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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來信

2021-07-20 04:25叢棣
遼河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舅媽小說

叢棣

整條街多是干廣告牌匾和房屋中介的,“沐陽心理咨詢”門面不大,混在其中,很不起眼。這是我表弟牟楊干的,他是老板也是員工,是大夫也是患者。他比我小一歲,卻從不管我叫哥,小時候我們總在一起玩,感覺友情大過親情。

我常過來,一是走順腳了,再就是來看看有沒有我的東西,樣報樣刊什么的,偶爾也會收到郵政匯款單,上面的數(shù)額總是讓人羞于啟齒。我是個自由職業(yè)者,說白了就是個沒正經(jīng)單位的人,平時靠婚禮攝影及寫點兒閑文賺些小錢,勉強過活吧,反正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小說牟楊基本都看過,他可隨意拆看我的東西,對此,我的態(tài)度是默許的,甚至是縱容的。

我什么時候過來,他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屋里沒別的人,門玻璃上一直貼張紙,招聘護士。連招呼都省了,牟楊轉(zhuǎn)身去了另一間屋子,看似光潔的地面留下一串足印,有浮塵在光線里升騰閃現(xiàn)。他取來一副軍棋,二話不說,擺上,一直都這樣。這棋我倆從小下到大,不知下過多少盤,算不上癮,就是種習慣吧,要不四目相對枯坐著,多悶啊。軍棋好像有三種玩法,我們只玩“翻棋”,有點兒懸念,也拼運氣,你猜不出下一個臉沖下的棋子會是多大的“長”,軍師旅團營嘛,當然還有“司令”,也少不了意外,地雷和炸彈一觸即發(fā)。我倆玩得云淡風輕,臉上都帶笑,偶爾呵呵兩聲,看不出誰輸誰贏。不緊不慢地下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都不怎么走心。牟楊問:大姑父身體挺好的?。课掖穑哼€那樣,天一冷就咳嗽,氣管不好。我問牟楊:舅媽還出去干活嗎?他答:一直干家政,閑不住。又補充了句,現(xiàn)在伺候一個老太太,一天給做兩頓飯,一個月兩千多。我說:那還不錯,真不錯。牟楊沒有抬頭,苦笑了一下,又撇了撇嘴,他的“軍長”剛剛踩了我的“地雷”……

我媽和舅媽一直不對付,到后來勢同水火,我知道的就有兩次大的沖突,兩個女人互吐口水,亂薅頭發(fā)在地上翻滾,一時難分勝負。第一次姥姥還活著,在舅舅家臥床不起,媽媽領(lǐng)我去探望,發(fā)現(xiàn)姥姥的被窩里屎尿成堆,而姥姥的菜碟里只有半塊腐乳,已經(jīng)變黑板結(jié)。動手時,我媽在哭嚎,舅媽在尖叫,或許是我媽在尖叫,舅媽在哭嚎。其時,我和牟楊已躲進小屋,插上門,擺上軍棋,難掩興奮。第二次姥姥尸骨未寒,舅媽歇斯底里地爭遺產(chǎn),還要把這個小門市房過戶到牟楊名下,本是來日方長需坐下好好商量的事,可她跳著腳抻長脖子指指點點只爭朝夕,我媽孝敬我姥的金項鏈和金戒指隨之暴露無遺,轉(zhuǎn)瞬我媽就變身暴怒的母獅,將她撲倒并騎在身下,不光扯項鏈擼戒指,還薅掉了她好幾綹頭發(fā)。牟楊拉著我跑下樓,選個背陰的角落,兩顆腦袋再次埋進棋里,也神了,那次想要什么我就會翻出什么,牟楊輸?shù)糜袣鉄o力,我也贏到有氣無力。

想想,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從此兩家老死不相往來,真是這樣,先是我媽出了車禍,后是舅舅得了癌癥,這姐弟倆像商量好似的前后腳離開,撇下我們不管了,也切斷了他們身后的親情紐帶。那時我和牟楊都上初中了,在一個學校,他被別人欺負了我會上,他給我買好吃的我也收,別人都以為我倆是發(fā)小,想不到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兄弟,同病相憐的兄弟。牟楊越來越內(nèi)向了,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沒了母親,他沒了父親,兩個少年的哀愁顯而易見。只是他把狠勁兒用在了課本上,我把狠勁兒用在了課外書上,武俠、言情,也有中外名著,只要與學習無關(guān)就行。后來,我不出所料地進了技校,再后來牟楊毫無懸念地考上了大學,只是那所大學很一般,在省城,據(jù)說是舅媽的意思,她不想讓兒子離她太遠。我明明記得牟楊是學建筑的,怎么改學的心理學我也不大了解,只記得有年寒假回來他像傻掉了一樣,舅媽紅著眼睛找到我,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骨肉,她讓我領(lǐng)牟楊出去散散心,花多少錢她給。技校畢業(yè)后我進了工廠,沒干上兩年就趕上了下崗潮,舅媽找到我時,我正在本地的一家婚紗影樓上班,新興行業(yè),是托了好幾層關(guān)系進去的。攝影助理,說白了就是學徒工,打雜的,工資少、活兒累,還沒休息日,只是環(huán)境不錯,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兒。用舅媽的話說就是:在這兒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多好。我沒法滿足舅媽的請求,只答應(yīng)抽空去看看牟楊。

牟楊又贏了一局。他好像看出了我心不在焉,問,怎么了,用不用我給你看看?我應(yīng)了一聲,心想,真是久病成良醫(yī)啊。據(jù)我所知,這是瓦城第一家心理診所,也極有可能是最后一家,現(xiàn)在它是唯一的,可有可無的。瓦城人看上去都挺陽光,為錢聒噪,為錢奔忙,沒有誰需要心理疏導,更不會耗時勞神地來咨詢什么,我想,如果改成“算命”,看病變看事兒,生意一定火。這話我不能說出口,怕他惱了,只好明知故問:最近活兒怎樣,進人嗎?牟楊嘆了口氣,能怎樣,貓一天狗一天的唄。這話很世故很敷衍,同時也很浮夸,明明就是門可羅雀嘛,“貓狗”何解?不過,出自一個老肥宅之口倒也貼切,還有門上的那張紙也不難理解,“前臺”硬要說成“護士”,只能說其心可誅啊。

我還是有點兒恍惚,他怎么如此油膩和猥瑣,怎么也會說這種話了?也是在自問,答案明擺著,我們都年屆不惑了,還都困在原地,像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面面相覷,也惺惺相惜。牟楊也是明知故問:有什么打算,和嫂子啥時候恢復?我挺無語,他從不叫我哥,卻言之鑿鑿有個嫂子,而事實上他一共也沒見過他嫂子幾面,連我都快忘了我還有個前妻,結(jié)婚兩年,離婚八年,所幸沒有孩子。再說離完婚后她就回安徽老家了,從此音訊全無。她是我在廈門工作時的同事,我是攝影師,她是化妝師,沒記錯的話,她小我六歲。干我們這行流動性比較大,食色男女,萍水相逢,很容易擦出火花,同時誘惑和變數(shù)也多,修成正果的極少。誰都年輕過,那時她溫婉可人,我瀟灑不羈,兩情相悅,當年她跟我坐火車一路北上,過了山海關(guān),竟如荊軻過易水般悲壯。后來我們都后悔了,年齡差異,地域差異,性格差異……之前我好像跟牟楊說過,我們最后分開時只為一口餃子,她從不吃酸菜餡餃子,而酸菜餡餃子卻是我的最愛,沒有吵鬧,只是崩潰,我們都覺得那不是一口餃子,而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時至今日,牟楊仍對我的這段婚史感興趣,一直在套我的話,還發(fā)自肺腑地嘖嘖,嫂子真漂亮啊,南方美女可惜了,可惜了。我有些哭笑不得,也想還以顏色揭揭他的瘡疤:抓緊找一個吧,都多大了,再不娶老婆就得找老伴了!牟楊沒惱,苦笑一聲,幽幽道:哪個女的能入你舅媽的法眼啊,不找了,就算她跪地求我也不找了,這輩子就這樣吧。我又想起點兒什么,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其實我想問問他記不記得那年寒假的事,當時他病了,病得不輕,差點兒被學校勸退了。他的初戀是高中同學,兩人忍了三年,本想考同一所大學比翼高飛的,誰知人家女孩如愿考到了南方,他卻灰頭土臉地留在了北方,這也沒什么,一時鴻雁往來,紙短情長……當年牟楊還是比較信任我的,給我看了女孩的照片,還有一封寫給他的信,很長。照片是藝術(shù)照,信是絕交信。信上似乎還有淚痕,也不知是誰留下的。信里提及牟楊他媽也就是我舅媽……唉,我都看不下去了,你說她干的那叫啥事??!瓦城很小,兩家不光認識,還有點兒積怨,舅媽偵得消息后直接殺到人家,指天啐地,破口大罵,笑人家窮罵女孩賤,想勾搭她的寶貝兒子門兒都沒有。女孩父母受此奇恥大辱,連夜給女孩打長途電話歷數(shù)對方母親的種種刁難,結(jié)果女孩又在絕交信中仔仔細細復述了一遍,連同自己的委屈,寫滿十頁稿紙,字字力透紙背。牟楊當時還是個細高挑,經(jīng)此一劫,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縷魂兒,他說,我想死。聲音很小卻嚇我一跳,我都忘了當時是怎么勸他的,好像就是跟他比慘吧,在工廠干車床又累又危險,進影樓伺候客人橫遭白眼,曾被三個丑女孩拒絕,到現(xiàn)在都未嘗戀愛的滋味……見牟楊有所松動,我趁熱打鐵請了兩天病假,陪他去了百里外的金沙灘。數(shù)九寒冬,杳無人跡,海冰一眼忘不到頭,回來后我倆都感冒了,我比較重,連打幾天吊瓶,為此還差點兒丟了工作。我想他是不會忘記的,只是時間過去太久了,懶得回憶,而且回憶起來也不那么真實了。

收拾完棋子,牟楊去泡了壺茶,一看就是有話要說。果然,他翻出來一本文學選刊,通常都是兩本樣刊的,我取走一本,他留一本。那是一篇名為《南方來信》的短篇小說,我改了幾遍仍不理想,賭氣般投了出去,誰知竟一矢中的,后來還被這家選刊選載了。不得不說,牟楊的鑒賞力還是有的,他直言不諱:這篇也能選載?文字沒問題,那個年代的氛圍還原得也算到位,“交筆友”的素材很好,只是前面給寫成散文了,后面又變成網(wǎng)文了,有點兒異想天開,怎么說就是個懷舊故事,跟今天的人和事沒半毛錢關(guān)系,別硬扯,二三十年的跨度,青春不死情緣不滅的,牽強不?你也真好意思虛構(gòu),多肉麻呀,再說都什么年代了……

牟楊的點評雖聽著刺耳,但也算句句在理,讓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感覺他是讓他那個強勢的媽給耽誤了,他骨子里不是個廢柴,他不該留在瓦城,他不該繼承這間小門面房,他也不該單身。也只有面對我時他才會說這么多話,小說讀得也夠仔細的,點評還遠沒結(jié)束:你是在用當下的思維揣度過去的人和事,你把人家姑娘寫成“綠茶婊”了,可那時還沒網(wǎng)絡(luò)沒手機沒韓劇也沒高鐵……好,就算有,也沒普及吧,那時的日子多慢啊,那時的姑娘多實誠啊,“梁爽”那個也不算撒謊耍心眼吧,信中的關(guān)系再親密也是虛擬的,那時的“筆友”還沒后來的“網(wǎng)友”直接呢,幾乎沒有變現(xiàn)的可能。連萍水相逢的機會都沒有,你說她圖你啥吧,不就是想裝扮得更文藝一點兒嘛,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有故事的人,說白了就是弄巧成拙的單純,甚至可以說是傻,傻得可愛……

我是九六年下的車間,實習期半年,半年后轉(zhuǎn)正。我的車床和李慶國的相鄰,那是個虎頭虎腦的家伙,總是眉開眼笑的,沒出兩天就跟我混熟了。算起來,他還是我?guī)熜郑菑S技校出來的,比我早兩年,看上去已是老油條了。沒有他不知道的事,跟誰都嘻嘻哈哈,干活也風風火火,還是個熱心腸,沒少幫我。當時工廠的效益已經(jīng)不好了,好不容易分下來一批活兒,得抻著點干。我們的友誼是從磨洋工開始的,出去抽煙,搭伴上廁所,或者就是在廠區(qū)閑逛,還算筆直的林蔭道,有些雜亂的花壇,碰見球場有電工在玩籃球,我倆也會自來熟地湊上去,拍一拍,投一投。工廠的管理一直很松,到了后期已無條條框框,機器的轟鳴聲再難連成一片,也無法掩蓋一些雜音。有時和李慶國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就會心生錯覺,陽光煦暖,鳥語花香,這不是工廠而是公園,生活真美好啊。事實上老工人早就愁容滿面了,對此我們視而不見也很難理解,我們還那么年輕,都有些玩世不恭,甚至還都盼著廠子早一點兒黃呢。李慶國問我,廠子要是黃了你干什么去?我說,我哪知道啊,你呢?李慶國說:我去南方找我女朋友,她家有一大片茶園,如果那邊好過我就不回來了。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唬住了我,南方?女朋友?茶園?哪一個都讓我浮想聯(lián)翩,哪一個都貌似美好的生活本身。我的目光在那張圓臉上多停留了幾秒,他沒笑場,眼神坦蕩,似乎還透出一絲哀傷,看來這是真的,他沒撒謊。

后來我才知道,李慶國和他女朋友還沒見過面呢,他們是筆友。據(jù)他自己交代,兩年前他在某雜志上登過征友啟事,窄窄的一條,在某犄角旮旯,如邊角余料,卻不愁沒人看到。你知道第一個月我收到多少封信嗎?李慶國自問自答:過百了都,沒錯,就是一百多封,清一色小姑娘!見我一臉狐疑,李慶國賭咒發(fā)誓并現(xiàn)身說法:我那可是花錢登的,還有字數(shù)限制呢,關(guān)鍵是哥們兒詞兒整得硬!身高一米八五,煙酒不沾,愛好文學,喜歡彈吉他……我打斷他,怎么像征婚啊,再說,你這不騙人嘛。李慶國嘁了一聲,這不叫騙,這是善意的謊言懂嗎,要不誰會給你寫信?好像是為了掩飾什么,他話鋒一轉(zhuǎn):要不你也交個試試,挺有意思的,不用再花錢了,等我勻一個給你。當時也沒太往心里去,誰知轉(zhuǎn)過天李慶國真就帶來了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信寫得很有文采,字跡娟秀,信末還畫了個簡筆小人兒,俏皮可愛。照片上的女孩一襲白色連衣裙,皮膚有些黑,也許是反襯的關(guān)系或光線的原因,身后是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亞熱帶草木,蓊蓊郁郁的。女孩面目有些模糊,也可以說是柔和,笑起來的樣子很明媚,透出一股別樣的青春氣息。手中的照片又冷不丁被李慶國奪回,說,看直眼了都,你說實話怎么樣吧,我就是茬兒太多了顧不過來,要不才不會便宜你呢。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臉騰的一下紅了,感覺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已轉(zhuǎn)瞬變?yōu)樯唐?,正卷入幾千里外的一場交易,而她還被蒙在鼓里,一臉明媚。

李慶國交代得很清楚了,女孩叫梁爽,福建漳州的,職業(yè)她一直保密,不過收信地址是所小學,估計是個老師吧。李慶國和她通信一年多,她總是不冷不熱的,無非說說那邊的氣象物候,問問這邊的風土人情,再交流一下彼此的愛好,如蜻蜓點水一般,從不越雷池半步,這讓李慶國興味索然也失去了交往下去的耐心。他最后寫的那封信主要是介紹我,轉(zhuǎn)手的意思比較明顯。我先過目一下,給我吹捧得有點兒過了,瞅著肉麻。不過不得不承認李慶國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下筆千言,洋洋灑灑,字也是龍飛鳳舞,很唬人。對于我的刮目相看,他搖頭晃腦,哼唱起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又正色道:練練就有了,我是跟她不來電,沒啥發(fā)揮余地,以后就看你的了兄弟!那封信發(fā)出去后如石沉大海,挺長時間李慶國見我都躲躲閃閃,有些抬不起頭。有次他喊我一起去傳達室,路上還碎碎念:也該到了,這都多少天了,怎么會呢,出啥問題了?我終于開眼了,厚厚一沓信件,都是李慶國的,翻來揀去沒有一封是來自福建漳州某小學的。自然也沒有寄給我的信,李慶國已介紹得很到位了,我是他的師弟,在同一家工廠同一個車間,同樣的才華橫溢。

李慶國一臉對不住地說,要不你主動寫一封,人家畢竟是小姑娘,抹不開臉,你先起個頭,等對上號就好了。我說,算了,順其自然吧。也是感覺沒戲,美夢提早破滅,也省卻了種種麻煩。就是那張照片還時不時地在我腦袋里閃回,人不算多漂亮,但瞅著很舒服,區(qū)別于我的那些女同學和女工友,仿佛自帶草木清香,新鮮又陌生。

誰知當一顆心不再悸動時卻收到了信,還是直接寄給我的,讓我一時手足無措。李慶國比我還興奮,喜形于色,催我快點拆開,他也要看看。信中,梁爽稱呼我“小高”,很熟的樣子,她還跟我解釋了沒及時來信的原因,她病了,這段時間一直在醫(yī)院。她這么一說,我還真就嗅到了淡淡的消毒液味兒,那是干凈的味道,讓周遭的鐵銹味和機油味退避三舍。她說這些天那邊一直在下雨,她還問我,你們那邊下雨了嗎?

我想,我得趕緊回信了。我要告訴她我這邊艷陽高照,工廠花壇里雞冠花串串紅波斯菊開得正好,我還得問問她的身體狀況,對她的病情表示關(guān)切,至于我自己……我覺得有必要讓她知道,我已重拾課本準備自考,爭取兩年之內(nèi)考上。這封信只有兩頁,卻浪費了我一本稿紙。起首幾個字寫得不好看,撕掉!問候語不大合適,撕掉!某處遣詞造句有問題,撕掉!有個標點符號沒運用好,撕掉!最終呈現(xiàn)的也不是完美的狀態(tài),不過只能這樣了,不能再拖了,寄信遲一天,收信就會晚一天。

我和梁爽就是這樣對接上的。她夸我的文筆好,字字句句打動人心,不寫文章可惜了。我問她,跟李慶國比呢?她回信道,沒法比,他那是油腔滑調(diào),你是直抒胸臆,就是不大會掩飾。我寫信反夸她字寫得漂亮,并堅信“字如其人”,她回信嗔怪我滑頭,還說我是跟李慶國學壞了。這中間發(fā)生的事多已變成了白紙黑字,有據(jù)可查:我被迸射的鐵屑燙傷了臉、她改吃中藥不停地嘔吐、廠慶征文我得了個二等獎,臺風過境掀了她鄰居家的屋頂……

再見牟楊我多少有了點兒底氣,覺得有必要再跟他好好探討一下小說,對,就是那篇《南方來信》。

之前我去看老爺子了,撞見了正在煎炒烹炸的鄭阿姨,她如熱戀中的少女般羞紅了臉,囁嚅著,提前給你爸過個生日,他啥也不會做,你回來正好,中午你們爺倆兒喝點,讓他也解解饞。我沖她扯了扯嘴角,沒說什么,跟我爸更沒什么好說的,一直都這樣。當年,我爸他們工廠倒得更早,等我正式下崗時他已在家閑了兩年,還成功地把自己灌成一個酒鬼。后來,得虧碰上了鄭阿姨,對他很上心,很多都是我媽生前所不能給予的。只是兩人一直也沒正式住在一起,扭扭捏捏的,其實一直想跟他倆說,不用考慮我,我是真心祝福他們的。我爸如今白白胖胖,喝喝茶,逗逗鳥,像個退休老干部。我給他發(fā)了個微信紅包,又拿他的手機按了接收,他嘴上沒說什么,但是臉上帶笑眼中有光,仿佛那不是二百塊而是兩萬塊。我說,我過來找點兒東西,不用帶我飯,我待會兒就走,又補充了一句,改天的,改天陪你喝兩口。那個大松木箱子還在,那是我奶奶留下的,鄭重其事地傳給了我,只是我一直懶得搬走,太重了,里面滿滿的,多是日記本影集信件明信片之類的,我年輕時代的那些隱私都在這兒,史料般堆積著。那把鎖頭倒是不小,只是折頁早就松動了,有撬動過的痕跡,我爸嫌疑最大,那些痕跡也無比陳舊了,我已有十多年沒動過這個箱子,此次打開,騰出的灰塵及霉味有些嗆人。梁爽寫給我的信存有厚厚一摞,如果我席地而坐看下去會看到天黑。

我解釋道:其實這篇小說虛構(gòu)的成分很少,現(xiàn)實生活里她就叫梁爽,你說的狗血情節(jié)也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梁爽得的是絕癥,我是真心想去看她,哪怕是坐上幾天幾夜的火車,要知道我從沒出過遠門,也從沒下過那么大的決心。誰知她總回絕我,到后來都惱了,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看到她化療后的模樣,她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是由她姐姐代筆的,短短幾句話,她讓我忘了她,從此別過,她還說她舍不得我……

我說:信我都帶來了,不信你可以看看……唉,你在聽我說話嗎?

牟楊就坐在我對面,頭都沒抬一下,不以為然地回著:我說的是后半段,很多年后你去南方工作,有天腦袋一熱偷偷去了趟梁爽的家鄉(xiāng),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還活著,有老公有兒子,一家人整整齊齊快快樂樂地生活,受了刺激的你灰溜溜地跑掉了,回頭直接跟那個女同事求婚,并帶著她回到了生你養(yǎng)你的北方小城。到這里,也說得過去,見好就收也行,可你看看你后面寫得都是什么呀?又過了很多年,你又收到了南方來信,還是梁爽。請告訴我,她為了什么呀,是驚訝于你真的成了一名作家?再順便告訴你她看過你的小說,也看到了你的簡介和近照,你的筆名和本名全被她掌握,她還很順利地查詢到你的通訊地址。

說這些時牟楊一直沒抬頭,眼睛也沒在棋上,他在用一個指甲剔著另一個指甲里的黑垢,這讓我很惱火,聲調(diào)陡然升高:小說就是“虛構(gòu)的真相”,生活素材需要藝術(shù)加工,懂嗎,況且這個故事也是到此為止的,到最后也沒展開那封信的內(nèi)容,留著懸念呢,很多東西需要讀者自己想象。

要叫我說啊,虛構(gòu)得這么擰巴還不如狗血到底呢,節(jié)奏加快,再整出個一波三折,不是她死就是你亡,還是最慘烈的那種,多好。牟楊長吐一口煙霧,繼續(xù)說,跟做人一樣,寫小說也不能太老實了,不能一撒謊就臉紅,很吃虧的。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我這個表弟,覺得他這個買賣該關(guān)張了,他才是當作家的料,甚至可以去做編劇做導演,瓦城廟小水淺的,白瞎他這個人了。

牟楊終于抬起頭,眼睛一亮,對了,還真有你一封信。又說,這個我可沒拆啊,沒準是嫂子寫給你的,快打開看看啊。

看上去就是一封平信,標準信封上貼著普通郵票,字跡娟秀,收信人及地址明白無誤,還特意注明“高述平親啟”。“高述平”是我的本名,我還有個亦俗亦雅的筆名,“高原”。再看底下寄信人地址,很長,開頭即“廣東省”,很多年沒出門了,瞅著既陌生又遙遠。這信讓我覺著親切,同時也疑竇叢生,仿佛這是件蒙塵的舞臺道具,正穿越時空而來,還有些燙手。甭管是誰寫給我的,我都想認認真真地看,舒舒服服地看,這不是一本雜志一份報紙,這是一封實實在在的信,身世待解。本不想當著牟楊的面拆開,可一轉(zhuǎn)頭我卻發(fā)現(xiàn)他還在那看著我呢,確切點兒說是在盯著我手里的信,目光很復雜。此時走掉略顯突兀,似乎就連把信揣起來都很難自然而然了,信封不是很厚,我對著光照了照,也是怕拆啟的時候撕到了內(nèi)容。

小高:

你好!好久不見,你一定不記得我是誰了。

年輕時我們經(jīng)常通信的,你想起來了嗎,呵呵,我是梁爽,你的一個老朋友。我記得我比你大兩歲,我倆還一度以姐弟相稱呢。當時我是醫(yī)院里的護士,卻騙你是個資深病人,開始是怪病,后來是絕癥。對不起,我沒有故意戲弄你的意思,當時就是瓊瑤和岑凱倫的小說看多了,覺得自己的生活太平淡了,該有一個遠在天邊值得牽掛的人,也需要給自己設(shè)定一個悲情的角色,誰知后來竟入戲太深出不來了。你好像也是,竟跟小說里的男主人公一樣,我說什么你都信,癡心一片,難以自拔。最多的時候,隔兩天就能收到你的一封信,每一封都有四五頁,我們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你說你要讓我活下去,還說要照顧我一輩子,你說你想請假坐火車來看我……我害怕了,我不知該怎么圓下去,也不知該怎么面對你。想想我們那時多年輕啊,多傻啊,也多好啊……

那時我就看好你的文筆,沒想到你真的成了一名作家,真替你高興!我也一直愛好文學,只讀不寫,我好像除了寫信什么都不會寫,家里倒是訂了很多文學報刊,只是能勾起我閱讀欲望的文字已越來越少了。前段時間我看到一篇小說,名字叫《南方來信》,我是一口氣讀完的,一邊讀一邊掉眼淚。我又看了下作者,高原,不曾耳聞。好在有簡介,原來“高原”本名高述平,就是你,沒錯。為此我又上網(wǎng)查詢比對,還真就搜到了你的近照和通訊地址,也有電話。你的模樣沒怎么變,我們曾互贈過照片,你那時還留著“郭富城頭”呢,呵呵,很潮的,只是沒想到現(xiàn)在發(fā)量會變得這么少,不過,除了發(fā)型你真沒怎么變,還是那么帥氣。我就不行了,滿臉皺紋,一身肥肉,平日我自己都懶得照鏡子,唉,不說也罷。

我記得我們到最后都沒見著面,我“死”了嘛,“死”完就后悔了。之后很長時間我都幻想著你能從天而降,當面拆穿我,甩我兩個耳光再擁我入懷。我也想過去找你,當面說清楚,可那時的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福州了,東北對我來說就像北極那么遠。

一年后,我到底沒忍住給你寫了封長信,沒過多久就給退了回來,你們的工廠已不復存在了。

小說中,時隔多年你偷偷來看我那段寫得很細膩,我差點兒信以為真了。請回信告訴我,那是虛構(gòu)的。還有,那篇小說看上去還沒寫完,此番給你寫信也是為了迎合你的杜撰,但愿信的內(nèi)容會帶給你新的靈感。

對了,李慶國還好嗎,現(xiàn)在在做什么?若有他的消息或聯(lián)系方式請告知。

來日方長,期待你的回信。

謹祝秋安!

梁爽

2018年10月12日

這封信也把牟楊給噎住了,怔怔地看向我,嘴唇動了動終沒說什么,其實他的話全都寫在了臉上:怎么會這樣?是啊,怎么會這樣?我還想問問他呢。小說很生活,生活很小說,節(jié)外生枝,狗血淋漓,一旦鋪展開來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牟楊忽然問我,李慶國這人在哪兒,現(xiàn)在做什么?那樣子有恨不得馬上見一面的意思。我敷衍他,下一篇小說會專門寫寫他,你等著吧。事實上,我對李慶國的近況一無所知,我也有些年沒見著他了。下崗后,他跑保險干傳銷還四處借錢,找到我時我差點兒沒認出他,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這還是以前那個不修邊幅的小胖子嗎?好在有工友提前給我打過“預(yù)防針”,李慶國沒白話幾句就被我拆穿了,都是謊話,與其說是借錢還不如說是騙錢呢,對于他的胡攪蠻纏我很痛心,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墮落成了一個騙子呢?從此,他再沒來找過我,我也沒再見過這個人。有人說他跑路到南方了,還有人說他死了,讓車撞死了,被人砍死了,當然是那些被他騙過的人傳的。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他曾經(jīng)跟我說的話,他說工廠黃了他就去南方找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家有一大片茶園,要是那邊好過他就不回來了。

牟楊說:我覺著梁爽和李慶國之間一定有事兒,你說……他倆后來是不是見過面呀?又說:你發(fā)現(xiàn)沒,梁爽沒給你留電話,這是等你給她回信呢。

牟楊難掩興奮,還在自顧自地推理: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是離異的,條件還不錯,她已經(jīng)從小說里看出你的婚姻狀況了,時代不同了,她能主動聯(lián)系你就說明有戲,她有在那邊等你的意思,你應(yīng)該馬上給他回信。

要回你回。還有,再有她的信你直接給撇了,別讓我看見。

我并不是生誰的氣,就是覺得無聊,小說再蹩腳也已完成了,不會被改寫,也不存在續(xù)篇。

半年后的一天——

我面前擺著軍棋,戰(zhàn)況慘烈,對面卻空無一人。舅媽推門進來,順手撕掉了門上的那張紙,又貼出一張,是“此房出租”。她一直腫著眼泡,眼里好像總噙著一汪渾濁的淚水,這讓她看上去既蒼老又愁苦。她說:述平,麻煩你了,再幫舅媽照看幾天,你弟真沒往這打電話嗎,也沒給你打嗎?我沒必要騙她,也不忍心騙她,我一直沒接到牟楊的電話,一個都沒有。

舅媽還是那個路數(shù),哀怨過后又一驚一乍地問我:聽說抑郁癥可要命了,能死人的,你說,他不會想不開吧?

我像個醫(yī)生一樣開導她:他活得比我開心多了,他就是學心理學的,哪有看不開的事啊,再說他也老大不小了,過去那點兒破事他早就不往心里去了,您就放寬心吧,我估摸著他就是憋得慌,一個人出去散心了,在南方玩膩了就會回來的。

我的話有些多,漏洞百出,好在舅媽沒怎么聽,還在一邊自責呢。都怨我,不該逼他相那個親,那女的怎么說也是個二婚,還帶著個孩子,你弟心氣高啊。

舅媽好像是真想明白了,跟我掏心掏肺地絮叨上了,不時地抹抹眼睛。她的臉上已無當年的戾氣,整個人看上去很平易近人,甚至是卑微,就是一個含辛茹苦的老母親。她說:只要你弟平平安安地回來,他的事以后我再也不管了,他要是覺得外地好機會多,我給他錢讓他出去闖闖也行,都這個歲數(shù)了,總在家跟前糗著也不是個事兒,還有你,怎么離一次婚就坐下病了?老本行也干不下去了?以前工作多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還能全國各地走,唉,你們能不能都好好點,讓我們老人少操點兒心,都能讓你倆愁死。

舅媽痛心疾首讓我覺著很溫暖,仿佛她的憔悴也有我一半原因,她真的老了,我爸也老了,他們都老得厲害。我終于還是忍住了,沒有對舅媽坦陳,牟楊雖沒打過電話,但來過一封信,是寫給我的,上面有“高述平親啟”的字樣,下面的地址開頭即“廣東省”。信不長——

哥:

見字如晤!一直當你是親哥,一直也叫不出口,那就在信里稱呼一回吧。

不該不辭而別的,也沒留下只言片語,都這么長時間了,家里人一定急死了。不想打電話了,電話一通,念想、心情、空間感統(tǒng)統(tǒng)都沒了,就算離家千里萬里感覺也只是換了個房間,我也需要給我媽一點兒時間,讓她好好地想一些事。

我戀愛了。對不住,是“梁爽”,你自己說的,要回信就讓我回,結(jié)果我倆一直保持通信狀態(tài),已經(jīng)小半年了。

我沒有冒名頂替,我跟她說了,我是你表弟,還是個心理醫(yī)生,我對那篇小說以及那段往事很感興趣。很快我們就無話不談了,很快我們就心意相通了。她跟我說,那個李慶國很無恥,某年打著你的旗號找過去,還從她手中拿走了一筆錢,說是要搭救身陷囹圄的你,其實她一眼就識破了他的把戲但沒有拆穿,還說要真是那樣就好了。我還跟她交代了你的情況,說你是我的病人,只有下軍棋時是清醒的,寫小說常常不知所云。她說,就算你沒病你們也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她給你寫信的目的就如同回頭向暗處投一粒石子,她想聽聽會有什么回響傳來。她說,她收獲了我,這是老天對她的眷顧。對了,她很多年前就下海了,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一家很大的外貿(mào)公司。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她一直單身,從沒結(jié)過婚。如果你真的去找過她,遠遠看到的應(yīng)該是她姐姐一家,她姐姐在一所小學任教,你寫給她的信都由她姐姐代轉(zhuǎn),“梁爽”實為她姐姐的名字,她另有其名,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說也罷。

我在這邊很好,等我媽冷靜下來了,我會回去跟她解釋的,到時候把她也接過來,再也不回去了。其實早就該出來看看的,你也一樣,再在瓦城待下去整個人就廢了。出來散散心嘛,我給你留個這邊的電話:139***7546。什么時候想過來就打給我,我和她一定好好招待你,說起來,你還是我倆的月老呢,呵呵,對不住了哥!

希望我們能在南方相聚,祝好!

牟楊

2019年3月19日

五一那天,我去看我爸了,中午還和他們一起吃了頓餃子,老爺子很開心,執(zhí)意要跟我喝點兒。在他面前,我仍要裝出一副不勝酒力的模樣,兩杯啤酒下肚就搖晃著告饒,一直都是這樣。很早以前我爸就開始試探我的酒量,我一旦得意忘形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好在我心知肚明,不善飲的印象一度讓他頗感欣慰?,F(xiàn)在我的演技已臻于完美,老爺子對此深信不疑,嘿嘿著,完蛋玩意兒,一點兒都不隨我。

他不知道的是,從他那出來我沒直接回家,說來那都不算“家”,那只是個單身宿舍。形單影只的我直奔一家小酒館,要了一打啤酒,喝到昏天黑地。最后搖晃著去了瓦城火車站,坐在外面的大臺階上抽煙,看出站口寥落的人影,聽火車離站的長鳴。很多年前,我喜歡甩著長發(fā)東飄西蕩,在廈門工作的那段時間總想去漳州看看,有次差點兒就成行了,誰知因醉酒而誤了火車,醒酒后悵然若失,也從此斷了念想。我已有很多年沒有離開瓦城了,倒是經(jīng)常晚上過來,在站前徘徊一會兒,夜深了,天冷了,就縮著脖子搖晃著回去。

或許,改天我還會過來的,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穿著得體,跳上一輛南下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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