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作家東西。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即便他的作品有著極高的起點和普遍的好口碑,但普通讀者看到“東西”這個名字,還是會疑惑,他到底是誰?
東西的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耳光響亮》都被改編成了影視劇,早在1998年,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就獲得了首屆魯迅文學獎,從事寫作30多年來,東西完成了四部長篇小說和多部中短篇、劇本,與畢飛宇、韓東、邱華棟、李洱等人被并稱為“新生代作家”。有評論認為他是“永遠的先鋒作家”。
曾有人問過東西為什么起這樣一個筆名,他給出“東拉西扯”甚至“東邪西毒”之類的玩笑話解釋,但這個名字和他的作品風格其實頗為貼切——聲東擊西,意在言外。他從不用艱澀的語言和字詞,就能讓讀者驚嘆于他的想象力、幽默和塑造出的荒誕感。正如評論家李敬澤對東西作品的評價:“東西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
2021年6月,東西出版了最新的長篇小說《回響》。為宣傳這本書,他特意從南寧飛到了北京,還和好友、導演陳建斌一起做了視頻直播。平日里,他在相對悠閑的南寧生活,在虛無的文字游戲和刺痛人心的現(xiàn)實之間穿梭,東西找到了那個巧妙的平衡點。他對中國社會的理解是“垂直”而深入的,帶著20世紀60年代生人特有的烙印。他在小說里不斷地探索,無論是個人的心理變化,還是整個社會的潛意識,他都不斷向更深處掘進。
很多年過去了,東西還一直記得自己升高中時參加的一次考試。當時條件所限,他從沒學過物理,但他居然答對了這樣一道物理題:鏡中蠟燭距離鏡子的距離是5米,真實的蠟燭和鏡中蠟燭的距離是多少?時至今日,東西對自己當時的靈光一現(xiàn)都頗為自豪。他覺得,自己當初喜愛文學的源頭也和解決那道物理題的狀況差不多,并非源于純粹的感性沖動,反而是因為一種智性的吸引——這也成為了他如此擅長于寓言式寫作的基礎。
東西的作品《回響》。
東西本名叫田代琳,祖上是從外省遷到廣西天峨縣的漢人。1966年春天,母親把他這個全家最小的男孩生了下來。由于家庭成分是富農,他的家庭在當時備受欺辱。這樣一個被家里人疼愛,外在境遇卻不太好的農村少年,很容易陷入胡思亂想,而他生活的整個村子又像是透明的,誰家發(fā)生了什么事,轉眼間就能傳遍全村。
村莊里“說書先生”一般的民間敘述風格,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東西早期創(chuàng)作的模式。2005年的小說《后悔錄》中,東西就讓主人公曾廣賢一開頭就說出了那句:“如果你沒有意見,我就開始講了?!蹦潜拘≌f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罕見的題材,一種對于過往特殊年代中罪錯的沉痛懺悔。
東西19歲從河池師范畢業(yè)后,被分配回天峨縣做教師。大概從那時起,成為作家的念頭在他心中開始滋長。他從紙箱子里翻出了《郁達夫日記》,為其中坦誠的心理描寫和真情流露感動不已。后來,他又讀到了一本卡夫卡的《地洞》,感覺自己找到了精神上的同類。20世紀90年代初,東西開始在《花城》等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后來,他的長篇小說《耳光響亮》又被改編成影視劇,在文學圈內聲名鵲起。
和少年時那道物理題中的“蠟燭”形象頗為吻合的是,東西的創(chuàng)作總是從某一個想法或者抽象概念出發(fā),再從現(xiàn)實中去收集他想要的細節(jié),讓寓言和現(xiàn)實互為鏡像。他小說中那些神奇的“意象”最為人稱道。成名作《沒有語言的生活》中,他將自己多年來“說不出”的困擾抽象為三個人:一個聾子、一個瞎子和一個啞巴,將這三個人組合在一個家庭中。這些故事顯得夸張又真實,夸張是因為其表面情節(jié)的荒誕,而真實是因為無論在哪個年代,人們在新聞中也都曾聽到、看到過類似的故事。
后來,因為其作品中大膽的心理暴露、剖析和對家庭關系隱私的揭示,東西總被人問起童年印象深刻的事,仿佛這些情節(jié)設置和他本人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被提問得久了,東西也曾仔細回憶自己是否經歷過原生家庭的創(chuàng)痛,卻毫無所獲。他只能試著分析,是當年外在環(huán)境的不公,讓他一直在觀察著大家背后那個更大的“父親”,這個父親是一種象征,也是集體無意識中所有人的精神負擔。
這種寓言式的小說不斷地返照回現(xiàn)實。2015年,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中,出身農門的主人公汪長尺不知自己的高考成績和身份被人替換,出身赤貧又沒有學歷的他和父母、妻子不斷經歷著生活的毒打,最后將自己的孩子送給了有錢人改命,自己選擇自殺。小說發(fā)表之后的一天,作家余華給東西發(fā)來短信說:你看網上的新聞,到處都是“篡改的命”。
連東西自己也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一些高度重合的意象:比如總有人被關在密室里洗腦;用“反義詞”說話的怪象;不停后悔的人;總是在懷疑和追查另一半甚至產生幻覺的人。這一點被指出后,他才回過頭分析,這可能是自己潛意識的流露。比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極度痛恨“洗腦”,對照到這部最新的長篇小說《回響》中,就有很多個角色都無法擺脫原生家庭的強力控制。
關于東西的新作《回響》,有人覺得它是一本懸疑小說,也有人覺得是一本心理小說?!拔覍懽鞯幕A,就是我喜歡想事情,寫的是自己的思考,或者說僅僅是‘想法?!睎|西說,如果讀者覺得“思考”這個詞太假太“裝”的話,他寧愿把這個詞替換掉不用——就像他愿意套著當下流行的懸疑小說和心理小說的殼子去寫嚴肅文學,在任何一個細節(jié)中,他都希望讀者的觀感能夠更舒適一些。
讓讀者有舒適感的背后是千百遍的磨練。曾經,東西的寫作是憑著一腔熱情埋著頭往前沖,如今他日益變成了一個“細節(jié)控”,開始如語言的強迫癥患者一般精心地雕琢自己的作品?!痘仨憽窂?017年開始寫作,光開頭幾千字就寫了兩年多,以至于他懷疑自己是在寫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一部每一個篇章都是在開頭的小說。而在七八年前寫《篡改的命》時,寫完每個段落都要看十遍、二十遍才敢往下寫,因為想要找到完美的語言和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