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
我意外地從一個封存了六七十年之久的歷史舊檔里,讀到了一位革命烈士寫給他愛妻“文妹”的36封情書。這些“情書”里每一封都流露著對妻子“文妹”那如火如焰的愛,令人熱血沸騰……
細心地拂去歷史塵埃,這火一般的情書,原來是中共重要領導之一、杰出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王一飛所寫,我感到無比震驚和好奇:原來職業(yè)革命家的內(nèi)心也有“如巖漿噴射一樣的愛情”??!
他的“文妹”,其妻陸綴雯,是位忠誠的地下黨黨員,不到20歲就到上海讀書,五卅運動中一直站在學生運動的前列。中共負責人羅亦農(nóng)出任上海區(qū)委書記時,陸綴雯就在區(qū)委機關擔任機要員。那個時候,王一飛是中央軍委秘書長,由于軍委機關還沒建立完備,所以王一飛常把一些重要的機要文件交陸綴雯保管。在此期間,年輕的王一飛也悄悄把愛情“存放”在這位秀美端莊的江南女子那里——1926年2月7日,這對年輕的革命者在上海結婚。在地下斗爭的特殊環(huán)境下,他們的結婚儀式異常簡單,沒有盛宴,沒有喜糖,沒有任何繁文縟節(jié)。王一飛曾在一封家書中如此形容他們這些革命者的婚姻:“一桌,一椅,一張單人床,兩個人睡到一起,就是一個家……兩個共產(chǎn)黨員的結合,除了志同道合,就不需要其他理由。之后,就可能是因革命工作的需要而分分合合,分比合要多得多!”
作為我黨第一批被派往國外學習的軍事人才,1925年2月,王一飛與葉挺、聶榮臻等從蘇聯(lián)著名軍事學校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回國后,被黨中央留在上?;I備中央軍委機關,并出任軍委秘書長。1926年3月18日,北京發(fā)生軍閥屠殺愛國學生的血案后,黨的負責人李大釗不能再公開露面了,中央便決定派王一飛前往北方工作。剛過新婚蜜月的王一飛將這一消息告訴了妻子,并讓其趕緊收拾行李,準備一起前往北京。但轉(zhuǎn)眼王一飛又匆匆趕回來,說中央讓他馬上到武漢。
這對革命的新婚夫婦就這樣倉促離別。
肩負重任的王一飛一方面火速趕往漢口,與先前到達那里的中央領導們會師,一方面又牽掛著獨自留在上海的新婚妻子。他思念著新婚妻子,寫下了分別后的第一封“情書”——
綴文我愛:
今天是別妹后的第三天了,消磨這幾天的光陰,實在困難!請先讓我把幾件事說一說,然后告訴你“我的胡思亂想”!
一、重民于我走后,必交一“小書”給亦農(nóng),你見亦農(nóng)時,可告以轉(zhuǎn)交弼時,他自然會替我交代清楚。
二、我從前曾托替華辦車照,誰知他拆爛污到今!你可關照他一聲,車照不要了,錢還退還!(如果沒有,也算了!)至于你個人應做的,在我以為:
1.經(jīng)期間,應十分慎重,切勿隨便“服”“食”“行動”!
2.仍應按期往婦孺院去看病,多費錢是不要緊的,總以身體為重!
3.如果身體好,則每日往石家去一趟,過一二天,往特兄處去一趟;如果身體不好,一切均可托游兄。
4.為防思想上寂寞無聊起見,可溫習英文,或看abc,或往德芷家去玩(這一條,必身體好,為條件)。
5.如果你愿回家,趁此時期,便可一行,作為將來說穿此事之預備,亦可!但必:①把地址留給我,②27—28必趕回,因為此時我或者已回。
6.所有新布,均可交裁縫店趕做衣服,可做稍為寬大一點,切勿等時、省錢、把布再藏在箱里!
妹妹,這是我此時所記得的,第一,必定還有許多遺忘的;第二,上面我所說的,也未見得全對。總之,還是要我的愛妹自己決定的!但是我愿愛妹注意自己的身體,這是“千言萬語并作一句話”的意思,愿吾愛有所體會我!
至于我這幾天的胡思亂想,其中最主要者,即是“驟然離開我愛”,忽忽“如有所失”似的!雖然,此次因校事而自動的自愿的且有理智的別離,但終不能打消我私心的難受,且深覺很不自然似的!我想,多情如妹,此中別離相思,當比我更甚!妹妹,這完全因為我倆平日的生活,已完全打成一片,一日不見也難,何況更久?!但是我們的生活是奮斗的,在動的狀態(tài)中,如庸夫庸婦之終老牖下,寸步不出雷池者,不可能,亦不愿!如此輾轉(zhuǎn)一想,倒覺得別離是我倆經(jīng)常的生活,同居卻是偶然的幸遇!我以此自慰,并愿以此慰我愛!
我每次回想我妹天真爛漫的態(tài)度,愛我的真切,使我感奮百倍,愿振作全副精神為校做事,俾有以負妹之愛!妹妹,枯燥平庸的我,而得妹之愛的培養(yǎng),促進我的努力自勉者實大!誰謂戀愛不該哉?!我不禁常背人而吻吾妹玉照矣!
妹妹,要說的話還很多,現(xiàn)在不說了,且等到漢后慢慢的告訴你罷!不過有一句話,讓我先在這兒提一筆。妹妹,就是18—19兩天的赴宴當中,我因病或事務的關系,對妹妹有太重言的地方,雖然這些有的我已認錯,有的妹妹已原諒我,但我事后追想,實深自悔!當此別離中回憶,尤令我深自責備,而深覺吾妹愛我之深切!妹妹,愧我粗魯,以后決不再敢?。。±s亂寫,就此告終,請再說我的行蹤:
……
22時船由南京開,至晚上7時到蕪湖,21日午后2時到安慶,晚上12時到九江,預計明日(22日)晚上10時可到漢口。我想此行如無耽誤,大約27—28必可到家矣!
時遲了,船要到埠了,下次再說罷!謹祝妹妹康健,努力?。。?/p>
你的“歹”小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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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船中第一號信
這是一位革命家寫給剛剛離別的新婚妻子的信,原汁原味,所以讀來感覺確實“情意綿綿”。里面有許多地下工作的“暗語”,在此不述。
新婚之后的日子,由于革命工作需要,王一飛真的成了“飛人”,隔三岔五就要離開上海,赴外地執(zhí)行秘密任務。留在上海的妻子,便成了他除革命工作之外的全部牽掛和思戀之人。
1926年7月,北伐革命軍從廣州出發(fā),勢如破竹。黨派王一飛再度赴武漢,籌劃策應北伐軍的工作。此時留在上海的妻子已經(jīng)懷孕,臨時住在旅館里的王一飛,白天忙著黨務軍事,只有在夜晚,才能遙望東方,思念自己的妻子,并寫信向妻子袒露心跡。他道:“如果我們的愛情,不能在學問事業(yè)上互相勉勵上進,總是抱歉的。尤其是男性的我,無予妹妹較好的影響,試問我心安乎?”
8月底,北伐軍葉挺的獨立團在汀泗橋、賀勝橋連挫強敵,在攻打武漢之時,王一飛越過火線,與老戰(zhàn)友葉挺會合,并出任北伐軍的蘇聯(lián)軍事顧問加侖將軍的翻譯。這時的蔣介石對王一飛也贊賞有加,并給他送來中將軍服,說“我們都是浙江老鄉(xiāng)”,意思是想收買他,王一飛則原封不動地把中將軍服退回給了“老鄉(xiāng)”蔣介石。
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在湖北漢口召開緊急會議。王一飛作為中央軍委代表,出席了會議。這就是著名的“八七會議”。
此次會議一結束,為加強鄂北秋收起義的領導,中央派王一飛前往該地指導。9月下旬,黨中央安排王一飛返回漢口,中共中央領導機關陸續(xù)遷上海后,決定在武漢設立由羅亦農(nóng)負責的長江局,王一飛為長江局成員。10月初,黨中央致函中共湖南省委,派王一飛、羅亦農(nóng)為中央特派員赴湖南召開省委緊急會議,改組中共湖南省委,并任命王一飛為新的省委書記。
1928年1月,因黨內(nèi)的叛徒告密,中共湖南省委及長沙市委等機關先后被國民黨長沙反動當局破壞。一日,王一飛在與中共湖南省委領導開會時被捕。數(shù)天后,他和幾位革命者英勇就義于長沙教育會坪。
所有這些事,妻子陸綴雯完全不知。但她接到了愛人盼她和幼兒一起到長沙的信:
文妹:
我仔細想過,你如出來,可以帶小孩同來,至于奶媽,……總可有法對付,這是一個辦法。但出來須快,遲則年底,甚不便!
或者使小孩斷奶,或吃代乳粉,或粉飯等物,至來春二月(陰歷)帶同小孩出來,因為此間風俗,陰歷十二月正月,不便建立公館,據(jù)云不吉利的。這個辦法,雖然好一點,簡單一點,但須在家再過兩月,不知你還能忍受嗎?來時,以少帶行李為要,除你和小孩用物外,一概可留在三哥處,不必留在家中。至于盤費,可向大姊或昌兄等設法,當能成行也?,F(xiàn)在年底將近,行路甚為不便,你在路中,務須自己小心,總以“沉靜”“少與人談”為要。路中朋友,一概靠不住的。即頌
近安
你的鵬上 十二月廿四晨
這是王一飛在12月24日凌晨寫給他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說在這信郵寄途中,王一飛已經(jīng)被敵人槍殺。而此時,他的“文妹”,正在上海忙著安排幼子的著落——陸綴雯畢竟也是地下黨員,她知道此時的長沙并非“安樂窩”,所以將幼子送回了王一飛的老家浙江上虞。到了武漢后,組織上派鄧穎超接待陸綴雯,并希望她將王一飛犧牲的事告訴陸綴雯。可鄧超穎沒有“完成任務”,她見了陸綴雯,實在不忍將噩耗當面說出來……
“一飛他到底怎么啦?你們快告訴我呀!”陸綴雯問中央機關的同志,誰也不正面回復她,而且躲著她。于是她哭著要到長沙去。大家勸她說現(xiàn)在長沙那邊形勢緊張,不是去的時候。陸綴雯將信將疑,無可奈何,只能哭泣。最后,大家還是將她勸回了上海。
回到上海后,陸綴雯先把兒子從上虞接了回來,自己則住到新閘路的羅亦農(nóng)家,繼續(xù)盼著愛人王一飛的消息……
她憂郁地來到瞿秋白家打聽情況。瞿秋白和楊之華熱情地接待了她,然而接下來的時間卻是相對無言。
“我吹一段簫吧!”瞿秋白打破尷尬的沉默,取下墻上的洞簫吹了起來。
那抑揚頓挫的簫聲,蒼涼悠遠,悲切凄婉,陸綴雯知道,那是親愛的同志們在用另一種方式,一起牽掛她的“飛”——王一飛的犧牲是偉大而崇高的,他在被敵人槍殺前,昂首挺胸,對天高亢道:“赤條條來去,原是無產(chǎn)者本色。愿天下受苦人得到解放,我雖死也瞑目了!”
愛人為信仰和主義而死,雖死猶榮,雖死猶生。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同為革命者的陸綴雯,珍藏著愛人寫給自己的所有“情書”,平靜地在上海灘走完了自己的革命一生。她曾如此深情道:“因為心中裝滿了愛人的愛,所以我不寂寞,相反很充實。”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