。你嚇不倒我?!?/p>
丁聚元又自斟,喝空,舉槍,第二擊。
黎有望一驚,伸手握住丁聚元的手腕,擊槌還是撞在了彈巢上??仗?。
黎有望知道他玩真的了,端起一杯,“敬你是條漢子。是我需要你。大路朝天,你隨時可以走。呂天平回平州,大談‘以和平為盾。我擔(dān)心有人要跟日偽媾和,沒有你的力量在,真有變數(shù)的時候,我怕吃不住呂天平和衛(wèi)長河?!?/p>
丁聚元抹了抹胡髭,咧嘴笑,“你要反你姐夫,可別誆我。不過,這才他媽的拿我當(dāng)兄弟!”
甩槍丟給黎有望。黎有望拿起槍,喝了口酒。烈日當(dāng)空,他仰頭一喟,對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鐺”,清脆一聲,又一發(fā)空膛。
丁聚元拍著他的肩膀,大笑。所有的人都大笑。
大營門口,啪啪響起了槍聲。丁聚元一驚,黎有望也一愣。
轉(zhuǎn)眼間,周朝帶著大股荷槍實彈的士兵沖了進來,高呼“不許動”。他們都戴著德式鋼盔,打著綁腿,背負(fù)著咖啡色牛皮彈匣袋,清一色端著湯普遜沖鋒槍。悍兵強將,一目了然。丁聚元的兵紛紛舉槍投降,無人反抗。
“十五分鐘!”
周朝提著一把湯普遜,徑直來到桌子前,將槍重重地摔在了桌上,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說:“丁大當(dāng)家的,我的特戰(zhàn)排,跟著黎司令滲透進蓮河,殺進你的指揮部。怎么樣,還有什么好說的?”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倍【墼湫Γ昂?,有種,跟我玩這手!”
迅速拿起黎有望的槍,沖著自己的腦袋連扣扳機。
黎有望眼疾手快,緊握住他的手腕,奮力把槍口朝向了天。
最后一擊?!芭椤?,裂響,蓮河易主。
3
獲知丁聚元同意被收編,呂天平波瀾不驚,不喜亦不驚,提出整編綱領(lǐng):“丁聚元這人不可帶兵。我本來想滅了他,既然是你說服他的,那么也不能做絕。給他一個位置,編為暫編第五大隊,撤到五里鋪。何輔漢的人進駐蓮河。整編,士兵們都打亂了分配?!?/p>
“李存勖聽信讒言,冤殺郭崇滔,導(dǎo)致身死族滅。這是在埋雷,給韓光義,給汪偽日寇機會!”
郭崇滔,滅蜀之功臣,忠心為國。后唐主李存勖,只是聽信劉皇后讒言,派人秘密擊殺,導(dǎo)致部下一連串叛變,一代戰(zhàn)神被殺。黎有望雙手撐在呂天平的辦公桌前,用五代之典,興師問罪之態(tài),怒火中燒。
他的怒有緣由。周朝買通丁聚元的部下,帶著特戰(zhàn)排,趁著自己勸說丁聚元時,沖入丁聚元的指揮部。顯然,這都出自呂天平的授意。正因自己單槍匹馬去說降,丁聚元才毫無戒備,好似這一切都是呂天平和黎有望的謀劃。
“黎有望,我是游擊總隊司令,我知道怎么做,有利于我的隊伍,有利于抗日,無需你來教我!”
呂天平的語重心長、呂天平的春風(fēng)拂面哪里去了?變臉比變天還快。黎有望力勸自己冷靜。
“滲透進城散布謠言的敵特抓到了沒有?”
“我一定會抓到!”
他憤憤然離開了呂天平的辦公室。
丁聚元也被放了出來。他剛剛和衛(wèi)長河簽了整編協(xié)議,同意蓮河所部八百人編入游擊總隊統(tǒng)一訓(xùn)練,二龍山上留守的一百二十人作為鎮(zhèn)守支隊存在,交出機槍以上級別的重武器,保留輕武器自衛(wèi),接受游擊總隊糧餉。禁止擾民、劫掠等一切行為,否則以匪患視之。
兩人都被變相地削了兵權(quán)。
黎有望愧見丁聚元。越是有愧,越想說清楚自己無辜, “丁兄,全是呂司令和衛(wèi)長河的安排,我亦是被蒙蔽的棋子?!?/p>
就一句話,丁聚元信便信了,不信,也毋庸多言。
“暫五大隊大隊長,駐扎五里鋪,輕松了!”
丁聚元笑,苦澀,無奈,憋屈,但還是在笑,“跟衛(wèi)長河簽下了整編協(xié)議,我的人,一張紙,全拿去了。韓光義在新化沒辦成的事,現(xiàn)在,成了。我欠下平州不少血債,殺了趙松,也殃及一些百姓,怕平州容不得我太久?!?/p>
丁聚元話中卻無怨艾之意,伸手示意“請”,兩人就到縣府附近一個大碗茶棚坐下,抽煙,慢聊片刻。
“真心抗日,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誰動了歪心思,投敵叛變,就算過去有天大的功勞,也不能容忍?!崩栌型l(fā)了狠。
“兵都沒有了,發(fā)這種叫花狠,多可勁。你說我們兩個,幾個月前,還在為爭平州斗得你死我活,結(jié)果,都成這樣了。”
一碗冷水,冰冷醒腦。黎有望不語,喝粗劣的大碗茶。
丁聚元沉默良久,壓低聲調(diào)說,“我不妨告訴你一個大秘密。我說去江南、找新四軍,不是隨便開玩笑。轉(zhuǎn)眼快到七月份了,我估計,韓光義這孫子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你還記得那個張德文嗎?”
他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
黎有望努力回憶,“被你們殺害的那個共黨教員?”
他終于記起自己見張德文的最后一面,仿佛又見那年輕人抬起血污遮面的臉,微微沖著自己一笑。張德文搖了搖頭,吐出一口血,用盡力氣說“內(nèi)奸是……”。
掏出煙給丁聚元敬上,點起來。
“哈德門,好煙,就是不給勁?!倍【墼钌钗艘豢?,“張德文,有骨氣的共黨。”
丁聚元似乎顧慮很多,最終道出了那個秘密:
“我當(dāng)時告訴你,觀音廟本是我等入城匿伏之地,張德文是黃開軒入城后所捕。他是共黨無疑,還真是嘴硬,死不招供。這也啟發(fā)了黃開軒。那封信確是偽造,是黃開軒的手筆,本想在奪城過程中用之,他有圣手書生的本事。你黎爺蹦出來,計劃全破了?!?/p>
“圣手書生”蕭讓,乃是水滸好漢中最擅書法一將,模仿過樞密使蔡京的筆跡,幾乎以假亂真。黎有望一說便懂,當(dāng)時宣稱偽造,果然不差。
“其實,這件事,只是一半真相。黃開軒反水從你,劫城失敗,我原打算把張德文放了。他一個窮教書先生,又打不出什么錢,沒必要養(yǎng)肥豬。我一直主張,劫富濟貧,盜亦有道?!?/p>
黎有望幾乎要噴出茶來。“盜亦有道”,虧大老粗丁聚元說得出口。
“我被你逼到了觀音廟里伏著,抽空跟他最后談了談,準(zhǔn)備放人。黃開軒都沒打出什么名堂。這樣臨死不懼的漢子,我可能從他身上掏出什么東西來嗎?他跟我一番說道,把我的話給套去了。他問我是不是軍統(tǒng)的人。我就跟他說,老子跟軍統(tǒng)的人不共戴天。你是知道的,在南京麒麟門,我全營的兄弟,都是因為軍統(tǒng)遞的假情報給坑了。他們用我們拖延時間,讓韓光義從容乘船去了江北。我們跟十倍的鬼子肉搏,全死光了。”
此事,黎有望略知一二,這時聽來尤為驚心動魄。
“張德文說,我們那次劫城,是被人利用了,是被軍統(tǒng)所利用?!?/p>
這番話有內(nèi)容,黎有望不禁豎耳恭聽。
第五十六章 不速客
1
“那時,我已奪城失敗,能不能活著從觀音廟出平州,真不好說。正因此,張德文才開誠布公告訴我說,趙松的確就是共黨。之前,趙松已強烈預(yù)感到自己可能有危險,想讓他離開平州,卻被我們抓捕。趙松有仁有義。張德文說,對于軍統(tǒng),說明他已經(jīng)暴露了,不想活了,但如果我想活,可以給我指路?!?/p>
“什么活路?”
“他請我?guī)退粋€忙,求我殺了他,讓他最后死在廟門外?!倍【墼曇粼絹碓降?。
黎有望不解,“讓你殺了他,是他自己的意思?”
丁聚元沉默了一會,又接上支煙,說:“是啊,壯士啊,除了想自保,沒有任何心思追究什么國共之爭。升斗小民,都是炮灰,管不了那,何故再跟共黨結(jié)梁子?!?/p>
“那么殺了他,怎么有活路?”
“他要用自己的死,為其余的共產(chǎn)黨人報信。”
“報什么信?”
“鬼知道?!?/p>
黎有望瞬間想到張德文臨死前模模糊糊口吐“內(nèi)奸是”。共黨有沒有內(nèi)奸,內(nèi)奸是誰?他腦子里紛繁蕪雜。或許,他就是單純通過自己一死告訴同志,軍統(tǒng)已經(jīng)盯上他們了。
最關(guān)鍵的一點,黃開軒是怎么得知張德文中共身份的。想到這一層,令人不寒而栗。那關(guān)鍵時間上,黃開軒就像韓信,他選擇丁聚元,則丁聚元能奪城,選擇自己,則自己奪城。
恐怕,黃開軒選擇自己并非他宣稱的那么簡單。黃開軒,究竟是什么人,他從何得知張德文和趙松是共黨?
“作為交換,張德文給我指了一條道?!?/p>
丁聚元回頭,看了看遠(yuǎn)處縣政府。兩個衛(wèi)兵表情木然地挺立,別無他人。他伸出了四個手指頭,晃了晃,新四軍要來平州了!張德文勸說我,新四軍在江南防區(qū)四處受顧長官的重兵擠壓,缺糧缺餉,已經(jīng)立下東進北上的策略了。下半年,就會有一支力量移師江北,與八路軍南下力量會師?!?/p>
“下半年,什么時候?”
“我要知道什么時候就好了。張德文也不知道。他勸說我,如果不跟韓光義干,不跟軍統(tǒng)干,也不甘心落草,可以跟著新四軍走,將功贖過,是一條光明大道?!?/p>
“他讓你殺,你就殺?”黎有望百思不得其解,“用他的死來給自己的同志報信?你完全可以把他交給我,我可以保護他。”
丁聚元嗤之以鼻,“我若得手平州,張德文興許死不了。要不是你,平州我都得手了。你,平地里冒出來。張德文更不清楚你跟軍統(tǒng)什么關(guān)系。就算你不殺了他,你以為城里其他人不想殺他,比如徐永財?”
此言甚是,黎有望無可辯駁。他感嘆不已,趙松屢次找到他商議起兵,其實也算是一種自救吧,奪城以待新四軍。
他更懊悔不已,早一日答應(yīng)起兵,趙松也不至于此。
“新四軍要真來,你說,我有多大能耐跟新四軍打。二萬五千里,老蔣都沒困住他們,他們不滅我,已是上上簽。我當(dāng)然不想殺張德文,相反,還想把他帶出平州加以診治。卻沒想他摸到了枚舊瓷片,割腕自殺。眼見沒救,我就急急召集你談判,并把他帶出來,讓所有人見到他已氣絕,遂了他的愿?!?/p>
黎有望吸了一口冷氣,想來眾多人質(zhì)中,丁聚元偏偏要把張德文拎出來給眾人看,原來還有這樣一層安排。心中卻又另外的疑惑,韓光義一直想肅清江北共黨,他戒心很重。這些共黨,靠自我犧牲,迷惑韓光義?韓光義把兩個旅搭給呂天平到平州,其實是一石二鳥,收編雜牌軍,同時防御新四軍北上?游擊總隊說到底無非還是個雜牌軍,衛(wèi)長河這些人自認(rèn)為是中央軍嫡系,不帶著什么目的,怎么會屈尊到一個游擊總隊中來呢?韓光義和呂天平是否存在某些默契,拿平州作為一個模糊的緩沖地帶,一個中間地帶,保持這種不戰(zhàn)不和,不降不抗的狀態(tài),實質(zhì)上在調(diào)兵遣將防著新四軍?
“張德文不惜一死,跟我說新四軍要來,不論如何,新四軍下半年看來都要過江北上。新四軍一來,平州和江北這局大棋,就更有意思了。咱們怎么辦,得考慮清楚的。我巴不得他們早點來,這樣一來,我們就解脫了。這事,我也露底給你了,你怎么想呢?”
丁聚元喝盡了茶,咀嚼起非常粗劣的茶葉和桔梗,苦,澀,甘,三種味道雜陳。黎有望沒回答他,心中層層謎團,如同觸動機關(guān)一樣轟隆作響。他開始陷入深深的猶豫之中。
“先告辭,到五里鋪與周朝辦交割。我這個暫五大隊大隊長,也要上任去了。不管怎么說,好歹是恢復(fù)隊伍的軍籍了。我不指望那些兄弟們一輩子跟著我瞎混。很多人也倦了,不想再做一支散兵了,給他們一個名分,也就罷了,不然,周朝憑啥能撬動那些兄弟反水?”
丁聚元看出了黎有望的猶豫,打了招呼,就告辭出城。出城時,他完全換了心情,卸下了無形之中一個沉沉的擔(dān)子,吹著呼哨走,直奔城南馬場取自己的馬。
黎有望拱手送客。
跟丁聚元這番長談,給黎有望巨大的震動。
平州格局,比自己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他很想去找黃開軒談?wù)?,找左月潮談?wù)?。但轉(zhuǎn)念一想,新四軍要來,還未見眉目,不能聲張。當(dāng)下之急,是查清散發(fā)報紙的人。
秘書滕勇見著黎有望,畢恭畢敬,“黎司令,還有事請吩咐?”
黎有望閃身,笑,“沒事,先走!”
黎有望走遠(yuǎn)。
一個戴著禮帽的、穿著西服的人,看著他的背影走上前來,笑對滕秘書,“您好,您是呂天平司令辦公室的滕秘書吧?鄙人從上海而來,想找呂司令,跟他談?wù)勆馍系氖虑?。這是介紹信?!?/p>
滕秘書打開介紹信,是一封南滿商貿(mào)會社金碧輝社長寫給呂天平的信,介紹本社駐滬分社經(jīng)理來平洽談通商。他笑說,“南滿商貿(mào)會社的劉經(jīng)理吧,呂司令就是讓我來迎接您的。請隨我來?!?/p>
那個人抬頭,看了一眼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黎有望,客氣說,“好,有勞?!?/p>
2
呂天平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質(zhì)問,“金碧輝社長,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女漢奸川島芳子女士?你好大膽子,怎么敢來我這抗日游擊總隊的司令部?”
“做生意嘛,笑臉相迎八方財。既然呂司令已經(jīng)開放了平州的城禁,什么人都可以進來,我自然敢大搖大擺進城來。衛(wèi)長河的兵不同于黎有望的兵,只要給上三塊兩塊大洋,對來客會很友好的。再說,呂司令您不也是拿了舟先生的手諭,大搖大擺離開上海的嗎?您知道,我在上海盯了您多久,您特別喜歡在午夜時分到二樓陽臺上抽一根雪茄。”
咄咄逼人,來者不善。
呂天平丟下介紹信,冷冷問他準(zhǔn)備到平州做什么生意。
“豬鬃換糧食。我想,呂司令對這門生意不陌生吧?不要賣給美國人了,風(fēng)險大,賣給我們‘滿洲國。至于豬鬃的來源,只要有錢賺,我們不會追究是不是從新四軍那來的?!?/p>
“劉清和經(jīng)理此行,不會真是因為豬鬃生意這樣簡單吧?”
那個來人,正是劉清和。日偽又一次安排他潛入平州了。
“豬鬃嘛,只是個添頭,我此行,一是給呂司令送大富貴,二呢,是來監(jiān)督呂司令答應(yīng)舟先生的君子協(xié)定?!?/p>
這是利誘,更是威脅。呂天平不吃這套,反問之,“劉清和,你的堂叔父劉壽良將軍可是戰(zhàn)死在南京的英雄,你卻觍顏事敵,明目張膽為敵來勸降,就不怕死嗎?”
“我敢來,自然是不怕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且,平州這孤城,就像棄子一顆,還夠不著讓我怕?!眲⑶搴偷哪樕先珶o懼色,“你以為這城里,就全是你們的人嗎?我全權(quán)代表南京政府,督促你早日歸降?!?/p>
呂天平表示,由劉清和出面,恐怕還不夠分量,要有誠意和平解決平州問題,得搬出一些夠分量的大人物來?!澳壳?,時機也不成熟,平州不完全我說了算?!?/p>
“嗯,我聽懂了。您有自己的難處?!眲⑶搴团牧伺淖约菏种械拿弊?,“劉某雖然是個馬前小卒,但還是能幫著呂司令解決一些事情的,比如兵匪頭子丁聚元,再比如,那個不青不紅、不知深淺的內(nèi)弟黎有望?!?/p>
呂天平微微一笑,“如果即刻將你禮送出境呢?”
“如果呂司令執(zhí)迷不悟,拒絕和談,這份報紙,您仔細(xì)看過沒?”
劉清和捏掉了禮帽上的一根枯草葉,拍了拍呂天平案頭上的偽《中華日報》。
“你就是那個散發(fā)謠言的人?你就是‘青禾!”
呂天平臉頰微抖,隨即不動聲色。
“怎么能說是謠言,您跟舟先生之間不是有口頭協(xié)議嗎?否則,76號如何輕易讓您離開上海?這是于私。于公,您別光顧著看關(guān)于自己的小道消息,也要看看報紙頭條?!?/p>
呂天平這才注意到那份報紙的頭條,赫然刊登著“皇軍戰(zhàn)機編隊轟炸鹽州,全力遏制江北赤化問題”,隨題配發(fā)一張航拍鹽州縣城遭受轟炸后,殘破零落的照片。
呂天平一驚,都是那天編隊從平州城飛過的轟炸機干的。
“一次轟炸,打爛了一千八百多年的鹽州,毀掉民房上千間,炸死兩千多人,物資財產(chǎn)損失無數(shù)。都是無辜的同胞啊,您說,我不心疼?我在滴血!您既然提及我的堂叔劉壽良將軍,我也知他曾是您的戰(zhàn)友,您就當(dāng)我是自家人。這些炸彈,要落到江北明珠平州城頭頂上,呂司令以為會好一點嗎?清和不才,望司令三思,為平州十?dāng)?shù)萬民眾著想。想清楚了,再跟我說禮送出境的事。”
劉清和痛心疾首,幾乎是涕淚全下。
呂天平看不下這種表演,端起茶杯,自顧自喝茶。
端茶送客,劉清和識得,向他微微鞠躬欲告辭。到了門口,他轉(zhuǎn)頭甩一句話來,“這幾日,我就在平州城待著,如果呂司令的人想找我,隨時可以。如果您想保證劉琴秋女士和您女兒的安全,想請您幫我打聽個人,白露。她是韓光義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友?!?/p>
呂天平把茶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劉清和不失風(fēng)度微笑,出門。
3
呂天平仆從上任,就宣布平州進入和平狀態(tài),開放平州城禁。
大量不速之客進了平州。先是衛(wèi)長河兩千多號人馬,在新化洼地吃糠咽菜駐防很久,有餉無處花,到了富庶的平州,大有樂不思蜀之態(tài)。之后,難民、流兵、客商、身份叵測的掮客、形形色色的過路人都涌進了平州。大量的物資、商品也隨之而來。戰(zhàn)火旋渦中,短暫的狂歡。
面對這洶涌而來的人流,花天酒地的士兵與軍官,各種醉生夢死的雜色人等,黎有望等人也是一籌莫展。
衛(wèi)長河、黎有望和丁聚元三股人馬在換防整編,平州四境關(guān)口管理變得亂糟糟,人員身份甄別也變得不可控。黎有望與黃開軒、朱子松、葉桂材、羅耀宗等特別小心,暗中對那些與游擊總隊密切相關(guān)的人等逐個排查,工作量巨大,不勝其苦。
這一晚,游擊總隊的高級參謀王懷信回到了他在綠柳晴旅社暫住的房間。
身為中共地下黨員,按照上級的指令,他抵達平州后,就入住這家旅社。平州城內(nèi)旅社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為何指定在這一間,王懷信也看不出端倪。他一度想跟姓錢的老板套話,也沒套出什么意外驚喜來,那老板要么是毫不知情,要么是嘴特別嚴(yán)。
回到旅社,王懷信在哼著戲文:“龍在沙灘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有朝一日我出頭,手持三尺斬旌旗。”
突然有人打門。
在旅社里打門,這事很不尋常。
王懷信拔出手槍,湊到貓眼查看,是一個身材窈窕、穿著灰布旗袍的女子,一臉風(fēng)塵仆仆依舊掩飾不住她柳眉杏眼、美艷之色。他迅速開門,左右一瞥,驚愕,“是你?”
那個女子佯嗔,“怎么了,你有落腳地,就忘了露水妻了?不歡迎?我現(xiàn)在就走?!?/p>
王懷信一把拉進那個女子,用腳踢上門,“我想你想到恨不得變成你的肉中骨,豈有不歡迎之理!”
兩人相擁纏綿,倒在床上。
正熱烈著,王懷信突然又推開親吻自己的女子,警覺地問:“你是怎么能從上海到平州找到我的?”
女子從身上掏出一份偽《中華日報》,“喏,看這份報的。我聽你提到過儂要復(fù)出,跟著呂先生干事。既然這報上登著呂先生到了平州,我在滬上尋你不著,就跟著到平州來找找看了。到這里被守城門的兵頭頭吃了豆腐,但卻打聽出你的下落了。”
王懷信頗為感動,坐起來,冷靜地說:“含玉,沒想到你對我動了真情!我都知命之年了,從牢里出來,落魄成這樣。為了避人耳目,才托身煙花之地的。那日,從你那不辭別,以為我們發(fā)的那些海誓山盟也都成了過眼云煙。沒想到你當(dāng)了真。我這樣的過客,你應(yīng)該見得很多吧?”
那個女子叫作肖含玉,原本是上海天樂門劇院的舞女,在風(fēng)月場上認(rèn)識了落魄的“老克勒”王懷信,得知他曾是黨政要員、失勢軍人,她就認(rèn)定要跟著他。
肖含玉緊緊擁抱著王懷信,“懷信,你是大英雄,殺敵打鬼子,我真心仰慕儂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跟你到南平的山間去采茶,吃糠咽菜也是好的?,F(xiàn)在這抗戰(zhàn)亂世,有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伴著,比什么都好。”
一個滬上石庫門里走出的端莊江南女子,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真是掏心肺的托付了。
王懷信老家就在福建南平,武夷山綿綿林莽之中。因其籍貫,深受同為武夷人的三十路軍司令長官器重,視為股肱,年紀(jì)輕輕就提拔為師長。長官有親共傾向,他也跟著親共。長官抗擊日寇,他也跟著抗擊。長官欲據(jù)閩自立,他也跟著。結(jié)果,長官兵敗垂成,流亡異國,他無路可去,只得投降中央軍。
兵敗被禁閉之后,王懷信被老蔣打入了另冊。長官出走海外,部下紛紛離散,原本倚重的那些關(guān)系瞬間土崩瓦解,見他如瘟疫般避之不及,他成了孤魂野鬼。但組織上秘密找到了他,拉了他一把,動員他到敵后繼續(xù)發(fā)展抗日武裝。
回想往事,王懷信不禁撫摸著肖含玉細(xì)細(xì)的后頸,“嗯,妾有情,郎有義。放心好了,呂先生帶我到平州來,這里,就是我東山再起的機會,我還不至于當(dāng)個叫飯花子?!?/p>
王懷信吻她的臉。肖含玉推開他,說,“這次,我不會再讓你溜走了。我不要那么多好聽的話,娶我。”王懷信點點頭發(fā)誓,“時機成熟,我一定八抬大轎娶你?!?/p>
“不,就是現(xiàn)在。我來時想好了。我是個舞女,不是個婊子。儂若不娶我,我馬上走。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跟你王懷信有任何的糾葛了。我不要八抬大轎,我只要你一聲‘嘎子婆。儂要有心,今天就是洞房?!?/p>
王懷信再度擁其入懷,“好,我娶你。今天月亮正圓,我們對月拜結(jié)?!?/p>
他找出三根煙放在桌前,點燃,兩人對著窗外的月亮跪下。王懷信扭頭問:“含玉,你不后悔?你可是天樂門的頭牌嬌娘,隨了我這半糟老頭子。落魄將軍不如橫行丘八,將來,不知還會有什么大風(fēng)大浪。”
肖含玉斬釘截鐵,“永不后悔。這世上,愿得你一人真心待我。這世上,我也只愿意真心待你一人!”
兩人拜天地,共說誓詞:“我,王懷信,我,肖含玉,愿締白頭之約,良緣永結(jié),佳偶天成。今日赤繩已系,花好月圓;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jǐn)誓。”
誓畢,肖含玉已滿眼是淚:“夫君,我此生跟你了,要我吧?!?/p>
王懷信長嘆一聲說:“我王均如何等福分,能得你這位紅顏青睞。戰(zhàn)局中,不方便請人證婚。我若負(fù)你,天誅地滅?!?/p>
兩人相擁倒在了床上。
城內(nèi)另一端的密室內(nèi),羅耀宗紅著臉,摘下了耳機,關(guān)掉了“1號線”的監(jiān)聽,揉了揉太陽穴,長舒一口氣,用鉛筆在便簽上記錄:
“6月20日夜9點,庚辰五月十五,上海舞女肖含玉(?)找到王懷信,兩人結(jié)為夫妻。此人行徑,十分可疑。”
第五十七章 不期遇
1
整編是個麻煩事,比任何人預(yù)想的都麻煩得多。
士兵皆打散了重新編隊。兩支血統(tǒng)不同的部隊要揉在一起談何容易,軍官層面的整合,在呂、黎彈壓后,還能表面上客氣,底下士兵就沒這么容易了。
黎部主力是平州的民兵,呂部主力則是外州籍的士兵,骨干是韓光義在淮城、豫西、皖北、魯南新招募的“淮海健兒”,其余是保衛(wèi)南京失利后被打散的各路中央軍殘兵,老兵油子。簡而言之,客在平州。雙方互相看不順眼,摩擦日多。
連平頭百姓都在竊議八卦小道消息,日本人倒是沒來得了,兩個司令不知什么時候準(zhǔn)打起來。
救國軍的士兵,早就不服呂天平那兩個旅的耀武揚威,處處以正規(guī)軍自居,未立寸功,仿佛是救城英雄一般,竊據(jù)各路要津。上海小報添油加醋散布流言,說呂司令殺了黎司令的姐姐,打的是鳩占鵲巢的主意。劉清和的挑撥煽動,火上澆油,就把平州變成了斗獸場。
已經(jīng)陸續(xù)發(fā)生了好幾次沖突,都是為諸如走路不讓道、吃飯搶館子、泡澡堂子搶浴池、聽?wèi)驌屪愋∈露?。有些人實在不像話,打架都打到花街的妓院里去了?/p>
黃開軒不得不四處奔走,調(diào)停士兵之間的斗毆。今日一早,黃開軒就到兵營里協(xié)調(diào)換防士兵的鋪位,有人匆忙來報,說一伙士兵在小校場約架,憲兵連已經(jīng)把他們都給扣押在小校場。
軍容軍紀(jì)已經(jīng)漸漸不成體統(tǒng),黃開軒不得不派人請黎有望出面。
黎有望晨起,跟著兵工排的人打鐵。
救國軍建立后,縣農(nóng)具廠就被征用,建了一個軍械廠,維修槍炮,收集空彈殼灌新槍火。
保衛(wèi)平州的白刃戰(zhàn)后,黎有望總結(jié)經(jīng)驗,倡議全軍佩砍刀、樸刀之類的冷兵器,近戰(zhàn)能占上風(fēng)。光憑著槍刺,一對一,干不過鬼子。
凡有得空,黎有望就跟兵工排的戰(zhàn)士一起打刀,算是晨練。
聽說士兵約群架,黎有望嘆一聲“熱鬧”,赤著胳膊就趕到小校場。
兩邊沖突人數(shù)差不多,共約三十個,朱子松也在里面,見黎有望來,還記得軍鞭子的厲害,羞愧地低頭,退縮到眾人身后藏起來。
正中央,一群老救國軍的士兵大聲吆喝著。三個人正抱著一個大漢。那大漢鐵塔般不動不移,發(fā)出狼嚎似的吼叫。
黎有望不聲不響地走到黃開軒身邊,贊嘆,“在英烈碑下打架,真是會挑地方?!?/p>
黃開軒側(cè)過頭看了黎有望一眼,嘆息,“入行伍這么多年,這支隊伍越來越不成體統(tǒng)了。不要說直羅山上的隊伍,就二龍山水泊子里的兄弟,都比游擊總隊軍紀(jì)強?!?/p>
“給戰(zhàn)死的兄弟們找找樂,儺戲,娛靈?!?/p>
黎有望和黃開軒打哈哈。
與丁聚元長聊后,幾日內(nèi),他反復(fù)在回味丁聚元的話,對黃開軒這老戰(zhàn)友說不出的五味雜陳。他秘密讓羅耀宗摸過黃開軒的底,忠誠于黨國,如清水濯洗一般干凈。張德文之死固然可悲,黃開軒虜而殺之,是為奪城的權(quán)變,是丁聚元在挑撥離間,還是黃開軒另有所圖?
黎有望也說不清這種感覺,像刀鋒上的寒光,越是锃亮,越是驚心。
“那個漢子,我查過,叫烏力吉,察哈爾人。草原上的漢子,原來還是個小喇嘛,日本人把他們喇嘛廟轟了,參加西北軍到了這里。我賭,至少要五個才能把他壓趴下?!?/p>
黎有望清了清嗓子,大喝一聲,“稍息!”
大部分人瞬間站定了,還有幾個人在推推搡搡。黎有望瞪了眾人一眼,沙著嗓子吼,“怎樣,還要我把機槍排給調(diào)來,喂你們吃槍子?”
眾人肅靜,跟著看熱鬧的百姓都默不作聲。
黎有望振臂一揮,“打架違反軍紀(jì),按軍紀(jì)條例辦。但爾等敢鬧事,說明有勇。這次,本司令就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給自己掙臉。打架,要光明正大地打,但要打出本事?!?/p>
眾人面面相覷,不解他是何意。
“我與呂、衛(wèi)兩司令已經(jīng)議定要選拔憲兵警衛(wèi)隊的人選。這是本隊中精銳之精銳,既然你們有力氣沒處撒,各位兵爺,是漢子的,這一遭分曉?!?/p>
黎有望請黃開軒把他們分成三組,自由組隊,唯一的前提就是:每組原救國軍與正規(guī)軍的人數(shù)必須各一半。然后在一起比賽,三國演義,混戰(zhàn),只動拳腳,最后哪組能取下擱在英烈牌上的游擊總隊旗幟為勝者,以勝者為班底搭建憲兵警衛(wèi)隊的班底。
有黎有望的命令,本來有些膽怯的人群開始炸鍋。
“司令,看我的,這個隊長必須是我?!?/p>
朱子松第一個響應(yīng),找到與自己斗毆的一個國軍上尉連長,搭成一組,每組十人就干開了。這可不是互相謙虛的時候,一番混戰(zhàn),三組人馬,組內(nèi)成員互相配合,各逞機謀與拳腳。朱子松很機靈,晃了個身子繞過烏力吉,踩著他后背一躍,搶在七十八師的人之前取得旗幟,順利擎在手中揮舞。
一場比試下來,既避免了處罰,又打出了個明白來,兩邊人馬都舒暢了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識,互相摟肩搭背,眾軍士喜悅,誰說兩個司令不合?這他媽的就是奸細(xì)搞鬼。
只有大力士烏力吉悶悶不樂,不跟任何人勾肩搭背,直接找到黎有望,“司令,我不服,你們南方人腦子靈光,這是比滑頭,不是比勇。我烏力吉渾身力氣,找不到敵手!”
黎有望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烏力吉,敬你是條漢子,別愁有力氣沒處使。正好是打散了重編,你不用到憲兵警衛(wèi)隊去,直接做警衛(wèi)班班長,我天天陪著你掰膀子,練摔跤?!?/p>
“好!”烏力吉一聽,頓時樂呵呵地笑開了,“那我就跟著黎司令!”
沒人不歡喜了。黎有望問黃開軒,“以后不打仗的話,多搞搞軍事競賽,軍人運動會,大家感情自然會熟絡(luò)起來?!?/p>
黃開軒大搖其頭,認(rèn)為治軍不是兒戲,隊伍會毀于嬉鬧。
黎有望正和黃開軒聊著,抬頭,遠(yuǎn)遠(yuǎn)見百姓之中似乎有一個熟悉的面孔,慌忙擱下黃開軒追過去查看。
2
那人發(fā)現(xiàn)黎有望注意到自己了,按下頭上的禮帽,遮住了臉,混入散去的百姓中,隱身于巷陌。
黎有望追著走了兩條街,最終還是跟丟了。他有點疑惑。這時,有人從他身后拍他的肩,“黎司令,到處找你?!?/p>
黎有望飛身,擒住那人手腕,卻是縣政府的滕秘書。
“喔呋,黎司令好大力氣。”滕秘書揉著生疼的手腕,“有件事,我須得向您秘密匯報?!?/p>
他把黎有望拉到一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將劉清和拜訪呂天平的事大概說了。
黎有望大為吃驚,“劉清和這個混蛋,明目張膽,跑到咱的肚子里鬧騰。全城搜捕!”他這才確認(rèn),自己剛剛所見之人,的確就是劉清和。
這兩天,劉清和就是這么大搖大擺地在平州四處轉(zhuǎn)悠著,把整個平州的大街小巷、城防布局摸了個清楚。
所謂的“游擊總隊”近況,混亂得令他大跌眼鏡。黎有望是怎么憑著這幫烏合之眾連打兩個勝仗,滅了那么多日軍的?或許,只是純粹運氣好。雜牌軍在小校場里的鬧騰,劉清和也是盡收眼底,見證了黎有望拉攏的手段,不過兒戲罷了。
甩掉了黎有望,吹著口哨至尚義街。劉清和是靠著打聽找到這條街的,也找到了一個叫作“求知書局”的鋪子。
除了大店名,書局外還掛著兩塊小牌子:“抗日救國軍士兵俱樂部”“抗日救國軍軍報編輯部”。劉清和微微一笑,感嘆,“麻雀不大,五臟倒是俱全!”
俱樂部的大門洞開,屋內(nèi)空無一人。堂屋的書架都被環(huán)擺到四周,正中間擱著三張八仙桌、十來條板凳,還有一塊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抗日救國,奮勇殺敵”之類的字句。一角的條桌上擱著一架手工油印機。印刷前,須于鋼板蠟紙上刻字,用油墨滾,一頁一頁地推刷。油印機上吊著一盞煤油馬燈,旁邊隔著一摞剛剛印刷好的救國軍軍報。
劉清和無聲無息地跨進門,拿起一份軍報來。出于職業(yè)本能,他認(rèn)真拜讀。其頭條是《論持久戰(zhàn)(節(jié)選)》。倒頭條文章是署名“左月潮”者所寫的一個短評《抗戰(zhàn)時期國民教育戰(zhàn)》。文章道:
“普法之戰(zhàn)后,德人欲亡法國,普魯士力推德語教育。今天,日本人在朝鮮、臺灣省和東北等地推行日文教育。殖民地之民大多忘有中華,甘為法西斯蒂戰(zhàn)車做炮灰。教育戰(zhàn)之可怖,遠(yuǎn)甚于屠城,須以死志堅守……”
劉清和嗤之以鼻,搖頭一嘆,“天真!”
正翻著,聽到木質(zhì)樓梯上傳下腳步聲。有個女子聲音說:“士兵識字速成班第三期,整編結(jié)束后再招生。要看書,自行登記,從書架上取?!?/p>
隨后,一個穿著軍裝的女子整理著武裝腰帶走了下來。正是白露。
劉清和顫抖,刻意把帽檐壓低,“我就隨便看看。來看書的軍爺們多嗎?”
白露聽那人聲音、看那人身形,也是一驚,“看書讀報的士兵還是不少,更樂意到斌園里聽?wèi)蚩囱笃?。先生您是……?”她摸了摸腰間的手槍。
劉清和摘下禮帽,輕聲叫一聲:“映雪,是我,清和!”
“劉清和!”白露真的驚了,慌忙往室外看了一下,疑惑地問,“你怎么來平州了?”
“在上海等不到你,就來找你。老天保佑,我還能活著與你相見。你怎么會穿上軍裝了?”劉清和極力壓抑自己的激動情緒。
兩人稍稍寒暄。白露告訴他,自己困在了平州,遭遇到了兵亂,母親不幸病發(fā)去世了,就滯留在了這里投軍。
劉清和不解,問她一個女孩子家,怎么會投軍。白露坦言,“說來話長了。你到上海怎么樣,有沒有找著門路?來,坐下說話吧,我給你沖杯咖啡?!?/p>
她轉(zhuǎn)身到樓梯下口木柜臺,用暖壺給劉清和沖泡咖啡。
“這兵荒馬亂的平州還有咖啡!”劉清和靠一張八仙桌坐下了,“我還以為你回去找你父親的呢,差點去新化找你?!?/p>
“城禁開放,搞到少量越南咖啡豆,品質(zhì)不好,可以喝?!卑茁兑贿叺怪Х确?,一邊解釋,“我父親和我,不冷不淡。在平州,遇上可以信賴的朋友,大伙倚重我,就跟他們一起投軍抗日。”
“抗日,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跟小日本打?我們不是說好拿著干爸的推薦信,到上海去謀個和平的營生,遠(yuǎn)離這些是非的嗎?是不是有人扣押了你?”
白露挑了少許白糖到咖啡里攪拌,解釋,“清和,可能你誤解了。我想離開北平,但沒想過到上海過什么和平營生。世界都亂了,哪有什么和平可言?”
她用搪瓷水杯把咖啡端到了劉清和的面前。
“有的,相信我,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那里有青翠的牧場,有一望無際的羊群,有安靜的世外生活,富足,美滿,和平,遠(yuǎn)離是是非非?!眲⑶搴蜕钋榈卣f。
白露則立即表示,世界上或許有和平之地,但她不想去,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一個上了火線的戰(zhàn)士。
“什么戰(zhàn)士!我在這的街面上都親眼看見了,純粹是一伙散兵游勇,朝不保夕的烏合之眾。跟他們?nèi)ゴ蛉毡救?,簡直是以卵擊石,我十分?dān)心你的安危??!”
劉清和急了。
“混亂是暫時的。你不熟悉他們的指揮官,他是一個不太一樣的人。你看這個小書店,就是他以前經(jīng)營的?,F(xiàn)在我接手了,做個讀書俱樂部,給士兵們掃盲學(xué)知識。我相信,他們的隊伍,會有條光明路?!?/p>
劉清和伸手,打翻了咖啡杯,抓住了白露的手,“小雪,別鬼迷心竅了。跟我走吧,我說的那個地方真的有,在阿根廷,在巴西,我正在想辦法,搞簽證,到那里去,買一塊大農(nóng)場,保證能給你最幸福的日子。立刻跟我走吧。”
“別這樣,你誤會了。劉清和,我們只是朋友?!卑茁扼@了,連忙把手給抽了出來。
忽然,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闖進了堂屋。
徐永財舉著槍,頂著劉清和的腦袋,“劉先生,我們黎司令正挖地三尺,找你這個狗漢奸,沒想到你跑到救國軍俱樂部來了,賊膽包天。跟我們走一趟!”
徐永財身后,黎有望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3
劉清和被請到了徐永財?shù)木炀謱徲嵤摇?/p>
他依舊是翩翩風(fēng)度,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份偽《中華日報》,從容翻看著。
黎有望坐在他對面的陰影里。徐永財則得意揚揚地繞著他問話。
徐永財手里持著一根皮鞭,皮笑肉不笑地說:“劉清和,你老家淮城。你不知道,我們平州人好廚藝。我燒得五樣好菜,第一道叫水包皮,錘敲鞭打,太花哨,太暴力了;第二道叫皮包水,外面無損,里面斷得很有分寸,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第三道叫天女散花,拿神經(jīng)做文章,用針刺入主痛的穴位,疼,肝膽寸斷,可腦袋還特別清醒;第四道叫電光石火,全身通電,慢慢放電,酥麻欲升;第五道叫……”
“你叫徐永財,中統(tǒng)江北區(qū)平州站站長,大半年前,我們還做過中統(tǒng)同事?!?/p>
劉清和啞然失笑,擱下報紙,反唇相譏,“逼供,就是扛三分鐘的事情。我左右的槽牙里有兩種藥,一種麻醉,一種自裁。盡管來試,只怕你試了會后悔。做人留一線,回頭好見面。小心落到我們?nèi)说氖稚?,他們會到北平,把大清刑部孫姥姥的干兒子請來,帶上全套祖?zhèn)髁柽t的家伙,請君入甕,片片水煮魚?!?/p>
徐永財臉色一變,啞口無言。
黎有望不再沉默,“真沒想到,這么快就和劉先生見面了。你到底是中統(tǒng)的叛徒,《中華日報》的記者,還是南滿商貿(mào)會社的劉經(jīng)理?”劉清和的老底,他掌握著。這是底牌。
“我是什么人,你還不清楚?黎司令,這次,總算肯正眼跟我說句話了。找你說不通,我得換個人談。昨日拜會了呂天平將軍,現(xiàn)在,你把我請來,我們繼續(xù)談。你看,我方誠意,還是很大的吧?!?/p>
“你和呂天平,談了些什么?”
“想跟你談什么,就跟他談什么。我們行陽謀,不搞陰謀?!?/p>
“呂將軍必然拒絕,否則,你怎么還在平州轉(zhuǎn)悠?!崩栌型H有信心。
“得給他時間啊,我們的耐心還沒用完,可以從容等他?!?/p>
劉清和也不怯陣。這是心理角斗。
“黎司令,我們留給你的時間可能不多了。呂、黎合兵,勢力極速膨脹,平州已經(jīng)成功引起多方的注意。從南京方面來說,我們更愿意招降呂天平,這是政治上的考量。呂天平是北伐功勛,游擊縱隊總指揮,如果他能降,帶個好頭,就會形成一個降將如潮的局面?!?/p>
心理角斗,虛而實之,實而虛之。這聽來,是實話。
“而你,黎家有兄。平地蹦出來的,國軍棄將,對我們并沒太大價值。如果你愿意歸降自然是好,不愿意,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考慮把你除掉,甚至,為了逼迫呂天平歸降,而先殺你儆猴。你以為如何?”
這是虛而實之,還是實而虛之?劉清和表情從容,仿佛他是一個判官,在深深的地獄里操控著平州的生生死死。
“嚇唬我嗎?我也捎句話:你們來試試?!崩栌型麤]再吭聲,眼神迅速冰冷。
“不用我們來試試?!眲⑶搴椭噶酥感煊镭?,“只要我向上頭傳個話,這位徐局長就會動手干掉你?!?/p>
徐永財怒斥一聲“你”,卻不敢再說,中統(tǒng)、軍統(tǒng)這幾年多有叛將。
“我恨不得明天就干掉你。”
劉清和話鋒變得陰冷,寒氣逼人,隨即話鋒一轉(zhuǎn),“不過,算你運氣好,南京方面有何志祥欣賞你,不忍見你枉死。你早聽他的話,在呂天平來平州前投誠,早就解脫了?,F(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路其實就兩條:一是說服呂天平一同前來歸降,可以活命得享高官厚祿;二是決不歸降,但就得先下手為強,除掉呂天平,繼續(xù)用平州做籌碼賭下去。我這可是伍子胥頭懸城門諫夫差,黎兄若不信,可以殺了我再舉事,不過,記得把我的頭懸掛在城門上,我會含笑看著你跪迎南京和日本人的隊伍進城?!?/p>
黎有望終于看透此人的套路了,先恐嚇,后利誘,一驚一乍,扮虎吃豬,將對方拿下。
“老子見多了狗,還第一次見識你這種瘋狂的!蘇魯皖游擊總隊下周誓師成立,我就拿你劉清和的頭祭旗?!?/p>
黎有望立即拔出佩槍頂住劉清和的頭。劉清和大笑,稱黎有望未必敢殺他。
徐永財慌忙來勸阻說:“司令息怒,他是使詐,從長計議。”
“你扣一下扳機,上海萬國公墓內(nèi)你姐的遺體會被扒出來喂狗!你是匪兵出身,不仁不孝,死人無所謂。那活人呢,你管不管?” 劉清和夷然不懼。
黎有望掄起一個耳光,打得劉清和嘴巴流血,眼鏡掉落。
劉清和笑得更瘋狂了,揉了揉左頰,“你現(xiàn)在扇了我一耳光,就有人馬上也要挨一耳光。何止如此,若皇軍得了城,平州還要拿一百人來相抵?!?/p>
“要挾我?你這狗漢奸,先斃了你,再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打盡!”
黎有望抓起他的衣領(lǐng),把槍管塞入劉清和嘴里,扣動左輪手槍的撞錘。
劉清和死死盯著黎有望,“你扣著我心愛的女人,殺了我吧。我死,平州滅?!?/p>
審訊室外的電話響了。
一個文職警察接聽后,迅速敲門匯報呂司令來電,請黎司令接聽。黎有望抽槍,去聽電話。
“抓了劉清和?”呂天平故意壓低聲音。
黎有望說是,在審他。呂天平指示,“不要用刑,盡量智審。還有,琴秋和囡囡被76號綁架了,說等他們的人安全了,才會放人。有望,你看著辦吧?!闭f完,他掛了。
黎有望聽著“嘟嘟”的忙音,僵住了。
頓時,他心亂如麻。徐永財悄悄靠近,“黎司令,這人實在惹不起,要不,先把人給放了,加強盯梢,把白參謀給扣起來,慢慢審。有她在我們手上,這小子絕對猖狂不了!”
徐永財不說倒好,這一說,黎有望心更亂了:
“這就是你們中統(tǒng)人的節(jié)操,一變節(jié)投敵,就變得比瘋狗還要瘋狂!”
滿屋子的警察都轉(zhuǎn)過臉來看,徐永財尷尬地向他們揮手,示意各忙各的。
第五十八章 斷手足
1
黎有望在審訊室外抽了幾支煙,平息了情緒。自己真是太沖動了,反而是中了別人的計。劉清和敢這么大搖大擺來,安能沒有幾手防備。一個發(fā)誓要跟敵人周旋到底的人,怎么能這么輕易被敵人牽著鼻子走?
黎有望捶了額頭幾下,冷靜地思考對策,最終又一次走進審訊室。
劉清和正拿一塊手絹擦拭著眼鏡,像一匹蟄伏的狼,一條每個鱗片都蘊含劇毒的奇蛇。
黎有望拿起了他之前看的報紙,問,“你的人,散了這份報紙?‘青禾,就是你?”
劉清和點點頭,笑說:“是我散發(fā)的?!?/p>
“那么實話告訴我,呂天平跟你們配合,殺了我姐姐?”
“這個嘛,我也不是很信?!眲⑶搴托α耍⒅栌型难劬?,“只要寫出來,有人信就好了。最關(guān)鍵的,就看你愿不愿相信了。”
黎有望抽出一支煙遞給劉清和,劉清和拱手,說不抽煙。
“做人留一線,日后好見面。敢玩陰的,我也能,比如給你綁上個定時炸彈,換人后炸死?!?/p>
“嚇唬我?”劉清和笑著搖頭,“你愿意拿呂天平的女人和女兒冒險,拿平州成千上萬無辜者的生命冒險,我可以陪你玩到底。自古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這是規(guī)矩,咱們都是買賣人,不要壞了規(guī)矩。我也愛惜生命,以身犯險,不得不做點準(zhǔn)備,不算陰招?!?/p>
黎有望表示那個汪偽政府不是國,是糞坑,兩個中國人狗咬狗,并不是兩國交戰(zhàn)得利的,最終還是日本人。
“那你開槍啊,你殺了我,再去把呂天平殺了,也就全解脫了。”
“疑兵計,離間計,苦肉計,造謠,綁票,威逼利誘,一步接一步?!崩栌型?jǐn)[弄起手槍,心中卻在布陣,敵人陰謀陽謀并行,如何破之?
“我聽人說,你姐姐救過呂天平的命,代呂天平吃過槍子?!?/p>
劉清和把話題轉(zhuǎn)移到黎帶娣身上了。見軟肋,死死攻擊,這場心理戰(zhàn),他不會手軟,“這種恩情,是一輩子還不清的。呂天平對你都諱莫如深。而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報,民國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一場血雨腥風(fēng)的事變,當(dāng)年幾個當(dāng)事人,都大有文章。除了你姐姐,有呂天平,還有黃開軒。黎司令,我?guī)椭悴槌稣嫦啵闶遣皇怯信d趣跟我們合作?”
黎有望聽出了,這是虛而實之,其實劉清和還并沒有真正掌握當(dāng)年的真相,索性不搭理他,抽出他身邊的那份偽《中華日報》,翻到第二版,敲了敲某篇報道,“此人,跟你、跟白露什么關(guān)系?”
劉清和瞄一眼?!度A北維新政府重新組閣,要員許卓城有意就職中央》,一篇旮旯里的汪偽小消息。
“我看過一本心理學(xué)的書,人要是思考讓自己十分糾結(jié)的事,語速會自動降低三分之一??磥?,我手里也不是沒有牌的。此人是你們的義父,俗話,干爹?!?/p>
黎有望開始進攻了,“去年,你是作為中統(tǒng)的人被從上海派去北平。中統(tǒng)派你去,是為了接近許卓城。你的父親劉壽杰,跟他有舊誼。結(jié)果,在他的利誘下,你反水了,向此人出賣了中統(tǒng)。你本來職級就低,沒什么破壞力,中統(tǒng)也就放過了你,或者,他們利用你,準(zhǔn)備放長線釣大魚。那時候,許卓城夾在王克敏和王揖唐兩個大漢奸中,首鼠兩端,自顧不暇。為了給自己鋪路,許卓城又把你推薦給了76號,讓你去上海。我說的不錯吧?”
劉清和沒有防備,陣腳稍亂。很快,他鎮(zhèn)定了,“你知道這些,又有什么意義。我得告訴你,許先生安排我認(rèn)識映雪的。他希望我與映雪,也就是白露,能夠結(jié)合,成為男女朋友。并且,我們正式相處了幾個月,頗有好感?!?/p>
“那么好,白露是不是也在幫你,幫漢奸們、幫日本人做事呢?如果是,我得立刻逮捕槍斃她?!?/p>
黎有望猛一拍桌子,故作厲聲質(zhì)問。
劉清和一震,他迅速垂下頭。這是黎有望的心理戰(zhàn),他還是本能地一怯,或許,裝作本能地一怯。
這一瞬,被黎有望準(zhǔn)確捕捉到了,機不可失,他連連逼問:
“你們的‘千手觀音計劃,是聯(lián)系詹耽敏這只老狐貍策動兵變。都是暗中操作的。一次兵變未遂,群妖畢現(xiàn)。你全盤接手了,改成明著來。有恃無恐啊。我跟你說,無論是中統(tǒng)還是軍統(tǒng),在上海,還是有人手的。事情做得太絕,天怒人怨,你和白露都會死得很難看?!?/p>
“白露這么好的女孩,為我們救國軍做過那么多事情,假如因為你被掛上一塊漢奸間諜的牌子槍斃在街頭,太可惜了!”
劉清和狂笑,上氣不接下氣,許久才平復(fù)下來,嗆咳,“黎有望啊黎有望,我算看走眼了。你知道我見她時,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嗎?”
黎有望面如寒霜,不答。
劉清和還在笑,“白露,是我在這混亂黑暗世界所見的唯一一束光。我擔(dān)心她似乎對你有意,而你,甚至比我還愛她?,F(xiàn)在看來,我,哈哈,真的沒什么可怕的?!?/p>
他突然不笑了,陰冷地說,“你他媽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土軍閥,亂世梟雄,根本配不上她。你等著,我要先斷你的手足!”
有士兵敲審訊室的門。
黎有望下意識預(yù)感不好,迅速出門。那士兵匯報:“黎司令,平州鬧起民變來了!”
2
黎有望急匆匆來到忠信大道。
主干道上擠滿了百姓,大量的游擊總隊士兵在攔著人,維持秩序。以詹耽敏為首的幾個農(nóng)商會鄉(xiāng)紳,帶著幾十個吳尚百姓拉著“血債血還”的橫幅攔在大街正中。
丁聚元帶著一隊士兵被拉扯,扭打。
黎有望找人打聽原委。從昨天開始,就有人開始傳游擊總隊整編,二龍山和蓮河的丁大巴子要換防到平州城里來。消息一流傳,全城百姓憤慨。有人說,丁聚元曾為匪要劫城,殺害了趙松縣長,殺死了許多無辜百姓,再回平州,居心何在?
對此民情暗涌,黎有望卻全然不知。
一早,衛(wèi)長河下令,丁聚元并所部骨干入城,赴小校場辦理整編入列儀式。周朝負(fù)責(zé)迎接他們十幾號人馬進城。
以往,丁聚元到平州都是快進快出,隨員在城南外遠(yuǎn)遠(yuǎn)駐扎,自己單槍匹馬入城,來去如風(fēng),無人注意。此番公開入城,早有人得到消息,聚集在主街?jǐn)r截他。
眾人高呼,“丁大巴子的隊伍又回來了!”
有個年輕人聽到這個消息,瘋狂地闖入隊伍之中,懷揣著一把鋼刀撲向了丁聚元。丁聚元毫無防備,幸好他一個手下替他擋住了這個年輕人。年輕人順勢就捅了他十幾刀,血濺大街。那個年輕人高呼道,“殺人者,小學(xué)堂張德文教員的胞弟,張德彬是也。我乃替兄報血仇,與他人無關(guān)。”
丁聚元的人,立即拿下了張德彬,把他按在血泊之中,用盒子炮頂住他的頭。有老婦哭嚎,求人。她是張德彬的母親。唯恐丁聚元開槍報復(fù),想把自己的小兒子給拉回來。
民眾瞬間被激怒,奔走相告,涌上大街,將丁聚元幾十號人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詹耽敏等鄉(xiāng)紳見狀,打出橫幅,向呂天平請愿,匪不能入城為兵,血債須血還。
黎有望在人群中,挪近了包圍圈。
丁聚元的人馬圍成了一個圈,不斷有人用雞蛋、爛菜甚至是磚頭、石子砸向他們。幾個骨干軍官手持盒子炮,頻頻向天空開槍。圈子中心,橫陳一具尸體,丁聚元的兩個人死死架著張德彬。丁聚元本人神情恍惚,卻像斗獸場里的獅子,不知所措。
這就是劉清和說的“斷手足”。黎有望掏出手槍,朝天開槍。
群情激憤,槍聲變得無足輕重。有人認(rèn)出他,高呼,“保衛(wèi)平州的黎司令來了,就是他擊退了丁匪。我們就請他主持公道,為平州討回這筆血債!”
煽風(fēng)點火,卻是詹耽敏的聲音。這一手毒辣,也坐實了他通偽。
黎有望欲揭穿詹耽敏,倉促之中,眾人如何能信。
忽有人緊緊拽了他的手。轉(zhuǎn)頭一看,竟然是白露。白露低聲說,“民心難拾易失,有些話不能多說,別沖動。”
她使了個眼色,示意黎有望后退一點,自己卻站出來,慷慨陳詞,“這些土匪雖然有血債,但也是這方圓百里人家的丈夫兒子,他們不是天生要做土匪的,只是沒有活路?,F(xiàn)在他們既然愿意歸降,一起去打鬼子,為什么就不能給他們一條出路呢?大家都是中國人,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民族救亡是頭等大事!”
有人就喊,白參謀,你又沒有親人死于土匪之手。
“我的母親就死于土匪綁架!如果這些土匪愿意真心歸降抗日,母親在天之靈會饒恕他們的罪過。她就跟你們的親人葬在一起?!?/p>
眾人瞬間沉默下來。
聽到白露的聲音,那老婦人跌跌撞撞趕來,哭嚎著哀求黎有望出面,饒她兒子一條性命,張德文走后,她只剩這么一個兒子了。說著,就下跪磕頭。
老婦人非要黎有望立即表態(tài),又一路膝行來拉白露手,“姑娘,你是跟著黎司令的人,你就幫著開口求下黎司令,別讓土匪再帶走我唯一的兒子了!”
白露哇地痛哭。
她內(nèi)心早已哭出血,張德文是她的同志,自己母親也死于丁聚元之亂,跟劉清和見了一面,卻不想,故人是敵特。
張德彬在人群中喊,“娘,我是給哥哥報仇,土匪敢殺我,救國軍一定會剿滅他們!”
黎有望無話可以說,慌忙想上前扶起張德文的母親,怎么也扶不起,沖著丁聚元吼,“丁聚元,快他媽給我放人!”
“好,該我們還一條命!”
他的手下立刻把張德彬推出了圈外。幾個百姓拉住了張德彬,繼續(xù)呼喊:“驅(qū)逐丁匪,還平州公道!驅(qū)逐丁匪,還平州公道!”
民眾對丁聚元的包圍越來越緊了。周朝見勢,悄悄使了個眼色,讓那些阻隔民眾的士兵退出來。黎有望看在眼里。他被憤怒的人群擠壓著、推搡著,無計可施。
忠信大道如一個火藥桶,慢慢滾向一堆越燒越旺的烈火。
街北傳來了“突突突”的沖鋒槍射擊聲。
循著槍聲看去,只見呂天平騎著一匹白馬,手挽韁繩,持著把湯普遜沖鋒槍朝天開槍。
“呂司令來了!”
人群情緒恢復(fù)了平靜,自動為他的馬讓出一條道來。
呂天平直接騎馬來到丁聚元的跟前,馬蹄發(fā)出噠噠的輕響,一記,又一記。呂天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也環(huán)視民眾,將手中的沖鋒槍丟開,丟向黎有望。他狼狽地接過。
呂天平睥睨狼狽不堪的丁聚元,拋出一個黑色小布袋到他手里,鏗鏘有力地說:
“丁聚元,現(xiàn)在,你不會怪是本司令不容你了吧。一日成匪,萬年是匪。給你指個活道,所部人馬留下,你立刻走,越遠(yuǎn)越好,以后半步不得踏入平州!”
丁聚元打開黑布袋,里面是五塊小金條,是遣返費。他苦笑,向眾人拱手道別。
乘勢驅(qū)客,是劉清和“斷手足”的計策,還是呂天平將計就計,利用民變驅(qū)逐丁聚元?黎有望吃不準(zhǔn)。他選擇了沉默。
3
呂天平指派黎有望和黃開軒二人,跟隨丁聚元,禮送出境。
臨行前,呂天平秘密指示黎有望,“丁聚元奉行的,永遠(yuǎn)是有奶即是娘。群情如此,平州是絕對不允許他手下這支部隊單獨成建制存在?,F(xiàn)在,怨已公開,放他回二龍山也不成,那是在背部插一顆釘子。只有他走了,下一步才能安穩(wěn)。我知道你惜才,但是此人不能用?!?/p>
他同時下令,周朝帶人繳掉丁聚元舊部的槍械,欲離開者,發(fā)給路費,愿意留下的,打散編入游擊總隊,丁部三人以上,不得在同一個班。
黎有望和黃開軒兩人各騎一匹馬,跟著丁聚元走到平州與新化界。
一路上三人話不多。終于要到分手的時刻,丁聚元才開腔,“呂天平還是不放心啊。既然說走,我肯定走了。丁某若能再回平州,還將抗日到底?!?/p>
黎有望策馬與他并駕齊驅(qū)。從直羅山到奪平州城,奪蓮河、新化互搏到共同抗擊源田,所有事歷歷在目。平心而論,他慢慢也把這個面目可憎的“丁大巴子”當(dāng)成了股肱,本想作為外援,劉清和這一手不動聲色,果然毒辣。呂天平究竟不知是計,還是順坡下驢,一時叵測。
“今天這事,有因種果。不管怎么說,張德彬?qū)こ穑悄阍撌苤臉I(yè)。歸根結(jié)底說來,是我們防御日偽奸細(xì)滲透有疏?!?/p>
“如此趕走我,虧啊,還不如說我與日偽勾結(jié),把我當(dāng)漢奸給明正典刑了。這樣一舉數(shù)得,平州軍民更會高呼呂天平萬歲,上下同心了!”丁聚元訕笑,掩飾自己的落寞。
黎有望詢問他要去哪。丁聚元胡謅說,去當(dāng)和尚,千把兄弟,換了五條小黃魚,要找個銷金窟,點上幾個頭牌姑娘,花天酒地,敗光拉倒。
隨即,他低聲鄭重囑咐黎有望,“小心呂天平。還如我們前約,蓮河、二龍山的人,聽你的。好好待我兄弟,后會有期!”打馬而去,一路高唱: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門外,手拉著那個手兒,問郎你多咱回來,回不回來我定會,捎上封信哪,怎舍得讓小妹妹,時常掛心懷!”
本是東北酸曲,此刻聽來,煞是心酸。
斜陽如焚,落日熔金,懸在遠(yuǎn)近高木之上,像有人舉著大火把。丁聚元將在這一團大火中,消失于地平線。
黃開軒一直沒跟他們兩人搭話。他有心事,黎有望應(yīng)該知道,當(dāng)初張德文是自己所虜,并加以刑訊,導(dǎo)致重傷身亡。丁聚元這是替自己受過。黎有望從來不提,是他確實不知內(nèi)情,還是另有心思?
他策馬到黎有望馬邊,說,“平州不收容,新化去不得,丁聚元只有學(xué)三姓家奴,去江南投新四軍,不能讓他走?!彼纬鰳專瑢?zhǔn)丁聚元的背影。
黎有望攔在黃開軒的槍口前,笑著凝視他的眼睛,勸解,“已出平州界,我們管不著他了。都是戰(zhàn)友,隨他去吧。平州,還有大敵等著我們?nèi)ナ帐??!?/p>
黃開軒收槍,入匣。黎有望瞥了一眼,他并未打開保險。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黃開軒在試探自己。
“除了詹耽敏那個老狐貍,平州又來了個狠角色,劉清和。”
黎有望不動聲色道,“老狐貍策動兵變,只是‘千手觀音的前奏。他們開始第二步了。我姐姐遇難,謠言四起,驅(qū)逐丁聚元種種,都是劉清和所為。我剛抓住他,可奈何不得,只能盯著,不能殺?!?/p>
黃開軒若有所思,“號稱白露參謀的男朋友?”
黎有望稍作猶豫,終還是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跟黃開軒給說了一遍,包括徐永財所提供的白露身世之謎。
黃開軒吸一口涼氣,問還有誰知道這事。黎有望說目前就徐永財,不過,呂天平應(yīng)該很快就會知道。
沉默了良久,黃開軒問黎有望,“有些話,我不知道當(dāng)不當(dāng)問?”
黎有望道,性命與共的兄弟,唯有黃開軒,有什么盡管問。
“俗話說,男大鐘情女大懷春。黎兄,這位身世不明的白小姐,還有那位唐家二小姐,你更鐘情于誰?”
黎有望臉一紅,本想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之類的話,最終舌頭打了結(jié),反說,“丁聚元是土匪,立定了抗日之志,尚可一用。若白露是大漢奸的親生女兒,這麻煩就大了,難怪韓光義都不肯把她留在身邊?!?/p>
黎有望巧妙回避了問題。
“看來你還是偏愛白露?!秉S開軒焉能不察,一針見血,幽幽道,“唐曉蓉小姐,其實很像你當(dāng)年的姐姐?!?/p>
黎有望欲試探黃開軒對劉清和及白露的態(tài)度,不防備他突然提到姐姐,他對這些情況似乎早有預(yù)知,不以為然,胸有成竹。
“你是見證人,當(dāng)年,他們怎么了?”
(未完待續(xù))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