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民燕,史小平
(湖南信息職業(yè)技術學院 經(jīng)濟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0)
成語是漢語語言的精華,結構精煉,寓意深刻,在口頭和書面語中都使用廣泛。但翻譯過程中,成語往往是“攔路虎”,譯者既要精準表達其喻義,又要盡力保留其形式修辭之美,還要達到其蘊含的中國文化為目的語讀者接受。目前不少學者對成語翻譯進行了研究,但多限于傳統(tǒng)理論方法和經(jīng)驗性分析,較少對成語翻譯深層認知機制的解釋,其中也較著重成語翻譯過程的認知探究。
認知語言學強調(diào)認知來源于實踐,而語言是人在實踐中體驗而產(chǎn)生的認知結果。翻譯作為一項復雜的認知操作過程亦如此,譯者進行翻譯操作之前必先擁有其自身的體驗認知,而譯文正是在其自身體驗認知下進行識解加工的成果。而目的語讀者在對譯文進行加工時,也是以其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體驗為基礎。在其啟發(fā)下,本文嘗試基于目的語讀者對典故性成語英譯的認知加工,從全新角度挖掘典故性成語英譯的合適版本,為翻譯實踐提供借鑒和參考。
典故是書面寫作或口語交際中引用的有來歷出處的歷代故事或詞語“(武恩義 2005:2)。典故根據(jù)其來源不同可分為事典、語典和名典。成語是:“人們長期以來習用的、簡潔精辟的定型詞組或短句”。漢語的成語大多由四字格組成,一般都有出處。有些成語見詞識義,很好理解,如“唇亡齒寒”;有些成語喻意豐富,須知其然方知其義,如“破釜沉舟”。典故與成語關系密切,且往往會有重疊,這類成語就是典故性成語。
漢語典故成語有以下特點:1.源流性。典故性成語來自典故,大多都有明確出處。2.歷時性。語言是動態(tài)的、不斷發(fā)展的,其意義可能會隨著社會發(fā)展和情境變化而得到相應的發(fā)展變化。3.經(jīng)濟性。典故性成語結構精煉,大多由四個字組成,且因其來源于典故,寓意深刻。在交際應用中能夠言簡意賅地表達更準確、更深刻的內(nèi)容,使語言的運用和完成有事半功倍效果。4.隱喻性。其隱喻性在于其喻義所指,在語言表達層面上有言外之意;也在于思維認知層面,能激發(fā)讀者的隱喻認知。(張國微 2011:5-6)
典故性成語作為語言中被固化的帶有濃厚民族和文化特色的詞語,在交際過程中被人們頻繁廣泛地使用是為了:1.追求語言表達的經(jīng)濟性,在文化背景相同的交流者中,以最簡潔的語言表達最豐富的意義;2.追求語言表達的修辭效果,典故成語具有很強的隱喻性,既能在語言表達層面展示其隱喻的修辭效果,又能增加文章或者對話的文采性;3.追求語言表達的警示教育作用,借古喻今往往更發(fā)人深省,同時有時增加語言表達的幽默和委婉。(武恩義,2005:11)
但是在受眾擁有不同教育和文化背景的跨文化交際中,典故成語中修辭效果和文化內(nèi)涵的翻譯就成了難點,且漢語中的典故在國外被人熟知和理解相較于英語典故在中國的普及程度較低。比如中英文化中有對應典故的成語,若單純采用直譯法讓漢語中的典故性成語為目的語讀者所理解,需要目的語讀者充分認知其背后的人物及相關故事,對中國文化有較深了解;若采用意譯、套譯或借用,則典故性成語中的中國文化特質(zhì)不易為目的語讀者了解,不利于中國文化“走出去”。
Fauconnier & Turner(1998:133 -187)等美國語言學家在心智空間(Mental Space)基礎上提出了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概念整合包括四個空間:兩個輸入空間(Input Space)、一個類屬空間(Generic Space)和一個整合空間(Blending Space)。兩個輸入空間相當于認知操作中的源域和目標域,分別提供認知操作過程中的輸入元素;類屬空間是兩個輸入空間共同享有的元素;整合空間是輸入空間元素經(jīng)過認知整合以后產(chǎn)生認知空間。(孫毅, 2019:12)
國內(nèi)知名認知語言學家王斌最早將概念整合理論應用于翻譯學研究范疇。他指出,英漢翻譯過程本身不可能局限在原文文本和譯文文本這兩個認知域之間的活動,而且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不可能直接得出譯文,其過程必然是一個復雜的加工過程。翻譯過程可看成譯者在原文空間和譯文空間共同作用下產(chǎn)生的類屬空間中進行主觀選擇過程,最終通過整合產(chǎn)生最終譯本。這樣,翻譯的加工過程就完全可以納入概念整合視域進行解讀。(王斌,2001:17-20)在概念整合理論下,隱喻的翻譯是一個即時在線交互的動態(tài)過程。所以在進行隱喻翻譯時引入概念整合理論,其翻譯準確性可大大提高。
國內(nèi)學者孫亞更提出只要兩個認知空間的事物存在聯(lián)系,那么兩個事物之間就能相互觸發(fā)而實現(xiàn)語言層面的相互表達。而翻譯活動也是類似道理,原文本空間能夠觸發(fā)譯文或者譯者空間里的事物,經(jīng)過映射和合成,形成譯文。(孫亞,2001:12-14)
最終,國內(nèi)諸多學者認可將翻譯過程納入概念整合網(wǎng)絡框架中,并提出翻譯的概念整合模型。原文本空間和譯者空間代表兩個輸入空間; 二者共有的即漢英語言共有的語言文化抽象結構映射到類屬空間,其制約著原文本空間和譯者空間向譯文空間的映射; 而原文本空間和譯者空間之間相互觸發(fā)和映射,并向譯文空間合成映射,形成全新的層創(chuàng)結構,即譯文。(孫曉磊2019:148)。
以上有關概念整合在翻譯研究中注重的是譯者作為媒介在翻譯過程中的認知操作,但是,譯文的最終受眾目的語讀者在進行認知操作時,也涉及到概念整合理論的四個空間。目的語讀者的原有認知空間與譯文空間作為兩個輸入空間,合適的譯文空間可以與原有認知空間產(chǎn)生類屬空間,并激發(fā)合成空間。在合成空間中目的語讀者可以了解相應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
因此,在中國成語英譯選擇上,尤其是典故成語英譯時涉及其中蘊含的中華民族特色文化,譯者更應該兼顧目的語讀者的認知操作,選擇合適譯本既能傳播中國文化,又能讓目的語讀者理解順暢。
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zhàn)略布局下,典故性成語中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認知思維如何在英譯中更好的體現(xiàn)并在目的語讀者中進行有效傳播是值得重新審視的議題。那我們是否可以權衡出既不影響目的語讀者的認知流暢度,又能傳播中國文化的合適英譯本呢?下文將從目的語讀者理解典故性成語所進行的概念整合的認知操作出發(fā),舉例進行探究。
典故成語“破釜沉舟”字面意思為把鍋砸了,把船沉入江底,其喻義為下定決心,拼死一戰(zhàn)。(出自《史記·項羽本紀》)?!缎率兰o漢英大詞典(第二版)》對“破釜沉舟”有以下三種翻譯:
(Version 1)break the caldrons and sink the boats (after crossing)-cut off all means of retreat to show one’s determination to press ahead;
(Version 2)burn one’s bridges/boats;
(Version 3)cross the Rubican。(新世紀漢英大詞典 2016:1287)
Version 1為直譯加注形式,雖然把成語的字面意思直譯出來且用加注形式解釋其隱喻意義,但是漢語四字格成語英譯后有22個英文單詞,行文過于冗長。
Version 2 乍看也是直譯,但是英文中“burn one’s bridges/boats”也是典故,意為“下定決心,自斷后路,不顧一切干到底”。 典故來自裘力斯·愷撒公元前49年在一場對抗龐培和羅馬元老院的戰(zhàn)爭中,渡過盧比孔河時燒毀橋和船只以示決戰(zhàn)到底的決心。
Version 3也為套譯,是以上英語典故的另一種表達,但是與“破釜沉舟”的喻體不一樣。
就Version2 與“破釜沉舟”而言,典故均與各自文化中歷史上的英雄相關,喻體和喻義完全對應,且隱喻性完全相同,在跨文化交際過程中互為對應。但目的語讀者若讀到burn one's bridges/boats或cross the Rubican時,完全沒有相應的中華文化輸入。譯者要兼顧到目的語讀者理解加工時經(jīng)濟性原則,同時希望典故成語的英譯能夠承擔相應的文化傳播功能,可以整合套譯為like Xiangyu burn the/his boats, 且可以適當加腳注或尾注來解釋項羽“破釜沉舟”的典故英譯。
又如“空中樓閣”,出自佛經(jīng)故事,意為不切實際的幻想,憑空虛構的事物。 英語中有與之對應的典故castles in the air,但是castle意為“城堡”與東方建筑風格不符。可整合改譯為pavilion(castles) in the air,既保留了中國建筑意象,也能順利為目的語讀者理解。
但英漢中喻體喻義相對應的典故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是喻義相對應的典故。比如“得隴望蜀”字面意思為得到“隴”地,又想攻打“蜀”地,喻義為得寸進尺,貪心不足。(出自《后漢書·岑彭傳》)?!缎率兰o漢英大詞典(第二版)》對“得隴望蜀”有以下三種翻譯:
(Version 1)Covet the land of Shu after capturing the region of Long-be greedy for gain;
(Version 2)The more one gets, the more one wants;
(Version 3)Give him an inch, and he will take a mile. (新世紀漢英大詞典 2016:353)
《紅樓夢》第48回也有“得隴望蜀”,以下為兩個版本的不同翻譯:
楊譯:“The more you get, the more you want!” chuckled Baochai. “...” (與Version 2同)
霍譯:Bao-chai laughed, “You’re like the famous general: “one conquest breeds appetite for another.” (Version 4)
Version 1是嚴格按照字面意義進行直譯,并在最后加注解釋喻義。這樣即使目的語讀者并不了解三國時期“隴”和“蜀”的隱含意義、兩個地方的軍事位置及歷史知識,也可以從加注的釋義中了解其喻義。但成語的精簡結構在譯文中被舍棄了,行文上不夠美觀。
Version 2(楊譯)舍棄了成語中“隴”和“蜀”概念,直接將其隱喻意義用目的語的現(xiàn)有習語轉述出來,一目了然,行文結構也對稱工整,只是原文中的隱喻修辭并未譯入,也是一大遺憾。(王寅 2019:161)
Version 3用的是套譯,用目的語中的習語,既譯出了其喻義,同時保留原文中的隱喻手法,但是把“隴”和“蜀”的物象換成了“an inch”和“a mile”。
Version 4(霍譯)用及其精煉的語言概括了“得隴望蜀”的故事,即劉秀攻打完隴地后,又想去攻打蜀地。就其成語本身翻譯而言,把隱喻部分剔除了,但在應用語境中增加了新的意象general,conquest,appetite,成語的認知意義被重新塑造了。
Version 2和3都 舍 棄 了 原 成 語 中“ 隴 ” 和“蜀”的物象和其背后的歷史典故,基于字面表達獲取了喻義,用目的語的習語加以呈現(xiàn)。但Version 3中保留了其源語文本的隱喻修辭和認知,保證了原文的修辭風格,且能保證目的語讀者可以透過“an inch”和“a mile”意象獲取相似的概念映射,即“隴”和“蜀”,同時在喻義理解中沒有偏差。但由于英語典故中沒有相同或相似于“得隴望蜀”的典故,無法同時保留源語成語中的文化內(nèi)涵(即典故)、隱喻風格及目的語讀者的認知流暢,所以舍典故而留其隱喻風格。
表一:目的語讀者的概念映射
綜上,我們可以在Version 3(Give him an inch, and he will take a mile)基礎上根據(jù)概念整合理論進行改譯,考慮到《紅樓夢》的語境,主語應當是第二人稱you,可整合改譯為“you get the land of Long(an inch), and you want the land of Shu(a mile)” 。這樣既保留了成語中“隴”和“蜀”的概念,既保留了其中蘊涵的中國典故,又在行文上結構對稱,且目的語讀者也能一目了然了解其中的隱含意義。當然,僅僅保留了“隴”和“蜀”的概念是不夠的,還需在腳注或尾注中加入“得隴望蜀”典故的完整譯本。
又如“一箭雙雕”出自《北史》,意為一舉兩得。英語中有喻義相對應的諺語“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但喻體不一樣??烧细淖g為“kill two vultures(birds) with one arrow(stone)”。又如“落井下石”,意為見人有難,不出手相助反乘人之危。英語中喻義相對應的習語有“kick(hit) somebody when he is down”,然物象“井”和“石”并沒有體現(xiàn)??烧细淖g為“kick(hit) somebody with stones when he is down into a trap”。
誠然,改譯英語中的諺語、熟語等來對應漢語中的歷史典故類成語使其承擔傳播中國文化的使命值得提倡,但應當謹慎操作,否則過猶不及反弄巧成拙。如“得寸進尺”同樣意為“貪得無厭”,但翻譯時一般套譯為“Give sb. an inch, and he will take a mile/ell”而不再改譯。
英漢兩種語言雖存在不少喻體、喻義相對應的典故成語,但卻有更多典故無法對應。兼顧中國文化傳播和目的語讀者的認知接受,可以采用整合釋譯。如“東施效顰”出自《莊子》,原意為東施模仿西施蹙眉,不美反丑,比喻模仿他人不成,反而出丑。
《新世紀漢英大詞典(第二版)》中對“東施效顰”有以下三種翻譯:
(Version 1)Dongshi, an ugly woman, trying to imitate the famous beauty Xishi by knitting her browns, only to make herself all the uglier-blind imitation with ludicrous effect;
(Version 2) imitate awkwardly;
(Version 3) copy blindly and make a fool of oneself。(新世紀漢英大詞典 2016:397)
《紅樓夢》中也有“東施效顰”的英譯,我們不妨來看看:
“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為新奇,而且更是可厭了。”
楊譯:…if so, she’s “Tung Shih imitating Hsi Shih”, which isn’t original but rather tiresome.” …
注釋:Hsi Shih was a famous beauty in the ancient Kingdom of Yueh. Tung Shih was an ugly girl who tried to imitate her ways. (Version 4)
霍譯:…He was reminded of Zhuangzi’s story of the beautiful Xi-shi’s ugly neighbour, whose endeavours to imitate the little frown that made Xi-shi captivating produced an aspect so hideous that people ran from her in terror. The recollection of it made him smile. “This is ‘imitating the Frowner’ with a vengeance.” …(Version 5)
Version 1為釋譯,把典故成語中的喻體、喻義都譯入目的語讀者,但作為成語翻譯來說,并沒有保留其行文結構特點。Version 2和3為直接譯出喻義,完全舍棄了“東施”和“西施”的物象及其后的典故。Version 4為直譯加注,這是翻譯典故常用的方法,直譯既保留了喻體和物象,注釋又解釋了典故及其后的文化寓意。但目的語讀者在進行文學閱讀的過程中,需要中途切換到注釋中方能知其完整意義,不便于讀者的閱讀。Version 5中“imitating the Frowner’ with a vengeance”保留了“蹙顰”的物象,又在前文中釋譯出整個典故的梗概并保證目的語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流暢。在整合釋譯中,提到該典故成語的出處《莊子》,目的語讀者的熟悉度會比“東施效顰”要高,由此可激發(fā)其關聯(lián)認知。
其他非對應典故成語,若源語讀者和目的語讀者能共享該典故性成語中的體驗感知,則可以采用直譯方法。如“唇亡齒寒”字面意思為沒有嘴唇的保護,牙齒會感到寒冷;比喻雙方關系密切,失去一方,另一方也會受到威脅(出自《左傳》)。而英語中無對應的典故,可直譯為“When the lips are gone, the teeth will be cold”,保留原成語的隱喻概念。因為“唇亡齒寒”的字面意思對于源語讀者和目的語讀者都能很容易被理解,它是一種人類共有的體驗認知,無需過多的文化背景和語境。譯出該成語的字面意義,英語讀者自然就能理解它所表示的“兩事物之間存在緊密關系,失去一者就會傷及另一者”的認知意義,這對于跨文化交際并非難事。這種譯法可較好地傳遞原文信息,忠實原文,達到翻譯的一個重要目的:向譯入語輸出異族的思維方式和語言形式,進而可豐富譯入語的表達。(王寅2019:159)
典故性成語不僅在非文學應用中頗受使用者青睞,同時能為文學作品增添不少文采,且文化內(nèi)涵豐富。目的語讀者在理解時大多要進行概念隱喻的認知操作,尤其是事典成語。
本文從目的語讀者在理解典故性成語的英譯本時的認知操作出發(fā),對比不同英譯本在典故翻譯、文化傳遞、隱喻操作和認知流暢中的優(yōu)劣,得出盡可能最合適的譯本。英漢有相同或類似典故時;或者相對應的熟語、諺語等來幫助目的語讀者理解譯文時,譯者可以概念整合理論為指導,整合改譯英語中典故習語。既可以使目的語讀者在理解時沒有障礙,又盡可能使中文典故性成語中的文化內(nèi)涵和隱喻修辭得以保留;英漢中無對應典故時,若源語讀者和目的語讀者能共享該典故性成語中的體驗感知,則可以采用直譯方法,而不應當拘泥于傳播其文化內(nèi)涵,而造成目的語讀者認知障礙;如以上都不適用,則采用整合釋譯,使典故的喻體喻義穿插在行文中。
謹希望本文的一些探索可以使目的語讀者能夠享受和源語讀者一樣的中國文化體驗,更希望能讓中國文化“走出去”更順暢。然本文分析的典故性成語僅局限于事典成語,且討論的為文學語境下典故成語英譯,所及之面比較狹窄,謹為典故成語翻譯實踐提供借鑒。