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從四年級開始,從學校帶回的家庭作業(yè),就令我一籌莫展——
算術:很難,我讀不懂題意;
美術:有趣,像是看展,我們小時候?qū)W的是圖畫入門;
語文:能懂,但,一做就錯……
偶爾我自信心作祟,對毛毛的周記提個建議,次日一定得到最低分。我是在老家的村小學開的蒙,高中偏科,念了個大專,靠運氣在寫字樓里上班。如果讓我退回去再做一次小孩,我可能連小學都畢不了業(yè)的。
我預感到自己的知識結構經(jīng)不起推敲,對毛毛未來的呵護將僅僅止于衣食飽暖——雖然,那時她還坐在我自行車后座的小藤椅里上學,我們晴雨兼程,上坡的時候她舞動小手為我加油,下坡的時候她就安心地念念童謠,我們親密無間、呼吸與共,像是同一個人。
毛毛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終于有了一套自己的小房子,坐落在老城區(qū)的市中心:室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晝夜不息,室內(nèi)的格局乏善可陳,但那是我們盼望已久的第一個家,我們大破大改、費盡心機、用足了每一寸空間。入住的第一天,我們心情雀躍,在臥室、衛(wèi)生間、小廚房、南向的客廳、陽臺改成的書房……在我們新家的每一個空間里,走來走去,以房子主人的姿態(tài),過舒展的、自由的、期待已久的生活。
“媽媽,明天我想跟同學們一起上學,坐3路公交車去,我想以后都這樣?!彼S躍欲試、成竹在胸,眼睛里充滿了成長的渴望,是一個小孩子想一節(jié)一節(jié)地長高、想獨立、想親自去觸碰這個世界的一份熱望。我同意了毛毛的請求,剛剛有了小房子的我特別能懂得她的心情。況且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我自行車后座的那把藤條座椅已經(jīng)過于窄小了。
每天清早6點半,我起床給她熱一份牛奶煎個蛋,面包是頭一天就備好的,她哼哼唱唱地吃完,就背著雙肩書包興沖沖地下了2樓的平臺。我從3樓的北窗探出頭看她:“出門不管!”她回過身笑盈盈地揮手回應:“平安回來!”我目光的盡頭是一座那個年代的摩天大樓,3路公交車站就在大樓門前,我甚至能看到毛毛拉著扶手上車,車子突然啟動,她趔趔趄趄地接連后退,然后兩手緊緊抱住車內(nèi)欄桿,小身體穩(wěn)住了。
女兒升入初中,上了一所排名“甲類甲?!钡拿#驗樽≈废嘟?,小學的好朋友也基本升入了同一所初中。她和同學們每天把作業(yè)做得漂漂亮亮的,發(fā)愿高中也要考上“甲類甲?!保恢笨梢宰鐾?。
初三下學期,課業(yè)愈加繁重,毛毛面黃肌瘦、睡眠不足,每天蔫頭耷腦的,像是花季里的一朵苦菜花。中考一模成績出來了,毛毛的分數(shù)在她心儀的“甲類甲?!钡姆秶鷥?nèi),但不占絕對優(yōu)勢。毛毛不管不顧、信心滿滿,睡得更晚、起得更早,像是一名精疲力盡的馬拉松選手,進入了最后沖刺的5公里。與此同時,市里的四所甲類高中同時啟動了招生攻勢。一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來自本市一所“甲類乙?!?,校方熱情地邀請毛毛報考,承諾只要毛毛第一志愿填寫該校,即便考試失手仍然可以降低20分錄取。我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當即回應可以考慮,并在次日到校簽署了一份預錄取協(xié)議。簽完協(xié)議,我腳底生風去菜市場買了菜,給毛毛做了紅燒青魚、生菜葉炒蠶豆米、咸肉萵苣湯,晚飯吃得喜氣洋洋,像是提前慶賀金榜題名。毛毛剛開始有點懵,還有點委屈和不甘,但是看到父母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歌笑語,就也湊趣地跟進情緒——我們是第一次做父母,毛毛是第一次做女兒,我們都是第一次遇到中考這件事呢。晚飯后毛毛照舊回到書桌前,雖然媽媽已經(jīng)自作主張把她“簽”出去了,她沒有反抗,但是希望我們不再打擾她,她要和同學們一同全力以赴地進考場,試試自己到底能考到哪兒。
一個月之后,成績出來了,毛毛的分數(shù)可以就讀市里的任何一所高中,包括她心心念念的那所“甲類甲?!薄矣X得內(nèi)疚,整晚一聲不響。毛毛的外公專程來家里,祝賀毛毛,也批評我,他并非為了孩子未能就讀“甲類甲?!倍z憾,而是覺得我應該尊重孩子的愿望,哪怕孩子中意的是“甲類丙校丁?!?。外公中肯而智慧,談話結束前他話鋒一轉(zhuǎn):
一是簽約的“甲類乙?!币卜浅:茫鲞^院士,培養(yǎng)過外交官,要求毛毛安心就讀;
二是3年后的高考,志愿由毛毛自己做主,父母不得干涉。
高中階段的分科,毛毛選擇了理化組合,那是最難啃的課程,我聽從父親的囑咐,沒有吱聲。毛毛不多言語,拿定主意后就付諸行動,我的作用只是每天陪她早起、為她做一份早餐,然后目送她出門:“出門不管!”她還像以前那樣回答:“平安回來!”
3年后,毛毛去北京讀大學,學的是草坪管理,她的高中同學大多選計算機類和會計類專業(yè)??梢韵胂蠼窈笸瑢W聚會就是軟件工程師們和會計們的峰會,其中夾雜著一個種草的,那就是毛毛。
5年后,毛毛去美國的一所藤校攻讀碩士,申請的專業(yè)是建筑景觀設計。從本科到研究生,所學內(nèi)容左奔右突、缺乏對應,還得跨越語言和地域,是繞遠路了吧?毛毛說,學習這件事情,有趣就行,沒有所謂捷徑,也就無所謂繞遠路。她本科曾一度被“服從”進“木工人造板”專業(yè),若不是機緣巧合調(diào)整到了“草坪管理”,她就準備就讀木工人造板的。多學習總是有益的,如果心里不總是糾結“收益”的話——這一點我深深贊同,我們從未要求毛毛贏在起跑線上,也不要求她一味地奮力爭先,至于階層逆襲、彎道超車、強勢崛起等成功學詞條,我們只會互相提醒規(guī)避。
2014年,我和毛毛的父親去伊薩卡出席女兒的畢業(yè)典禮,整座校園美得像一場夢。一周后我們先行回國,毛毛送我們到肯尼迪機場,一應的登機手續(xù)辦完,毛毛就留在安檢的那一側了。轉(zhuǎn)身再看毛毛,毛毛也踮腳揮手,同樣在注視著我們:她穿一件花朵連衣裙、白色平跟鞋,黑色直發(fā)、眉眼精致,在一群著裝隨興的機場旅客中很搶眼。她剛剛在陌生的國土上讀完了碩士,在她向往的學校如期完成了學業(yè),她正站在花季里,笑盈盈地迎候著更加充沛的未來。我一時間略有哽咽,如果距離靠近,我也許會對女兒說:“11年前我不聲不響武斷做主,讓你錯失了和小朋友們一同就讀最理想高中的機會,好在那是最后一次替你做主,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之后你為自己做的主,全都很美?!钡牵覀兿喔暨@幾十米的距離,我想說的話就變成了一句內(nèi)心獨白,只有我自己聽得見、聽得懂。我和毛毛互相揮手,就像重溫著我們之間曾經(jīng)的口令:
“出門不管!”
“平安回來!”
那是我們互相的祝福和承諾,永遠都是。
郁金香:文學碩士、編審,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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