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班的公司在公園里面,公園剛剛建好時就入駐了。
從辦公室窗戶往外看,可見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樹上有喜鵲窩,一對喜鵲經(jīng)常出沒其間。
幾年后銀杏樹死了,園林局的人說,他們?yōu)檫@棵買來的大樹操碎了心,可還是沒能保住。
銀杏樹雖死了,仍時見喜鵲出沒,有好幾對。
這些年,公園里鳥的種類越來越多,除了常見的白頭翁、麻雀、八哥、斑鳩、喜鵲,還有一些羽毛鮮艷叫不出名字的鳥。大大小小的鳥巢也越來越多。
有一天,我看見楓樹的枝椏間綴著一個精致的雞蛋大小的鳥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該是多么小巧的鳥兒的家呀。
不由想起四十年前的一些事。那時,鳥兒對人的警惕性很高,些微腳步聲便能令其驚飛。鳥巢是不易見的,因為總有調(diào)皮的男孩上樹搗毀目之所見的每一個窩。
每一個小鎮(zhèn),都會有幾位背氣槍的青年。在我們的小鎮(zhèn),王二是其中之一。他神氣活現(xiàn)地走在大街上,身后常常跟著一兩個拖鼻涕的小男孩,他們是他的崇拜者,替他拎獵物。通常王二打到的都是麻雀,平常能看見的鳥也只有麻雀。野雞、斑鳩、黃雀,已被王二們趕盡殺絕。
王二偶爾會打到兔子,或者狗,他說是野狗,其實大多數(shù)不是。王二用的是一種散彈,射得鳥、兔子、狗身上布滿細砂,并且散發(fā)著硫磺的味道。王二把這樣的它們拿到菜場賣,賣不掉就送人,或者自己吃。
王二說,這些就是山珍,烹飪之后便是待客的佳肴。我吃過王二送來的這種佳肴,咀嚼得費力,肉和細砂的混合物通過唾液的協(xié)助而被勉強咽下。那天王二在我家里吃的飯,父親像對待朋友一樣與王二喝了兩盅酒。
母親說,背氣槍的都是二流子。母親的話令小學三年級的我震驚。母親叫我思考兩個問題。一、王二一天能打到多少獵物?我答:經(jīng)常什么都沒打到。二、王二通過打獵能做到自力更生嗎?我答:不能。
母親說歸說,但我們家的門永遠對王二敞開。王二曾是母親的學生,王二跟我說:你媽媽是好人。
我問母親,王二口中的“好人”是什么意思?誰是“壞人”呢?母親說:王二爸爸是勞改犯,全校老師只有我不歧視他。我說:可是你說他是二流子。母親說:他可以不做二流子,但他還是做了二流子,他沒有媽媽,他說我就像他的媽媽,可也并不聽我這個媽媽的話。
我問過消息靈通的同學,王二爸爸犯的什么罪。同學說,就是墻上貼的,畫了紅叉叉的,強奸犯。
后來小鎮(zhèn)變成城市郊區(qū),王二成為工人。工人王二來過我家?guī)谆?,最后一次他拎了兩瓶可口可樂,上門時我已是高中生,母親跟他說得最多的是“該結(jié)婚了”。
王二回答說:我有對象,我王二怎么會缺對象?
再后來父母調(diào)動工作,我們從西郊搬到市南門,從此與王二斷了聯(lián)系。偶爾母親說起對王二的擔憂,父親都篤定地認為夕陽西下時鳥兒都會歸巢,丟掉了鳥槍的工人王二會對自己負責,他不來與我們聯(lián)系,必然是因為一切順利。
我相信一切順利,因為鳥兒們回來了。孩子不再掏鳥窩,他們嫩嫩的小手心攥著鳥食,慷慨地將之獻給廣場的鴿子和隨處可見的野鳥。大鳥把家安在路燈頂端,斑鳩、八哥把家安在人家窗臺,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公園低矮的楓樹間都有了小鳥的家,王二當然會一切順利。
不過,我自己的順利生活隨著父親的中風而停頓了。父親一直自認為身體健康,經(jīng)常不遵醫(yī)囑,直到有一天因為半身麻痹而摔倒。過去我不知人生的拋物線何時會進入下行,父親得病令我聽到了下落的呼嘯聲。
好在父親漸漸恢復了七成,被扶著能緩緩走十幾米。我常帶父母親在離家不遠的面館吃面,固定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好幾回,我看見一位與父親相似的中風老人。他也坐固定位置,桌上每回放著一瓶白酒。他時常遠遠沖我們笑,我們也遠遠地回笑。
一次,我終于忍不住說:“媽媽,他長得好像王二。不過王二不應(yīng)該這么老?!?/p>
母親說:“他就是王二。都這樣了還是喝酒?!?/p>
我不相信,走向他一看究竟。他看我的神情分明在告訴我,他就是王二。
王二嬉皮笑臉:“你沒有照顧好你爸爸?!币娢疑袂閲烂C,他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年輕時我只知道玩兒,打鳥,喝酒,光要快活,沒有女人肯跟我過日子,我也不覺得需要一個家。托你爸爸的福,當年求人讓我當工人,所以我有退休工資?!闭f到這里,他望向我的母親。
我看見母親正抹著眼淚,父親大概是在安慰母親??汕?,一只麻雀撲棱著翅膀從窗前飛過,這晚霞中,該是歸巢了。
作者簡介:佘朝潔,著有畫家傳記《古意深處》,地方文史研究隨筆《樓臺鐘聲》,長篇小說《訟師卜靈望》《考試戰(zhàn)爭》《媽媽的課堂》三部,故事集《常州人的365夜》(上下冊),教育隨筆集《一個畫家媽媽的家教手記》。有小小說和散文在《廣州文藝》《翠苑》《海燕》《百花園》《西南軍事文學》《小說林》《小小說選刊》等雜志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